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之死的政治解讀

岳飛出身農(nóng)家，在靖康之變紛紜擾攘之際，幾次三番毅然從戎，投身于保家衛(wèi)國、進而一雪國恥的戰(zhàn)斗中，不但剿滅了威脅南宋社會穩(wěn)定的內(nèi)亂——流寇與農(nóng)民起義，還在抗金前線奮勇殺敵，令敵人喟嘆“撼山易，撼岳家軍難”。岳飛從一個基層的小校，歷經(jīng)十多年即成為當時守護一方的類似大軍區(qū)司令的人物，最終官至樞密副使，是鼎鼎有名的“中興四將”之一。他心系民瘼，治軍嚴厲，在當時兵匪一家，多數(shù)南宋軍隊在燒殺擄掠、戕害人民方面與匪寇相差不多的情況下，岳飛培育出一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的紀律森嚴的部隊，使他的士兵成為深受當時人民愛戴的子弟兵。

然而，“兒童識其姓字，草木聞其威聲”的戰(zhàn)功赫赫的“精忠岳飛”，最終非但沒能在民族戰(zhàn)爭的疆場上大展身手，實現(xiàn)“直搗黃龍”的夙愿，反而在年富力強之際身陷囹圄，最終含恨遇害，令人扼腕嘆息。于是千百年來，岳飛被害的因由，一直為大眾所關(guān)注，所探究。特別是，到底是秦檜還是高宗痛下殺手，長久以來眾說紛紜，爭論不休。

沒有秦檜的苦心經(jīng)營，栽贓陷害，高宗很難抓到縊殺岳飛的口實；而沒有高宗的首肯，秦檜絕不可能有機會除掉一員大將。從這一點看，君臣二人互相利用，責任難分伯仲。但出于為尊者諱的傳統(tǒng)，為了維護統(tǒng)治者的神圣形象，當時與后來的許多記載，都把秦檜視為殺害岳飛的元兇。這個，國人應(yīng)是不難理解的。至于到底是高宗先動的殺機，還是秦檜先有心思，必欲置之于死地，憑借當時和后來被屢次篡改、又歷經(jīng)近九百年而殘存下來的有限文獻，憑借對世俗人心的揣度，想厘清真相絕對是件異常困難的事情。

岳飛為何遇害？

近九百年來，岳飛之死一直引發(fā)了人們濃厚的興趣，諸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對此都有所論說。概而言之，無外乎以下幾種觀點。

觀點一：高宗對武將的猜忌與岳飛的質(zhì)直強項

宋代開國以來對武將的提防，已經(jīng)內(nèi)化為趙宋皇帝的遺傳病，世代相傳。宋之前的五代，不過短短53年，卻有“六姓十三君”，軍事政變接連不斷地上演。及至太祖趙匡胤開國，所謂“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傳奇，也不過是武將政變奪權(quán)的再一次重現(xiàn)。既有前車之鑒，宋朝歷代皇帝對有威望的將領(lǐng)的猜忌與有意壓制極其常見。此外，在兩宋之交、版圖震蕩之際，高宗趙構(gòu)一方面必須依仗軍事將領(lǐng)為其贏得生存空間，而另一方面，卻一直對武將“不尊朝廷”心懷疑懼，深恐養(yǎng)成“尾大不掉”之勢。特別是“苗劉之變”，給高宗一次刻骨銘心的教訓。在這種情勢下，趙構(gòu)特別忌諱武將的難以控馭，特別忌諱武將的結(jié)納民心。他曾對張俊說起郭子儀的故事，勉勵告誡他“若知尊朝如子儀，則非特身饗福，子孫昌盛亦如之。若恃兵權(quán)之存，而輕視朝廷，有命不即稟，非特子孫不饗福，身亦有不測之禍，卿宜戒之”。而岳飛恰恰是一個“質(zhì)直、堅定、強項”的人物，或者往嚴重點說，有些桀驁不馴，甚至有賭氣使性的時候。

岳飛桀驁不馴的性格，早在建炎初年就曾表現(xiàn)出來。當時，身為高宗大元帥府下屬低級官吏的岳飛因越級上書，反對京師南遷，被革職歸田里?；剜l(xiāng)途中，他又投奔河北招撫司，在那里，岳飛遇到了賞識自己的伯樂張所。招撫使張所賞識岳飛的軍事才能，破格將其提拔為統(tǒng)制官。但不久岳飛卻因與上級意見不合，不顧軍紀，帶領(lǐng)部屬分裂出去，擅自行動。這一舉動毫無疑問是嚴重的違紀行為。

