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花雕一行人拉著板車經過馬記酒鋪門口。一群看熱鬧的街坊跟著。
花雕下意識地往店里看了眼,店堂里只有何秀蓮一個人在忙碌,用一個漏斗把大壇子里的酒往小壇子里灌。她真是一個勤快能干的女人,馬龍沒有娶錯她。花雕很久沒看見馬龍了,不知他在忙什么。她甚至有點淡忘馬龍的長相了,這讓花雕暗暗吃驚,馬龍在她心里可以這么淡這么淡?;ǖ窈鋈幌氲剑F(xiàn)在當她想到馬龍時,心頭忽然不再有疼痛的感覺。
花雕讓二胖抱一壇酒送過去。二胖抱著酒走到酒鋪門口,老遠喊了聲馬家嫂子。何秀蓮抬頭看見花雕一行人,放下手中的活走出來。
二胖吭哧地說戴了孝不能進人家的屋,掌柜的讓送壇酒過來。何秀蓮把酒端過放在桌上,擦著手走向花雕。何秀蓮問花雕打算怎么辦。花雕望著前面不遠處稀稀落落的一片房屋,辛浦河在前面拐了個彎,歡快地向東流去。一個看鴨佬撐著一只扁豆殼樣的小船,趕著一群鴨子捕蟲吃,看鴨船很快劃過柳樹蔭。炊煙在屋頂裊裊升起,向天空吐出淡藍的嘆息。
何秀蓮指了指遠處樹著一根旗桿的破土地廟?;ǖ駴_著何秀蓮微笑著點點頭。咕嚕嚕的板車聲從馬記酒鋪門口輾過。花雕走了很久,仍能感覺到何秀蓮深幽幽的目光停在她身后。
花雕在前,田樹才押后。田福不時扶一把將要傾倒的三張遺像,嘮叨著說,老爺,太太,大少爺,你們忍一忍,我們很快到新家了。
當花雕告訴大家,家得安在破土地廟時,田樹才黯然不已。在他的少年時代,他曾偷溜出田家的深宅大院,和鎮(zhèn)上的窮孩子在破廟里捉迷藏,烤偷來的雞,爬上土地爺油漆剝落的塑像,玩得不亦樂乎。后來他被滿頭大汗的田福找到,田福氣喘吁吁地背著田樹才,抓著他又蹬又蹦的小胖腿回到家。田有糧結結實實罵了田樹才一頓,再不許他去破廟跟一群窮酸混一塊兒。當年的田樹才就算用盡讀書的所有聰明腦筋也不會想到,以后他要在他爹極其鄙視的破廟里落腳,并且不管他爹他娘情愿不情愿,也要帶著他們一塊去那兒過日腳。
陳三炮帶著鐵算盤、木瓜、鼻涕,以及女扮男裝的香雪海和青蛇白蛇隱在人群中走過大街。看到一群人穿著素白的衣裳,掛著苦瓜臉,殘兵敗將般從面前經過。陳三炮看清前面拉車的是一身素白的花雕,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奶奶的,又出了什么事?鼻涕喊了聲娘要沖過去。陳三炮攔住他,吩咐木瓜趕緊去打聽打聽情況。
香雪海從鼻孔里打出哼聲,這掃把星嫁到田家,這家人算是倒了八輩子霉。接二連三的死人,你看看,好像又死人了!
陳三炮一皺眉頭,老三,你能說句人話嗎?
鐵算盤把手指關節(jié)捏得格格作響,目光陰陰地一直盯著花雕。自從他得知這個姓花的娘們連蒙面滾崖也摔不死后,他就覺得這女人簡直像頭有九條命的貓精。這種女人不是一般人能對付得了的,能對付得了的一定不是一般人。
一會兒木瓜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說田家的宅院酒坊都被沈家門的老子設局贏走了,田樹根跳井死了,田太太服毒自殺了。現(xiàn)在田家全靠花雕一個女人家撐場面。陳三炮大吃一驚,轉身去看,花雕他們的背影已越來越遠。陳三炮突然一陣止不住的揪心痛。
香雪海冷冷地說,田家是大哥的仇家,現(xiàn)在快滿門死絕了,不正合了大哥的心嗎。
陳三炮沒說話。忽然鐵算盤指著前面低喊,快看,沈家門那兔崽子!
從后面趕上來的沈家門一把搶下田樹才的車把,田樹才攥著車把死不肯放。沈家門用肩頭撞了他一下,田樹才差點跌倒,二胖趕緊扶住他。沈家門吼,老子是為田明媚來的!你婆婆媽媽的連個車都拉不好,還得我的女人推著。走開,我來!
田明媚惱火地用包裹砸沈家門,滾!你再喊田明媚這三個字,我抽你!
沈家門被田明媚用包裹連砸了兩下,反手一把攥住田明媚,捏著她的肩膀強迫她看自己,田明媚,我告訴你,我爹是設局害了你們,可他是他,我是我,你不能把他的事往我身上攪!田明媚連哭帶喊掙開他。沈家門說老子早晚要娶你,你早晚是老子的女人!
田明媚又要去砸沈家門?;ǖ襁^來把車交給沈家門,沈家門接過車把,沖花雕感激地點點頭。
人群中,鐵算盤悄悄摸出槍對準沈家門。陳三炮一把抓住鐵算盤的槍口按下去,對他搖搖頭。鐵算盤不情愿地說現(xiàn)在可是做掉沈家門這兔崽子的好機會。香雪海白了鐵算盤一眼,讓他看清楚了做事,大哥的壓寨夫人在旁邊呢。鐵算盤恨恨地把槍插回腰間,插了好幾回都沒插上。他愈發(fā)覺得花雕是個殺不死的妖精。
沈家門拉著車向前昂首闊步地走去??礋狒[的人群也漸斬散開。街上忽然空寂下來,一些水果皮、香煙殼東丟西扔,剛剛過去的一群人忽然像水涌進河里一樣沒有了痕跡。
陳三炮感嘆,沈家門敢愛敢恨,也算是條真漢子。
鐵算盤冷哼,還想娶女人,做夢。老子半個月里讓你人頭落地!
陳三炮伸手在身上掏錢,沒掏到,剛喊了聲木瓜,一直留意陳三炮的香雪海把自己的錢袋扔給陳三炮。陳三炮沖香雪海點點頭,香雪海沒理他。陳三炮把錢扔給鼻涕,要鼻涕跟著看看花雕住在什么地方。鼻涕轉身要走,陳三炮又囑咐別讓花雕看到,不然她不會要這錢的。鼻涕擦著鼻涕連連點頭,手里緊緊揪著錢袋,撒腿就往花雕遠去的方向跑。
陳三炮帶著鐵算盤、香雪海、木瓜等在悅來客棧住下。然后陳三炮叫木瓜去醉紅樓找姓蔡的軍火商,約他中午時到泰和茶樓見面,過午不候。木瓜領著“三聲炮響,黃金萬兩”的暗號,喜孜孜地一溜煙跑出了客棧。因為太高興,路上他跟個戴著瓜皮帽的小子撞了個滿懷。沒等那小子罵出聲,木瓜早跑得沒影了。木瓜沒留意到,瓜皮帽小子瞅著他沒影兒的方向一直在看著。每回下山到辛浦鎮(zhèn)對木瓜來說是一大樂事,這讓他既飽眼神又飽口福,同時也使他有資格回到山上向其他沒能見世面的小土匪們炫耀一把。所以盡管每趟下山是腦袋別在褲帶里做買賣的差使,木瓜還是樂于奔命。
鼻涕跟上花雕一行人,躲在圍墻豁口處,悄悄地看著他們搬進破廟,整箱倒柜,架鍋疊碗,忙得不可開交。嬌生慣養(yǎng)的田明媚打破了兩個碗,惹得田樹才責備她。沈家門把田明媚護在身后,跟田樹才吹胡子瞪眼,結果田明媚反罵他添亂。沈家門敢怒不敢言,說保安團還有公事,便揉著發(fā)酸的肩膀,戀戀不舍地邊走邊回頭張望田明媚,走出了破廟。
鼻涕琢磨著怎么找機會碰到花雕,這時何秀蓮拎著兩屜包子,馬龍端一瓦罐米湯來到破廟。何秀蓮和馬龍?zhí)嫦铝嘶ǖ窈吞飿洳攀掷锏幕?,讓他們歇會兒吃點東西。這時鼻涕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奇怪的事情,馬龍干活時,花雕咬著菜包子若有所思地看著馬龍。花雕吃包子時,田樹才喝著米湯眼不錯珠地看著花雕。而田明媚疑神疑鬼的目光則在他們三個人之間來回盤旋,很不友好地翻著白眼,摔摔打打地抹著箱柜。鼻涕覺得這些人真是有趣極了。
何秀蓮和馬龍幫他們干完活,何秀蓮擦擦手掏出一小口袋錢,花雕妹子,這是前些天我們門市沒來得及返還的酒錢,賬先結了。花雕遲疑。馬龍說,錢不多,別嫌少。花雕接過來,這叫什么來著,下雪天端來了炭火盆啊。
田明媚端著一盆擦過桌子的臟水潑向墻門外,差點潑在鼻涕身上。鼻涕暗暗罵了句壞娘們兒,就矮著身子悄悄地離開。
破廟里已用木板和箱柜隔開了幾個房間?;ǖ袷帜_麻利地收拾床鋪,田明媚撅著嘴過來,要花雕幫她整理床鋪?;ǖ穸⒘怂谎郏屗詈脤W學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還要把酒坊重新開起來,恐怕沒那么多時間伺候大小姐。
田明媚懶洋洋地說她什么都不會。花雕說誰也不是一出娘肚子就啥都會,不會學。
田明媚氣鼓鼓地轉身出去?;ǖ裨诒澈笳f,一個男人肯為你豁出面子豁出性命,該知足了。沈家門對你是認真了。
田明媚回過頭,我大哥死了,你還操這么多心干嗎?趁早改嫁得了吧!
花雕說,你不覺得該嫁出去的是你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破廟里亮起鬼火似的燭光。燭光的映照下,幾尊東倒西歪許久未嘗人間煙火的泥塑菩薩的臉上,閃爍著幾點明明滅滅的光斑,看起來非但不慈眉善目,反倒有幾分猙獰可怖。鼻涕貼著墻根溜過來,警惕地往破廟里探頭張望,跟一尊菩薩像撞了個對眼,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鼻涕吸了下鼻涕站起來繼續(xù)貓著腰走,在花雕的房門口放下了已經緊緊攥了一天的錢袋。想了想,又從懷里掏出幾塊牛肉干壓在錢袋上,然后用力敲了幾下門,迅速溜到廟門外聽動靜?;ǖ耖_門,一眼望到門檻上放著的小口袋和幾塊牛肉干?;ǖ衲闷饢|西大步追出去,鼻涕的身影在轉彎處消失?;ǖ窨纯词种械呐H飧?,欣慰地搖搖頭,臉上露出了久未呈現(xiàn)的一抹笑意。
58
泰和茶樓一號雅座,何秀蓮和馬龍心不在焉地喝著茶,不時向外張望。在吱溜的喝茶聲中,大把的光陰就那么水一樣地流走了。一個穿著長衫戴禮帽的人掀開半截門簾進來,含笑問有沒有三江水煮的烏龍茶。
何秀蓮說,沒有,這一帶只喝鑒湖水泡的龍井茶。
禮帽男人問,明前茶還是明后茶?
何秀蓮說,谷雨茶。
禮帽男人是地委書記老顧。三個人把頭湊在一起。在這個漫長的下午,他們喝掉了好幾壺茶,吃掉了三碗餛飩,這讓馬龍感嘆茶樓真的是一種讓人懶散到不愿再動一動的好地方。在這樣的好地方里,老顧靠在一把冬暖夏涼的椅子上說,日軍已經逐漸逼近辛浦,紹縣特委的工作壓力將會越來越大……
茶樓散客茶座,小戲臺上穿旗袍的女子在唱蘇州評彈,五指纖抹,一人分演數(shù)角,嗓音忽粗忽細,琵琶時繁時疏,“將才三國論英雄,爭說常山趙子龍。他是全身是膽誰能比,百戰(zhàn)百勝立奇功。長坂坡,顯威風,單槍匹馬在萬軍中……”,小戲臺上風雷滾滾好似千軍萬馬。
茶座里,一個斜蒙著黑眼罩的獨眼龍吐出嘴里的瓜子,伸出巴掌舉到頭頂上,猛地拍了兩下大喝好!正安靜觀看的眾茶客紛紛回頭看他。獨眼龍瞪起充滿血絲的獨眼,看什么看,沒見過爺這模樣!眾茶客不吭聲,回過頭繼續(xù)看戲。
一個戴瓜皮小帽的小子這時候跑過來,湊到響鼓山大當家飛山豹手下的干將獨眼龍耳邊,低聲說街上撞上銅鑼寨那邊的小嘍羅木瓜,看樣子陳三炮一伙人也來到了辛浦鎮(zhèn)。獨眼龍瞪視小土匪,問他有沒有看錯。小土匪肯定地點點頭,那小子跟我交過手,腦袋長得像根木瓜,燒成灰我也認得。
獨眼龍緊張地朝四周掃視。透過茶煙裊裊蒸騰,眾茶客烏鴉般的黑腦袋,他看見茶樓樓梯口,陳三炮帶著鐵算盤、香雪海以及青蛇白蛇,在小二的帶領下走向馬龍對面的茶座。小二點頭哈腰地掀開門簾,二號雅座,幾位爺請!鐵算盤和香雪海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陳三炮大搖大擺地一掀門簾進去。
獨眼龍連忙按住被黑眼罩罩住的眼,身子往下矮了矮,渾身打了個大寒顫。他似乎覺得按住一只眼,就等于把自己整個兒給掩藏起來了。摸著眼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天,他跟二當家飛山鷹下山搶了一對酒販夫妻的酒擔子,結果陳三炮從斜刺里沖出來插上一腳,飛山鷹和兩個小兄弟爆頭而死,他眼部中彈,裝死才逃過一劫。從那以后,活捉陳三炮成了獨眼龍這輩子最大的理想,他甚至想了清燉紅燒黃燜五六種燒法來烹制這個仇人。
獨眼龍咬牙切齒地讓小土匪盯緊了陳三炮,他去向保安團沈家門報告。因為這個時候去響鼓山搬兵顯然遠水救不了近火,借助早想抓住陳三炮放血的沈家門,遠比讓響鼓山損兵折將來得劃算。獨眼龍暗自得意自己雖然少了只眼,但心眼還是挺多。
木瓜放松地坐在茶樓下的小吃攤上喝噴香四溢垂涎已久的辛浦豆腐腦的時候,與樓上的陳三炮打了個照眼,他揮了揮手里的油條,表示眼下平安無事。陳三炮關上窗回到雅座與鐵算盤、香雪海繼續(xù)喝茶。就在木瓜抬頭的一瞬,他錯過了眼前比過街老鼠還要靈敏躥過的獨眼龍。
老顧繼續(xù)在一號雅座里對何秀蓮和馬龍布置任務。何秀蓮起身警覺地察看門簾外的動靜。她一眼看見了外面散客茶座上嗑著瓜子,往這邊鬼頭鬼頭窺探的瓜皮帽小土匪。何秀蓮對馬龍使了個眼色。馬龍一掀門簾,無聲無息地出來。經過小土匪身邊時,突然一伸手死死勒住小土匪的脖子,狀似久別重逢的老友,攬著他往一號雅座里快走。
小土匪被推進茶室,被馬龍鐵箍樣的胳膊掐得連連咳嗽。他撫著疼痛的脖子,很快交待他在監(jiān)視的是對面的二號雅座,因為里面有響鼓山的仇家陳三炮一伙。眼下他的大哥獨眼龍正跑去向沈家門報告這事。老顧抓起禮帽戴上,低聲吩咐何秀蓮和馬龍抓住機會幫助土匪頭子陳三炮,鋪好將來聯(lián)合抗日的道路。隨后馬龍迅速解決掉了小土匪。兩人合力把小土匪的尸體推進帶桌布的茶桌底下。
陳三炮在二號雅座里掏出懷表看時間,頗為焦急地罵姓蔡的軍火商怎么還不來。鐵算盤陰陽怪氣地說昨晚一定在醉紅樓累折了腰,起不了床。香雪海不屑地白了鐵算盤一眼。
木瓜放下第二只空碗,抹著嘴角白花花的豆腐腦沫子,剔著牙縫里的蔥花,滿意地打著飽嗝,忽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街上的攤販急亂地朝旁邊讓出道。沈家門騎著馬,劉二狗帶著一隊保安團士兵朝泰和茶樓疾奔而來。隊伍的最后面跟著一只眼睛大放賊光的獨眼龍。木瓜滑到嘴邊的一個飽嗝被嚇回肚子,他對著茶樓窗口打了個尖利的唿哨,窗口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獨眼龍跑在隊伍前面,指著泰和茶樓二號雅座的窗口,氣喘吁吁地說,二號,二號雅座!
保安團鐵桶般迅速箍住茶樓門口,殺氣頓時像一張巨大的布幔在街頭鋪開。沈家門舉起槍走向茶樓。木瓜不顧死活地奔向茶樓,被劉二狗攔住,滾開!沒看見戒嚴?小命不想要了。
木瓜急切地哀求,我的錢包丟了,我得回去找。
劉二狗罵,滾,要錢不要命的東西。
木瓜撲上去一把抓住劉二狗的手腕就咬。劉二狗吃痛慘叫,一腳踹開木瓜,掏出槍就要開槍。沈家門一抬劉二狗的槍管,劉二狗啪地放了空槍。趁著沈家門罵劉二狗打草驚蛇的空隙木瓜爬起連滾帶爬地溜掉了。
陳三炮、鐵算盤和香雪海聞槍聲驚起,陳三炮從窗口斜縫隙里看到了氣勢洶洶的沈家門。不遠處,姓蔡的軍火商衣著闊綽,步態(tài)蹣跚,打著呵欠,哼著“三聲炮響,黃金萬兩”的小調,慢悠悠地來到泰和茶樓門口,忽然看見茶樓外的保安團,嚇得轉身提起長衫的下擺,像一只被趕急了的鴨子似的跑走了。
劉二狗帶著數(shù)名士兵進入泰和茶樓。眾茶客吃驚地站起紛紛要走,劉二狗陰沉沉的眼盯著眾人,猛拉了一下槍栓。眾茶客忙又坐下,如同一只只安靜的螺螄一動不動地吸附在河埠頭的大石上。劉二狗帶著士兵一步步走上二樓。整個茶樓只聽得保安團沉重的大皮靴踩踏在樓梯上發(fā)出的嗵嗵聲,以及眾茶客偶爾發(fā)出的啜茶聲。
沈家門舉著槍走進茶樓,見屋里死一般靜寂,皺皺眉頭喝道,唱,怎么不唱了?老子頂喜歡聽《常山趙子龍》。給老子唱下去!琵琶聲猶猶豫豫地再度響起,“他既不是有勇無謀馬孟起,也不是整弓帶箭的老黃忠。又不像暴跳如雷張翼德,更不像恃功驕傲的美髯公……”眾茶客零零星星地拍了幾下巴掌。沈家門合著琵琶聲,用手指在茶桌上彈節(jié)奏,輕晃腦袋跟著哼唱。
何秀蓮掀開后窗,馬龍看到樓下一條狹長僻靜的小巷向遠處延伸。何秀蓮低聲說這是當時為老顧同志考慮到的退路。馬龍點點頭,兩步跨入對門的二號雅座,撞上了抄著家伙正準備往外闖的陳三炮等人。
馬龍低聲說,大當家的,快跟我來。
陳三炮疑惑地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香雪海一下子用槍指住馬龍,低喝道,說,是不是你把保安團引來的?
馬龍冷笑,我抓了個舌頭,是飛山豹的人盯上了你們。
陳三炮推開香雪海的槍管,老二,老三,他就是馬龍,我上次救過他一條命。這回我們兩清了。走!
陳三炮一行人閃進一號雅座,對何秀蓮點點頭,很快像貓一樣迅速從窗口躥下,一會兒就消失在小巷盡頭。馬龍和何秀蓮舒了口氣,兩人對坐下來拿出賬本,邊喝茶邊算賬。
劉二狗帶著士兵走到二號雅座門口,劉二狗一揮手,密集的槍火對半截門簾一陣猛烈掃射,厚厚的棉布門簾激烈地跳起舞來。獨眼龍聽著炒爆豆似的槍聲,他想象著陳三炮被打成鐵篩子似的模樣,渾身的血像山上的瀑布一樣噴涌出來。獨眼龍興奮得快要哭了,心里說他娘的陳三炮可惜我不能親手殺了你!然后他又想到回去向飛山豺匯報,準能獲得大當家的獎賞,說不定還能得到死去的飛山鷹留下的二當家位置呢。
沈家門舉著槍哼著評彈上樓,邊走邊用手指理著頭發(fā),好像他是來茶樓會客而不是抓土匪的。沈家門心里說陳三炮我也不想找你的麻煩,這是你自己撞上門送死,怨不得我。沈家門走到門口,猛然扯下千瘡百孔的門簾。屋里一地狼藉,空無一人。沈家門沖到窗口,大街上的人群在向茶樓上指指點點地觀望。沈家門一回手,把槍頂在隨后探頭探腦跟進來的獨眼龍腦門上,奶奶的,謊報軍情,戲耍老子!看老子不一槍崩了你!
獨眼龍嚇癱在地,司令,司令,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他們一定聽到風聲跑了。
沈家門狠狠踹了獨眼龍一屁股。轉了個圈,舉槍掀開對面一號雅座,卻見馬龍和何秀蓮喝著茶在算賬。馬龍往茶盅里倒了一杯茶,端起來啜了口,笑著說,真巧,沈司令也來喝茶。
沈家門懷疑地說,你們聾了,沒聽到槍聲嗎?
馬龍說,聽到了。
沈家門說,那怎么不跑?
何秀蓮笑笑,司令,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一聽到槍聲就跑。
沈家門走到窗口向下望去,茶樓下一條狹長僻靜的小巷向遠處延伸,空無一人。沈家門一臉狐疑地轉身離去,劉二狗和保安團丁們在后面跑步跟隨。
誰都不知道,沒過多久,辛浦鎮(zhèn)外的小林子里突然多出了一具小土匪的尸體。而獨眼龍正四處焦慮地尋找莫名其妙失蹤的小嘍啰。
59
破廟里,田樹才把田樹根的遺像掛在田有糧和田太太的遺像中間。田樹根的嘴角有一抹羞澀的笑意,似乎為他自己過早躲了清閑而感到不好意思。田樹才凝視了會,眼中不知不覺涌出淚水,他直直地跪下去,爹,娘,大哥!田樹才今生不替你們報仇雪恨,誓不為人!
