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氏女兒的家族淵源
在演義中,柴郡主是老柴王(柴宗訓(xùn))的女兒。老柴王何許人也?后周世宗柴榮的兒子,將皇位禪讓給趙宋第一代皇帝趙匡胤的那個人。但在正史中:第一,“柴”王應(yīng)該姓“郭”;第二,柴王根本不老;第三,沒有柴郡主。
“柴榮”還是“郭榮”
先說說民間傳承中纏夾不清的柴家、郭家的姓氏問題。
在正史中,柴榮應(yīng)為郭榮,柴宗訓(xùn)應(yīng)為郭宗訓(xùn)。柴榮是郭威的內(nèi)侄,過繼給郭威為子,隨了郭姓,叫做郭榮,被目為郭威長子。郭威后來有了自己的兒子青哥、意哥,但被后漢小皇帝劉承祐一窩殺了(同時被害的還有郭威夫人、郭榮夫人、郭榮的兒子宜哥、喜哥和三哥等)。郭威怒而起兵稱帝,建立后周,皇位就傳給了郭榮。郭榮跟郭威的感情很深,至死都奉祀養(yǎng)父郭威宗廟(就是說登基后也沒恢復(fù)舊姓柴)。所以,從少年時代改了姓起,至死,他都叫郭榮。
那么,后世為什么又習(xí)慣叫他柴榮呢?
趙匡胤代周之后,郭氏沒落,飄零凄慘,不再為世人所知。到了仁宗朝,仁宗因自己沒有皇嗣而苦惱,大約也對前人之事心懷愧疚,想起來做做慈善,給郭家續(xù)續(xù)香火,便下令尋找周世宗后人。其時,郭威的嫡傳是早就斷了的,世宗的嫡傳也已盡數(shù)隱沒,仁宗只能從世宗的本家兄弟(旁支)中去尋找。雖然柴榮早改叫了郭榮,但柴榮父親柴守禮的其他兒子的后代那時候自然仍舊是姓柴的?;藥讉€月,仁宗找到了這些人中的年長者柴詠,封為崇義公,命他“歲時奉周祀”,其實就是祭祖先而已。
在當(dāng)時的情勢下,柴詠接了這個平白得閑錢的美差,必須要仔細體會體會圣意:到底是要祭祀郭氏這個曾經(jīng)的皇族姓氏,還是作為后代祭祀郭榮這個人?如果選擇前者,很可能觸及當(dāng)時的政治高壓線。別忘了趙宋是篡了郭周的鼎,現(xiàn)在復(fù)祀郭周,他是想跟仁宗的皇權(quán)正統(tǒng)性唱反調(diào)么?何況,柴詠自家的柴姓傳承得好好的,他為了奉周祀,難道要改叫郭詠不成?如果選擇后者就簡單安全得多,直接將柴榮姓氏改回來就一順百順了。因此,柴詠恐怕不愿也不敢替郭氏去主張正名受祭的權(quán)利。甚至有可能在柴氏后人的奉祀中,根本就沒有那位銳意改革、恭行節(jié)儉的后周創(chuàng)始人郭威的位置。很簡單,因為他又不姓柴。
大約從這個時期起,柴氏后人將世宗改回了本姓,一來避免當(dāng)政者多心;二來也是為柴氏先祖增添一位英雄偉人。其后,因趙宋不舉(甚至刻意屏蔽)郭周事,在那種隱隱的政治高壓下,曾經(jīng)民間盛傳的世宗郭榮事跡逐漸被趙匡胤傳說(三下南唐、三下河?xùn)|等)所遮蔽。此后千年,世間流傳的世宗形象與事跡進一步淡化,世宗名字也多沿襲柴氏族人稱呼,因此柴榮二字,反倒成了他最為世人所熟知的名號了。
“老柴王”到底老不老
后周世宗郭榮駕崩后,他的兒子郭宗訓(xùn)繼位,虛齡僅七歲。次年,趙匡胤陳橋兵變,宗訓(xùn)被迫禪位,受封鄭王,后與繼母小符后一同遷居房州。十三年后,不滿二十歲的宗訓(xùn)在幽居中暴亡。
年紀輕輕的怎么就暴亡了呢?有一種猜測是,因為世宗身后影響力仍然巨大,眼看著他的兒子即將成人、成親(說不定已經(jīng)成親,正史完全沒記錄)、繁衍后代(如果已經(jīng)成親,至少不大可能有男性后代),成為趙氏江山的潛在威脅,所以有人替號稱慈悲寬大的趙匡胤解決了這個心腹大患。
未及弱冠便已逝去,所以,“柴王”宗訓(xùn)永遠不會“老”。
柴郡主是否存在
鄭王郭宗訓(xùn)沒有留下可查考的子女,那么,柴郡主原型有沒有可能是郭榮其他兒子的女兒呢?