如果說，這次違背上級命令，岳飛年方25歲，年輕氣盛，是為抗金的急迫心情所激，尚且情有可原，而在十年之后的紹興七年，岳飛已經(jīng)官拜太尉，湖北、京西路宣撫使，兼營田大使，是南宋極重要的大將。這一年，高宗起初答應(yīng)岳飛要將大將劉光世的部隊并入其麾下，后來卻出爾反爾，讓岳飛壯大隊伍、措置北伐的計劃遭挫。倔強的岳飛，竟向高宗上了乞罷帥職的奏疏，且不等答復，就怒上廬山給過世多時的亡母守喪去了。高宗派岳飛的部將上山請岳飛回來，岳飛拒不接受詔命，僵持了六天，最后部下無可奈何地質(zhì)問他：“相公欲反耶？且相公河北一農(nóng)夫耳！受天子之委托，付以兵柄，相公謂可與朝廷相抗乎？”毫無疑問，岳飛賭氣使性，連部下都認為是欲“與朝廷相抗”，那么，比岳飛還小四歲的高宗豈能不怒火中燒？但高宗竟然容忍了，當面說了些“朕實不怒卿”的話寬慰岳飛。

紹興十年，岳飛終于有了在抗金戰(zhàn)場上大展身手的機會，他揮師中原，前鋒所駐扎的朱仙鎮(zhèn)，距離舊都開封僅有45里。正當形勢大好，岳飛希望得到友軍的配合，一舉恢復舊都的時候，高宗不但命令其他部隊先行后退，造成岳飛一軍陷入孤軍深入的境地，并且急用十二道金牌將其從北伐前線召回。“十年之功，廢于一旦”，岳飛心中的憤懣是可想而知的，他又一次故態(tài)復萌，撂挑子不干了，返回途中他又到廬山，到母親墓地守喪去了。岳飛與高宗的本就不深厚的情感，經(jīng)過這些事件，愈發(fā)淡薄。

此外，相對于當時官場的苞苴公行，相對于眾大將的熱衷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岳飛卻是一個不經(jīng)商、不置田、不造豪邸的人，過著淡薄清廉的生活。這本是難得的寶貴品質(zhì)，但統(tǒng)治者卻未必這樣看。范增就曾提醒項羽說：“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guān)，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币簿褪钦f，不貪圖物質(zhì)生活享受，非?？赡鼙唤y(tǒng)治者認為是賺取人望，包藏覬覦社稷之心的做秀。待到劉邦做了皇帝，蕭何就不得不“自污”以圖自保。而當名望如日中天的岳飛有“邀譽”之嫌時，趙構(gòu)就不能不大動肝火了。

置岳飛于死地的“罪證”中，有一條就是高宗親自定性的：“比遣張俊、岳飛往彼措置戰(zhàn)守，二人登城行視，飛于眾中倡言：‘楚不可守，城安用修’。蓋將士戍山陽厭久，欲棄而之他，飛意在附下以要譽?！痹里w到底曾否說過這樣的話，還是有人別有用心地斷章取義，是大有疑問的。但不論如何，上述高宗的話，足以見其對屬下“附下以要譽”的警惕和極端反感，高宗唯恐岳飛深得百姓將士之心，重走太祖兵不血刃而取天下的老路。

觀點二：高宗擔心抗金成功，迎回父兄，皇位不保

岳飛直搗黃龍，迎歸徽宗、欽宗的雄心，在政治上既正確，又不正確。正確的是，這樣的口號在當時確曾響徹朝野，起到了號召鼓舞民眾對金斗爭的作用；不正確的是，在高宗的內(nèi)心，是絕不愿徽欽二帝在有生之年平安回到宋廷的。一旦父兄歸來，其帝位便岌岌可危。早在高宗于商丘即位之初，就有太學生上書反對，他們認為高宗不該即位，待到欽宗有朝一日南返，如何處置？由于說到高宗痛處，慘遭殺害。

