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吸毒之風與社會的自救機制

鴉片傳入中國的時間其實非常早，相傳西漢時已有罌粟種子通過絲綢之路被引入中原。中國人種植罌粟的確鑿記載則是在唐代，一首唐詩寫道：“行過險棧出褒斜，出盡平川似到家。萬里客愁今日散，馬前初見米囊花?！痹娭械摹懊啄一ā?，便是罌粟花。不過，自漢唐以來，中國人只是將罌粟當成觀賞性植物或中藥材，直至晚清時期，罌粟才被制成可供吸食的大煙，并一下子泛濫開來。

史料記述說，“鑲竹為管，或磁或銀，挑煙于盒，如粒如丸，就燈而吸，倚枕側(cè)眠。蓋自乾隆末年始，嘉慶初吸食者漸多”，自此抽鴉片成了社會時尚，“不二十年，蔓延天下，自士大夫以至販夫走卒，群起趨之，靡然而不返”。光緒初年，有人認為，大清國的人口結(jié)構(gòu)，“婦女居其半，其余老弱居三分之一，吸鴉片者亦三分之一”。這個數(shù)目有些夸大，今天已有學者通過統(tǒng)計鴉片的年消費量估算出：20世紀初葉，中國吸食鴉片并成癮者，數(shù)目達到1300萬人之眾。

為什么短短二十年間，鴉片就如瘟疫一樣蔓延至整個中國，禍及各個階層？原因可以歸納出一大堆，但有一點不容回避：在鴉片的社會傳播過程中，身為上流階層的社會名流起到了非常壞的示范作用。

鴉片從藥品變成可供吞云吐霧的時尚消費品，其風始于社會名流。漂亮的姨太太，精美的煙槍，名貴的煙土，成為晚清社會名流標榜其身份與生活品味的標志，從前，社會名流講究的是“紅袖添香”，現(xiàn)在倒好，變成了“姨太太點大煙”。這個以抽鴉片為時尚的晚清社會名流群體，除了王公大臣、士紳文人、富商大賈，還包括演藝界的名伶。

清代的伶人戲子雖然還是被習慣地視為“賤業(yè)”，但其中的名伶、名角，就如今日的明星藝人，實際上已獲得了社會名流的地位，過上了“姨太太點大煙”的“高品質(zhì)”生活。當時的梨園名角汪笑儂、馬連良、王瑤卿、譚鑫培等，都染上了鴉片煙癮。徐穆云的《梨園外紀》描述過汪笑儂吸食鴉片煙的情景，非常生動：每天早晨醒來，汪笑儂都要姨太太先朝他的臉噴幾口大煙，身子方能蠕動，然后喝點兒參湯，姨太太再將點好的煙槍遞上去，汪笑儂閉著眼睛抽上十余口，才可以慢慢睜眼說話，起床洗漱，然后再躺下來抽煙。不抽到十筒煙，不能吃早點。所以每逢演戲的時候，戲館的園主都要向汪笑儂的姨太太送禮，希望她將汪笑儂服伺得舒服一點兒，唱起戲來有精神。

不過抽鴉片抽得最“?！钡?，大概非“小叫天”譚鑫培莫屬。民國筆記小說《清朝秘史》第一二八回講了一個“譚鑫培奉旨吸烏煙”的故事：這一日，正是端陽佳節(jié)，慈禧太后高興，賜宴頤和園，命人召譚鑫培等一班名角入宮演劇。楊小樓等名角都到了，只有譚鑫培未到。譚鑫培對前來請他入宮的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說：“現(xiàn)在明詔禁煙，王爺們都在戒煙，我是有癮的人，不吸足烏煙，再不能夠唱戲。”善耆回奏太后，太后笑道：“我當是什么？原來不過為了吸煙的事，那又礙什么，叫他盡管入宮抽吸就是了，只要他戲唱得好，我還派兩個太監(jiān)替他裝煙呢！”善耆告知譚鑫培，譚大喜過望?！皬拇撕鬅熃m嚴，譚鑫培奉旨吸煙，再沒有人敢來查禁了”。從前有柳永“奉旨填詞”的文壇佳話，誰承想，如今居然又出了“奉旨抽煙”！自此之后，晚清“譚派”的角兒，幾乎沒有不抽大煙的，仿佛不抽大煙就夠不上“潭派”的范兒似的。

名流抽鴉片有強大的示范作用。譚鑫培的“鴉片范”傳給了他徒弟和粉絲；包括梨園名角在內(nèi)的社會上流人物以抽鴉片為時尚，漸漸地帶動整個社會生活風尚的嬗變。晚清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民間吸食鴉片煙，“閭里相習，又率皆倡之于衣冠士大夫長老之人”，人們“濡耳染目，靡然耽溺于其事”。對晚清鴉片社會傳播的社會學研究，也說明了這一點。新加坡國立大學的研究員鄭揚文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國鴉片社會生活史》上說，清代上層士紳和官僚，遠在平民百姓對鴉片一無所知的時代，就在吞云吐霧地享受著其中的樂趣，正是他們培植了鴉片吸食文化，并使鴉片成為一種地位的象征，由此引發(fā)了社會中下層的廣泛模仿，各階層以吸食鴉片為時髦，競相效尤，相習成風。在晚清上海，大煙館林立，風格高大上，不但深受有身份的社會名流青睞，而且“近方貧苦之輩，積資若干，亦必至滬上煙館一嘗風味”。