上文說過,在宗訓(xùn)之前,柴榮本來是有兒子宜哥、喜哥和三哥的,但都未成年就被劉承祐一窩殺了(劉承祐就是著名傳奇《白兔記》里劉知遠和李三娘所生的那個“咬臍郎”)。郭榮后來所生的宗訓(xùn),就成了他事實上的長子。
宗訓(xùn)之外,郭榮另有三個兒子──熙讓、熙謹、熙誨,在趙氏篡鼎時,他們比宗訓(xùn)更年幼。入宋后,世宗子孫只有宗訓(xùn)降封為王,其他人“不知所終”。不管他們是改名換姓(有傳說他們被人暗自收養(yǎng)了),還是被秘密殺害,都不再姓郭,當(dāng)然也就不可能在宋朝封王做官。
所以,如果真有郭氏的郡主,只能是宗訓(xùn)之女。但從前述宗訓(xùn)幽居房州、未冠夭折的事實來看,成親的可能性都比較小,生女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可見,至少在正史的記錄里,世宗嫡系是斷了,沒有柴郡主。那么,柴郡主這個人物就真的是空穴來風(fēng)、一點影兒也沒有嗎?
且慢!雖然沒有柴郡主,卻有柴公主,或者說郭公主――郭榮親生的公主。準確地說,應(yīng)該叫后周公主。
郭榮在后漢隱帝劉承佑治下痛失三個兒子時,到底有沒有女兒,史上沒有記載。后來,從郭威建立后周到郭榮繼位后,他一定是有過女兒的。到底有幾個女兒、叫什么名字,正史也沒有說。
順便說一句,不僅女兒,郭榮的兒子們在正史中都不錄其出身(“皆不知其母為誰氏”)。皇帝生了一個兒子,史官卻不知道他的母親是誰,這可能嗎?所以,不是不知,而是后來修史的人不錄,或者相關(guān)檔案被毀得太厲害,修史者懶得仔細查核。這種基本的皇家譜系都不記錄清楚,可以想見宋人在修后周史時,有多少偷工減料、刻意忽略或隱瞞后周血統(tǒng)承繼脈絡(luò)之事。
正史中唯一提到的郭榮的女兒,是在他病重時先他而去的那個(“以皇女薨輟朝三日”),姓名不詳,年齡不詳。但毫無疑問,這個佚失了姓名的、夭折的小皇女,是真正的“柴公主”(雖然其時她尚無封號)。
此外,民間傳說中有柴公主在趙氏篡鼎后意圖起兵反抗、失敗后自殺的故事,因沒有更多資料佐證,只好姑妄聽之。
正史中夭折的小皇女和傳說中剛烈的柴公主,大概這就是柴郡主這個人物得以在民間傳承中被塑造起來的絲縷線索。
順便討論一下楊六郎的原型楊延昭與郭氏公主或郡主遇合的可能性。
楊延昭入宋時大約二十四五歲,其時宋興已經(jīng)二十多年。倘若后周尚有其他未見諸記載的郭榮女兒(公主輩),倘若宗訓(xùn)及其兄弟有女(郡主輩)幸存,其時她們也或者香消玉殞,或者隱姓埋名散入人間,總之,盡皆湮沒于紅塵了。公主輩,年齡上應(yīng)該比楊延昭大幾歲到十幾歲這個范圍內(nèi);郡主輩,年齡上可能比楊延昭小幾歲到十幾歲。所以,楊延昭與理論上可能存在的郭公主或郡主雖然大致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但相逢并大張旗鼓結(jié)合的可能性是很小的。當(dāng)然,秘密相逢并結(jié)合的可能性不是一點沒有,但很低。
楊延昭的辨與證
正史中有楊延昭傳。他是楊業(yè)諸子中唯一在《宋史》中有傳的,只有一千來字,實在不算多。
楊延昭怎么成為楊六郎的
楊延昭本名楊延朗,一生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叫這個名字。后來,真宗皇帝將道教的九天司命真君趙玄朗追認為趙氏始祖,又配命到宋太祖趙匡胤身上,他為了避諱,改名為延昭。延朗或者延昭應(yīng)該是雙字名,而非他的字(他可能沒有字)。
延昭也不是楊家行六的兒子,事實上,根據(jù)一些史家的考證,他可能行大,或者行二。說他行大,是因為陳家谷戰(zhàn)役楊業(yè)死國后,“朝廷錄其子供奉官延朗為崇儀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訓(xùn)并為供奉官,延瑰、延貴、延彬并為殿直”,這里延昭被排在第一個,道理上肯定是按照齒序來的。說他行二,是因為陳家谷楊業(yè)戰(zhàn)死,“其子延玉亦沒焉”,這里又單提了楊家的一個兒子延玉,不明確他的行第,也就搞不清楚他與延昭的長幼關(guān)系,所以延昭行二也是有可能的。
楊延昭怎么成了楊六郎呢?