徽宗其實早在紹興五年的六月，就死在了白山黑水間的五國城。此后能對高宗皇位構(gòu)成威脅的，只有其哥哥欽宗。紹興十二年，宋金合議達成之次年，在高宗生母韋氏南歸之際，“欽宗挽其裾曰：‘汝歸與九哥言之，吾南歸，但為太乙宮主足矣，他無望于九哥也。’”趙桓的這番表白，是明白無誤地告訴趙構(gòu)：我是不可能與你爭奪帝位的，念在骨肉之情上，給我一個閑職就感激不盡了。不愧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欽宗所講，正是高宗心中所想。但趙構(gòu)還是不愿一時心軟，答應(yīng)這個簡單的要求，免得養(yǎng)虎為患。從高宗的一己私利出發(fā)，不得不承認，這是個頗為英明的決定。

明朝“奪門之變”，就足以證明廢帝還是有號召力的，不可不提防?？蓱z的欽宗只能在北國邊陲，望斷南飛雁，郁郁中客死他鄉(xiāng)。不過但凡欽宗明智一點，也能料想到這個結(jié)局。欽宗在位時，金人包圍開封，提出以親王為質(zhì)，以表達求和誠意，那時不正是欽宗指派趙構(gòu)去干這個苦差事（當然，后來趙構(gòu)因禍得福，那是始料不及的）？投桃報李，這回趙構(gòu)算是出了一口氣了。

岳飛根本沒見過徽欽二帝，他念念不忘地“迎歸二圣”，也不可能是不忠于高宗的體現(xiàn)。但是，岳飛念茲在茲，矢志不渝地堅持抗金復國，反對退讓茍合的夙愿，是與高宗那個偏安一隅的總體愿景相左的。少年天子趙構(gòu)，首先要考慮的，是穩(wěn)定有限領(lǐng)土內(nèi)的統(tǒng)治秩序，考慮江山社稷不致易姓。

南宋初年，外有金人侵逼，內(nèi)有從前線潰退下來的散兵游勇打家劫舍，還有不甘政府苛捐雜稅的壓榨揭竿而起的農(nóng)民起義，待至將領(lǐng)們陸續(xù)平定了內(nèi)亂，宋高宗又覺得將領(lǐng)們勢重難制，擔心尾大不掉。于是長久以來，結(jié)束戰(zhàn)爭狀態(tài)，鞏固對內(nèi)統(tǒng)治，就成為高宗的首要目標。說宋高宗被金人嚇破了膽，只知妥協(xié)求和，未免太小瞧了這位中興之主。宋高宗再昏聵，也不可能在統(tǒng)治牢固的基礎(chǔ)上嫌地盤太大。此外，“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戰(zhàn)爭意味著必須提供大量的物資供應(yīng)，兵燹之余，生產(chǎn)遭到破壞，社會凋敝，對民眾的過量誅求，已經(jīng)造成了動蕩不安的局面。這必然使得高宗感到組織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略反攻力不從心。于是一旦條件允許，他是決計于不惜代價求和的。

說到底，岳飛與高宗的矛盾，是兩條路線的斗爭。當宋金矛盾激化，高宗求和而不可得的時候，他仰仗岳飛等大將保衛(wèi)江南一隅之地，保衛(wèi)南宋小朝廷。而當金人伸出和平的橄欖枝，矢志抗金，恢復故土，反對茍合的岳飛，就不能不被趙構(gòu)等一班人所厭惡，所嫉恨，所拋棄。正是這種大政方針的相左，令高宗與秦檜施展手段，剝奪了三大將的兵權(quán)。

觀點三：岳飛對選立太子表現(xiàn)得過于熱心

岳飛本人政治上幼稚，不知忌諱，對權(quán)力交接說三道四。紹興七年秋冬之間，岳飛得到情報說金人想要扶植欽宗之子在開封做傀儡皇帝，以給南宋制造分裂。岳飛于是在面見趙構(gòu)時，建議盡快立趙構(gòu)的養(yǎng)子之一趙昚為太子，以阻敵人之計。在局勢尚不明朗的情況下，岳飛明確支持立趙昚為太子，將來入繼大統(tǒng)，說是建言，其實已經(jīng)是傾向堅定的政治表態(tài)，對于手握重兵的大將來說，愈發(fā)會引起最高統(tǒng)治者的猜忌：岳飛積極主動地支持立趙昚為太子，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成了某種程度某種形式的利益小集團？果真如此，那將來會不會急于搶班奪權(quán)？會不會以擁立新君為借口，再次逼迫高宗退位，苗劉之變會不會重新上演？就算是戇直的岳飛完全出于忠心吧，如果將來趙昚果真做了皇帝，現(xiàn)在這種支持算不算是一種獻媚和“要君”的資本？如果將來繼位者與岳飛支持者不符，新君與舊臣之間勢必難以相處，而君臣相疑，定非國家之福。所以，岳飛的建言在趙構(gòu)看來，顯然是“越職”了。