田樹才把頭磕下去時,深深痛悔起大哥活著的時候,他沒好好地拿田樹根當大哥看。盡管大哥不像做大哥的樣,可他又何曾有過像個當?shù)艿艿臉樱砍四昙o大過自己,大哥從小在他面前幾乎什么都不是。模樣比他難看,身高比他矮,聰明勁遠不如他,為非作歹、好吃懶做卻遠勝于他這個當?shù)艿艿?。田家大少爺和田家二少爺?shù)扔谑且粔K硬幣的正反兩面。如果說田家二少爺是田記酒坊釀出的一缸上好絕佳的花雕酒,則田家大少爺幾乎就是一缸釀壞了的醋,甚至連做醋都不配。當年田有糧曾這樣恨鐵不成鋼地吼罵過田樹根。因為父親一直憎惡不成器的大兒子,連帶著做弟弟妹妹的田樹才和田明媚也對大哥沒好臉色。
大哥這輩子其實很苦很苦。他也想做個好人,可是沒有人給他做好人的機會。田樹才想到這里,禁不住痛哭失聲。
田明媚無聲無息地進來,也跪下去,爹,娘,大哥,若不能替你們報仇,我嫁誰死誰!田明媚哭倒在田樹才身上,二哥,我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田樹才攬過田明媚的肩,難過地閉上眼睛,沉重地點點頭。
在田家兄妹抱頭哀哭的時候,花雕在自己的房間里,將田記花雕的獎杯獎狀一左一右擺在一張破香案桌上,中間擺著香爐,還有一把當年花七斤常用的酒勺,恭恭敬敬供奉起來?;ǖ顸c好香插上,跪下去,爹,田記酒坊沒了,女兒除了這獎杯獎狀啥都沒有了!求爹在天之靈保佑女兒,重開田記酒坊,重振田家家業(yè)!
然后花雕坐在在黑夜中的一把破椅子上,靜靜地聽,她想聽聽花七斤從冥冥之中能傳遞給她什么樣的聲音。破廟外的風聲像哨子一樣嗚咽。一根沒有旗幔的旗桿,像一個孤獨老人站在月光下的廟門口。一只許久沒有聞到油煙味的老鼠躥過箱柜之間,躲在花雕看不見的角落里,睜著細小閃亮的眼睛打量不知打何處而來的新鄰居。屋頂墻角結網的蜘蛛停在蛛網上,凝神注視一動不動的花雕,考慮到這一伙人不太可能給它們造成麻煩后,蜘蛛繼續(xù)忙碌地織網。而墻角的蟋蟀在經過短暫的安靜后,又開始啾啾作響,一聲比一聲清脆。
花雕聆聽了一會,什么也沒有聽到。她嘆了口氣,開始鋪床被?;ǖ裣词戤呎洗?,門猛然推開了,田明媚抱著被子驚慌失措地赤腳跑進來,像只小貓似的一下子躥上花雕的床,抓著被子瑟瑟發(fā)抖,兩眼直愣發(fā)呆?;ǖ窦{悶地問怎么了。田明媚語無倫次地說剛才老鼠跑到房里,這里好可怕太可怕了。
花雕扔過去一個枕頭,讓她今晚就睡這,明天她還得起早辦事。田明媚悄悄瞟了眼花雕,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兩人睡下,花雕很快響起了沒心沒肺的鼾聲。田明媚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今夜之前,她還住在寬敞明亮的田家大院,做著嬌生慣養(yǎng)的田家三小姐。一夜之間,她從宮殿跌落到草舍,從珠玉變成草根。這蛛網虬結鼠蟲猖獗,充斥著陰霉之氣的破廟,連田家以前的雜物間都不如,卻是她今后很長時間里唯一能夠賴以棲身之家。
今后她需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洗衣,做飯,燒菜,掃地……她認為這些粗活會把她嬌嫩纖細的手折騰得不成樣子。她會從水靈水靈的姑娘變成像張媽那樣蒼老不堪的老女人嗎?聽著花雕輕松均勻的鼾聲,田明媚幾乎要掀開被子,把花雕一把揪起來,責罵她男人死了,公公婆婆死了,這個家苦難得像浸在黃連水里一樣,她為什么有本事睡得這么沒心沒肺?田明媚甚至為自己沒出息到向花雕求救,像個可憐的小丫頭似的睡在她腳后而羞愧。田明媚想到這里,暗暗蹬了花雕一腳。沒想到花雕只是側了個身,哼哼唧唧了幾聲,繼續(xù)酣睡。
簡直就是個傻婆娘,田明媚想。
風從破廟門里嗚嗚地吹進來,掀開門簾一角,慘白的月亮照在幾尊菩薩臉上,明滅不定,陰森可怖。田明媚慌忙把頭鉆進被子里。半晌,從憋悶的被子里一點一點探出頭,發(fā)出了羞愧而悲傷的啜泣聲。
60
一大清早,花雕拉著一輛木板車走向馬記酒鋪門市,用力拍門。馬龍打著呵欠一邊穿衣服一邊嚷著來啦來啦。打開門看到花雕,馬龍驚喜不已?;ǖ癫亮税杨^上的汗,說來收田記的酒壇子。
馬龍連忙幫花雕裝空酒壇子,一邊裝一邊說,花雕,你可要想開點,這天災人禍有時候要躲也躲不過去……
花雕淡淡地說,不用你擔心。我從小被人賣了,不也照樣活?只要田記花雕的招牌隨便哪個地兒一戳,我就不信沒人來買我花雕的酒!
馬龍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我相信你一定會東山再起。
何秀蓮從臥室往門外望去,見他們忙碌和諧的樣子,心頭一陣發(fā)酸。在何秀蓮的心目中,馬龍是一個不可開啟的隱秘記號。在革命炮火如煙花般浪漫灑落卻又極其殘酷致命的歲月里,有些感情只能如一缸好酒般深深封存在地底下。沒錯,她和馬龍看起來確是一對天衣無縫的夫妻,但很多時候,她覺得馬龍離她很遠,離花雕很近。
馬龍悵然望著花雕拉著板車離開,遠成一個小黑點,何秀蓮走到馬龍身邊告訴他,留存的兩壇田記花雕酒,很快就要派上用場了。馬龍陡然收回柔情似水的目光,點點頭。
花雕和隨后趕來的牛和栓子一起到鎮(zhèn)上又采辦了壇罐、木桶、繩子等酒坊工具,三個人拉著咣咣作響的一車貨,穿過大街,穿過萬順酒坊,穿過昔日的田家大院,穿過辛浦鎮(zhèn)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許多驚訝回望的目光。花雕臉上帶著微笑,命令自己不許回頭去看晨陽照耀下的田家大院。同時花雕也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到天黑,田記酒坊以及花雕的名號,又將再一次彌漫在辛浦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一遍遍被端著酒碗喝酒的人們樂此不疲地說起。
花雕和牛、栓子拉著板車走進破廟大院,田樹才和田明媚正費勁地在擦門窗,看見花雕拉著一車貨,又驚又喜。田樹才說,嫂子,真要把酒坊開起來了???
花雕說,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田樹才有些發(fā)愁,聽說日本人快打過來了。再說米價飛漲,怕是買米的錢……
花雕搬著酒壇子,邊走邊說沒事有的是辦法。
田樹才在晚上睡下之后又悄悄起身,他走到廟堂的酒坊工具旁邊,撫摸一個個光滑的壇壇罐罐,像撫摸一個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差不多要涕淚交零了。當年他替代田樹根做新郎迎娶因賭賬而贏來的女釀酒師花雕時,怎么也不會想到,日后花雕會成為支撐田記酒坊的頂梁柱,甚至連他這個正宗的田家二少爺也得退居其后。當然他退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飴。田樹才走到花雕的房門口,聽到了里面?zhèn)鞒龅妮p快均勻的輕鼾聲。他聽了會,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像條被子一樣安靜地扔在床上。
晨霧迷蒙,寒氣一層層降臨?;ǖ衽f大衣,打著哈欠開門。她打算再去一趟辛浦鎮(zhèn),跟幾家米店說說,看能不能先賒幾百斤米給她,日后以酒還米,一步步打好田記酒坊重振河山的基礎。雖說眼下時局開始吃緊,米商們未必肯痛痛快快賒賬,但田記幾十年的信譽放在那兒,她花雕酒頭腦的名號放在這兒,賊偷不走,火燒不盡,水沖不垮。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花雕邊琢磨著說辭,邊打開吱吱嘎嘎作響的廟門。
一大車米孤零零地停在空空的白霜初起的地上,像有人昨夜經過忘記了拋在這兒的。地上還有幾道淡淡的車轍痕跡?;ǖ耋@異地四處張望。王大山等幾個佃農蹲坐在四周石墩子上,像一只只夜宿的鳥,好像早在等著花雕開門。他們的頭發(fā)沾上了早晨的露水,看起來像趕了很遠的路過來而滿頭大汗。
帶頭的佃農王大山過來,花掌柜,雖說現(xiàn)在的田地已不是田家的了,可我們這么多年沒少受田家恩惠。大家商量各家把余糧勻了點出來,都是上等的精米。
花雕看看他們一雙雙無比信任的眼睛,再看看那一大車米,突然不可抑止地紅了眼圈。當初聚在田家大院門口,高舉著手里的契約,斤斤計較要加米價的是他們?;ǖ襁€出手打落了其中一個人的門牙。現(xiàn)在,拉著家里勻出來的不多的米,在田記酒坊最困難的時候出手相援的,也是他們?;ǖ窨吹狡渲幸粋€人張著缺門牙的嘴,傻傻地笑著?;ǖ裼X得,就算不為田記,就算為了他們仍然虔誠地篤信田記的名頭,她也得把田記這條破大船修修補補,重新在驚濤駭浪里撐下去。
田樹才和田明媚聞聲出來。田福和二胖也擦著眼屎從后院趕來?;ǖ駴_著大伙一抱拳,諸位的大恩大德,花雕謝了!
看到此情的田樹才和田明媚,忙向這些佃農們深深鞠躬?;ǖ穹愿捞锔0迅骷夷脕淼拿椎怯浵聛?,等第一批酒賣出,加倍奉還米錢。
王大山連忙說,花掌柜,米錢就不用給了,到時候我們等著喝你釀的新酒。
花雕一拍巴掌,好,一言為定!花雕從墻角拎過一桶油漆一把刷子,遞給田樹才,你是洋學生,給我在這墻上寫上咱們酒坊的名號。
田樹才接過刷子,在油漆上重重地沾了沾,凝神思索片刻,然后在照壁上一筆一劃地寫。所有的人都在背后靜靜地看著。田樹才的一筆一劃仿佛畫出了田記酒坊數(shù)十年來的風霜雨雪,滄桑興衰一字一句刻在晨陽斜照的墻上。然后四個鮮艷觸目的大字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田記酒坊。田樹才在收筆的時候,一大點油漆滴在墻上。他略一思忖,索性畫了一個斜放的大酒壇子,酒水從壇子口淌出來。眾人拍起巴掌大聲叫好。這時候田福和二胖拖著兩掛鞭炮,他們點起了鞭炮。花雕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站在鮮紅的大字前沖佃農們拱手,大聲說,各位鄉(xiāng)親,田記酒坊今天就算是重張開業(yè)了!大伙兒互相轉告,要買田記的酒盡管來找我花雕!
這時候田明媚發(fā)現(xiàn),田樹才投向花雕的眼神,像早晨的白霜被太陽融化,濕潤,溫暖,閃光,仿佛早晨的太陽整個跌進了他的眼眶。
61
銅鑼寨高高的木頭搭成的瞭望哨上,兩個小土匪看到一男一女挑著晃晃悠悠的兩壇酒,正朝寨子過來,酒壇上貼著“田”字。兩個小土匪嘩地緊張地拉起了槍栓。
地瓜指著下面,說那兩人敢大搖大擺上銅鑼寨,真不要命了??喙嫌脴尮苊闇誓莾扇?,奶奶的,膽子不小,敢闖咱們銅鑼寨來。這時苦瓜看清了男人肩上纏著紅布的扁擔,馬上放下槍,不對,他們扁擔上纏著紅布,是大當家訂的貨。地瓜踹了苦瓜一腳,要他趕緊去接貨??喙贤现鴺屚脚芟氯?。而一路往上走的何秀蓮觀察著山上的地勢,這銅鑼寨果然是易守難攻,山勢險峻,是個好據(jù)點。
馬龍說,老顧同志說過,銅鑼寨下的一線天是日軍途經辛浦鎮(zhèn)的咽喉要道,要想把日軍攔截在辛浦,就必須爭取到陳三炮!
兩人加快步子朝山上走去。拐彎處,一根槍桿擋住他們的去路,苦瓜嚷著要他們放下酒擔站在那兒,不得近寨子一步。馬龍放下酒擔,讓他告訴大當家的,有個叫馬龍的要見他。苦瓜不耐煩地說一個賣酒的還想見我們大當家的。何秀蓮在旁邊說話,小兄弟,別忘了皇帝老子還有幾門窮親戚呢,你不去報,待會吃虧的只能是你??喙蠎岩傻卮蛄苛怂麄儙籽郏屗麄兇糁?,便朝山寨大廳匆匆走去。
大廳里煙霧彌漫,酒氣蒸騰,嘈雜的劃拳聲此起彼伏,土匪們在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鐵算盤和香雪海端著酒碗走到陳三炮面前,慶賀此次下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三個酒碗撞得酒水四濺,陳三炮大笑著一飲而盡。
放下酒碗,陳三炮再一次疼痛地想起花雕。此次下山前,陳三炮還打算跟姓蔡的軍火商做完生意后,繞到田家大院看看花雕過得怎么樣。如果她過得不如意,沒二話,他立馬帶她上山??蓛杉陆Y果一件也沒做成,如果不是馬龍兩口子,他可能連命也要丟在辛浦鎮(zhèn),更別說見到花雕了。鼻涕告訴他花雕已在一座破廟落腳,并且打算重振旗鼓,再開田記酒坊。他每一次回想花雕一身素白的模樣,心頭就一陣陣抽痛。真不知道這個女人吃錯了什么藥,怎么就那么死心眼!之前她男人活著還說得過去,現(xiàn)在男人死了,田家半壁江山塌了,她居然還要死心塌地地拖著不死不活的田家?guī)卓谌诉^活。
傻女人!陳三炮煩悶地又仰脖喝了一大碗酒。苦瓜咽著口水穿過喝酒吃肉的人群,走陳三炮旁邊耳語幾句。陳三炮一扔酒碗,還不趕緊請老子的大恩人進來!
馬龍?zhí)羝鹁茡镒?,陳三炮率一干人浩浩蕩蕩地迎出來。陳三炮一拱手,果然是二位朋友!隨后抓住馬龍的手就大步往里走。
陳三炮舉起滿滿的酒碗,朗聲說,弟兄們,老子陳三炮和二當家、三當家這次能在沈家門的眼皮子底下平安脫險,多虧了馬龍兩口子舍命相助。咱們銅鑼寨一向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來,我敬二位恩人!
孔二己端著酒碗文縐縐地說,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大恩不言謝,杯酒表謝意,請二位滿飲此杯,我等在此替大當家敬二位恩人!
銅鑼寨大廳里再一次響起碗盞丁當相撞的聲音。馬龍放眼望去,銅鑼寨的大廳寬敞粗獷,人頭擠擠,旁邊廂房堆滿了一堆堆山貨。馬龍不由贊嘆道,銅鑼寨家大業(yè)大,大當家的在這銅鑼寨占山為王,廣招天下英雄,殺富濟貧,真是人生一大快事?。?/p>
陳三炮嘆了口氣,斧頭大了好砍樹,針小了能穿布,小有小的好處,大也有大的難處!
麻老六說狗日的飛山豹這次派人背后捅刀子,銅鑼寨可不能吃這個啞巴虧,得想法子把他收拾了。香雪海罵飛山豹最近越來越猖狂了,不但一點點擴張地盤,還不守道上的規(guī)矩,銅鑼寨插了旗子的商號他們也敢搶。
陳三炮咬牙切齒,這個王八蛋比他娘的小日本還壞!匪有匪道,山有山規(guī)。本來老子收過保護費的商家,他飛山豹就不應該多看一眼??娠w山豹這個混蛋竟然敢剜老子的肉吃!
馬龍和何秀蓮很快弄明白了銅鑼寨大當家陳三炮與響鼓山大當家飛山豺之間由來已久的血海深仇。飛山豹仗著人多槍多,一直想吞并銅鑼寨。十多年來不知交過大大小小多少回手。要不是這銅鑼寨憑借著一線天的地勢險要,早就被響鼓山吃掉了。
兩天后,馬龍和何秀蓮摸清了銅鑼寨山山溝溝的情況,告辭陳三炮挑著空擔下山了。
回到馬記酒鋪門市的當晚,一個黑影兒以三長兩短的叩門聲敲開店門。馬龍夾著賬本開門。來人告訴他,國軍已在抓緊收編土匪,得搶在他們的前頭行事。馬龍點點頭,告訴來人,銅鑼寨的大當家陳三炮因為泰和茶樓相救之事,已與自己義結金蘭。接下去需要做的事是,繼續(xù)摸清周遍其他大小山寨包括與銅鑼寨結仇的響鼓山的情況,為繼續(xù)收編土匪擴充抗日部隊做好準備。
黑影消失了。辛浦鎮(zhèn)的夜晚無比寧靜……
62
海半仙蜷縮在一把舊竹椅里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摸骨論相”的布幡依然在風中輕搖。一個穿青花布衫的身影落在辛浦河面上,隨著船劃過的光影晃成碎片。海半仙從微閉著的眼中啟開一道縫,瞇眼看著一個身影緩緩地移動到面前,突然舉起那只油光锃亮的小銅鈴晃了一下,銅鈴發(fā)出蒼老破碎的喊叫。
抱著酒壇子穿青花布衫的花雕皺了下眉,海半仙你還在這蒙人。
海半仙懶洋洋地起身,聳著鼻子在花雕身邊聞了聞,皺起眉頭,一股殺氣!
花雕剛要把手里的酒壇子送到海半仙面前,聽得此話,馬上把酒壇子又抱回懷里,海半仙,你再胡說八道,看我不踢了你的攤子!
海半仙說,丫頭,我早說過了你是刀槍之命。你這一生必有幾個男人要為你動刀動槍,折骨傷命!
花雕心里嘆了口氣,把那壇酒端到海半仙的卦桌上,便轉身離去。海半仙在背后大笑,去也總須去,住也如何住,該走的終究是要走的?;ǖ裢O履_步,片刻后回過頭去看。海半仙又蜷縮在舊竹椅里,以亙古未變的姿態(tài)睡著,仿佛從未醒來過。剛才擱在卦桌上的那壇酒,早已不見了蹤影,仿佛從沒出現(xiàn)過。
田樹才跪在父母和田樹根的遺像前,垂著腦袋,幽暗的燭光下,仿佛一根巨大的蠟燭杵在那兒。他的身影罩在地面上,隨著燭光的搖動,一會兒清晰一會兒迷糊。田樹才一動不動地跪著,直到田明媚推門而入。田樹才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你來了。
田明媚在田樹才旁邊跪下,今天是娘五七忌日,我怎么會忘記?
兄妹倆對著父母兄長的像跪下。田明媚在磕下頭的一瞬間,腦袋重重地磕在地面上。這個疼痛帶來了無邊的無力感。除了叩跪悲泣,她一點點也不能為含恨帶屈的父母兄長做些什么。如果不是陳三炮下山打劫,父親不會浸酒缸而死于非命;如果父親沒有死去,大哥也不會被沈家害得投井,母親也不會吞毒,她又怎么會棲身于這樣破廟里……冤有頭,債有主,這一切都是拜陳三炮所賜。然后她低下頭看自己的雙手,蒼白,纖細,細嫩,就憑這雙手,她能對付得了令四鄉(xiāng)八里聞風喪膽的大土匪陳三炮嗎。
陳——三——炮,田明媚的牙齒縫里反復咀嚼著這三個字。
田樹才轉過身來,突然沖著田明媚鄭重其事地磕了個頭。田明媚驚慌地扶住田樹才,二哥,你這是干嗎?快起來。
田樹才說,二哥想要你嫁人。
田明媚直愣愣地抬頭看畫像上嘴角含笑的母親。她心里在問,娘,你要女兒嫁給那個害了大哥和你的沈家嗎?娘,我可以借刀殺人然后再殺了那個借給我刀的人嗎?娘,女兒的一生能換來你和大哥的含笑九泉嗎?然后田明媚凄然一笑,沈家門人不壞,對我是認真的,有槍有兵,我答應嫁給他,給咱爹報仇!
田樹才提醒她,可沈萬順也是害死了咱哥和咱娘的仇人。
田明媚咬著牙冷笑,一個一個收拾,他已七老八十,總會死在我前頭。
田樹才攬過田明媚的肩頭,撫開她額頭的頭發(fā),那兒有剛剛磕頭撞出的一縷血痕,滲著細密的血。田樹才心痛地掏出手帕,按在田明媚的額頭上,明媚,你哭一場!
田明媚的臉上卻浮出笑意,僵僵地笑了會,眼中終于流下兩行淚。她開始低低地哭,然后哭聲漸漸放大。田明媚明白,這是一場一生之中最酣暢的痛哭。
63
花雕麻利地把被子抖開鋪好準備睡覺,想了想又起身走到田明媚房間。此時田明媚彎著腰,面向床鋪正在整理衣物。一套紅色的嫁衣被一塊包袱皮蓋著若隱若現(xiàn)。她的手遲疑著伸向嫁衣。那是少女時代的田明媚一針一線繡成的。那時她的心是一塊清水池塘,水色純澈無比。她在春天開滿桃花的田家大院一針一線刺繡的時候,也綺夢串串地憧憬過,將來會有哪一個儒雅的白面書生騎馬佩劍來迎娶她。那時她的發(fā)梢落滿了細碎的緋色桃花瓣,那時她的情懷滿是春天的芳香。后來沈家門果然騎著高頭大馬向她奔來,他十分魯莽粗俗地強行闖入她的清水池塘,攪起了一池水深火熱。
田明媚正在拿起紅嫁衣,花雕推門而入,明媚,該睡覺了。
田明媚迅速用布蓋住紅嫁衣,沒有回頭,低聲說今天她自己一個人睡?;ǖ襁t疑著轉身欲走。田明媚在背后說,嫂子,你為了田家不容易,以后我們田家還指著你興旺。
花雕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剛才喊我什么?