考諸往史，不獨晚近的抽鴉片之風，纏足、討姨太太、生活消費方式等社會風尚，其實都遵循同樣的傳播路徑：興起于上流社會，隨后引發(fā)其他階層的競相效仿，進而蔓延至整個社會。

在晚清社會名流的“垂范”之下，鴉片泛濫成災(zāi)，這對當時社會肌體的腐蝕，怎么評估都不過分。鴉片煙癮一犯，“癮君子”立即“涕淚交橫，手足委頓不能舉，即白刃加于前，豹虎逼于后，亦唯俯首受死，不能稍為運動也。故久食鴉片者，肩聳項縮，顏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起”。晚清中國人被西方列強譏為“東亞病夫”，看來并不冤枉。確實有病。

甲午一役，大清國敗于小日本，也有鴉片的一分“功勞”：在北洋海軍提督署所在地——劉公島，“賭館、煙館林立，妓院有七十多家”，水師紀律如此松懈，軍官生活這么糜爛，打仗安能不??？戰(zhàn)敗后，丁汝昌與劉步蟾自殺，采用吞鴉片的方式，讓人懷疑這兩位英雄生前是不是也吸食鴉片。

幸虧，傳統(tǒng)社會尚有自我矯正、自我拯救的機制。這個自救機制的啟動者，還是當時的士紳群體。1906年，清政府終于發(fā)布禁煙上諭，提出十年內(nèi)禁絕鴉片。而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一批清醒過來的士紳率先成立了勸戒煙組織，自發(fā)展開禁煙活動——

1879年，曾任大清首位駐外公使的郭嵩燾在家鄉(xiāng)湖南成立了“思賢講舍”、“禁煙公社”，“以思賢講舍與公社交相維持”，通過講學，喚起士子羞惡是非之心，自覺拒毒，為民表率：“自鴉片煙流毒中國以來，人心風俗，日益敗壞，不復(fù)可問。吾輩家居，無整齊教化之責，無賞罰之權(quán)，要須實實認定鴉片煙之為害，必不可稍有沾染。”郭嵩燾的禁煙思路是“先官而后民，先士子而后及于百姓”，即先要求官員與士紳禁煙，再帶動平民戒毒。

1900年，江南士紳許玨在無錫縣與金匱縣訂立鄉(xiāng)規(guī)民約，勸告邑人戒煙，并成立一個“戒煙局”，主持戒煙：“除年老疾病之人姑聽照常吸食外，其年未及五十與現(xiàn)無疾病者，由局配制戒煙丸藥，減價發(fā)給，并派醫(yī)診視，就其煙癮淺深，以時遞減，俾不至因驟戒成病。務(wù)以誠意勸化，先士子而后及農(nóng)工商?！痹诮錈熅謳椭拢潭桃荒陼r間內(nèi)，無錫、金匱二縣先后有一千多人戒掉了煙癮。

1905年，十位福建籍士紳在福州發(fā)起成立“去毒社”，“商于紳界、學界、商界之熱誠者”，在林文忠祠召開大會，“是日蒞會者萬余人，自堂階達室偶，皆無容隙。吾閩開會人數(shù)之多，無逾此者”。大會投票選舉林則徐的曾孫林炳章為去毒總社社長，總社設(shè)于福州，其他地方設(shè)分社、支社。大會還通過了禁毒章程，賦予去毒社擁有會同當?shù)鼐瘎?wù)機關(guān)“查緝販運、售吸煙土”的自治權(quán)力。去毒社成立后，即督促福州當局發(fā)布禁煙令，并運用去毒社的組織網(wǎng)絡(luò)協(xié)同官方查禁鴉片煙土。

創(chuàng)設(shè)“禁煙公社”的郭嵩燾曾告訴他的追隨者：“自古世道之亂，原本人心風俗，而其患皆起于士大夫?！币虼耍拔彷叀碑斪詮?。任何時代，社會都有一個影響力巨大的精英群體，以前這個群體的主要成員是士大夫，如今盡管沒有士紳階層了，但無數(shù)知名的企業(yè)家、慈善家、社會活動家、公共知識分子與演藝明星等等，顯然已經(jīng)形成了今日的社會名流群體。這個群體往往具有一呼萬應(yīng)的社會影響力，從時下非常火熱的“冰桶挑戰(zhàn)”，我們便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感召力。

社會名流號召做慈善，會有很多人站出來響應(yīng)；社會名流以吸毒為時尚，也會讓他們的粉絲對毒品產(chǎn)生好奇心與親切感。因此，我希望社會名流的個人生活能夠自律一些，至少表現(xiàn)出更加自律的樣子吧。所謂“春秋責備賢者”，說的便是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