正史中提到,他因作戰(zhàn)驍勇被契丹人“憚之,目為楊六郎”。這個說法比較含混,為什么被人忌憚,就要呼為“六”什么呢?關(guān)于這個“六”字的來歷,歷來有三類解釋:
第一類解釋認為,這與當(dāng)時契丹人的星相觀念有關(guān)。具體是怎樣的星相觀念?條析起來有三個說法:其一,契丹人認為北斗第六星主燕,專克契丹;其二,契丹人以北斗第六星為武曲星;其三,契丹人認為南斗第六星主兵機??傊褪钦f,契丹人的觀念里面, “六”星是與軍事相關(guān)的天體。因此,契丹人將死敵楊延昭比擬為該星,敬畏有加。
第二類解釋,認為“楊六郎”由“楊天狼”訛傳而來,因為天狼星主兵災(zāi),令契丹人畏懼。
第三類解釋,認為這個“六”是楊延昭在楊氏宗族同輩中的大排行。
哪類解釋更有說服力?
聯(lián)系契丹人的拜日風(fēng)俗(這說明他們有天體迷信)和當(dāng)時宋遼兩國文化中濃厚的神道氛圍,以及紫微斗數(shù)所代表的命理觀在當(dāng)時民間的影響力,我以為,由武曲星轉(zhuǎn)到楊延昭的說法是比較合理的。北斗第六星開陽星屬金,被稱為武曲星,因為它有“至堅至毅之操”,符合“忠良將”的美德;而武曲星在方位上屬西,在四象上屬白虎,所以,白虎星與武曲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物。民間流傳楊六郎是白虎星下凡,旁證了在民眾心中他與天上北斗第“六”星的關(guān)系。
有研究者認為從“第六星”轉(zhuǎn)到“六郎”有些牽強,我倒覺得未必。古人迷信的邏輯與今人有很大差異,從天上到人間的跨度,也許并沒有今人想像的那么大。就像今天有人忌“四”,在古人看來一定非常不可思議──“四”是天地間的一個常數(shù)和吉數(shù),四季、四方、四象、四體、四君子……,他們怎么可能將這么重要的一個數(shù)字歸類到負面元素里去?又比如,今人以“二”形容人傻、笨、不靠譜,看來順理成章,但千載之后,是不是也會令后人費解呢?
關(guān)于“六”為行第的解釋,我稍有異議。楊業(yè)本人是楊弘信長子,他的兄弟楊重勛就算生子有一兩個比他早,也不至于讓他的長(次)子楊延昭排到老六去。如果這個排行是楊家再往上一輩的大排行,因楊弘信家世不明,就不好說了。
楊延昭是生猛大將么
作為一名邊將,楊延昭主要事跡是守塞抗遼,前后跨度三十余載。即使從第一次明確記錄了他事跡的雍熙北伐算起,也有28年。但雍熙北伐往前6年還有楊業(yè)的雁門關(guān)大捷,延昭作為“每征行,必以從”的楊家長(次)子,沒道理不參與該戰(zhàn)事。和議后,宋遼邊境也時有大小摩擦,他作為邊將,天天與契丹打交道,接戰(zhàn)不可避免。但史料對他的戰(zhàn)績,三十余載中,只記錄了“遂城之戰(zhàn)”、“羊山之伏”、“古城之戰(zhàn)”三件。
說來雖然遺憾,細究也可理解??肌端问贰?、《資治通鑒長編》等記武將事跡之例,凡篇幅大的,多為趙氏皇帝兄弟原班人馬,所記事跡也以宋初安內(nèi)戰(zhàn)爭為多,反而像延昭這樣純粹的邊將(另如楊嗣、魏能等),御外事跡都很簡略。首先,這大概與北境地處偏遠,事跡難達有關(guān)。史官坐在京城里,僅憑簡略的戰(zhàn)事奏報,很難全面了解并還原出邊將掉皮掉肉、流血流汗的戎馬生涯與其中的是非功過。其次,錄史最講究選擇典型事跡、典型人物來響應(yīng)主旋律,皇帝身邊的人總歸有更多機會體現(xiàn)他們的辛勞和忠誠。而楊家原本是北漢降將,朝中無人難做官,又是被國策抑制的武人,不掌握話語權(quán),自然得不到官方更多的包裝和宣傳。
平心而論,倒是真宗皇帝在史載中還留了幾句夸贊楊延昭的話,算是抬升了他的廣告等級。“延昭(原話應(yīng)為朗,下同)父業(yè)為前朝名將,延昭治兵護塞有父風(fēng),深可嘉也”;“嗣(指另一戰(zhàn)將楊嗣,非楊業(yè)家人)及延昭,并出疏外,以忠勇自效。朝中忌嫉者眾,朕力為保庇,以及于此”。