田明媚繼續(xù)整理床鋪,以后明媚不勞嫂子多操心了。
從未聽過田明媚喊嫂子的花雕有點尷尬,我是田家媳婦,干什么都應該。你自己睡……不害怕?
田明媚搖搖頭。
花雕經過田樹才的房間,見燭光還亮著,隨口問樹才你睡了嗎。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發(fā)呆的田樹才,聽到花雕的喊聲,沒有作聲?;ǖ褡吡藘刹皆倩仡^,發(fā)現(xiàn)田樹才屋里的燭光已經滅了。花雕納悶地嘟囔這兄妹倆今天怎么這么怪里怪氣的,她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夜晚,依然那么漫長,卻充滿著不可思議。
64
天蒙蒙亮,田樹才悄悄打開廟門,朝外面張望了下。廟門外霧氣彌漫,空無一人,地面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幾個零星的貓腳印落在地上,像一朵朵好看的白梅花落在地上。田樹才朝身后招招手。穿著嫁衣的田明媚出來,懷里抱著一壇系了大紅花的女兒紅。兩兄妹悄無聲息地出門。田明媚的火紅嫁衣在蒼白慘淡的冬天顯得突兀而怪異,猶如曠野中飄移的一點磷火。
田樹才抱著酒壇在辛浦鎮(zhèn)大街上匆匆前行。地面有些濕滑。霧氣像一張巨大無邊的白紗幔將他們整個籠罩起來。街上高懸的幾盞紅燈籠亮著凄涼的光線。遠處傳來低沉的更聲,幾只狗隨后叫起來,狗吠聲很快消失在慘白的霧氣里。整條大街被霧凍住了似的化不開。
霧氣迷蒙上田樹才的眼睛,他眼前一片迷迷糊糊。大街斜了,房屋傾了,燈籠糊了,仿佛世界整個失真。田樹才停下腳步抹了把眼睛,發(fā)現(xiàn)抹到了一手濕淋淋。我哭了嗎?他想。田樹才站在原地等后面的田明媚,田明媚趕了上來。
田樹才盯著蒼茫的前方,輕聲說,明媚,如果后悔,我們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
田明媚的聲音結了一層白霜一樣清冷,二哥,你妹子從來不懂得后悔兩字怎么寫!田明媚拿過田樹才手里的酒壇子,大步向前走去。田樹才愣了片刻,忙拎起長衫下擺追上去。
天色已微微發(fā)亮,沈家的朱漆大門緊緊閉著。田明媚站到田家的臺階下,對田樹才說,二哥,你回吧。
田樹才神情黯然,明媚,我和你一起等。
田明媚輕輕笑道,沒有喜船,沒有順利嬤嬤,沒有鞭炮,我是自己送上門的,你這當舅爺?shù)膩G不起這個面子。二哥你回吧,田家就拜托你了。
田明媚一步一步踏上沈家高高的臺階,在大門前站定,沒有回頭,背影凄涼而堅定。田樹才一步一步倒退著離開。直退到無可退,他猛然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了。田明媚的眼角緩緩流下淚,在她蒼白的妝容上沖開了兩道淺淺的淚痕。
田樹才回到破廟,一推開門嚇了跳,花雕正坐在廟堂中間,瞪著一雙大黑眼睛,明媚呢?
田樹才一屁股癱坐在門檻上,明媚今日大喜!
花雕大聲斥責,明媚瘋了,你也瘋了嗎?你怎么不攔住她?
花雕穿過大街,驚醒了樹上夜宿的鳥,嚇跑了兩只野合的貓,差點撞上一個打更的老人,凌亂了地上平整的白霜。她像一陣風,劃破了紗幔一樣的晨霧包裹的大街。幾個早起的行人顯然認出了這位重振河山之后的田記酒坊女掌柜,驚訝地向她打招呼。而花雕來不及回應,徑直朝她的目的地奔跑。
沈家大廳里,馮小寶穿著戲裝甩著水袖唱戲。沈家門跟著馮小寶唱越劇。馮小寶唱男腔梁山伯,沈家門唱女腔祝英臺。
馮小寶唱,賢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寢食廢……
沈家門捏著鼻子唱女腔,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飯無滋味。
馮小寶唱,賢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無心理。
沈家門唱,梁哥哥,我想你,懶對菱花不梳洗……
花雕跑到沈家大院門口,她松了口氣。她發(fā)現(xiàn)沈家大門還關著,穿一身觸目驚心的紅嫁衣的田明媚,像一株孤獨的樹,種植在沈家大門口?;ǖ衽苌吓_階,一把抓住田明媚的手,田明媚你瘋了嗎?
田明媚沒有回頭,面對著大門,好像在對里面的人說話,嫂子,我沒瘋,爹娘都不在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主!
花雕說,既然叫我嫂子,那么長嫂為母,我不許你這么糟賤自己!
田明媚扭頭盯著花雕,目光中射出寒氣,你能幫我殺了陳三炮嗎?你能報得了田家的血海深仇嗎?
花雕一時無語。田明媚冷哼了聲?;ǖ窭鹛锩髅牡氖直弁獬叮锩髅木箨竦貟昝摶ǖ竦氖?,兩人呈膠著狀。
大院里面,沈萬順咳嗽著出來,大聲罵大清早的唱這么喪氣的玩意。沈家門頗為敗興,攬著馮小寶的腰欲往臥室里去。沈萬順揮起拐棍打去,整天就知道瞎樂樂,也不知道好好找個女人給沈家傳宗接代,天天唱這淫詞爛調,你是想氣死你爹啊。
沈家門說,爹,您可真是老不死的。
沈萬順氣得又揮起拐棍,畜牲,敢咒我!
沈家門一把抓住拐棍,爹,老不死老不死,就是長生不老,老也不死嘛!您好好活著,兒子孝敬您的日子在后頭呢,您等著抱孫子吧。
沈萬順罵道,娶了個不下蛋的母雞,還抱孫子?抱個屁!
馮小寶橫了沈萬順一眼,翹著嘴唇揮了個氣呼呼的水袖,坐到旁邊椅子上。屁股就沾了個椅角,叉著二郎腿,白花花的小腿對著沈萬順輕輕晃,斜著冷眼看氣呼呼的老公公。當初為了嫁到沈家,馮小寶竭盡唱念做打之能,哄得猶豫不決的沈家門將自己娶過門,終于坐定了沈家二太太的交椅。隨后她想趁熱打鐵,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的肚子鼓起來,以便將沈二太太的木交椅坐成鐵的??梢氖牵恢窃缒陸虬嘧永锏睦渌幊远嗔?,還是沈家門那里出了問題,不管她與沈家門如何抵死纏綿,那肚子還是像秋收后的稻田,荒無人煙,連只田鼠也拱不出來。
且不說沈萬順指著葫蘆罵瓢,指著桑樹罵槐藥,當面背后不知損過她多少回;就是沈家門,也三番五次在她面前放言,要娶田家三小姐田明媚過門。慣于察言觀色的馮小寶面上不敢逆著沈家門的意思做事,笑著說那可不是多了個妹妹嘛。
可意外的是,雷聲大雨點小,田明媚端著酒坊千金的架子遲遲不肯過門,甚至連田家成了破落戶也不肯放下落泊鳳凰的架子,惹得沈家門一回回吃空心湯團。這事使得馮小寶偷著樂地燒了好幾回香,祈求田明媚早點嫁到八竿子打不著的十里八鄉(xiāng)去。
沈萬順此時一抬眼,正好與馮小寶對著他晃悠的白嫩小腿撞了個正著。沈萬順慌忙轉過臉,面上已氣得忽紅忽白。馮小寶看在眼里,樂在心里,愈發(fā)將小腿晃得起勁。
大門外的田明媚大聲對花雕說,放手,再不放手我不客氣了!
大門里的三個人驚著了。沈家門舉起手指做了個噓的手勢,沈萬順和馮小寶也驚訝地對看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沈家門奔到大門口,拉開門大驚失色,明媚,你怎么穿成這樣?
田明媚淡淡地說,我是來給沈家生兒子的。
沈家門懵了,好像沒聽懂,眨巴著眼睛,你再說一遍,你來干什么?
田明媚大聲說,我來給沈家生兒子!
沈家門此刻臉上的表情受驚多過喜悅,他半信半疑地打量田明媚,又打量花雕。他從花雕臉上看到了憤恨。他又趕緊看田明媚,那驚心動魄的紅嫁衣點燃了他眼中的光。紅嫁衣映著田明媚蒼白的臉,像一只白雪覆蓋之下的紅柿子,冰冷而艷麗。他伸出一根手指,觸到田明媚的臉。沈家門的手指一顫,倒吸了口氣,似乎被那冰冷凍到了手指。沈家門的眼圈忽然發(fā)紅,也許是傷感,也許是激動,又似乎是被田明媚的紅嫁衣映紅。他正想伸手去抱田明媚,田明媚卻彎下腰,沖著花雕鞠躬,嫂子,田家就拜托你了!
花雕從田明媚的臉上看到了決絕二字?;ǖ耖L長地嘆了口氣,對沈家門說,好好待她!你老沈家要是敢對不起我田家的女兒,我這個當嫂子的絕饒不了你!花雕一扭頭,憤憤地快步離開。沈家門尷尬地對田明媚笑,你嫂子吃了什么槍藥。
田明媚橫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抱著這壇子女兒紅不累嗎?
沈家門伸手捧過田明媚的臉,像捧著一個易碎的酒杯。他盯著她看了會,蹲下身將她一把抱起來。于是田明媚抱著一壇女兒紅酒,沈家門抱著田明媚和酒壇子,大步跨進沈家大門的門檻。沈家門的兩腳一前一后跨在門檻上,大聲說,田明媚,你可看好了,跨進沈家的門檻,就沒有后悔的退路了。
田明媚緊緊抱著酒壇子,大聲說,邁進這道門檻,我田明媚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
沈家門激動地抱著田明媚奔向大院,奶奶的,老子終于抱得美人歸了!沈家門一邊走一邊大聲喊,老不死的快來看,給你生孫子的女人來了!馬上給你傳宗接代,本司令說到做到!
沈萬順和馮小寶像兩根驚訝的蠟燭,杵在大廳里一動不動。沈萬順拄著拐棍忿恨地瞪著沈家門,馮小寶攥著水袖嫉恨地看著田明媚。兩人在這一刻同仇敵愾。
沈萬順又跺拐棍又跺腳,你個敗家子,當初弄了個不下蛋的母雞,現(xiàn)在又弄來個小妖精,放著好好的花雕不要,你你你,想活活氣死我?。?/p>
馮小寶氣憤地一甩水袖離開,咬牙切齒地小聲罵道,一家子混蛋!
沈家門抱著田明媚向前走去,邊走邊說,爹,田明媚一定會給你生孫子!你霸占了田家的產業(yè),我霸占個田家的姑娘有什么不可以的!沈家門大笑著走到一間空房門口,一腳踹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是間新房,到處貼著鮮紅的喜字。寬大的雕花大床上,鋪著鴛鴦戲水的鮮紅織錦緞被子,燈光下泛著菜油般的柔軟光澤。田明媚的眼睛被這片紅刺得閉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像條魚一樣游進一片紅色的水流。沈家門把田明媚扔到床上,田明媚迅速地從床上爬起,把酒壇子放到床腳下,然后縮到床角用警惕的眼神瞪著沈家門,像一只受驚的小鼠。
沈家門開心地說,奶奶的,自打你答應嫁給本司令的那天起,本司令就布置好了新房,每天晚上都亮燈,天天等,夜夜盼,把老子的脖子都等長等細了。
田明媚雙手抱住胳膊,一副御敵千里之外的樣子。沈家門抱住田明媚的腰,明媚,我不是在做夢吧?我朝思暮想的一天,就他奶奶的呼地一下子來了。
田明媚把身子往里縮,冷淡地說放開,洞房還早著。
沈家門愣了下,聽話地放開手,一屁股坐在床上,等著,明天大擺喜宴,本司令的女人不能太委屈了。
田明媚搖搖頭,不必,又不是娶大老婆。再說你大老婆死于水命,我不想填那個空缺。
沈家門想了想,也好,你喜歡怎么樣就怎么樣。明媚,這小房呢還真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我沈家門一定讓你當比大老婆還大的老婆,不會讓你受一丁點兒委屈。
田明媚的長睫毛微微一顫,兩行淚水潸然而下。沈家門伸手擦去田明媚的淚水,一把將她摟在懷里。他的手指撫過田明媚光滑的臉,手臂和腰肢,再不敢造次往深里探。他只是一遍遍確認似地撫摸著,低聲問這是真的嗎明媚你說這是真的嗎。
65
沈家大院內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大廳里卻只有孤零零的一張桌子,擺滿了大魚大肉。這孤單的喜氣就像一個人喪服外面裹了件喜衫,顯得怪異而突兀。沈萬順拄著拐棍板著臉坐在正座上。馮小寶坐在一邊,扭著身子,屁股還是沾了個椅角,整張臉像涂了一層水銀一樣冰冷僵硬。穿著新郎衣衫的沈家門和田明媚雙雙站在沈萬順面前。
沈家門碰了碰田明媚的胳膊,叫爹。
田明媚一臉平靜,上前道了個萬福,爹。
沈萬順把臉扭向一邊,鼻子里打出一聲冷哼,哼!什么世道,沒有三媒六聘也就罷了,還有這么不知羞恥送上門來做妾的。有糧兄要是在天有靈,估計都得給氣活了!
田明媚平靜的臉上頓時風起云涌,一下子瞪圓眼。沈家門一把攏住田明媚的肩頭,把她按坐在自己旁邊的椅子上。馮小寶賭氣地往旁邊移了移,眼中的嫉火恨不得一把燒了田明媚。一大早抱著酒壇子送上門來的田明媚,使她忘記了當初自己也是藤纏樹一樣糾纏著沈家門把她娶過門的舊事。
沈家門給田明媚夾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吃!今天是我沈家門娶三姨太的大喜日子,誰也不許給我擺臉色!
田明媚剛要夾起菜吃,沈萬順重重咳嗽了一聲,田明媚筷子上的菜抖落在碗里。沈萬順說,你既然嫁到沈家,馮小寶就是你二姐。不管怎么樣,你得給我按當小的規(guī)矩來。以后每天早起給我請安,給她敬茶,叫二姐!
田明媚的手在發(fā)顫,臉上卻露出微笑,轉向馮小寶叫了聲二姐。馮小寶哎喲一聲,爹,您這不是誠心讓人折我的壽嗎?我還得多活些日子啊。
沈萬順白了她一眼,你當?shù)闷?!吃飯?/p>
一對喜燭燃燒過半,燭焰里的燈花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音,幾滴燭淚無聲地淌下來。田明媚一身紅嫁衣,坐在桌前盯著喜燭看。燭焰中的燈花越結越大,宛如一個晶瑩剔透的小紅球開在淡藍的燭焰中,室內的光線因燈花的盛開而驟然變暗。田明媚從頭上拔下一根細長的銀頭簪,把燈花輕輕挑下來。離開喜燭的燈花落在桌上,瞬間消失了艷紅,變成了一只小黑球。田明媚覺得自己就像這個失去光華榮耀的小黑球。她用銀頭簪輕輕一按,小黑球成了一堆碎片。她輕輕一吹,碎片消失了。
沈家門推門而入,回身把門緊緊關上。然后他急不可待地把上衣脫掉,一甩扔到椅子上,接著一邊解腰帶一邊壞笑,明媚,等急了吧。
田明媚冷冷地笑,是,我一直等著你。
沈家門覺得田明媚笑得很詭異,停止了解腰帶的手,半褲子松著,坐到床沿上,一把摟住田明媚,怎么,不是后悔了吧?
田明媚手里的銀頭簪一轉,對準自己的咽喉,你應該知道我為什么嫁給你!
沈家門連連擺手,別動別動,我的姑奶奶。你這細皮嫩肉的傷著了,我不得心疼死??!
田明媚一字一句,你得給我先發(fā)誓,替田家報仇,出兵剿滅陳三炮,不然我田明媚就是死在這張婚床上,也不讓你動我一個手指頭!田明媚把頭簪對著自己的咽喉更近了一點,刺出一滴血珠,你給我發(fā)毒誓!
沈家門慌張地舉起手,我沈家門今日向田明媚發(fā)毒誓,若不出兵剿滅銅鑼寨,就被人……碎尸萬段,不得好死!
田明媚手中的頭簪當?shù)穆湓谧郎稀I蚣议T一把將田明媚擁到懷里,用一塊白手帕給她擦去脖子上的血滴,心疼地說,傻丫頭,以后不許你做這樣的傻事了,你爺我心疼你!
田明媚眼淚立刻涌了出來。沈家門用嘴唇碰了田明媚的額頭,一把將田明媚抱進床里。
田明媚側過臉去,看到一滴巨大的燭淚,從喜燭上緩緩地淌下來,然后定定地凝結在燭盤上。田明媚感覺自己像一壇珍藏多年的女兒紅,沈家門正在一點點揭開壇蓋子。沉睡了許久的瓊漿被驚醒,紛紛揚揚地逸出來,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飛舞、飄散。田明媚從滾落的淚水中,感受到了女人的疼痛與喜悅。
好久以后,欣喜若狂的辛浦鎮(zhèn)保安團司令唱出了響亮的越劇唱詞,九天仙女我不愛,單愛你賢妹田明媚,咿咿呀……
唱戲聲飄到馮小寶的屋里。坐在黑夜的床沿上的馮小寶赤著腳跑到窗口,將窗子猛然關住。然后緊緊捂住耳朵,身子貼著墻壁緩緩滑下,坐在冰涼的地上,眼里慢慢地爬出了絕望的淚水。過去戲聲里唱的是她的春風得意,而這樣的好辰光,顯然已漸漸遠走了……
田明媚沉沉地睡過去。沈家門后來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他長時間地看著沉睡中的田明媚,然后他開始穿衣。他仿佛聽到了腳步聲正向沈家大院逼近,于是他笑了一下。他覺得這個溫長的夜晚,將是不安穩(wěn)的夜晚。好在沈家門從來都不怕不安穩(wěn),如果太安穩(wěn)了,這哪兒還叫保安團司令的人生。、
桌上的喜燭已燒到底部,臉色嚴肅的沈家門已經穿上一身戎裝,緊緊腰間的板帶,套上軍靴,回頭端詳香甜酣睡的田明媚。他發(fā)現(xiàn)田明媚的嘴唇像個孩子似的微微上翹。他的心隱隱地牽痛,涌起從未有過的柔情。他忽然覺得昨天之前的幾十年人生都變得無所謂起來,因為田明媚不在那里。他暗暗說,明媚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明媚以后我要和你好好過日腳,生一堆兒女,像世間所有的夫妻那樣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腳。他躡手躡腳地向門口走去,又回過來吹熄了喜燭,輕輕帶上房門。
沈家門一出院門,門外一個團丁牽著馬過來,一見沈家門馬上遞上馬繩。沈家門騎上馬,一夾馬肚子飛奔向前。沈家門跑到進入辛浦鎮(zhèn)必經的一所空落大院,劉二狗帶著一隊團丁正焦急地候在院子里。一見沈家門,劉二狗松了口氣,司令,銅鑼寨那幫土匪真會來嗎?
沈家門冷笑,再過幾天就是鐵笊籬的祭日,我今天故意讓你把我娶媳婦的事放出風聲,銅鑼寨的那幫土匪聞著味,準會來掏老子的熱被窩。去,好好給我盯著!
此刻的破土地廟里,田樹才和花雕無言地對飲著田明媚的喜酒,卻沒有任何人感受到一絲喜氣。凄涼的笑是唯一的下酒菜,花雕第一次從自己釀的酒里喝出了苦。
田樹才挺了挺腰決定說點什么,嫂子,今天是明媚大喜的日子,咱們娘家人也應該慶祝慶祝。
花雕一仰脖喝下,把碗重重蹾在桌子上,樹才,你們兩個玩火玩過頭了。
田樹才端起酒碗笑了,嫂子,我想明媚早生貴子,也想沈家門早日殺了陳三炮替我爹報仇!咱田家的破落,就是拜陳三炮這個狗土匪所賜。
花雕糾結地端著碗發(fā)愣。田樹才見花雕不動,就把自己的酒碗移過去跟花雕撞了一下,一口喝干。花雕放下酒碗搖搖頭,樹才,看樣子你真的喝多了。
田樹才笑了,說,我就是喝得再多,我也是清醒的。
銅鑼寨通往辛浦鎮(zhèn)的大路上,一隊人馬摸黑夜行。
鐵算盤陰沉沉地笑,上次田家辦喜事讓咱一鍋端了,這次沈家門娶小老婆也沒算好時辰!大哥,看樣子我們總跟人洞房夜犯沖,太不招人喜歡了。哈哈。
麻老六說,再過兩天是鐵大哥的祭日,這回一定能好好祭祀鐵大哥了!
香雪海騎在馬上感慨這田家真是敗落到家,竟然舍得女兒嫁給沈家門做小妾。陳三炮默不作聲地提起腰里的酒壺,一仰脖喝下一大口,揮了一下馬繩,馬朝前奔去。香雪海和鐵算盤緊跟其后。
陳三炮一行來到辛浦鎮(zhèn)外一片小樹林,陳三炮把馬韁繩交給身邊的木瓜,讓他和鼻涕幾個把馬看好了,留在鎮(zhèn)子外頭等他們回來。木瓜點點頭。陳三炮一左一右雙槍在手,鐵算盤、麻老六、香雪海等跟在他后頭大步向前。
沈家門貼在門邊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緩緩舉起手里的槍,團丁們紛紛拉開槍栓。陳三炮帶著眾人走進大街,兩旁黑黝黝的屋墻陰影像一張巨大的漁網,從頭頂鋪蓋下來。陳三炮突然停住了腳步,抽抽鼻子,他聞到了空氣中異樣的殺氣。
沈家門扣動板機,一聲槍響,眾團丁也紛紛開火。房上,墻上,屋里,所有埋伏的士兵紛紛開火,火力像雨點般封鎖了街道。走在前頭的幾個小土匪紛紛中彈倒地。
陳三炮雙槍齊發(fā)大吼一聲,狗日的有埋伏,快撤!香雪海等紛紛貼著墻根向后撤退,一邊開火還擊。
喝醉了酒的花雕和田樹才伏在桌上睡著,兩人被密集的槍聲驚醒。花雕猛然的甩了甩頭,又聽了一陣槍聲說,不過年過節(jié)的,哪來的炮仗聲?田樹才想了想說,日軍還沒打進辛浦鎮(zhèn),除了官兵捉強盜,還有別的嗎?;ǖ駬牡卣f會不會陳三炮和保安團交火。
田樹才陰冷地說除了他們誰還有槍?就是陳三炮!
