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我頭一回由陜西進河南,過了三門峽,將抵洛陽之前,在路上望見了新安的路標??粗掳菜闹?,我張望了一會兒,于是,想起了項羽。
項羽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是個戰(zhàn)神哪!畢生赫赫戰(zhàn)役中,若論關鍵,必首推巨鹿之役!那時,十余處的諸侯軍作壁上觀,獨項羽破釜沉舟,率楚兵“一以當十”,大破秦軍。不久,秦軍約降,項羽揮師關中,以二十余萬秦士卒前導,鼓行而西。到了新安,秦軍人心浮動;項羽聞聽,擔憂秦吏卒“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遂決意一了百了、阬殺了事,于是,在新安城南,“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余萬人”。
阬罷二十余萬秦士卒,離了新安,項羽過函谷關,進關中,“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這一屠,咸陽人員盡亡、宮室盡毀,“所過無不殘破”,如此劫難,若徑喚之為“咸陽大屠殺”,恐怕,并不為過!
這樣的“咸陽大屠殺”,一來,是因項羽平素好殺,動輒屠城,這番到了秦都咸陽,只不過更徹底罷了!另方面,這也因他對秦人素懷仇恨。昔日,楚懷王遭秦脅迫,出而不返,最后竟卒于秦;楚人哀之憐之,人人“如悲親戚”。尤其項氏一族,世世楚將。其祖項燕,早先為秦將王翦所戮;而后叔父項梁,又被秦將章邯所殺。如此國仇家恨,以楚人性格之激烈,加以項羽天生之橫決,此番殺進秦都,豈能不雪恥復仇、殺他個干干凈凈?!這正如當年伍子胥殺入郢都,替父報仇,“掘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也毫不手軟;復仇心熾的他,必要做到最極致,方肯罷休,也才能大快其心。
楚人性格中,一直有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激烈與浪漫。這樣的激烈與浪漫,不僅見于項羽、伍子胥的復仇故事,其實也表現在自沉汨羅江的屈原身上?;蛟S,正因楚人一向決絕,情緒的燃燒也一向熾烈,所以,早在當年秦滅六國,善言陰陽的楚南公就預言了來日的大復仇:“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果然,多年之后,楚人滅了秦,但是,被滅的秦人呢?
秦人早先是勝利者,也是征服者,當然只有“被復仇”、“被雪恥”的份兒。可當秦帝國瓦解,秦軍只因項羽一個念頭,二十余萬士卒便在一夕之間盡被阬殺,而后項羽引兵西入咸陽,又開始屠城,殺燒擄掠,無所不至,成了咸陽史上最大的一場浩劫。這兩回,秦人痛徹心扉、恨入骨髓。就這兩回,時移勢轉、主客易位,是不是,也該輪到秦人復仇了呢?
秦人質樸,不似楚人浪漫;他們沒有楚人的激烈以及瞬間的爆發(fā)力,卻特別有種剛毅與堅忍不拔。如果真要復仇,秦人會像最沉默且最樸實的農夫一般,埋著頭,一步步,踩得踏踏實實,絕不凌虛,也不蹈空,好像笨,好像拙,可到后來,他們在安安靜靜中,該做到的,最后,都會完全做到。
秦人復仇了嗎?
外表看來,似乎沒有。不過,楚漢后來相爭,雖說每回交戰(zhàn),劉邦皆敗,幾次丟盔棄甲,甚至就只帶了幾個親信逃遁而去,但沒隔多久,劉邦卻重整旗鼓,隨即又兵威堂堂、軍陣皇皇。他這般屢仆屢起、屢敗屢戰(zhàn),憑借的,是什么?其實,劉邦最大的后盾,正是關中一地近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支援。劉邦缺糧,秦人運糧;劉邦缺人,秦地補人。緊急時,甚至連“老弱未傅”,也統統上場。如此沒完沒了的調糧征兵,若換成別地,恐怕早已人心失散、民變四起了;可關中一地,卻是波瀾不驚、一片安寧。這可怪了!
關中之所以成為劉邦最堅實的后盾,當然是得力于昔日入秦之時,劉邦盡收人心;當時,劉邦約法三章、秋毫無犯,從此,八百里秦川,人人“惟恐沛公不為秦王”。后來,蕭何留守關中,安之撫之,不驚不擾,又對百姓廣施恩澤;秦人既蒙其恩,又受其惠,當然要忠心耿耿,深深感念的。
除此之外,秦人死心塌地的支持,更因他們內心深處的復仇之念!新安大阬殺、咸陽大浩劫,“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此仇此恨,豈能或忘?在秦人的眼里,遠在前線的劉邦,其實不僅是個漢王,更也是位秦王(前頭不也說了:關中人人“惟恐沛公不為‘秦王’”)。 換言之,對關中子民而言,漢兵伐楚,不只是劉、項互爭天下,說到底,那更是秦人對楚人的雪恥復仇!從這角度來看,劉邦擊楚,就等于帶領著秦人復仇。既是復仇,再怎么辛苦,秦人必都無怨無悔;既是復仇,再怎么路途迢遙,秦人也都將一步步踩得踏踏實實,在安安靜靜中,該達成的,最后,必將達成。
當我途經新安時,不禁遙想,巨鹿戰(zhàn)役之后,項羽鼓行而西,該是何等意氣風發(fā)?數載之后,項羽兵敗垓下,又多么令人唏噓不已!我總好奇,項羽在烏江自刎前,會不會在某個剎那,驀然想起了我眼前經過的這新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