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時代的形象指認

劍男

瘋掉有時也是好的

可以省心了

可以每天嘟噥著，念一會俄語

再唱一會串聯(lián)的情歌

晃蕩著

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是安靜的

可以斜著身子

靠在橋頭堡的欄桿上，癡想一會

看一會皂角樹上的廣播喇叭

再看一會

喊著口號、下水泅渡的人群

咧著嘴

咧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有些睿智，也有些怪異

想著，看著

沒趣味了

又嘟噥起俄語

故作無奈地聳聳肩、搖搖頭

從欄桿上撤回身子

左右

顧盼一下

再悻悻地離去

——錢省《文瘋子》

我一直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活得最瀟灑的有三種人：一種是先知，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事先就能洞悉人生的全部秘密；一種是精神病患者，他擺脫了外在世界的羈絆，全然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還有一種是乞丐，他能放下所有的尊嚴，為自己的一日三餐而坦然伸出自己的手。

而在這三種人中，精神病患者是最令人感慨的。精神病患者又叫瘋子，分為武瘋子和文瘋子兩種。武瘋子是那種具有暴力傾向的亂來者，文瘋子是那種對紛擾世事渾然不覺而按自己的理解來生活的人。

我們在很多小說和影視作品中見過這種人，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里被拋棄的秀貞瘋得讓人心酸；《簡愛》里羅徹斯特的妻子瘋得讓人毛骨聳然；《哈姆雷特》里的哈姆雷特瘋得悲忿不已。但在詩歌中，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詩人描繪一個瘋子。一般來說，文瘋子性格孤僻，不愿見人，常常發(fā)呆，獨自發(fā)笑，悲觀厭世，對人冷漠，對事物的興趣降低，整天疑神疑鬼，情緒多變。詩人筆下的文瘋子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從“瘋掉有時也是好的”到第六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為詩歌的第一節(jié)。

詩人一起筆說，瘋掉有時也是好的。瘋掉好嗎？按正常人的思維來說，一個人精神失常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一個人瘋掉意味著他的精神世界出現(xiàn)了障礙，他的認識、情感、意志、動作行為等心理活動已經(jīng)不再與這個世界協(xié)調(diào)合拍。但詩人說是好的，可以省心了。省什么心？這里詩人有一個伏筆——“再唱一會串聯(lián)的情歌”?！按?lián)”二字點出了文瘋子瘋掉的背景。那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年代，一個非理性的時代?！扒楦琛眲t可能是他瘋掉的原因，因為在那樣一個時代，情歌是不容許的，是消磨革命斗志的靡靡之音。我們說一個人瀟灑，實際指的是一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和一個人在他所置身的社會里的精神的張揚、個性的凸顯、心靈的自由度是密切相關的。從詩歌說文瘋子“每天嘟噥著念一會俄語”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文瘋子沒有瘋掉以前是一個知識分子，且是懂俄語的知識分子，一個這樣的知識分子何以在那樣一個時代瘋掉，詩人省略了那樣一場運動中個人命運的殘酷性描繪，而用一個知識分子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行為——念俄語和唱情歌的所謂精神不正常的行為來反襯。

在那個泯滅個性的年代，個人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系是空前的。一個人瘋掉，獲得另一個身份上的自由，再也不用遭受靈魂與肉體上的雙重折磨，終于能夠“晃蕩著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這其實是對那個時代一個巨大的反諷。

從第七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到“有些睿智，也有些怪異”是詩的第二節(jié)。

瘋掉其實并不好，也不省心，但在一個特定點時代，文瘋子因為瘋掉，他終于可以退出當時的政治運動漩渦，而不擔心禍害加身的成為一個時代的旁觀者，這確乎又有一絲幸運的成分。他可以斜著身子靠在橋頭堡的欄桿上癡想，可以冷眼旁觀那些喧鬧廣播喇叭、喊著口號下水泅渡的人群，他甚至可以咧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詩歌到這里，文瘋子似乎比那個時代更加正常、更加理智。似乎文瘋子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才是我們所希望的，不需要表態(tài)、站隊，可以將個人的意志自由的表露出來。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也似乎很有深意，似乎有著輕蔑和不屑，對那個時代共同的聲音——廣播喇叭口號、失去個人的共同的身份——人群的輕蔑和不屑。

因此，詩人說這笑意“有些睿智，也有些怪異”。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對時代的打量有些睿智，這是一個帶著個人強烈主觀色彩的判斷，這可能是瘋子的行為在那個時代更為真實，他尊崇了自己的內(nèi)心，他的這種無聲的表達或許比那些廣播喇叭和口號更為理性?；蛘哒f那個時代的不正常更甚于一個瘋子的精神不正常?！肮之悺眲t是一個瘋子置身在那個時代所顯示出的另類特征。

從“想著，看著”到結(jié)尾為第三節(jié)。

這是一個瘋子嗎？先是輕蔑的笑，想著看著又覺得沒有趣味了。一個瘋子覺得現(xiàn)實的世界沒有意思，這是一個特別耐人尋味的句子。因為整首詩并沒有寫那個時代多么有意思，而是以一些那個時代的特色符號來代替。也許確實是沒有意思吧，詩的結(jié)尾以文瘋子一連串的動作宣告那個時代的無趣：又嘟噥起俄語，故作無奈地聳聳肩、搖搖頭，然后撤回身子，左右顧盼一下悻悻地離去。為什么要聳肩搖頭？這一西方人表示不能接受、不能理解的動作出現(xiàn)在一個瘋子的身上，我想詩人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他是要借用一個瘋子的所謂不正常行為來指認那個時代的荒誕。“悻悻”既有怨恨憤怒的意思，也表示失意的樣子，怨什么？怒什么？失什么意？離去是詩人也是詩中文瘋子最好的回答：一個人對現(xiàn)實無能為力，不如退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相對那些和時代一起瘋狂的人，文瘋子瘋掉也許還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