田樹才的話音未落,花雕已焦急地向門口奔去,田樹才一閃身擋在門口,說外面太危險千萬不能出去,萬一強盜土匪混戰(zhàn),你這不是送死嘛?;ǖ褡呋刈琅?,隨手拎起酒壺倒酒,六神無主神志恍惚中,酒灑了一桌子。酒壺蓋掉了下來,滾落桌上又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ǖ耦j然坐在板凳上。田樹才十分認真地撿起碎了的酒壺蓋瓷片,拿在手心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向窗外望去。眼中閃爍著仇恨的光芒,手暗暗用勁攥緊,瓷片割開手掌。低頭看時,手心里滲出一片血。田樹才笑了。
陳三炮喝令鐵算盤帶著幾個兄弟分開逃躥,到小樹林集合,隨后帶著香雪海等人往外撤退。沈家門一腳踹開破窗戶,從窗口跳出,跑到大街上揮槍開火大喊,弟兄們,別讓這幫土匪跑了,快給老子追!
槍聲驚醒了沉睡的辛浦鎮(zhèn),大街上的狗狂吠不止。陳三炮帶著眾人往一條弄堂跑去,跑了一段愣住了,前面是條死弄堂,回過頭一看,沈家門已帶著幾名士兵鎖住了去路。
沈家門提著鐵皮喇叭對著弄堂大喊,各家各戶都聽著,本司令正在帶隊剿匪,浴血奮戰(zhàn),誰都不許出門!陳三炮,你跑不了了,識趣的快點出來投降,本司令賞你個全尸!
香雪海甩出一個手榴彈,死弄堂的墻被“轟”的一聲炸出缺口。
陳三炮眼也不看地回手一槍,去你大爺?shù)?!沈家門的鐵皮喇叭被打穿一個洞,子彈擦過沈家門的臉頰,沈家門手一抖,鐵皮喇叭落在地上。沈家門大吼,他奶奶的,弟兄們,給我往死里打!
陳三炮從死弄堂的半截圍墻跳出來,接著香雪海、劉黑子等人奔出,一幫人往前急奔。突然前面槍聲驟響,一架機槍架設在前方大街正中的幾個沙袋后,正噴出血紅的舌頭朝他們噴發(fā)而來。陳三炮和香雪海就地十八滾滾開。
坐在小板凳上的花雕一咬牙,推開田樹才,一腳踹開廟門朝外奔去。田樹才來不及呼喊,眼睜睜看著花雕像匹憤怒的母馬,奔跑在已然硝煙彌漫的夜色中。
陳三炮帶著眾人跑到小樹林,手里的槍一聲空響,顯然已經沒有子彈了,奶奶的,看來老子陳三炮這次是被狗日的算計了!
鐵算盤和麻老六帶著幾個土匪從旁邊的一條小路趕來,擦著頭上的冷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沈家門已從后面追上來了。
眾人臉上掛著硝煙烏灰。香雪海忍不住埋怨鐵算盤太性急,一定要趁沈家門娶媳婦端了他的熱被窩。鐵算盤忍氣吞聲地說這不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嘛。麻老六接上說上次端田家的老窩,那活不是干得挺麻利的嘛!
陳三炮一腳踹向小樹,小樹攔腰折斷。他粗聲吼道,都別廢什么話了!
一個黑影氣喘吁吁地朝他們奔來。陳三炮一拉槍栓,對準黑影,什么人!
鼻涕喊出聲,是我娘是我娘。
花雕壓低的聲音傳來:跟我來!
陳三炮的人迅速像一串帶魚一樣跟上了花雕。一會兒沈家門帶著一隊人馬趕到小樹林,四周靜寂無人,只有風晃動樹干發(fā)出的嘩嘩聲。沈家門持著槍四處亂躥,奶奶的,這幫龜孫子難道會土遁,怎么連個人影都不見了?給我搜!
劉二狗等保安團士兵端著槍,朝林子里小心翼翼地分散前行。
花雕帶著陳三炮一行人來到破土地廟。伏在桌上繼續(xù)沉睡的田樹才被香雪海一把抓起,三下兩下綁在柱子上,嘴里塞了塊臭抹布。田樹才的身子因一陣陣作嘔而像只蝦一樣抽搐,他只能以瞪圓的眼表示內心的憤怒與憎恨。
眾人稍稍安歇下來,陳三炮因落荒而逃殘兵敗將的樣子被花雕盡收眼底,頗有幾分尷尬。他走到花雕面前,花雕,沒想到你會跑出來救我……
花雕叉腰怒視陳三炮,你以為我救你?我是為了田明媚,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你們憑什么給人添堵?你不打家劫舍不殺人越貨你會死啊?!
陳三炮被罵愣住了。香雪海上前亮出手里的槍,在花雕面前晃,憑什么,就憑這個!再過兩天是鐵大當家的祭日,我們要割了沈家門的頸上人頭祭祀鐵大哥!
花雕冷笑,現(xiàn)在到底是誰能割了誰的人頭?誰又能讓誰立馬死?
陳三炮看到東面的天空已亮出微薄的亮光,硝煙氣息正在被清朗的晨曦一點點吞噬,這又是全新的一天。他走到五花大綁的田樹才面前,注意到了田樹才要吃人的兇煞眼神。陳三炮搖搖頭,你應該是個很好的書生料子,你的眼睛里不應該有這種殺人的目光。我知道你恨我,你恨不得沈家門把我抓了清燉活煮,這樣你也能分得一杯羹。不過讓你失望了。
陳三炮的手一揚,坐在地上的眾人刷地站起身。陳三炮走出廟門口,鼻涕把馬韁繩遞給他,陳三炮翻身上馬。鼻涕拉了拉花雕的衣裳一角,輕聲說娘跟我們走。
陳三炮大聲說,鼻涕快走,別為難你娘了。你娘走不了!
陳三炮一夾馬肚子,放馬朝前奔去。香雪海、鐵算盤等人也紛紛追上前,木瓜拉起鼻涕把他拖上馬,兩人騎著同一匹馬朝前奔去,鼻涕眼神悲傷地一直回望花雕。
花雕走到田樹才面前,用菜刀麻利地割斷他身上的繩索,扯掉他嘴里的抹布。然后花雕把菜刀塞到田樹才手里,樹才,要殺要剮隨你。不把陳三炮領到這兒來,陳三炮活不了。
田樹才手中握著菜刀說,你不知道陳三炮是田家的仇人。
花雕說,可我也知道他是我的恩人。你要是想動手,你就動手吧。我不怪你。
田樹才目光悲涼地看了花雕一會,握著菜刀的手緊了緊,突然手一甩,菜刀飛向了屋柱,顫顫地釘在了木柱子上。田樹才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出廟門口,蹲在地上,像個孕婦似的發(fā)出了一陣陣響亮而難聽的干嘔聲,跟著干嘔聲出來的是一串串辛酸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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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萬順正襟危坐在沈家客廳,雙手握著拐棍,微閉著眼睛養(yǎng)神。沈二帶著田明媚進來,老爺,三少奶奶給您敬茶了。沈萬順從鼻子里打出一個嗯,微微啟開眼睛的一條縫,露出一點眼白睨視田明媚。
田明媚低下頭跪在沈萬順面前,畢恭畢敬地雙手高舉托盤,爹,沈家老三給您敬茶了。
沈萬順沒有接過茶杯,雙手牢牢握著拐棍開始訓話,田明媚,我們沈家也是個大戶人家,講究的就是個輩分,輩分不能亂,身份更不能亂。
田明媚從嘴里擠出幾個字,明媚記住了。
沈萬順還是沒有接茶杯,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說,雖然我和有糧兄是世交,可既然你嫁進沈家,就是沈家的兒媳婦。沈家門雖然是你的男人,但更是你的老爺,禮節(jié)不可荒廢,平日舉止絕不可輕佻!
田明媚皺著眉頭,低著頭高舉托盤的手有點發(fā)酸,嘴里應著是。沈萬順接過茶碗,從兜里摸索出一個癟癟的紅包,扔到托盤里,讓她起來。田明媚憤憤地起來立在一邊。
沈萬順喝著茶,讓田明媚再去小寶屋里送茶,她是二姐,以后兩人要齊心協(xié)力把共同的男人服侍好。田明媚把托盤塞給丫鬟桃紅轉身欲走。沈萬順在背后說,別忘了你的賞錢。還有,桃紅是給你的丫頭,以后就跟著你了。田明媚無奈拿回癟癟的紅包,憋屈地謝過沈萬順。
沈二輕輕敲了敲門馮小寶的房間,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來給您敬茶了。
屋里悄無聲息。田明媚端著托盤耐心地站在門外,沈二斜了田明媚一眼,搖搖頭,滿臉輕視不屑。田明媚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早已把沈二的嘴臉盡收眼底。晨霧打濕了田明媚額頭的頭發(fā)以及眼睫毛。她兩手端著托盤,騰不出手整理頭發(fā),望著紋絲不動的門,咬著嘴唇繼續(xù)等下去。馮小寶終于打開了門,趿著繡花拖鞋,瞟了田明媚一眼,一大早敲什么敲,昨晚一夜槍聲,想睡個安穩(wěn)覺都沒有,是不是想折騰死人,好不礙你們的眼啊。
田明媚聞到了滿屋的脂粉味,皺了下眉頭忍耐著,端過托盤躬身遞給馮小寶,二姐,三妹給你敬茶了。一滴露水這時從田明媚的發(fā)梢滴下,滴進茶杯。
馮小寶大驚失色,哎呀呀,這茶還能喝啊。
田明媚只得重新洗杯,放茶葉,沏茶,雙手托到馮小寶面前。
馮小寶接過茶碗,哎呀呀,聽說有人嫁過來非要當大的,我這還預備著給別人敬茶呢。結果大的沒來成,倒是來了三妹你。
田明媚咬著嘴唇忍耐著。等到馮小寶喝完茶,田明媚臉色鐵青地說,二姐,沒什么事,我先告辭了。馮小寶冷冷地說,不送。
田明媚往房間里走,桃紅低著頭轉溜著眼珠跟在后面。走過一條走廊,桃紅跟端著菜盤子的李媽擦身而過,桃紅對李媽努努嘴,輕蔑地斜了田明媚一眼。田明媚突然停下腳步,桃紅收腳不及,差點撞上田明媚的后背。田明媚冷冷地說,是老爺讓你盯著我的吧。
桃紅驚慌地擺著手說沒有沒有。田明媚哧了聲,我好歹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下人們的嘴臉看多了,哪個真哪個假哪個肚子里藏奸看得真真的。田明媚從懷里掏癟癟的紅包,用兩根手指夾著,拿去,以后別在我背后做小動作。桃紅收下錢包低聲說是。
沈二走過來,三少奶奶,老爺讓你把后院的馬廄清理一下。
田明媚瞪大眼,你說什么?
沈二口齒清楚地重復了一遍,又加了一句,這是做沈家兒媳婦的老規(guī)矩。
這天吃晚飯時,沈家大廳里只有沈萬順和馮小寶兩個在吃飯。馮小寶挑挑剔剔,說菜有點咸了。沈萬順眼一橫,咸了喝點湯!馮小寶搛了另一碗菜,又嫌棄菜淡了。沈萬順說,淡了加把鹽!
馮小寶說,爹,好像礙著您的不是我馮小寶吧。沈萬順氣哼哼地喝了口粥。馮小寶溜了眼一身紅馬褂的沈萬順,小聲嘀咕,穿得像個老新郎似的。沈萬順一蹾粥碗,說啥呢說啥呢。馮小寶說,我說這粥厚得像砧板。
李媽匆匆走進來,老爺,田家大少奶奶花雕來了。
沈萬順驚訝地張大嘴,嘴里含著的粥吱溜溜地滑下來。馮小寶瞪大眼,她來干什么?
沈萬順抹了抹嘴,說快請她進來,這田家就看花雕順眼點兒。
馮小寶哼了聲,你不就是挖空心思想讓她做你兒媳婦嘛。
沈萬順大聲說,人家又會釀酒又會撐家,哪像你,連個鳥蛋都不會生。
花雕提著一盒點心大步進屋。沈萬順迎上前去,花雕,你說來就來吧,提個禮盒干什么?
花雕說,這盒點心是給田明媚吃的,她人呢?
沈萬順迎接禮盒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馮小寶不自然地看了一眼沈萬順。沈萬順沒作聲,坐回桌子邊繼續(xù)喝粥?;ǖ癖埔曋T小寶。馮小寶被花雕凌厲的眼神逼得手里的湯勺掉在桌子上,爹讓她……掃馬廄去了。
花雕把目光轉向沈萬順,沈老爺,田明媚可是剛進門的新媳婦啊。她在娘家可是橫草不拿豎草不捏的大小姐,怎么能讓她干這種粗活呢?
沈萬順把粥碗重重地蹾在桌子上,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這么點事兒不是沈家兒媳婦該做的嗎?輪得到你來教訓我?
花雕將點心盒遞到李媽手里,大聲說送到三少奶奶房間,誰也不許動。
田明媚滿臉黑灰,吃力地在打掃馬廄。沈二在不遠處百無聊賴地抱著雙臂站著,不時指指點點這兒不夠清爽那兒不夠干凈?;ǖ耧L風火火地跑來,一腳踹在沈二的屁股上。沈二被踢得一個趔趄趴在地上,回頭正想罵,一見怒氣沖沖的花雕,只得撫著屁股爬起來。田明媚繼續(xù)掃馬廄,連頭都不抬。
花雕一把奪過田明媚手里的掃帚。田明媚固執(zhí)地伸出手,還給我。
花雕說,你是來沈家做兒媳婦的,不是做下人的!
馮小寶晃晃悠悠地走到馬廄門口,倚著門框嗑瓜子,陰陽怪氣地說,咱沈家兒媳婦可不是觀音菩薩,你以為得每天供起來啊。
花雕順勢將手里的掃帚扔過去,掃帚柄擦著馮小寶的臉劃過,啪地穩(wěn)穩(wěn)豎在門口。馮小寶如挨了一記巴掌,臉孔火辣辣地作痛。馮小寶殺豬般尖叫,我的臉兒,我好好的臉兒被你弄破了。你們兩個賤女人合起來欺負我!
沈萬順過來,重重地用拐棍敲旁邊的水缸,反了反了,你們都給我反了!
沈家的長工牽著一頭水牛這時候進來,水牛慢悠悠地反芻著嘴里的食料走向牛欄。水牛望見沈萬順身上的紅馬褂,愣了愣,突然發(fā)瘋般沖向沈萬順。眾人驚叫著紛紛閃避。沈二張開雙臂把沈萬順護在身后,沈萬順嚇得左躲右藏。水牛用犄角挑翻了一條凳子,所有人嚇得目瞪口呆。
花雕疾步奔上,飛身躍上牛背,兩只手死死地扳住牛犄角,任憑水??癖紒y甩。水牛馱著花雕在院子里狂奔。沈萬順臉白得像一張紙,顫著手指著水牛,就是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沈家門提著盒點心從外面進來,見此情形一拉槍栓,奶奶的,都閃開!
田明媚一把拽住沈家門,急切地說,不行,會傷了我嫂子!
沈家門的槍瞄準水牛,緊張地盯著來回奔跑的瘋牛。沈萬順軟著腿正要被沈二攙走。水牛馱著花雕再次沖向沈萬順。花雕大聲地說快剝掉他的紅馬褂。沈家門醒悟,一把撕下沈萬順的紅馬褂。沈萬順癱軟在地,沈家門急忙從沈萬順的口袋里掏出藥,塞進他嘴里。
水牛在花雕的駕馭下喘著粗氣?;ǖ窈?,繩子。立即有麻繩甩出來,花雕麻利地將繩子纏住牛犄角,結結實實地綁定在柱子上。水牛喘著粗氣漸漸平息下來。
沈萬順緩緩蘇醒,唉喲喲地呻吟。沈二摩挲著沈萬順的前胸,老爺你好點了吧。
沈家門向花雕伸出大拇指,花掌柜,真是女中豪杰!
花雕掃了一眼沈萬順,從水缸里舀水洗手,漫不經心地說,收拾一頭牛算得了什么,有人膽敢踩踏我田家人的尾巴,我連人都敢結結實實地收拾一頓,信不信?
沈萬順氣喘吁吁地聽著,對沈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個花雕真厲害啊。
花雕盯著呆若木雞的馮小寶,我小姑子田明媚可是我們田家的大小姐,不是來你們沈家做下人的。要使槍花當面來,背后?;ㄕ?,我這個當嫂子的可不會答應,就算是一頭瘋牛我也能擺平了!
馮小寶怨恨地翻一眼花雕,一甩手絹離開。田明媚的眼里滾動著感動的淚花。
沈家門拿過一旁的點心,明媚,我給你買了盒你最愛吃的桂花糕。
田明媚的眼淚突然涌出來,咬著牙捶打沈家門的胸口。沈家門一邊給田明媚擦眼淚,一邊把田明媚擁到懷里,別哭別哭,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花雕冷冷地看著沈家門,沈家門,我跟你說過,你老沈家要是敢對不起我田家的女兒,我這個當嫂子的絕饒不了你!看樣子你做得并不靈光。
沈家門嘿嘿地笑著,把點心盒遞到花雕面前,嫂子,來一塊桂花糕。
花雕拿過糕狠狠地咬了一口。田明媚一邊吃,想對沈家門笑,卻又流下眼淚,眼淚沖開了臉上的灰黑。沈家門點著她的鼻子心疼地說,看看,多像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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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門和田明媚坐在同一匹馬上,后面跟著挑著禮擔的士兵,另一隊持槍士兵跑步跟隨,一行人耀武揚威地走在大街上。百姓艷羨的目光中,田明媚有些驕傲地靠在沈家門的懷里。沈家門摟著田明媚的腰,不時用嘴唇擦著田明媚嬌嫩的臉蛋,哼唱著越劇,走一堂來又一堂,前面就到觀音堂。觀音堂來觀音堂,觀音大士在堂上。日間同坐香煙受,夜間可以來同床……田明媚嬌嗔地在沈家門懷里扭了扭,沈家門哈哈大笑。
路人小聲議論,“喲,聽說田家大小姐真嫁給沈家門當小妾了?!薄敖裉焓侨亻T吧。”“看這氣派,當小妾也算值了?!币灿腥肃椭员牵岸纪四锖痛蟾缡钦λ赖摹?,田明媚默默地咬住嘴唇。田明媚心里有個聲音在說,錯了你們都錯了,你們都看錯我了。
土地廟門口,沈家門先跳下馬,又扶著田明媚下馬。一隊團丁持槍列隊站在祠堂的大門兩側。沈家門擁著田明媚進入廟堂。劉二狗手一揮,挑禮擔的士兵挑著擔進去。正在酒坊干活的田樹才聽到動靜,甩著手上的水往外看。田福和二胖拿著木耙、酒壇子相繼探出頭來。田樹才把濕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田明媚親熱地喊出二哥。
田福把沈家門讓進田樹才的臥室。劉二狗把禮物一件一件放到桌上,桌上很快碼起一堆小山。二胖忙著沏茶倒水。田明媚正要跟進去,被田樹才一把拉住,問報仇的事說了嗎。田明媚沉重地點點頭。田樹才想了想又問沈萬順那老狗對你好嗎,沈家門呢對你好嗎。田明媚停了停,還好。
田樹才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啦。
沈家門的目光掃了掃墻上田有糧、田太太、田樹根的遺像,低聲說,丈人,丈母娘,大舅子,田明媚嫁給我,你們就放心吧。我爹他老不死的,我沈家門可半點虧心事也沒做,不怕你們半夜敲門。以后,我還得讓明媚給你們生個大胖外孫,等著。
田樹才和田明媚走進屋,沈家門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喝茶,田樹才,酒坊生意還行吧?
田明媚嘟起了嘴,叫二哥!
沈家門哄小孩似的對田明媚說,好好好。轉過臉對著田樹才,二哥。
田樹才說,托你的福,將就著還能養(yǎng)活我們這幾個人。田樹才的目光落在沈家門腰里的盒子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觸碰。沈家門警覺地一把按住槍。
田樹才干笑了兩聲,妹夫,跟你說個事,我想進保安團。
沈家門睜大眼睛,站起來繞著田樹才轉圈,搖頭,就你這身板,風一吹就能刮跑。你以為進了保安團就能上山剿匪?別以為我娶了你妹妹,你就能拿著舅爺?shù)纳矸輭何?。你就算給本司令三跪九叩……
田樹才突然“撲騰”一聲跪在沈家門面前。
沈家門愣住,把剩下的話弱弱地說完,老子還要考慮考慮。
田明媚拉著田樹才,急得對沈家門直跺腳,你這算什么事兒啊。
田樹才對著沈家門連磕了三個響頭,他不是要三跪九磕嗎?他就是讓我喊爺我也愿喊。
沈家門一時手足無措。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書生意氣多過血性陽剛的田樹才面前,不知是拿出妹夫的姿態(tài)好呢,還是拿出保安司令的架子更合適。很快他發(fā)現(xiàn)對于這種讀死書、一根腦筋通到底的人,還是干脆當他一團空氣更好。沈家門這么一想,任憑田樹才跪在地上,劃著茶杯蓋悠悠地喝茶。田明媚惱怒地推了沈家門一把,沈家門端著濺出水的茶杯哎哎叫喚。
廟門外,推著板車和牛賣酒回來的花雕看見院子外排列的團丁,牛有些畏縮地不敢進院?;ǖ衤砸汇?,欣喜地扔掉車把,風風火火向里屋跑去。
花雕進門愣住了,隨手一把拎起門邊的洗衣棒槌打了田樹才一下,起來,你是沈家門的舅爺,怎么能跪妹夫?田樹才緊盯著沈家門笑?;ǖ褓|問沈家門怎么能讓舅爺跪。沈家門梗著脖子說膝蓋長在他腿上,我又沒讓他跪?;ǖ駬P起棒槌朝沈家門打去,我這個當嫂子的要教訓你這沒規(guī)矩的妹夫。
田明媚一把拽住花雕說是二哥自己要跪的。花雕無可奈何把棒槌扔到一邊,一腳踢到田樹才的屁股上,讓他別給田家丟人現(xiàn)眼了。
田樹才固執(zhí)地直著身子,說沈家門不答應我進保安團,我就不起來,這頭不能白磕。
沈家門煩躁地揮手,好了好了,看在嫂子和明媚的份上,答應你了。
田樹才驚喜地站起身,身子一搖晃,田明媚趕緊扶住他。
沈家門搖搖頭,瞧見你這豆芽菜身板。子彈可是不長眼睛的,不會因為你是我沈家門的舅爺就繞著你走。本司令不會照顧你,一切從大頭兵做起!