在當(dāng)時眾多的邊將中,楊延昭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不能茍同那種僅因正史材料的缺少和所拜官職的高低而斷稱真正的楊家將其實很平常的說法。
首先,考《宋史》。在北宋抗遼的武將中,被《宋史》斷稱為契丹憚畏其人(而非其所做的某件事)這一評語的大概有四個人:其一是楊業(yè)(“自是契丹望見業(yè)旌旗即引去”);其二便是楊延昭(“契丹憚之,目為楊六郎”);第三個是由周入宋、善以妖妄之術(shù)聚徒抗遼自固,雍熙北伐前既已亡故的孫行友(“契丹頗畏之”);還有一個是后來仁宗時期“專以猛悍治邊”的趙滋(“滋在雄州六年,契丹憚之”)。楊業(yè)自不待言,考孫、趙二人事跡,亦皆非尋常猛將,能被強壯驃悍的契丹“憚之”,這個評語決不是輕易可下的。
在這四個被契丹憚畏的人物中,除了擁有“無敵”稱號的楊業(yè),剩下三人僅延昭獨得“目為……六郎”之語,表明這稱謂也是他的專利──上文說過了,“六郎”約等于“很厲害的軍事天神下凡”的意思。
其次,反觀《遼史》。其中但凡提到宋將,幾乎毫無例外是被遼將大敗之乃至擒獲之;但凡提到對宋戰(zhàn)事,則幾乎毫無例外是斬殺或擒獲了宋軍多少人馬、己方大獲全勝?!端问贰分兴蚺业拿麑⑷绮鼙?、潘美、米信、楊業(yè)等,出現(xiàn)在《遼史》中的唯一作用就是被遼國的名將打敗,尤其楊業(yè)之死,更成就了無數(shù)人的功名(另文論述)。就連名不見經(jīng)傳的宋將張?zhí)煲姹环I,也要記上一筆。但提到宋朝的進攻和對抗,《遼史》中則往往只簡單說一句“宋將來襲”了事,沒有姓名,沒有原因,沒有過程,也沒有結(jié)果──沒有寫結(jié)果就說明遼敗了,如果打贏宋軍,沒道理不直書其事。
那么,楊延昭作為子承父業(yè)的遼軍老對手,契丹人知道不知道他的姓名呢?毫無疑問是知道的;作為抗遼三十年的敵將,契丹人有沒有跟他交過手呢?毫無疑問是有的??墒?,非常詭異的,《遼史》里面一句也沒有提到楊延昭,他就像空氣一樣透明,遼人只當(dāng)他完全不存在。比如著名的冰凍遂城事件,《遼史》只在圣宗統(tǒng)和十七年記了一句“冬十月癸酉,攻遂城,不克”了事,絕口不提敵將姓名和戰(zhàn)斗過程。也許,楊延昭真的是遼人心中的痛,所以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故意忽略和抹煞他的痕跡?他所打的那些仗,是不是就隱沒在類似“宋將來襲”、“攻……不克”的三言兩語中了?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楊延昭也沒有出現(xiàn)在遼人的手下敗將名錄中。我想這也不外乎兩個原因:要么是他實在太過微不足道(比張?zhí)煲孢€要無名),遼人打敗了他也懶得寫;要么就是他對遼的敗績少,沒有什么像樣的失敗值得遼人大書特書的(正如在陳家谷擒了他的父親那樣)。
第三,楊家將故事的廣為流傳,其實是民眾選擇的結(jié)果。北宋邊患貫穿朝代始終,各處邊將更是如走馬燈般輪換,不計其數(shù),為何民眾獨獨選擇了楊家將來投射他們保家衛(wèi)國的理想?沒有楊家將自身的人格力量、軍事素質(zhì)和民眾親眼可見、可感的赫赫戰(zhàn)功做基礎(chǔ),這種選擇是站不住腳的,也經(jīng)不起時間的洗滌和檢驗。宋末謝維新《合壁事類后集》記延昭“真宗時……為防御使,屢有邊功,天下稱為楊無敵,夷虜皆畫其像而事之”;宋類書《錦繡萬花谷》在其后有“云可以御鬼疾”語,以上兩書之語雖然雜湊多誤(將楊業(yè)父子事跡搞混了),但從畫像御鬼疾的功用,可知楊六郎在宋人和遼人心目中形象的生猛。而這種生猛,決不是空穴來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