宋代歷史上，聰明的臣子在誰應(yīng)當繼位這類問題上，心中不是沒有想法，但在關(guān)于權(quán)力交接的議論上，向來諱莫如深。就連那位極有個性，以敢批逆鱗聞名的寇準，在太宗主動向他征求立儲建議時，也是唯唯諾諾，不置可否。

時人張戒曾評論岳飛此舉說：“越職及此，取死宜哉！”把此一事件的后果看得非常嚴重。雖然后來高宗貌似并未深究此事，反而讓人安慰岳飛，但很多人都同意，這是導致了趙構(gòu)與岳飛離心離德的重要事件。

岳飛死于政治交易？

以上，就是關(guān)于岳飛被害的常規(guī)解釋。但是，如果我們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即從四月下旬解除韓世忠、張俊、岳飛三大將兵權(quán)，到八月初罷免岳飛樞密副使的官職，再到十月將岳飛從廬山上誆騙回臨安投入詔獄，中間歷經(jīng)了數(shù)月之久，上述理由似乎還不能充分說明，為什么這些陳年舊事，往日恩怨，直到此時才被拿出來重提，并促使高宗下決心殺岳飛呢？

當然可以認為，這是高宗與秦檜一伙，懾于岳飛的崇高威望與軍心民心所向，不敢貿(mào)貿(mào)然處死民族英雄。這數(shù)月間，正是忙于栽贓陷害，制造口實。但是，不正是高宗、秦檜一伙，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以“莫須有”的罪名，趕在除夕匆匆殺害了岳鵬舉嗎？

這幾個月間的驚天變故，其實并不是上述諸因素導致的必然，而是另有隱情。岳飛的寵辱存亡，都被這一隱情所決定。其實也算不得隱情，因為在元修的《宋史》上就清清楚楚地寫著，金人提出了“必殺飛，而后和可成”的要求，而此一要求，竟被趙構(gòu)秦檜這一班昏庸的君臣所接受。在雙方信使頻繁往來，忙于議和之際，即將岳飛投入獄，而待和議達成之后，和平似乎已經(jīng)降臨，于是他們匆忙履行之前的承諾，將壯志難酬的英雄殺害了。

應(yīng)當指出，舍棄臣子性命，罔顧國體尊嚴，奴顏婢膝求和，在兩宋的歷史上，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北宋末年，原遼朝的官員張覺先是在金滅遼的過程中降金，后來又叛金降宋，宋人只看到眼前的有利可圖，欣然“納之”。而后來在金人的要挾下，又不得以砍掉張覺的腦袋奉上，使得郭藥師等遼朝降將心灰意冷，二心漸萌。南宋中葉，開禧北伐失敗后，和平談判中宋廷迫于金人的要求，又決定將早已在在宮廷政變中遇害的韓侂胄梟首，將人頭裝在盒子里送給金國。時人作詩寫到“未聞函首可安邊”，對這一屈辱的行為予以辛辣諷刺。為了換取和平，宋廷的一班君臣是什么齷齪事都干得出來的。

當然，岳飛因為念念不忘抗金大業(yè)，反對和議，也曾得罪秦檜，被秦檜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這也是秦檜積極謀害岳飛的重要原因。官修《宋史》即載：“檜以飛屢言和議失計，且嘗奏請定國本，俱與檜大異，必欲殺之?！钡@只能是非決定因素，對位高權(quán)重的岳飛的生殺予奪，不是秦檜所能決定的。

綜上，岳飛的悲劇其實可以劃分為前后互相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兩個階段：前一階段，由于高宗對武將的猜忌，由于秦檜對異議者的憎恨，更重要的，是由于岳飛性格上的弱點與政治上的不成熟，導致了君臣之間關(guān)系的貌合神離。加之岳飛堅持抗金立場，反對妥協(xié)議和的決絕態(tài)度，與高宗的既定路線相違背，為了清除議和道路上的障礙，高宗用陰謀剝奪了三大將的兵權(quán)。但這還不是導致岳飛之死的決定因素。待至紹興十一年，宋金雙方緊鑼密鼓準備媾和的時候，岳飛的悲劇進入了第二階段。因為金方提出“必殺岳，始可和”的條件，又因為高宗君臣擔心岳飛作為反對議和、堅持抗金的一面旗幟，終究會威脅議和，終于下了殺害岳飛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