入夜,田樹才光著膀子跪倒在田有糧、田太太和田樹根的遺像面前,咬著牙用針往左肩肩頭上刺著字,血珠從胳膊上一點一點滲出來,汗珠從額頭上一滴一滴落下,滲進傷口,愈發(fā)疼痛難忍。田樹才實在痛得受不了了,順手抓過旁邊一件月白小褂,緊緊咬住衣領,防止自己因疼痛而喊叫。田樹才每劃一下,都輕聲地告訴自己,田樹才誰讓你這么賤,田樹才誰讓你膝蓋骨這么軟,田樹才誰讓你手頭沒有一把槍,田樹才……
門外有腳步聲過來,花雕敲著門問他睡了沒有,怎么燈還亮著。田樹才繼續(xù)刺完最后一筆,匆匆披上月白小褂開門?;ǖ褚谎弁娞飿洳诺募珙^滲出的血漬,一把掀開他的衣服。田樹才下意識地用手掌去遮?;ǖ裣崎_田樹才的手掌,這是干什么,為什么刺字?
田樹才咬著牙,說娘和大哥被姓沈的害死的,他得記住。花雕看清了田樹才肩頭滲血的“沈”字。花雕說冤冤相報何時了。
田樹才咬牙切齒,今天我跪的是沈家門手里的槍。哪一天我田樹才也有槍有兵馬了,我要所有的人向我下跪,包括沈家門!
花雕驚愕,樹才,你現(xiàn)在心里除了仇恨,好像再沒有別的了。
田樹才火辣辣地盯著花雕,不,還有你,嫂子。我要讓嫂子跟著我過上好日子。
花雕轉開臉回避田樹才的眼神,讓他早點休息,別胡思亂想。花雕離開時帶上門。田樹才的額頭抵著門框,仔細聽著花雕的腳步消失,然后倒退幾步,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慢慢閉上眼睛,輕聲說,我要讓嫂子跟著我過上好日子……
68
保安司令部大院,全體士兵已經集合完畢,昂首挺胸地持槍站在院子里。沈家門威嚴地踱著步審視著士兵們的軍容,不時滿意地點一下頭。他覺得在他的嚴厲調教下,這支地方保安隊簡直抵得上國軍正規(guī)軍的素質。穿著士兵服的田樹才從屋里跑出來,邊跑邊把帽子戴得歪歪斜斜。田樹才剛要跑進隊伍,沈家門大喝一聲田樹才站住。
田樹才納悶地站住。沈家門上前幫田樹才把帽子戴正。田樹才挺胸敬禮,跑步歸隊,悄悄地打量著沈家門,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妹夫變得遙遠而陌生,身上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霸氣。田樹才的背脊不知不覺挺直起來。他忽然意識到,在沈家門的手下當兵,也許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簡單。田樹才覺得自己將自己扔到了沒有回頭路可走的羊腸小道。
沈家門往隊伍里一左一右掃了兩眼,突然眼睛一瞪問劉副官呢。眾士兵面面相覷。這時劉二狗倉惶地從院外跑來,一邊跑一邊系著腰里的武裝帶。沈家門死盯著劉二狗,所有的士兵大氣都不敢出。劉二狗陪著笑臉走向自己的位置。
沈家門倒背著手踱到劉二狗跟前,劉副官,集合遲到怎么個處罰?
劉二狗立正敬禮,報告司令,遲到處以五軍棍以示警戒!
沈家門大聲說,雖然你是副官,也不例外。田樹才出列。軍法伺候!
兩個團丁馬上抬來一條木凳,劉二狗無可奈何地趴到木凳上。田樹才愣愣地站著,一名士兵上前遞給田樹才一根扁平木棍。田樹才猶豫著顛了顛手里的木棍,走到劉二狗的身邊,舉起來輕輕拍打了一下劉二狗的屁股。劉二狗裝腔作勢地哎呀一聲,眾士兵發(fā)出壓低的笑聲。沈家門上去踹了田樹才一皮靴,喝斥道撓癢癢啊,把吃奶的勁使出來,給我狠狠打!
田樹才咬牙用力,沉悶的棍子重重落下。兩下后,劉二狗的屁股馬上見血。劉二狗齜牙咧嘴,不敢叫出聲。士兵們緊盯著田樹才手中的棍起棍落,大院里只聽得重重的啪啪聲,像河埠頭里的女人在槌打一堆衣服,響亮而利落。田樹才打完五下,提著木棍望著沈家門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士兵跑過來接過木棍。
田樹才忐忑不安地看著劉二狗,怕他憎恨自己。劉二狗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回隊伍,臉上沒有半點怨恨的表情。田樹才看著沈家門的目光中多了復雜的敬佩之色,也不期然地滲透進了一份微妙的畏懼感。一個疑惑打進田樹才心里,沈家門也許并不像自己認為的是個只知騎馬挎刀、耀武揚威、追逐漂亮女人的丘八,這個保安司令還有幾兩真貨色。
沈家門走到隊伍前面正中大聲說,弟兄們,我沈家門的兵個個都是一個頂十個用,決不允許出現(xiàn)一個兵油子。劉二狗是我的副官,可犯了軍規(guī)老子一樣要打。軍紀如鐵軍法如山,棍棒底下出鐵兵,老子是要你們打仗的時候,關鍵時刻能保住小命。明白不明白?!
田樹才和眾士兵大聲回答,明白!
沈家門一揮手,一個士兵遞上一桿長槍。沈家門麻利地拉動槍栓朝天一槍,新兵田樹才出列,授槍!田樹才走到沈家門面前,沈家門把槍兩手橫拿著鄭重其事地遞給他,田樹才,你給本司令記住,老子今天發(fā)給你的可不是燒火棍。人在槍在,槍毀人亡!
田樹才跟著全體士兵大聲吼,人在槍在,槍毀人亡!
69
田家墳地上,擺著水果糕點等祭祀用品。四周是一片荒涼的林子,樹葉在風里瑟瑟顫栗,有幾片枯葉從枝頭脫落,晃晃悠悠地落下來,掉在地上的糕點上。
田樹才蹲下身,細心地給三座墳頭拔雜草。墳頭的草似乎比任何一個地方的草都長得葳蕤,充滿了不可抵擋死去又活來的勃勃生機。他一邊拔一邊輕聲說,爹,娘,大哥,屋頂長草了,我給拔掉些。然后又拿出一塊抹布,小心地擦著每塊墓碑上的泥灰,爹,娘,大哥,大門蒙了灰塵,我給擦掉些。
田樹才收拾好后,退到墳頭前面歪著頭看了看,覺得比剛才清爽多了。他從臉上擠出個笑意,你們活著的時候,我沒給你們收拾過屋子,家里連醬油瓶倒了我也不會搭一把手?,F(xiàn)在你們看看,我多能干。
田樹才撿掉落在糕點上的幾片葉子,然后他跪在父母和大哥的墳前連磕了三個響頭,爹,娘,大哥,從今往后我田樹才也是拿槍的人了。你們放心,咱家的仇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陳三炮、沈萬順他們一個也別想好死!不報此仇,我田樹才枉為人子!
田樹才拉動槍栓,朝天連開三槍。幾只鳥驚慌地從枝頭撲騰著翅膀飛走,林子里幾只不知名的小禽獸在荒草間躥動。硝煙緩緩散去。田樹才垂著腦袋站了會,正準備轉身離去,一陣踩著樹葉的腳步聲從背后傳來。田樹才一緊手里的槍,迅速轉后,槍口對準來者。
田明媚和花雕一前一后走過來。田樹才舒了口氣。田明媚走到墳前磕了三個頭,爹娘,大哥!明媚這輩子會和二哥一起為你們報仇。
花雕蹲在田樹根的墳頭,田樹根你個賭棍,你倒是躺這里輕松了,可害苦了我們三個。
田樹才說,嫂子,明媚,以后酒坊的事要你們多操心著點了。
花雕看著他的目光略有擔心,樹才,當兵歸當兵,在保安團里你可要多尊著點兒沈家門,不能拿捏當舅爺?shù)募茏?。她轉向田明媚,明媚,你也要分清是非,別到時候讓你男人夾在中間難做人。
田樹才慢慢地舉起槍,對準枝頭的一只鳥。花雕順著他的槍口看去,很為那只無憂無慮地啾啾歡唱的小鳥擔心。田樹才瞄了很久,那只鳥忽然拍拍翅膀飛走了?;ǖ袼闪丝跉?,田樹才緩緩地放下槍,拿出抹布細心地擦槍口,嫂子,你知道,很多時候我并不想主動開槍。如果我開槍了,那一定是被逼的。田樹才把槍搭在肩上,走出墳地?;ǖ窈吞锩髅母谔飿洳派砗?,他們踏倒的一片片凌亂的草,就像田記酒坊不尋常的歪歪扭扭的路。
幾只鳥從枝頭飛落下來,停在墳頭前的水果糕點上,小心地張望了會四周,然后探頭輕輕的啄食。一個饅頭上面很快布滿了千瘡百孔的小洞洞,像一只只眼睛,木然地瞪視著這一片荒無人煙、枯葉不時簌簌落下的墳地。
70
沈家大廳,滿滿的一桌菜。沈萬順坐北朝南坐在正中的太師椅里,兩手穩(wěn)穩(wěn)地擱在椅扶手上,看上去像一尊不威自嚴的活菩薩。沈家門、馮小寶一左一右各坐一側。田明媚遲了點進來。馮小寶看見田明媚,揚起下巴不屑地翻著眼望向別處。田明媚親昵地坐到沈家門旁邊,用手絹拍打了下他的胳膊肘。沈家門有點莫名其妙地看田明媚。
田明媚說,臟,等會脫下來我去洗。
沈家門納悶地說,不臟啊。再說張媽會洗,用不著你去洗。
田明媚扭了扭身子嬌聲說,給自己男人洗件衣裳算得了什么。
馮小寶嫉恨地橫了他們一眼,低聲說,耍什么風騷,男人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李媽端著一盆雞湯上來,挨個給大家盛湯。沈家門把一碗湯先端給沈萬順,又端給田明媚,然后就端了碗自己唏哩嘩啦地喝,卻把馮小寶給漏下了。馮小寶委屈地接過李媽遞過來的湯,一邊喝,眼角斜著對面。沈家門噓寒問暖地問候田明媚,讓她別燙著。
田明媚嘬著嘴唇,得意洋洋地吹著熱氣,美滋滋地喝。剛喝下一口,突地一陣惡心,喝下去的雞湯從喉嚨口涌上來,她連忙跑出去嘔吐。
沈萬順狐疑地看著跑出去的田明媚。沈家門嗅了嗅湯碗,八成是這雞湯味道不對吧?
一旁袖著手侍伺的李媽臉都嚇白了,老爺,司令,這雞是我一大早從集市上買來,現(xiàn)殺現(xiàn)煮的,怎么會有問題呢?
馮小寶大大喝了一口,用手絹擦著嘴,揚著聲告訴李媽別慌,這湯鮮著呢,有些人就是雞蛋里挑骨頭,沒事也得找事兒。沈萬順皺著眉頭轉著眼珠想事兒。田明媚由桃紅扶著,神態(tài)疲憊步子踉蹌地進來,坐回沈家門的旁邊。沈家門憐惜地問她要不要緊。
沈萬順突然放下湯碗,兩眼放光,有喜了!快請馬大先生過來,趕緊給三少奶奶號脈!
沈家門和田明媚抬起頭,驚訝不已。馮小寶正啃著一塊雞肉,聽得這話,雞肉一下子卡在喉嚨,噎得翻起白眼連連咳嗽。李媽趕緊往屋外跑。田明媚的臉龐一下子紅了,羞怯地把臉轉向沈家門,頭幾乎要低到他的懷里。
沈家門高興地說,好,老子等這一天可等了三十多年了!
沈萬順大聲說,給我聽著,誰生兒子,老爺我賞她二十畝田,五千大洋。生女兒賞十畝田,二千大洋!
馮小寶氣急敗壞地舀了一大碗雞湯,雞湯濺在桌面上她也顧不得,兩手端起碗,大口大口喝下去。沈萬順看著她搖搖頭。
李媽帶著馬大先生急急趕來,沈萬順和沈家門緊張地看著馬大先生給田明媚號脈。馮小寶面上不屑,心里卻懸著十五個七上八下的吊桶。馬大先生給田明媚號完脈,面露笑容,對沈萬順和沈家門拱拱手,恭喜老爺司令,三少奶奶有喜了,而且喜脈強勁,估計是個男孩。
沈家門一下子抱起田明媚在地上旋轉。田明媚害羞地拍打沈家門的背。沈萬順高喊別動著明媚的胎氣,快放下來。沈家門小心翼翼地將田明媚像個玻璃杯子一樣輕放在椅子上,蹲下身輕輕替她敲腿。
沈萬順讓沈二把家人們都叫進來。馮小寶煩躁地起身要走,被沈萬順喝住,說沈家上上下下都得在這聽著。
一會兒家人們陸續(xù)進屋,站滿了客廳。他們納悶地互相瞅著,像一堆棋子撒在棋盤上,不知道將被如何擺布。沈萬順拄著拐杖坐在太師椅里,活似沈家門訓練保安團丁的氣勢向家人們大聲訓話,從現(xiàn)在開始,三少奶奶就是沈家的國寶。誰從她跟前過,都得輕手輕腳,說話細聲細氣,不許嚇著沈家的孫子。然后又重點吩咐桃紅,跟在三少奶奶身邊寸步不離,就是打個噴嚏都得及時向他匯報。飯菜要不涼不熱的時候再上,所有的食物都要用銀針試過,才能讓三少奶奶食用。誰要是敢對三少奶奶不敬,就打斷誰的腿!
下人們又好笑又害怕地齊聲答應。他們走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把憐憫的目光投向邊上的馮小寶,好像馮小寶轉眼間由一件閃閃發(fā)光的綾羅衫變成了被人遺棄的舊衣裳,由一把漆光锃亮的新椅子變成了油漆剝落脫檔斷腳的舊椅子。馮小寶臉色鐵青地扯著手里的絲綢手絹,撕成了一縷縷破布條。
沈萬順意猶未盡,繼續(xù)吩咐沈二去辛浦鎮(zhèn)最好的裁縫寧小七那里,給三少奶奶做幾身寬松的衣服,要上好的湖州產桑綢面料。沈二答應著跑向外面。
沈家門猴急地摸著田明媚的肚子,把耳朵貼近她的肚子,要聽聽兒子在里面怎么樣了。田明媚嬌羞地推他。沈家門不依不饒地粘上去。馮小寶跺跺腳準備回屋。沈萬順突然又喊,對了!馮小寶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回過頭。
沈萬順激動地撫著手掌,家門,你去辛浦最好的金匠鋪,趕緊打一把純金的長命百歲鎖。
沈家門好笑地說,爹,百歲鎖要到孩子滿百日才戴,少說還有一年呢。
沈萬順說,你懂個屁,提前給我孫子準備好了,省得到時候抓瞎。
馮小寶氣蹬蹬地轉身就走。沈萬順中氣十足的聲音無孔不入地從身后飄上來,像鞭子一樣抽打著馮小寶的耳朵。沈萬順說,家門你跟明媚說,那洗衣服什么的都給我省省。什么事都別干,好好養(yǎng)我的寶貝孫子!
馮小寶用扯成破布條的手絹塞著要哭出聲的嘴,渾身打顫地往后跑,一字一句都像是鞭子在追趕著她。
71
地上已經碎了一堆茶碗,像落了一層雪花。馮小寶舉起一個大花瓶又拼命摔在地上,花瓶瓷片飛濺,有一塊劃過馮小寶的手背,很快血流下來。馮小寶高高地舉起滴血的手,對著窗外漏進來的光線。光影里,她的五根手指透明而粉白,血紅得觸目驚心,好像白蠟燭淌下了紅燭淚。馮小寶看著滴血的手,吃吃地笑,仿佛在欣賞一張精美的畫,從絲綢衣衫下的胸口處傳來了比手背更深的痛。
馮小寶舉著滴血的手坐在梳妝鏡前。這面鏡子是她和沈家門新婚時,沈家門特意讓人從上海買來的。沈家門曾經抱著馮小寶坐在鏡子前,親吻馮小寶剛剛抹好口紅的嘴,一邊吻一邊把一個個吻痕印在鏡子上。后來李媽進屋送蓮子湯,被鏡子上一張張血盆大嘴嚇得差點扔了湯碗。
馮小寶將血滴輕輕抹過嘴唇,鏡子上出現(xiàn)了一朵朵觸目驚心的唇印。這天夜里,凄婉的越劇在她房里響了很久,梁兄啊梁兄,好事多磨,難締同心之結,良緣開拓,竟然生離死別……
一大早,桃紅端著托盤匆匆走過走廊,經過馮小寶房間門口,馮小寶打著呵欠伸著懶腰正好打開房門。昨晚她睡得很不好,夢里又回到戲臺上,演一個冤屈而死的女鬼,披散著頭發(fā)四處尋找仇家。最后她找到,發(fā)現(xiàn)那仇家竟然是田明媚,對她得意地笑……馮小寶帶著惺忪的睡意從怒氣中醒來。
桃紅對馮小寶彎腰,二少奶奶早,便低頭踮腳從她眼前走過,往田明媚的房間走去。馮小寶喝令她站住。桃紅像根木樁似打在地上,端托盤的手微微顫栗。馮小寶一看,托盤里擺著一碗雞肉粉絲面,上面臥了個金黃的荷包蛋,幾綹綠油油的青菜絲,冒著喧喧的熱氣。
馮小寶咽了咽口水,板著臉問沈家的規(guī)矩不是都到大廳吃飯嗎。桃紅悄聲說三少奶奶要養(yǎng)胎,老爺吩咐多睡會兒,早飯送房里去。
馮小寶胸前的絲綢衣衫因氣憤而波瀾起伏,突然她伸手拿過面碗,一下子潑在門外的狗食盆里,把碗丟在托盤上。空碗打了幾個旋,穩(wěn)穩(wěn)地落在當中。馮小寶揚長而去。小狗乖乖見狀湊上去大吃。桃紅嚇得瞅著空碗,這可怎么辦啊。
馮小寶來到大廳,桌上只擺了一碗冒著微微熱氣的清水面條,一碗油醬調料,一碗豆腐香干,一碗炒蘿卜干。這些飯菜看上去更像是祭祀品而不是給活人吃的。馮小寶咬咬牙,剛要端起飯碗。沈萬順氣沖沖地趕來,后面跟著怯生生的桃紅。沈萬順伸出拐杖,將桌上的碗盞全都掃落在地。地上頓時花綠柳紅一片。馮小寶尖叫一聲,桃紅趕緊縮起脖子。
沈萬順用沾著面條的拐杖頭指向馮小寶的鼻尖,我告訴你,馮小寶,再一再二沒有再三,你再敢惹事生非,跟三少奶奶過不去,別怪我讓沈家門休了你!然后沈萬順對桃紅說,去,告訴三少奶奶等會兒,我親自給她下廚做碗三鮮排骨面!
桃紅瞪大驚訝的眼,過了會緩過勁來連聲說是是。
馮小寶提著個鼓鼓囊囊的小包,踮著搖搖晃晃的高跟鞋,帶著兩手提著大袋子的李媽百無聊賴地逛街。她進了滿城香,要了兩斤熏肘子。進了稻香坊,秤了三盒糕點。進了寶貂堂,定了件貂皮小坎肩。她又出現(xiàn)在寧小七的裁縫店,進門就問沈三少奶奶定了什么衣裳。寧小七打量著馮小寶來者不善的面孔,放下手里的裁刀,將軟尺往自己頭頸上一繞,走到瀑布般披掛的一匹匹面料前,一一指點給馮小寶看。
馮小寶打開錢包,摸出兩塊锃亮的銀元,扔在攤開在裁縫桌上的絲綢面料上,銀元在光滑如水的絲綢上轉動,快轉到桌角時,寧小七伸出白凈的手將銀元穩(wěn)穩(wěn)按下。
馮小寶說,我要比她更貴更好的面料,不管她做多少,我比她多一件!
寧小七恭敬地彎了彎腰,并贊賞馮小寶有數(shù)一數(shù)二的旗袍身架。然后他抽出纏在頭頸上的軟尺,翹著蘭花指替馮小寶量體。馮小寶出門時又掏出了一塊銀元,按在寧小七的手心當賞錢。她的手特意在寧小七的手里停了會,她感覺到一個裁縫的手所特有的綿軟溫和。馮小寶其實并不喜歡男人有這樣的手,但她在他手心用指甲劃了劃。馮小寶看到寧小七垂下了羞澀的眼皮。馮小寶嬌笑著走出裁縫鋪,心頭有種勝利的愉悅感。
李媽看看暗下來的天色,小心地建議早點回家。馮小寶的好心情驟然變差,憤然地說家都被那個小妖精霸占了,她不想回去看老東西和小妖精的砧板面孔。李媽只得拖著滿滿當當?shù)臇|西,像一頭忠實的老驢一樣跟在馮小寶后面轉悠。
地瓜和另一個小土匪正在街邊的小吃攤上吃東西,一眼望見馮小寶手里的精致小包和她白嫩頸脖間的金項鏈,互相對了下眼色,悄悄地起身跟蹤……
一會兒,長長的弄堂傳來女人呼救的尖叫聲。
而此時在保安團,沈家門的腿翹在辦公桌上,悠閑地抖著腿,聽著唱片機里的戲,一忽兒聲粗一會兒聲細地跟著哼唱,你說道,家中還有小九妹,你賢弟代我來做媒,許與山伯堂來拜。愚兄為你家小九妹,特到祝家莊上來??炜旖谐鲂【琶?,與我山伯來會一會。討一個喜訊把家回……
李媽一手攙著一瘸一拐的馮小寶,一手扶著自己受傷的老腰蹣跚地進來。馮小寶披頭散發(fā),衣衫上沾著污垢,面孔沾著血跡。李媽肩上吊著一個用繩子五花大綁的破袋子,袋口露出了熏肘子的腳趾。兩人渾似逃難。
沈家門驚得坐直身子,怎么了這是?
