陳柳金
接到通知單時,爹坐在船上抽悶煙,忽一下火沒接上,爹臉如死灰,手一松,通知單像溺水的蝴蝶順流而去。大黑發(fā)出“嘎啊嘎啊”的喑啞聲,眼里滿是哀憐的綠光。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群魚鷹了。豬呀羊呀可以變賣,犁呀耙呀可以送人,這群魚鷹卻不忍心賣,更不忍心像那些沒肝沒肺的漁民燉成老火靚湯。
爹決定給它們一條出路。一大早就搖了木船,魚鷹們站舷上一字兒排開,個個腦袋耷拉,眼神憂郁,像知道了要去赴一場訣別的盛宴。
爹順著凌江把船搖到一僻遠處,從腰帶上取出長桿煙,塞滿煙絲,擦響火柴皮,吧嗒一口,又吧嗒一口,滿嘴苦澀味。就像心里侵入了一朵陰霾,欲雨不雨,乍陰還悶。
用勁把煙鍋在鞋幫上一磕,直起身板,爹把金屬箍套在魚鷹們的脖上,猛一吆喝:嗨嗨、嗨嗬嗬──!大黑張開翅膀,發(fā)出“嘎啊嘎啊”的號令,二黑、三黑、四黑全昂起頭,呼呼扇翅。睡眼惺忪的晨曦就被扇醒了,饒有興味地觀看一場澤國演義。
撲通!大黑一個猛子扎下去。二黑、三黑卻搗蛋地擦著水面掠飛一陣才潛入水里。爹盯著涌動的水面,心里也在展開一場博弈。
通知單一來,事情便定了局,哪怕你是七十二變的孫悟空也改變不了。就要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這是掏心肝的事哪。從此背井離鄉(xiāng),再也聞不到黃土地上牛羊的糞香,聽不到凌江上艄公的號子,看不到水面上魚鷹的黑影……
這魚鷹,是命根子哦。雖然小兄弟幫俺從水里銜來生計,但俺從不把它們當奴仆,經(jīng)常喂瘦肉、豬腸、黃鱔、鮮豆腐,晚上讓它們住西廂的大瓦房。你別看它們是浪里白條,自理能力卻很差,連水都不會自己喝,俺每天多次掰嘴給它們灌水。母鷹下了蛋不會孵,得找抱巢的老母雞代孵個把月,俺每天得盯緊,睡覺不敢脫衣,端碗不敢離步兒,怕母鷹去搗巢。它們就是這樣笨得可愛……
水面忽然劃起一道黑色閃電,波滾浪涌,飛沫蔽空。一條魚甩動著銜在大黑鉤狀的嘴里,爹伸出長撈子,大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仫h落鐵圈上。收至身邊,嘴一松,大鱖魚掉到網(wǎng)兜。爹輕撫大黑鮮亮的盔甲,它卻用憂傷的眼神看爹,旋一個猛子扎入水中。
又一個漩渦卷起,二黑、三黑相繼浮出,這次竟都捕了大鱖魚。爹知道這伙計倆的脾性,以前你不給小魚,它們硬是不松嘴。這次還沒等爹撿來小魚,它們已把鱖魚丟到網(wǎng)兜里,轉身潛進水去。
魚鷹是通人性的主。就拿二黑、三黑來說,以前常討巧賣乖,干活兒老磨洋工,站在舷上半天不動。見大黑銜著魚鉆出水,便飛去假惺惺地幫著把草鲇子、鲇胡子、灰鱖子叼到船上,嘎嘎地邀功請賞。倒是賣力的大黑,從不亂扯嗓子。爹每次給大黑一條小魚,二黑、三黑自然也少不了。一次大黑鬧了情緒,站在舷上不聽號令。爹惱了,舉篙把它打下水,大黑腳受了傷,便賭氣出走。
魚鷹們一下子沒了主心骨,全都懶散得不成。爹很后悔寵慣了二黑、三黑,好生一頓教訓后,命令它們?nèi)フ?。爹把船搖進蘆葦蕩,一路呼喊大黑,直到天快黑時,看到大黑、二黑、三黑一齊叼著條大鲇魚鳧來。爹一把抱過大黑,像見到了走丟多年的兒子。
每每想起那幕,爹心里就絞痛。這一次,爹下了狠心,等魚鷹們?nèi)w上船,噙著淚拆了它們頸上的金屬箍,賞給一條條小魚,然后一咬牙把它們趕下水。
爹甩開膀子搖槳,拐個彎就不見了影子。
回到家,爹灌下一瓶二鍋頭,想用酒精麻醉這撕心裂肺的疼。再也見不到這群小伙計了,十五年啊,一個蓋頭浪就把這十五年卷走了……爹一頭倒在床上,不知何時門口竟響起哀怨的“嘎啊嘎啊”。爹踉蹌著奔出去,大黑、二黑、三黑懊喪地站在門前,爹眼一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把它們擁入懷里。
當所有用得上的家什全裝上車運走后,爹又一次搖著木船把伙計們帶到凌江的一處支流。他也是迫不得已啊,為了給它們一條活路,爹忍著疼──以一種無奈的方式──訣別!
但無論爹怎樣趕它們下水,用篙驅,用撈子趕,用腳蹬船板,一個個鐵了心釘穩(wěn)腳,愣是巋然不動。
爹突然一個猛子扎入水,伙計們見狀,爭先恐后鉆進水里,它們要去救主人。然而,水性極好的爹一個龍回頭上了船,搖槳迅疾離去……
爹聽到老遠傳來一片“嘎啊嘎啊”的哀號,仿佛一群迷路的孩子在哭爹喊娘。爹抹了把淚,把金屬箍全扔進凌江──永別了,孩兒們!永別了,血濃于水的村莊!
借著江風飛過二十公里,爹把木船系在凌江水庫一隱蔽處。上了岸,就是按城鎮(zhèn)標準建設的移民村,全村因為凌江水庫加固擴容被迫遷移。而凌江水庫,是禁止捕魚的。
翌晨,爹像往常一樣,腰里別一根長桿煙,頭上戴一頂破草帽,找到了那條木船。他怔住了,船上竟躺著一條足有十五公斤重的大鯉魚!
“嗨嗨、嗨嗬嗬──”爹的吆喝聲在庫區(qū)回響,但凌江水庫,怎能容得下一群無家可歸的魚鷹呢?!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