馮小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在小弄堂里被人搶了,強盜洗劫了錢包金項鏈,掠走自己耳朵上的兩個金耳環(huán),連耳朵都給拉豁了個口子。
沈家門火起,誰他媽這么大膽子,敢在我的地頭上搶我的女人!
馮小寶把滴著血的耳朵轉到沈家門面前,哭嚷著你看你看。
沈家門便埋怨道,世道這么亂,你出門穿金戴銀,換了我也搶。
馮小寶跺著腳,世道這么亂,以后我出門你得給我派兵!這次劫財,下次說不定劫色。到時候別怪我給你戴綠帽子。
沈家門捶打了下桌子,把唱片機上的唱針移開,朝門外喊,劉二狗,叫幾個兄弟進來。
片刻劉二狗帶著田樹才等十幾個士兵排隊進來站定。沈家門攙著一瘸一拐的馮小寶從士兵面前走過。馮小寶挑剔的目光在士兵們的臉上掃地似的來回掃了兩圈,她看到了一張張生鐵般毫無表情的面孔。然后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高個子士兵的臉上,定了定神,像蒼蠅粘在食物上一樣飛不動了。馮小寶指著他的面孔,就他了。
沈家門有些為難,小寶,你要不再換一個吧?
馮小寶眼一橫,你的兵要緊,還是我的命要緊?那好,我不挑了。
沈家門暗暗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喝道,田樹才,出列!
好不容易才穿了幾天保安服的田樹才,被迫又穿上了對襟長衫,滿頭大汗地提著東西跟在馮小寶身后,陪她逛街;馮小寶在茶樓翹著二郎腿聽評彈,田樹才穿著便服坐在邊上,替她剝橘子削蘋果;田樹才用腳踏車帶著馮小寶在大街上騎行,馮小寶抱著田樹才的腰,抽瘋似的大笑。田樹才一臉怒容,緊緊咬著嘴唇,突然把車騎向辛浦河岸邊,騎得瘋快,風把他的衣裳下擺啪啪地拍在馮小寶的身上。馮小寶快樂地尖聲叫嚷,讓他騎得再快點。
田樹才卻慢下腳,厭倦地說騎不動了。馮小寶轉了轉眼珠,說要吃紅菱,要田樹才帶她去湖邊。田樹才沒動。馮小寶用力推了他一把,用命令的口吻要他去湖邊。田樹才心情沉重兩腿呆滯地騎上車。
馮小寶坐在烏篷船的船尾,嗑著瓜子觀賞湖上的景色,四周寂靜無人。樹影清晰地落在湖面上。田樹才的劃槳動作攪碎了樹影,等船劃離,樹影又恢復清晰。馮小寶瞟了田樹才一眼,她發(fā)現(xiàn)在暖洋洋的光線下,田樹才的臉上有一層水霧樣的淡金色光暈,這使得田樹才看上去年輕而粉嫩。馮小寶起身,身肢裊娜地走向船頭。
船打起晃。田樹才看著馮小寶的兩條腿一步步向自己走近,說你別亂走船要翻的。
馮小寶一屁股坐到田樹才旁邊,看著正襟危坐的田樹才,吐出一片瓜子殼,二哥辛苦了,要不要吃瓜子?說著瓜子仁頂在舌尖上,伸著脖子遞到田樹才面前。
田樹才看了眼馮小寶像小蛇一樣粉紅潮濕的舌尖,慌亂而迅速地將目光移開。
馮小寶心里有了底,曖昧地笑了下,二哥還真算個美男子。杭州讀書時,得有多少女學生對你動過心思???
田樹才冷笑,筆頭有用嗎?這年頭只有槍管用。
馮小寶把臉湊到田樹才跟前,聲音無比濕軟,你說說,你的槍管不管用?
田樹才額頭上一下子沁出汗珠,皺著眉頭,你什么意思?
馮小寶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把腳伸過去擱在田樹才膝蓋上,一拉寬腿綢褲,露出白嫩嫩的小腿,輕輕地用腳趾頭劃著他的大腿處,田樹才,你不會還是個黃花處男吧,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跟女人相好?
田樹才盯著馮小寶上下起伏的胸脯,陽光下白得晃眼的小腿,喉結抖動,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馮小寶的腳趾頭繼續(xù)朝他大腿根處游移,輕輕地搔著。田樹才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腦海,他扔掉手里的船槳,伸手一把捉住馮小寶的手腕。馮小寶一甩,卻沒能甩開。田樹才猛地一拉,將馮小寶整個拉進懷里,你想讓我睡了你吧?我替沈家門成全你!
田樹才粗暴地拉開馮小寶的衣服。馮小寶毫無實質意義地掙扎了兩下,到底還是攤開手腳不動了,任憑田樹才像匹笨拙而慌亂的野獸一樣撲上來。她冷笑一聲閉上眼睛,心里在說,沈家門,你睡別的女人,我讓別人睡你的女人。這下你有綠帽子戴了。
湖岸上的楊柳隨風飄蕩,枝條一點一點沾到湖面,蕩出一圈圈凌亂的波紋。湖中心,烏篷船劇烈地打著旋,有時船舷幾乎要貼到湖面,旋即又朝另一面傾去,這樣左右搖擺有驚無險地搖晃了很長時間。
馮小寶捋了捋有點汗津津的頭發(fā),將濕潤的嘴唇貼近向田樹才的臉龐,撫摸著他敞開衣襟的胸膛。田樹才皺著眉頭,下意識地移開臉。這一刻他從倏然而至的迷失錯亂與突如襲來的激情巔峰滑落下來,心頭濺起巨大的失落。他閉上眼睛,眼前不期然浮上花雕的眉眼。他無比難受與羞愧,覺得像背著她做了回可恥的小偷,又像被人偷走了最寶貴的東西。
馮小寶的手移到他的耳垂,輕輕地捻著,好像那里有一只任她戲弄的蟲子。田樹才竭力控制著從耳邊傳到身體上的麻酥酥的感覺。
馮小寶這時突然說,我想和你私奔。
田樹才錯愕,你瘋了!
馮小寶說,你愛不愛我?
田樹才盯了她一眼,挪開她的手,轉過臉蹲下身,從湖面上掬了水,接二連三朝自己臉上潑。田樹才痛痛快快洗了個臉,然后抹了一把臉,將敞開的衣襟一粒一??凵峡圩?,目光直視湖岸對面,好像湖對面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他的目光。這時候他的軀體已由狂熱而冷靜下來,他面無表情地說你說什么。
馮小寶倒吸了一口冷氣。剛才她體驗到他黃花處男般生硬而笨拙的動作,以為他的內心一如表面那樣幼稚無知。事實上并不如此,田樹才像任何一個毫無人性的男人那樣翻臉無情。馮小寶從嘴里擠出咬牙切齒的話,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一提起褲子就不認賬的混蛋!
沈家門回到家,卸下槍械就直奔田明媚的房間。走到門口,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地進屋。田明媚背對著他在織一件粉色小毛衣。她坐在窗下的一把軟墊椅子上,對著窗外漏進來的光線,纖白的手指在粉色的毛線里靈活地穿針引線。她的肚子微微隆起,柔光打在她身上,全身像罩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她的背影看起來有一種神圣的感覺。沈家門看著她,忽然對田明媚有了一種依戀的感覺。這種感覺甚至有一瞬間讓他產生了解甲歸田的想法。這是與馮小寶在一起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明白自己是真的愛田明媚。
沈家門蹲下身,輕輕摟住田明媚的腰。田明媚的身子微微挺了一下,很快察覺出是沈家門,卻沒有作回應。沈家門認為她是在故意撒嬌,便將臉一點一點貼過去,從她白嫩的后脖頸吻過去,吻到前面,吻到下巴,吻到臉腮。田明媚依然沒有回應。沈家門這才驚訝了。他轉到田明媚面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是板著的。沈家門納悶地問她怎么了。
田明媚冷冷地說,你馬上把馮小寶身邊的跟班換過,要不我跟你沒完!
沈家門放心地笑了。他將田明媚抱起,坐到椅子上,把她的身體放在自己腿上,撫著她的肚子,笑著說他抱了母子兩個人。然后他跟她講道理,田樹才跟在馮小寶身邊挺好,怎么說都是親戚,換了別人他還不放心呢。田明媚扭著身子連聲說不要不要,怎么也不能讓她二哥伺候別人。這幾天馮小寶看她的眼神多得意啊。
沈家門被纏得沒辦法,想了想說那就不伺候了,給你二哥弄個小隊長當當,每月凈多兩個大洋薪水。田明媚說這才像話。沈家門一頭貼近田明媚的胸口,含糊地說你拿什么報答我。
兩人正鬧騰著,窗外桃紅輕聲喊司令三少奶奶吃飯了。沈家門抱起田明媚就走。田明媚拍打著要他快放下來。沈家門沒理她,直到大廳門外才輕輕放下她。
沈家門一抬頭,看見馮小寶站在大廳外的廊柱下,用哀怨的眼神看著他們,那眼神在說,你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沈家門不覺有點慚愧,但很奇怪,除了慚愧,他竟然沒有內疚之感。馮小寶一甩手帕走進大廳。沈家門拉著田明媚的手也進去。
沈萬順看見田明媚,抬頭看了眼掛鐘,略帶不高興地說,明媚,你遲了一刻鐘,你餓了我孫子一刻鐘。以后不許你這樣。田明媚乖巧地說知道了以后不這樣了。沈萬順滿意地點點頭,吩咐李媽把燕窩粥舀出來。李媽把燕窩粥小心地端到田明媚面前,滿臉堆笑地說,三少奶奶,這可是老爺親手熬的燕窩蓮子粥,他怕我們熬不好。
田明媚舀了一口,嬌聲說真香真好喝。沈萬順吁了口氣,放心地吃飯。馮小寶的臉色像碗上的青花瓷一樣青青白白。她故意裝著掉了筷子,彎下身去撿筷子的時候,眼睛盯在田明媚的肚子上。她舉著筷子朝田明媚的肚子惡狠狠地比劃,恨不得筷子變成一把刀,一下子刺進田明媚的肚子里,讓她這一刻的狐媚得意瞬間變成號啕痛哭。
72
花雕和田福、二胖等忙活著刷洗酒壇子。田樹才提著燒雞和豬蹄進來,興高采烈地朝大家搖搖手里的東西。花雕邊忙乎邊扭過頭說看來碰到好事兒啦。
田樹才放下手頭的吃食,頗為不好意思地說,怎么也瞞不過嫂子的眼睛,一來發(fā)餉了,二來嘛,我提小隊長了。
花雕高興地對田福說搬一壇好酒,好好給二少爺慶祝慶祝。四個人圍著喝酒。花雕跟田樹才碰了下酒碗,欣慰地說這下好了,不用跟著那個馮小寶當她的勤務兵了。
田樹才這時正在挾燒雞翅膀,雞翅膀肥肥油油的,他挾了好幾下才挾住?;ǖ襁@一說,他筷頭挾的雞翅膀滑下來,掉在酒碗里,濺出點點心虛?;ǖ窨戳怂谎郏χf這么大人了怎么連菜也不會挾了,快換碗酒。
田樹才擋住田福要換酒的手,說換了太可惜,就一仰脖子把浮著油珠的酒一飲而盡。在仰臉的一刻,他羞愧得想用酒碗把自己的整張臉也扣上。他甚至認為花雕已看出了他因羞愧而漲紅的臉色。他放下酒碗,重重地抹了下嘴邊的酒水,像要抹去什么東西似的。他說已經不跟班了,嫂子以后不用惦記這事了。
花雕說她才懶得惦記,馮小寶這女人有心計,以后自己多留心就是。田樹才低著臉,像喝多了酒反應遲鈍似的,過了一會說,是,我心里有數(shù)。
73
保安團司令部練兵場上,一隊士兵有模有樣地在練習刺殺。田樹才站在隊伍的前頭,精神抖擻地拿著一把槍賣力地做刺殺動作,高喊殺殺。士兵們高昂雄壯地齊聲喊,殺!殺!
田樹才在將刺刀刺向空氣的時候,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是一個個具體的身影。他眼前出現(xiàn)的是在土匪的簇擁下來到田家院子的陳三炮,將田樹根的臉一腳踢出血的陳三炮,用槍逼著田家下人將田有糧的頭往酒缸里按的陳三炮,提起腳將自己的臉重重地踩在腳底下的陳三炮……田樹才咬著牙,將刺刀往眼前虛擬的影子狠命地刺上去,大吼一聲殺!
士兵們跟著山響,殺!
田樹才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刺去,他眼前出現(xiàn)的是大酒缸里兩條慘白的大腿筆直地伸出來,自己趴在井沿邊望著井里的田樹根慟哭失聲,母親吐著白沫的慘白面孔,沈萬順和善的面孔浮現(xiàn)出老奸巨滑的微笑……田樹才臉色鐵青,刺刀向前,又一聲吼叫,殺!
桃紅攙著田明媚走來。田明媚像個駕輕就熟的孕婦一手搭在微隆的肚子上,一手捏著一方手帕,看著刺殺得有模有樣的田樹才,她用手帕按著嘴笑了。她已經過了最初的孕吐期,進入了一個標準的孕婦所應有的慵懶、舒適、放松的狀態(tài)。她全身蕩漾在一片與世無爭的安寧里,已經本能地屏蔽了刺刀背后隱匿的那些血腥味兒。
田樹才回頭看到田明媚停下手里的刺刀,對士兵們說今天就先練到這,解散。士兵們列隊快步跑開。田明媚走到田樹才面前,掏出手絹擦擦他額頭的汗,二哥,你練得像真的一樣。
田樹才自己抬起手肘擦汗,那當然,只有當真,將來殺起仇人才能刀刀見血。
田明媚聽到刀刀見血這幾個字,像真的挨上了刀子似的,身子猛然一顫,厭惡地揮了揮手帕,似乎想把這些趕走。田樹才看了看不遠處無所事事地朝著天空打呵欠的桃紅,回過頭用譴責的目光看田明媚。田明媚接受了二哥的責備,低下頭撫摸自己的肚子,似乎在用這個動作為自己的行徑開脫,也在隱隱提醒田樹才她并非忘記了過去。站在風和日麗的空氣中,田明媚撫觸著柔韌的肚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中,已不再有當初在霧氣蒙蒙的早晨抱著酒壇子來到沈家緊閉的大門外站立的那份慘然決絕。
田樹才用壓低的聲音緩緩說,明媚,你是女人,可以忘記家仇??晌沂翘锛椅ㄒ坏哪腥?!你告訴沈家門,讓他對得起當初對你的承諾。
田明媚撫摸肚子的手停下來,好一會兒慢慢地屈起手指頭,手掌握成了一個拳頭。她對田樹才默默地點了點頭。田樹才繃緊的面孔露出了一絲笑意。
德福樓包間內,桌上的飯菜已吃了一半,幾個碗底朝天。田樹才看看桌上的菜,準備再要幾個,沈家門擺擺手。田樹才堅持要了個辣子雞,說是德福樓的拿手菜。田明媚將蟹肉細細地剝出殼,沾了調料,搛到沈家門嘴邊,撒著嬌要他吃下去。沈家門哈哈大笑,腦袋往一左一右擺了擺,看了旁邊的田家兄妹一眼,一口將蟹肉吞下去,晃著腦袋哼戲,最難消受啊美人恩啊……
田樹才拿起一壺酒殷勤地給沈家門斟上,一邊倒酒一邊表示今天是提拔做小隊長的答謝宴,沒幾個菜不像樣子。沈家門拿起酒碗輕輕旋著,他看見碗壁緩緩淌下來稠稠的酒水痕跡,贊嘆地說舅爺你看德福樓的酒多好,酒絲都掛壁了。田樹才附和道他們進的是田記花雕,當然不錯了。沈家門突地把酒碗擱在桌上,這么好的酒,可我怎么吃出了鴻門宴的味道?
田樹才一愣,不禁朝田明媚悄悄覷去。田明媚仍在若無其事地剝蟹殼。事實上田明媚也被沈家門的話嚇了一跳。她沒想到這個大大咧咧的武夫并不像表面那樣莽撞。他有鷹一樣的眼神,狗一樣的嗅覺。她甚至懷疑沈家門把他們的謀劃全都摸了個一清二楚。田明媚低著頭剝蟹的手在發(fā)顫,不敢跟田樹才對眼色。
田樹才見妹子沒動靜,在沈家門留意到他之前,迅速收回了目光,又提起酒壺準備給沈家門斟上。沈家門按住酒壺,他的手很用勁,以致于田樹才整個人也站不起來。田樹才只得放棄,訕訕地笑著往桌上的菜溜眼,不知拿什么應付沈家門。
伙計把辣子雞端上來。嫩黃的雞肉和鮮紅的辣椒配在一起,看上去十分養(yǎng)眼。田樹才趕緊把放在他面前的辣子雞移到沈家門眼前,熱情地介紹辣子雞是德福樓湖南廚子的拿手好菜,這辣椒一般人還消受不了……沈家門沒等他說完,搛了一筷子辣椒直接放進嘴里,像嚼一節(jié)甘蔗似的津津有味。田樹才咝咝地直往嘴里吸氣,好像辣著的是他而不是沈家門。
沈家門眼睛盯著辣子雞,面無表情地說,說!什么事找我?
田樹才被扒下了虛披的外衣,索性鎮(zhèn)定下來,沈家門,你當初對明媚發(fā)的誓還算不算數(shù)?
沈家門抬頭盯了田樹才一眼,繼續(xù)嚼著雞肉,喉嚨打出一聲嗯哼,加以重重的點頭。
田樹才問他打算什么時候鏟平銅鑼寨,剿滅陳三炮。沈家門夾起一條雞腿,遞到田明媚面前。田明媚搖搖頭表示吃不了辣。沈家門捏住雞腿,兩手輕輕一掰,吧嗒一聲,雞腿跟雞爪子斷成兩截。然后他將雞爪子上的腳趾一個個掰下來,讓田樹才知道他掐斷人的腳趾也會同樣的輕松。田樹才聽得一聲聲吧嗒,身上不由起了一層疙瘩,不禁把腳往后縮了縮。
沈家門心里無聲地笑了下,把嘴里的骨頭渣子吐出來,在桌上吐成一堆,斜了田樹才一眼,銅鑼寨憑什么能立足二十年?當年飛山豹那么多次要吃掉陳三炮,最后還不是被陳三炮吃掉了。
田樹才說,我當然知道銅鑼寨易守難攻,我們可以引蛇出洞。
沈家門輕蔑地一笑,不屑置辯。田樹才悄悄遞給田明媚一個眼色。田明媚把一塊胸脯肉搛到沈家門碗里,正準備送上一個嬌笑,未待開口,沈家門拍拍田明媚的臉,丫頭,打仗的事女人別跟著瞎摻和,踏踏實實給老子把孩子生下來才是正事!
田樹才心猶不甘,繼續(xù)向沈家門分析,保安團武器精良,比他陳三炮那些土槍土炮要好上百倍!你給我一隊人馬,我保證……
沈家門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站起,你以為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就能上山打土匪?!別以為自己看了幾本什么孫子兵法爺爺兵法的就真能打仗了!
田樹才被噎得回不了話,像只桌上的辣子雞頭一樣干瞪著眼珠,說不了話。心頭多日的盤算,一下子被沈家門的三言兩語打發(fā)得唏哩嘩啦。他眼角的余光落在田明媚隆起的肚子上,看著田明媚進退維谷的神情,他懊惱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一筆虧大發(fā)的買賣。
沈家門拿起桌子上的帽子戴在頭上,然后把披在椅背上的保安服穿起來,一粒一??垡驴?,眼睛也不看田樹才一眼,聲音冰冷地告訴他,上面來了電文,小鬼子已經在老鼠山登陸。這節(jié)骨眼上,保安團會隨時被國民政府抽調前線,哪有閑工夫去剿匪。
田明媚心情糾結地絞著手絹,可憐巴巴地看著沈家門。沈家門蹲下身聽了聽田明媚的肚子,站起身要田樹才送她回家,小心孩子。
田樹才和田明媚聽著樓梯上的皮靴聲漸漸遠去。田樹才慢慢地捏緊拳頭,田明媚清晰地聽到了一陣格格聲從田樹才的拳頭里發(fā)出來,一個一個字從田樹才的嘴里擠出來,我瞎了眼勸你嫁給他!
田明媚哭喪著臉,覺得自己像踩著高蹺走在一墻高墻上,往哪兒走都不是個事兒。
田樹才皺著眉頭,把吃過的幾塊雞骨頭放在面前,移來移去地搬弄。田明媚詫異地看著他,懷疑田樹才被沈家門刺激得走火入魔了。她拿手在田樹才面前扇了扇。田樹才忽然一拳捶在桌子上,眼睛里閃出了精光。然后他附在田明媚耳邊,將自己打定的主意說給她聽。田明媚臉上的表情由詫異而疑慮而擔心而信服,最后沉重地點了點頭。
74
沈萬順坐在搖椅上悠閑地搖晃,脖子上掛著把百歲金鎖。陽光照進他脖子,細細碎碎的光從他脖子里折射出去,好像他的脖子是金子做的。沈萬順頓時產生了十分金貴的感覺。
自從確定田明媚懷了沈家的種后,沈萬順時不時要蹦出喉嚨的一顆心,總算穩(wěn)穩(wěn)實實地填回肚子里去了。按照他的人生經驗,一個女人只有成為母親,才能從一匹撒著蹄子亂奔的野馬被馴服成老實顧家的家馬,才會從什么都不怕變成什么都怕。他嚴重懷疑過田明媚抱著酒壇子送上門來的舉動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他相信,以田明媚這種沒二兩繞繞腸的嬌小姐,一舉一動絕對逃不出自己的耳目。事實上正是如此,隨著田明媚的肚子日漸隆起,當初刁蠻任性的田三小姐,果不其然變成溫順得只知道縫補嬰兒衣衫的沈家三少奶奶。沈萬順幸福地盤算著讓田明媚給沈家再生五個孫子,確保沈家的百年基業(yè)能代代相傳。
沈二站在他身邊報賬,看樣子這段時間酒坊生意不錯。沈二喋喋不休地念叨,沈萬順微微頜首表示滿意,時不時摸一下脖子。
這時沈家門擁著田明媚出來,兩人一身出門的裝扮。沈家門貼著田明媚的耳邊說話,田明媚的手按在肚子上,發(fā)出屋頂上的小母鴿一般愉悅的咕咕聲。沈萬順急切地從搖椅上躍了起來,眼睛狼一樣上下打量他們兩個,使勁地嗅鼻子,似乎要嗅出他們意欲何為。
沈家門告訴他明媚在家呆煩了,想去縣城聽紹興大班。
沈萬順沉下臉搖搖頭,不行,哪都不能去。這車馬顛簸出個事怎么辦?
田明媚斜了沈家門一眼,沒有理睬公公,把難題留給沈家門,托著腰走向門口。沈萬順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指著田明媚的背影對沈家門著急地哎哎。沈家門貼近他爹的耳邊,爹,您這老公公管兒媳婦也管得太寬了。明媚心情一不好,不是也影響您孫子的心情嗎?萬一他不高興了不想出來見你這個爺爺怎么辦?
沈萬順一時愣在那兒。沈家門三腳兩步趕上去,兩人又像纏頸鴛鴦似擁在一起。沈萬順萬般無奈地跺著腳,罵罵咧咧兒子見著老婆像蒼蠅叮著有裂縫的雞蛋一樣。沈二怯怯地問賬用不用再報下去,沈萬順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走。
一輛轎式馬車已在大門口準備好。劉二狗帶著一個班的騎兵排列在馬車后面等候。沈家門扶著田明媚上車,田明媚對躲在不遠處墻角觀望的田樹才點點頭,田樹才也點點頭,看到沈家門目光掃過來,他迅速地消失在墻角后。沈家門抬眼看去時,一只貓從墻后的弄堂躥出,朝前一躥而過。沈家門微微一笑。
沈家門把田明媚扶上車廂,拉上簾子,對劉二狗招招手。劉二狗拎著槍跑過來,田樹才在他耳邊嘀咕。田明媚從簾子后面探出頭看沈家門的動靜。沈家門故意大聲對劉二狗說,回來發(fā)現(xiàn)出什么岔子,你提腦袋來見我。劉二狗啪地立了個正,轉身率隊離去。
沈家門登上馬車,輕輕擁住軟軟的田明媚。田明媚伏在他懷里。車把式打了個響鞭,馬車咕轆轆地朝前駛去。沈家門撫摸著田明媚軟軟的頭發(fā),舒適而遺憾地嘆了長長的一聲,如果將要開演的是一場無憂無慮的戲該有多好。自從有了田明媚,別的女人對沈家門來說,好像是失去了色澤的干菜一樣乏味。他甚至開始覺得,一輩子只有一個女人并非是件丟人的事。
75
劉二狗學著沈家門的樣子,坐在保安司令的搖椅上,兩手枕在腦后,閉著眼睛,兩腳高高擱在辦公桌上,搖頭晃腦跟著哼唱留聲機里的越劇。英臺呀,雖然你終身許文才,馬家不抬我不抬,馬家要抬我要抬,兩頂花轎嶄齊來,祝家廳堂擺起來。家中只有一英臺,還是抬到馬家去?還是跟我梁山伯?叫你父親分分啊……
在劉二狗的心目中,保安司令沈家門是他最崇拜的偶像。沈家門文能唱戲,武能打槍,一次能喝下三海碗滾燙的酒,一槍能打中百米外的靶心,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似的換。不過自從沈家門喜歡上田記酒坊的三小姐田明媚,竟然像中了邪似的,不再去沾惹其他女人,甚至連馮小寶也愛理不理了。這讓劉二狗很是想不通。在劉二狗并不輝煌的嫖宿生涯中,經歷過的女人如出一轍,沒有哪一個跟另一個有什么不同。劉二狗想不出這其中的區(qū)別,便不再傷費腦筋為難自己想下去。劉二狗也沒嫉恨保安司令沈家門,他認為自己做一流的狗腿子比做二流三流的司令合適多了。有時想過把司令的癮,他會悄悄摸到沈家門辦公室,在椅子上坐會兒。
田樹才這個時候悄悄地從側門進來,輕手輕腳把門閂上,一步步繞到劉二狗的身后,瞬間用槍頂在劉二狗的后脖頸上,另一只胳膊隨即掐住他的喉嚨。這扇側門是他巡察了好幾回沈家門辦公室后才發(fā)現(xiàn)的,他斷定這是扇應急的門,但沈家門似乎一次也沒用過。突然被掐住喉嚨的劉二狗掙扎著掰對方的手,費勁地斜過腦袋,看清了搞突然襲擊的是田樹才。劉二狗的眼神并沒有意外,好像預料到田樹才會來這么一出。
田樹才的手往劉二狗的腰上摸去,劉二狗下意識地捂緊腰上的鑰匙。田樹才調轉槍管,用槍柄重重地敲了一下劉二狗的腦袋。劉二狗連忙去按腦袋,田樹才趁機扯下他的鑰匙。
鑰匙抓在手心的時候,田樹才油然升起勝利的感覺。他暗自得意,原來完成一個計劃并不是件十分犯難的事。田樹才把槍插在腰間,從懷里掏出一根繩子剛要綁上劉二狗,劉二狗一肩膀撞開他,反手抓住田樹才。
在唱片輕柔的越劇唱腔里,二人扭打成一團,像兩只悶聲不響的狗熊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兩個人的帽子滾落在地,衣扣脫散。田樹才的身手畢竟不如劉二狗,被劉二狗的膝蓋狠狠壓倒在地,動彈不得。劉二狗喘著粗氣,田樹才,就你這三腳貓功夫,還敢跟我比劃!
田樹才像只被踩在地上拼命掙扎的蟑螂,氣喘吁吁地四處搜索還擊的武器。
劉二狗哈哈大笑,司令早看出來你圖謀不軌。就你這身板,找陳三炮報仇等于是送死!
田樹才突然摸到劉二狗插在靴子里的一把匕首,猛地抽出,沖著劉二狗腿上亂捅。劉二狗大叫,吃痛滾到一邊。田樹才急忙翻身起來,用繩子捆綁住劉二狗。劉二狗這時才想到應該喊人,他剛張開嘴巴,田樹才敏捷地在他嘴里塞上了一塊破抹布,隨即一槍柄把他打暈。田樹才像拖裝滿谷子的麻袋一樣,拎著劉二狗后脖頸衣領,將他拖到辦公桌底下,再狠狠踹上一腳。然后田樹才戴正帽子扣上衣扣,從容地走出去。
縣城戲院大門口,田明媚嬌嗔地對沈家門說快點進來,便在桃紅的攙扶下,滿臉喜悅地向戲院走去。田明媚覺得歡快的鑼鼓聲十分符合她希望的心境。一隊士兵在門口持槍警戒,沈家門在門口的士兵二小耳邊嘀咕了兩句。二小啪地立了個正步。沈家門隨后追著田明媚的身影進入戲院。戲院里急鼓繁弦,一場好戲剛剛拉開帷幕。
76
夜色中的百丈崖山頂,大力等八個腰間掛滿手榴彈的保安團士兵憑借鉤索攀上崖來,像一群猴子一樣利索地攀援而上。田樹才出發(fā)之前告訴他們,沈家門今天故意離開辛浦鎮(zhèn),假裝去縣城看戲,目的是為了掩護這次偷襲銅鑼寨的行動。這次行動配發(fā)了最好的武器,所以一定要打好這次偷襲戰(zhàn),不辜負司令的厚望。事成之后,賞金賜銀有功封官。眾士兵熱血沸騰,一個個拍著胸脯說是。
到得山崖頂,大力悄聲吩咐分頭行動,東西南北兩人一組,共四組布置在四個山頭。他們的目的是把銅鑼寨炸得四面開花,把陳三炮一伙炸迷糊了轟下山,而山下則有田樹才帶著一干人在一線天出口處的小山包上,用亂槍伺候著。這樣里應外合,將陳三炮一伙包餃子一樣包起來,徹底一網掃盡。幾個人點點頭,像棋子一樣撒向四面八方。大力帶著士兵甲跑出幾步,分別從腰間拔出手榴彈,向不同角度扔出去。爆炸火光頓時四起。大力和士兵甲在煙屑里就地一滾,隱入山林。
銅鑼寨上的陳三炮、鐵算盤和香雪海被突如襲來的槍炮聲震得暈頭轉向。按照山下眼線的來報,這個時候辛浦鎮(zhèn)的保安司令沈家門正帶著大肚子的三少奶奶田明媚在縣城戲院看紹興大班,不可能摸黑來襲。所以陳三炮這時候在山寨大廳里跟兩位當家在商議下一次收拾沈家門的時辰。
木瓜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報告銅鑼寨莫名其妙地四處遭襲,弟兄們被炸死炸傷了好幾個,人家在暗處自己在明處,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想打也找不著對方。幾個人緊急商議,當下決定繞開一線天從山路走。一行人在陳三炮帶領下,摸黑往山路沖去。
保守司令部里,劉二狗終于吐出了嘴里塞的破布,嘶聲大喊來人啊。士兵石鎖破門而入,急忙解開劉二狗的繩索。劉二狗一把拔出石鎖腰里的信號槍,跌跌撞撞往外跑。跑了兩步,劉二狗才感覺腳上被田樹才插了兩刀抽筋似的痛,他按著流血的腳坐倒在地。石鎖急忙上前來扶,劉二狗踹了他一腳,要他跑到城外小山上打三發(fā)信號彈。石鎖慌忙沖出屋外,翻身上馬往城外奔去。
百無聊賴的二小靠著戲院門口的柱子,嗑著瓜子,不時打上一枚呵欠。往常這個時候他已收工,會出現(xiàn)在辛浦鎮(zhèn)的賭館里玩牌。贏了去酒館喝酒,輸了對方會請這位保安爺?shù)骄起^喝酒。所以不管怎么樣他都不會輸?shù)?。而今天守在戲院門口嗑瓜子,讓二小十分不爽。他很懷念賭館里昏昏沉沉的光線,像水草一樣浮浮沉沉的人頭以及亂哄哄的聲音。
二小再次打了個呵欠,這個大大的充滿睡意的呵欠使他的眼睛浮上了一層淚水。這時他一歪頭,看見遠處天邊突然亮起水汪汪霧蒙蒙的一點紅色,接著第二點,第三點。他打呵欠的大嘴一時合不擾。他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瞬時明白是信號彈。二小連忙閉上半圓的嘴,把手里的瓜子一扔,轉身朝戲院沖去。
田記酒坊門口,花雕和田福、二胖站在大門口,仰望著天空中先后升起的三發(fā)紅色信號彈。三個人議論著什么地方又遭孽了。田福斷定是日本人打進辛浦鎮(zhèn)了,二胖則認為保安團跟銅鑼寨又交上手了?;ǖ袢粲兴?,默不作聲。
從山上發(fā)完信號彈的石鎖這時騎著馬從酒坊門口經過。田福大聲跟他打聽發(fā)生了什么事。石鎖勒住馬韁氣憤地告訴田福,你家二少爺私自帶兵偷襲銅鑼寨,等著回來挨司令抽筋剝皮吧?;ǖ癯泽@地回想早上田樹才跟自己紅著眼圈告別,當時他在田有糧倆口子和田樹根畫像前磕頭,說要出趟公差不知幾時回來。花雕當時還暗笑他出個門還這么婆婆媽媽。
花雕眉頭一皺,當下一把將石鎖從馬上拽下,翻身上馬。石鎖被拽得踉踉蹌蹌朝前蹦了幾步,回過神來,只見花雕的身影消失成一個黑影。石鎖跺著腳喊我還得交差呢。
沈家門從戲院里出來,嘴里罵罵咧咧。他留下八個士兵保護田明媚,自己帶了二小和另一名士兵策馬狂奔而去。桃紅攙著田明媚匆忙出來,見沈家門已不見。田明媚估摸著事情已出漏子了,急著要桃紅備馬回辛浦鎮(zhèn)。一名帶隊的士兵攔住她,說司令吩咐明天早上護送回辛浦鎮(zhèn),萬一肚子里的孩子有個閃失沒法跟司令交待,三少奶奶就別難為我們了。
田明媚的心頭發(fā)出絕望的哀嘆。她按著肚子要桃紅攙她回客棧,連戲也不要看了。
77
花雕在辛浦鎮(zhèn)往銅鑼寨的山路上策馬奔馳,不時用馬韁往馬屁股上抽打,馬蹄卷起長長的黃色煙塵。她聽到耳邊的風聲像狼一樣號叫,兩旁的銅鑼山飛一樣往身后跑。
如果不是陳三炮在她新婚之時洗劫了田家大院,她也許會是辛浦鎮(zhèn)上最辛苦最忙碌也最有名望的釀酒師,安分守己地在酒缸里耕耘播種收獲。至于田樹根是不是她最愛的男人——自從多年前馬龍離開她之后,還有什么是她愛不愛的?而田二少爺田樹才也許會繼續(xù)回到杭州讀書,運氣好的話娶上杭城藥行或扇子鋪的小姐為妻,在西湖邊買一間屋,賞柳浪聞鶯,看蘇堤春曉……而不至于過著像現(xiàn)在這樣雞犬不寧狼狽不堪的生活。田樹才有足夠的理由憎恨陳三炮并將他殺死。
可事實上,仇恨支撐不起一個人的強大,也不會讓被憎恨的那一方變得羸弱。田樹才的最大優(yōu)勢是自信,最大劣勢是自信過了頭。他根本不懂得自己天生是一只山雞,不管如何奮斗撲騰,也成不了兇猛強勁直沖云霄的老鷹。
花雕縱馬奔進通往銅鑼寨的山道時,突然馬蹄一曲被絆倒在地,花雕從馬背上摔下來,滾落地上。木瓜鼻涕沖上去剛要綁上,花雕大喊一聲鼻涕是我。鼻涕立刻像小馬駒一樣歡叫起來?;ǖ窠辜钡匾翘橼s緊帶她見陳三炮。
山腳下的小樹林里,陳三炮幾個在商議盡快突破包圍口。陳三炮用一根棍子在地上劃方位,鐵算盤和香雪海在旁邊看著。鼻涕帶著花雕跌跌撞撞沖過來,嘴里喊著娘,因興奮過度,他腳底打滑跌向陳三炮。陳三炮扶了他一把,說娘什么娘,打起仗來喊爹都沒用。
鼻涕往身后一指,花雕像從地底里冒出來一樣出現(xiàn)在陳三炮面前。陳三炮的嘴因錯愕而張大?;ǖ裼脴O快的語速告訴陳三炮,田樹才帶人來偷襲銅鑼寨。一旁的香雪海冷笑著說等你來報信,銅鑼寨早讓人一鍋端了。
這時青蛇白蛇奔過來,說一線天出口處發(fā)現(xiàn)有保安團的人埋伏著。陳三炮沉著臉讓鐵算盤立馬放四聲炮,通知安營駐扎在響鼓山的劉黑子從一線天繞過去,斷了田樹才的后路。鐵算盤答應一聲奔向前面。
花雕突然伸手按住陳三炮的手。陳三炮只覺一脈熱氣從手背直達整個胳膊,他激動而疑惑地看花雕?;ǖ衲抗獍┑赝惾冢f如果抓住了田樹才,你要放他一條生路。四聲炮響傳來,陳三炮指了指天空中漸漸散去的焰花,眼神絕決地對花雕搖搖頭,率隊往前沖去。他邊走邊大吼,走,兄弟們,包餃子去!
花雕糾結地跟著陳三炮的隊伍跑,香雪海用兇狠的制止眼神瞪了她一眼。在香雪海的眼里,花雕是她眼中怎么也拔不出來的一枚釘子?;ǖ駴]有停步,仍然向前大步走著。鼻涕拉住花雕,說前面太危險要她在這里等著?;ǖ袼ら_鼻涕的拉扯,說不能眼看著陳三炮把田樹才打死。鼻涕反問,那你想讓田樹才把大當家打死嗎?花雕愣住了,好一會她說我誰都不許他們死。
沒過多久,陳三炮出現(xiàn)在一線天出口附近的大石頭后,望見山頭上的田樹才等人背對著這邊埋伏的身影。他們就像一群笨拙的顧頭不顧腚的鴨子,以僵硬的姿勢伺候著迎面而來的群敵,卻忘了身后的暗箭。
陳三炮大喝一聲包餃子,香雪海、鐵算盤等紛紛開槍。田樹才背部受敵,急忙掉轉槍口倉惶開槍,幾名士兵已很快死去。田樹才這才想到孫子兵法上似乎還有暗箭傷人這一招。他十分懊惱很久沒有重新拾起兵書了。
雙方開始了血與火的瘋狂掃射,激烈的槍炮聲響徹一片,震天撼地。
花雕坐在一線天附近的一個小山包上,這里是槍彈擦不著的地方,但能清晰地聽到槍炮的聲音,看到槍炮的火光像除夕夜的爆竹一樣照亮了半個天空。鼻涕坐在她旁邊,緊緊地用烏黑的手抓著花雕的胳膊,生怕她突然沖下山去。在花雕的腦海中,這個時候田樹才已像一只斗敗的公雞,甩開衣襟,豎著頭發(fā),血紅著眼,抱著機槍瘋狂地向陳三炮掃射。而陳三炮的隊伍像一面厚實的餃子皮,像一圈鐵箍,慢慢地從四面八方包抄。陳三炮的臉上滿是炮灰煙屑,只有兩只眼睛躥動著發(fā)亮的火光。但陳三炮顯然很高興,他揮著手槍大喊包餃子。
事實正如花雕想的那樣,田樹才的人馬接二連三被擊中,鐵算盤和香雪海也收拾了不少人。田樹才所學的兵法顯然很不適合用在活生生的戰(zhàn)場上。田樹才看看身后橫七豎八向夜空攤開手腳或蜷縮成一團的士兵,巨大的悲涼感涌上心頭。他指著槍命令士兵老蔫巴帶著七八個人和七八條槍沖出包圍,自己斷后。
老蔫巴還想說什么,被田樹才兇狠的眼神嚇壞了,趕緊帶著人往一線天的哨卡奔去。田樹才抱著機槍瘋狂掃射。老蔫巴帶著人馬沖到哨卡處,一槍收拾了管哨卡的小土匪,連滾帶爬沖下山。劉黑子這時帶著人馬才剛剛趕到一線天,與老蔫巴等人隔了個山頭打了個擦邊球。
田樹才一個人孤身奮戰(zhàn),土匪們的子彈不斷打在田樹才身邊的石頭上,擦出火花。田樹才的子彈打光,不得不停下來。鐵算盤止住往機槍里送子彈的土匪,疑惑地問陳三炮那邊怎么沒動靜了。陳三炮皺著眉頭想事兒。田樹才的手碰到身邊一具尸體,碰到了一顆手榴彈。田樹才拍了拍那僵硬冰冷的手,低聲說兄弟謝謝你了。田樹才將手榴彈的蓋輕輕擰開,把弦扣套到手指上低聲說,陳三炮,老子今天和你同歸于盡了!爹,娘,大哥,為你們報仇的時辰到了,兒子會來找你們的!
片刻安靜下來的戰(zhàn)場上,突然響起了一個劃破黑夜的響亮聲音,樹才,樹才!
陳三炮渾身一震,他清楚地看到花雕從山頭沖下來,像一只受驚的鹿往一線天出口處奔去。陳三炮把手一按,制止土匪們對準花雕的槍口,大喊一聲,不許開槍。田樹才聽到花雕的喊聲,渾身一哆嗦,探頭從山豁口處望去,花雕正跌跌撞撞瘋狂地跑過來。田樹才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來。
劉黑子從一線天的對面沖過來,朝四處張望喊大當家。
陳三炮大聲說,劉黑子,那小子沒子彈了,在小山包上,給我抓活的。
陳三炮布下的餃子皮一前一后緩緩向躲在石頭后的田樹才圍了過去。田樹才很顯然已成了這張餃子皮里的肉餡。
花雕瘋狂地奔向田樹才,像一匹受驚的野馬,掠過山石,躥過樹林,蹚過淺溪,跑到距離田樹才兩三丈遠的地方時,她兩腿一軟跌倒在地,膝蓋重重地撞在石頭上。她顧不得去撫痛處,撐起身子,看見田樹才手里的手榴彈。她向前伸出手,樹才,我想跟你說句心里話。
田樹才緊捏手榴彈的手慢慢垂下,如同一只被折斷了翅膀的鳥。他嗚咽著,嫂子,估計我就快死了。我只想聽你說一句實話,你喜歡過我嗎?
花雕說,這個,我只能小聲告訴你。花雕緩緩地一點一點爬向田樹才。
不遠處的陳三炮看著兩個越來越接近的身影,煩躁地踢了下身邊的一塊石子。石子踢在旁邊一個小土匪的腳上。那個小土匪吃痛而驚訝地抱起腳。陳三炮舉了好幾回槍對準田樹才,又糾結萬分地放下槍。香雪海冷眼旁看,眼神流露不屑。
田樹才吃驚而熱切地望著爬到面前的花雕,他甚至忘了去扶她一把。花雕終于靠近他身邊,一把抓住田樹才的手腕,厲聲說,把東西給我!
田樹才掙脫著,嫂子,你別管,我今天要跟陳三炮同歸于盡!
爭搶中,手榴彈被田樹才一不小心拉開弦,手榴彈哧哧地冒出藍煙,把花雕和田樹才的臉色映得古怪而恐怖。陳三炮像匹獵豹一樣從山包后躍出,矮著身子迅速躥向他們,鐵算盤、香雪海也圍上去。
田樹才看著手里哧哧作響的手榴彈呆愣了?;ǖ翊蠛翱烊?,手榴彈從田樹才的手心沒出,卻跌在了自己的面前。陳三炮沖上前,一把拉過花雕入懷,同時狠狠將手榴彈踢出。手榴彈凌空,飛向不遠處的空曠處。巨大的爆炸聲后,一陣泥浪沖天而起,離爆炸點最近的田樹才被震昏過去,隨即被一陣泥浪覆蓋住。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田樹才從折骨剔肉般的疼痛中醒來時,感覺到嘴唇像結了一層厚厚的殼。他費勁地動了動嘴唇,立時感覺嘴唇一陣清涼。他拼命地撐開像壓了鉛塊似的眼皮,看見蓬頭垢面的花雕用一張樹葉往他嘴里滴水。田樹才的眼圈紅了起來。
花雕對他搖搖頭,樹才你個混蛋,你可把那些兄弟們害慘了。
田樹才順著花雕的目光望向不遠處。七個士兵五花大綁,一個個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像一根根柴禾杵在地上,隨時等待著被劈開的命運。田樹才一陣頭暈,但他沒法向后跌去,因為他的兩手被牢牢地反綁在一根粗壯的樹上,身后有兩名持槍土匪用槍管捅了捅他的身體,讓他的肋骨一陣劇痛。
陳三炮充滿血腥的聲音響起,上次你們殺了我七個弟兄,這次正好也是七個。一命抵一命,不賠不賺!
木瓜這時押著大力等三個攀巖偷襲的士兵過來,說這就是昨天晚上扔炸彈的幾個狗東西,死了五個還剩三個。
陳三炮朗聲大笑,好,三個算利息,老子陳三炮這回夠本了。
保安團丁們一片痛哭哀號,大聲求饒命,有幾個高聲喊田樹才。田樹才的腳底像有千百只螞蟻在啃噬,拼命地向前掙脫,兩手被繩索勒出了血痕,腳下的泥土像狗刨灰似的刨出一個小坑。田樹才紅著眼睛嘶喊,陳三炮你有種朝我來,你別傷害我兄弟!
陳三炮一揮手,地瓜手里的槍聲響起,一名士兵立馬爆頭,血像漏了底的紅油漆似的噴濺出來。一會兒又是一槍,又一名士兵噴著血倒下。士兵甲漲紅著臉吼,田樹才你個王八蛋,你倒是有女人護著,你救救弟兄們?。〉毓弦粯尨蛟谑勘椎念^上,士兵甲倒地,大睜著眼睛死去。槍聲中田樹才淚流滿面,朝天空發(fā)出中彈似的嘶吼,老天無眼,殺我了吧!
花雕撿起身邊的一把砍刀,揮手就把田樹才身后的繩索砍斷,田樹才像個球似的撲在地上,半天起不來?;ǖ裨谂赃叺墓嗄緟仓锌诚乱焕ηG條,撕下衣服上的一條布就把荊條捆在一起,一會兒花雕的手被荊條扎出一片血糊糊?;ǖ癜亚G條綁到田樹才的身后。田樹才掙扎開,奮力搖搖晃晃地站起。
花雕厲聲喝道,跪下,向大當家負荊請罪!
花雕被陳三炮一把拖過。陳三炮抓住花雕的手,猛地撕破自己的衣服,迅速將花雕的傷手包起來。陳三炮攥著花雕的手,心痛地瞪了她一眼,你要心疼死老子嗎?
陳三炮上前一腳把田樹才踹倒,田樹才掙扎著站起,陳三炮再一腳把他踹得仰面躺下。陳三炮一腳踩在田樹才的胸口,拔出槍指住他的腦門怒吼,今天老子心情好,給你個痛快的!
田樹才脖子上的青筋暴跳,嘶吼著,來吧,你爺爺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好漢!
香雪海詫異而敬佩地望著田樹才。她覺得以往有點看輕了這個田家的白面書生。
花雕走到陳三炮面前,目光平靜地看著他。陳三炮發(fā)現(xiàn)花雕的臉頰上劃出了一道血痕,一綹頭發(fā)疲倦無力地垂下來,遮住她一只眼睛的半邊。她看起來無比憔悴。陳三炮伸出手,想把遮住她眼睛的頭發(fā)捋到邊上,這樣好讓他看清她的面容。他心痛地想這回得讓她留在山上,燒上一大鍋水,讓她好好地洗個澡,舒舒服服地睡個覺,讓她再也不要為那個烽火連天的田家背著命賣了。
陳三炮的手剛剛碰到花雕的頭發(fā),卻落了個空。花雕跪在陳三炮面前說,陳三炮,我花雕這輩子從來不給人下跪。今天我求你饒了我小叔子,田家只有他這一棵獨苗了!
陳三炮倒退一步,花雕,你給老子起來!
花雕卻猛然抱住陳三炮的槍口,對準自己的腦門,我是田家當家的,我不能任由田家的血脈一根根在我眼前斷掉!
田樹才的眼淚突然奔出眼眶,嫂子別為我求情!
陳三炮握著槍的手在發(fā)顫。鐵算盤在旁邊暴跳如雷地吼叫,銅鑼寨被炸毀了好幾處,再加上死傷的好多弟兄,我們不能做賠本買賣!
麻老六也火上澆油,不殺了他,怎么向死去的和活著的弟兄們交待?
陳三炮糾結地望著跪地仰望他的花雕,艱難地把臉側過去。他怕再看下去,花雕眼里的哀求會像一鍋開水一樣融化了他。他想剛才一廂情愿地要把花雕留在山上的念頭真是多想了。不管多么盡心盡情,在花雕眼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
陳三炮低聲說,花雕,你給老子滾!
花雕仍然沒有動,陳三炮,你不放了田樹才,我不會滾!
陳三炮拉動槍栓,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的槍。陳三炮緩緩地抬起槍管對準田樹才?;ǖ翊蠛瓣惾谀悴荒堋惾谕蝗话褬尶诔弦惶?,將一根高高的樹枝打落在地。陳三炮一腳踹在田樹才的身上,滾!在老子沒改變主意前,滾得遠遠的!
花雕站起身,拉起田樹才的手腕,深深地盯了陳三炮一眼,拉著田樹才迅速朝山下奔去。陳三炮看著他們兩人像一對患難夫妻一樣相扶相攙的背影,狠狠地朝旁邊的樹砸了一拳,樹嘩嘩地抖落了一大堆樹葉,在地上虛虛地浮起來。
鐵算盤和麻老六互相看了看,鐵算盤一臉陰郁,麻老六朝陳三炮搖搖頭,大當家的,你定了的事我們不好多說,可為了銅鑼寨,你不該有婦人之仁啊。
陳三炮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沈家門怎么收拾他。
香雪海笑了,大哥這招不錯啊。既給了花雕人情,又能置人于死地。大哥到底是大哥。
陳三炮把槍往腰里一插,轉身就朝銅鑼寨走去。鼻涕緊緊跟在他身后,嘮叨著說娘走得太急了沒能把牛肉干塞給她。
陳三炮邊走邊說,你娘遲早會回來,你娘是老子的壓寨夫人。
鐵算盤在背后嘀咕,沒見她愿意壓寨啊。
陳三炮大聲說,遲早的事!
78
花雕攙扶著田樹才,跋山涉水地走出山道密林,走上通向辛浦鎮(zhèn)的路時,太陽從東面天空的云層里一點點擠出腦袋??諝庵懈≈粚酉”《鴿駶櫟撵F氣,在他們的面前油油地流動。花雕再也抗不住滿心的疲憊與驚魂,腳頭磕上一個坑,一下子跌倒在地。搖搖晃晃的田樹才也跟著栽倒在地。
兩人索性攤開手腳,像兩張大餅一樣攤開在地面上。田樹才的腦袋抵著花雕的腦袋,一叢叢青草從他們的發(fā)隙間鉆出來。田樹才感覺從沒這樣接近過花雕,盡管他們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血腥味與槍炮氣息。
田樹才慢慢地將腦袋側過去,他看到了花雕頭發(fā)凌亂、滿面煙灰的側面,他還看到花雕的眼睛是閉著的,眼睫毛堅挺地矗立在她眼皮上,像一排濃密的草叢,臉頰上的絨毛帶著淡金色。田樹才抬了抬手,想撫摸一下這淡金色。但他終究還是沒有力氣抬手。
田樹才無奈地轉過臉,他望著遙遠的一絲絲明亮起來的天空,看著天空中由厚重而漸漸拉薄的云彩,輕聲說嫂子這樣躺著真好?;ǖ駴]作聲。她似乎疲倦地睡著了。田樹才便也合上了眼。他覺得這樣的辰光越長越好,能睡上長長的一覺那更好。
一只蚱蜢從草叢中跳出來,先是跳上花雕的頭發(fā),然后又跳到田樹才額頭上,再跳到他鼻孔上,探出細長的腳去拭探他的鼻孔。田樹才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蚱蜢驚慌地逃走。花雕那邊動了動,她慢慢地撐起身子,然后站起來,費勁地拉田樹才。田樹才不能再假裝在草叢上睡覺了。兩人相扶著,繼續(xù)往辛浦鎮(zhèn)方向蹣跚走去。
走了沒多久,一輛板車咕轆轆地朝他們過來,拉車的邊走邊探頭探腦四處張望,滿臉焦灼?;ǖ窨匆娝麄?,心頭一寬。那回從銅鑼寨斷腸崖滾下來,她看見牛和栓子拉著板車的身影,當時也是心頭一寬?;ǖ癯麄儞]揮手,聲音嘶啞地喊我們在這兒。田樹才目光呆滯地看著拉著板車朝他們奔來的兩個人,奇怪地說這兩個人真像田福和二胖。
田福和二胖用板車拉著花雕和田樹才奔向辛浦鎮(zhèn)大街,經過田家酒坊的時候,花雕掙扎著爬下車,讓田福和二胖拉田樹才趕緊去惠民醫(yī)館。田福和二胖馬不停蹄地往前奔跑。板車從沈家大院門口經過,田樹才捶打著車板連連喊停。田福停下腳步回過頭擦汗,少爺還沒到惠民醫(yī)館啊。田樹才從車上滾下來,二胖慌忙去扶。田樹才抬頭看了看“沈府”二字,跌跌撞撞朝里面走去,氣若游絲而又堅定地說,我要見沈家門。
二胖背著血痕斑斑的田樹才沖向沈家客廳。沈二厭惡地攔住他們,捂著鼻子要他們等著。二胖將田樹才小心地放在客廳門口的石墩子上,讓他靠著自己的身體,從懷里摸出一塊皺巴巴的手絹,一點一點替田樹才擦額頭上的血漬。二胖心疼地罵,他奶奶的陳三炮,下手這么狠,下回我見著非把他往死里揍不可。
話音剛落,一聲響亮的鞭子聲在空中抽響,沈家門怒氣沖沖地跨出門。田樹才的身子一矮,頓時從石墩子上落到地上,他雙膝跪地,呆呆地看著沈家門。
沈家門的鞭子幾乎要戳到田樹才的額頭,田樹才,還有膽回來,看我不抽死你!話落鞭起,田樹才被撕破衣裳的肩頭立刻出現(xiàn)一道血紅的鞭痕,一排血珠登時鋪在田樹才白生生的皮膚上。膽小的仆人驚叫一聲撒腿就跑,膽大的卻圍上來抱著胳膊看熱鬧。
馮小寶抱著小狗裊裊娜娜從后院走過來,邊走邊哼戲,見圍著一圈人,便上前踮著高跟鞋看。馮小寶看到像只落水狗一樣伏在地上的血人,連忙退出來,用手絹掩著鼻子,厭惡地問旁邊的李媽怎么弄了這么個血人進來。李媽幸災樂禍地告訴她,田樹才私自跑到銅鑼寨攻打陳三炮,結果被土匪打得半死不活,司令這幾鞭子下來還活得成啊。
馮小寶手里的小狗跌落在地,小狗四腳朝天汪汪亂叫,委屈地看馮小寶。馮小寶焦急地問田明媚在哪兒,李媽說昨晚去看戲還沒回來。馮小寶向前院跑去,跑得太急,旗袍下擺嘩地撕開了一道口子。馮小寶低頭瞅了一眼,跑得更快。李媽在背后納悶二少奶奶怎么這樣,是三少奶奶的二哥又不是她二哥。
馮小寶跑到大院門口,糾結地擰著手絹向遠處焦慮地張望。旁邊綢緞莊的老板跟她打招呼,要她進來看看新到的杭州緞子面料。馮小寶像什么也沒聽到,踩著高跟鞋扭著屁股朝前跑。跑了一段,一只鞋后跟脫落在地。馮小寶索性拎起鞋子就跑。辛浦鎮(zhèn)的人們驚訝地看著一向裊娜如柳的沈家二少奶奶赤著腳、拎著鞋子、披頭散發(fā)一臉焦慮地奔跑在大街上。
這時候一輛馬車急速地朝辛浦鎮(zhèn)方向的另一條路奔來。八個氣喘如牛的士兵跟在后面奔跑。田明媚不斷催促馬車夫快點再快點。馬車夫的馬鞭在空中不停地甩響,車輪朝前迅速翻滾。桃紅擔憂的目光落在田明媚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欲言又止。田明媚再次高喊快快。
馮小寶跑到辛浦鎮(zhèn)的橋頭,沒等到田明媚,卻迎面遇上急匆匆趕來的花雕。馮小寶一把拉起花雕就往回跑,說花掌柜你家小叔子快被沈家門打死了?;ǖ袼﹂_她的手往沈家跑。馮小寶的腳步慢下來,看著花雕英姿勃發(fā)的背影,驚慌不安的心稍稍有了點著落。她套上掉了一只后跟的鞋,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回走。
花雕跑進沈家大院,看見沈家門用槍頂著田樹才滿是血漬的腦袋,瞪著紅燈籠一樣的眼珠,像一頭被擊中了要害的熊一樣大發(fā)雷霆。沈家門握槍的手由于氣憤而劇烈顫栗,把田樹才的腦袋頂?shù)孟耧L吹葫蘆瓜一樣東搖西晃。
花雕的身后掠上幾條身影,幾個人邊跑邊喊,槍下留人,司令槍下留人!沈家門轉臉一看,是死里逃生回來的老蔫巴等幾個士兵。他們纏著紗布,吊著胳膊,綁著小腿。沈家門怔愣,他娘的你們幾個不好好養(yǎng)傷,跑這兒搗什么亂。
老蔫巴等跑到沈家門面前跪倒在地,說如果不是田隊長逼著他們先撤退,他們幾個早見閻王爺了,司令槍下留人啊。
沈家門臉上的神色由怔愣而吃驚。其他幾個傷兵也替田樹才求情。田樹才費力地轉過沾滿血糊的臉,對著幾個傷兵難堪地笑笑,從嘴里擠出一句,對不起我害了你們,你們不用為我求情。然后田樹才看到不遠處一棵開花的海棠樹下站立的花雕,望著他滿臉不忍。田樹才干涸的心頭忽然像灑上了一瓢清涼的水,軟軟潤潤起來。接著田樹才又看到再遠一點,馮小寶揪著一塊手絹靠在暗紅色的廊柱下,神情悲傷地望著他。田樹才緩緩地收回目光,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下多了一把烏黑的手槍。
沈家門把槍狠狠砸在田樹才面前,冷酷地要他自行了斷。田樹才遲疑地用沾著血的手慢慢伸出去,終于把槍握在手里。田樹才把槍舉到眼前端詳,精致,烏黑,冰涼。他想這是一個多么漂亮的東西,只要對準腦袋,扳動槍栓,人活在世上的所有煩惱、仇恨或愛戀全都消失得干干凈凈。這東西真好。
但這么好的東西他不能要,因為這不是屬于他的東西。田樹才雙手捧槍送到沈家門面前,看著沈家門認真地說,還是你來吧,我家仇未報之人是絕不會自殺的!對了,你得記住你是田家女婿,我爹的半個兒子。我死后,為田家報仇的事我就交給你了。
沈家門聽得難受得要命,也火大得要命。他抄起槍再次頂住田樹才的頭死命地捅,你他娘的死到臨頭了還敢威脅老子,老子非斃了你不可!
花雕沖上去張開雙臂護住田樹才,沈家門,我求你放了樹才,他是你舅爺啊。
沈萬順這時拄著拐棍咳著空空的咳聲從客廳里出來,他臉上掛著平和的微笑觀望著一切。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總是被他罵成敗家子的保安司令兒子,一旦用得著的時候,是非常非常有用的。沈家門可以對萬順酒坊不感興趣,可以不繼承萬順酒坊的產業(yè),但他給酒坊帶來的好處,遠遠不止一壇壇萬順女兒紅酒所帶來的好處。這個兒子沒有白生白養(yǎng),何況兒子眼看著就要給他帶來孫子。沈家后代必將瓜瓞連綿,永保百年基業(yè)。
沈萬順不由得微微閉上眼睛,讓透過樹枝間的陽光溫和地打在他這張老臉上。他輕輕地打著拍子哼起戲來,鏘令鏘,我手持鋼鞭將你打……好像在為沈家門助興。
花雕轉向沈萬順大聲說,沈大善人,你讓沈家門放過田樹才,我花雕愿意一輩子做萬順酒坊的釀酒師傅!
沈萬順睜大眼,陽光一下子照得他眼前一片白光。他用手遮著額頭,覷著眼追問,花雕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端著大肚子急匆匆奔進院子的田明媚大聲說,不行!嫂子,你絕不能改投萬順酒坊。
田明媚走到沈家門的面前,輕聲說放了我二哥。沈家門的眉頭打成一個結。田明媚把沈家門的槍口挪向自己的腦門,聲嘶力竭地喊,這主意是我出的,要打你就打死我!
沈家門一愣,推了把田明媚。田明媚被沈家門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桃紅慌忙扶住她。田明媚轉臉發(fā)現(xiàn)身后一個看熱鬧的丫鬟端著洗衣盆,里面有根洗衣棒槌。田明媚隨手拿過棒槌,對準自己的肚子,沈家門,你敢殺了我二哥,我現(xiàn)在就打掉肚子里的孩子,讓沈家斷子絕孫!
所有人都愣住。沈家門臉色發(fā)白。沈萬順捂住胸口,大口喘氣,停停,家門你快放了田樹才,不然老子撞死在你面前!沈萬順說著暈過去,沈家門在沈萬順的衣兜里一陣亂翻,終于找到救心丸,急忙塞進沈萬順嘴里。
沈家門走到還舉著洗衣棒槌對著自己肚子的田明媚跟前,伸手攏了攏她凌亂的頭發(fā),拍了拍她因激動而漲紅的臉,輕聲說,你的兒子打敗了他爺爺!田明媚像聽不懂似的望著沈家門。沈家門輕輕拿走她手里的棒槌。田明媚整個人忽然像被抽走骨頭似的松軟下來,沈家門抱住她。田明媚捶著沈家門的胸膛號啕大哭。沈家門將她的臉嵌進懷里,接著他高聲喊將田樹才拖出去重打五十軍棍,逐出保安團。
兩個身強力壯的士兵立馬上前,將田樹才拖走扔在地上,掄起棍子就打。挨了十來棍后,田樹才終于忍不住呼痛。沈家門一把抱起田明媚急步走出,田明媚哭喊一聲二哥,捶一拳沈家門?;ǖ耢o靜地看著這一幕,各色人等的各種表情都落在了她的眼里。她看到馮小寶用手絹塞著嘴,轉身就往后院急步走去,眼里噙著一汪淚水。
沈家大院沒有一個人知道,沈二少奶奶馮小寶將房門緊緊鎖住,撲倒在床上,發(fā)出哀痛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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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浦河的河埠頭上,花雕指揮著田福、二胖、牛從車上卸下酒,裝到船上。船身輕輕晃蕩,一壇壇酒像疊羅漢一樣一層層壘上去?;ǖ裰更c著他們裝船,臉上浮現(xiàn)出滿意的笑容。河埠頭上洗衣洗菜的女人跟花雕打招呼,花雕愉快地回應他們。女人們半帶嫉妒半帶贊美地嘆息,瞧瞧人家田家大媳婦,一轉手把老田家又整了個光光鮮鮮。
田記酒坊的生意又重新好起來,杭州、寧波、蘇州的酒商紛紛上門要求訂貨,最遠的訂貨日期都排到了三個月后。日光曬在花雕的身上,她的額頭沁出點點汗珠,臉頰泛起紅暈?;ǖ窬酒鹦渥硬亮讼履樕系暮梗贼圆ü獾男疗趾訌潖澢匮酉蚯胺?,河面上罩著一層薄薄的透明的水氣?;ǖ裼X得好日子似乎在一點點到來。
馮小寶扭著腰肢百無聊賴地在逛街。她轉到河岸邊,一眼看見花雕他們在裝船。馮小寶眼珠一轉,悄悄躲到角落觀察了會,轉身匆忙拐彎進入一條小巷。
馮小寶試著推開田記酒坊虛掩的大門,轉身把大門關上。她邊走邊小聲喊樹才樹才。田樹才披著上衣在吃面條,剛放下碗站起身,馮小寶已推門而入。田樹才來不及說什么,馮小寶像只貓一樣躥進田樹才懷里,死死抱住他的腰,嘴里絮絮地訴說這些日子的思念。
田樹才皺著眉頭掰馮小寶的手,敷衍地拍馮小寶的背,一邊緊張地看著窗外讓她快回去。馮小寶的手卻越發(fā)攬得緊,嗚嗚地說你家里人都在河埠頭裝酒,一時半刻回不來。
田樹才搖搖頭,你們女人膽子真大,萬一被人抓到怎么辦?
馮小寶開始拉扯田樹才的衣裳,你又不是第一次給沈家門戴綠帽子。
田樹才一聽到沈家門三個字,心頭火起,老子今天要報一報沈家門的五十軍棍之仇!田樹才一把扯下馮小寶衣領上的扣子,馮小寶像只小母雞一樣嘰嘰咕咕笑起來。田樹才撲倒在馮小寶身上的時候,一恍眼看到墻上爹娘和大哥微笑的畫像。田樹才閉上眼睛,側過臉,一把掀開馮小寶的衣裳……
這時候正在河埠頭裝完酒的花雕惦記著田樹才的傷情,匆匆忙忙往家趕。走到巷口的阿三牛肉鋪,她停下腳步,要牛肉阿三給她切三兩黃牛肉,叮囑不要切得太厚,盡量薄一點。阿三一邊應承一邊細細切牛肉,不時用愛慕的眼神窺視花雕因出汗而泛紅的好看臉龐。老鰥夫阿三心馳神蕩地憧憬,什么時候托人去田家說說媒,把這個精明能干的漂亮小寡婦娶過門,這樣牛肉鋪的生意肯定大發(fā)。阿三這樣想著,突覺指頭一痛,手指頭切開了個口子,鮮血染紅了牛肉。這是他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失手事體。花雕拿過刀,一刀割開阿三的衣服,扯下一塊布條替阿三包扎起來。阿三滿懷感動地偷偷看花雕,覺得牛肉刀還不夠鋒利,傷口開得還不夠深。
激情慢慢消退,馮小寶慵懶地坐在床上,纖細的手指撫摸在田樹才身上一道道新鮮的傷痕上。她低下頭用嘴唇輕輕吻了吻,眼里浮起星星點點的淚光。馮小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心疼過一個男人。她好像積蓄了許多許多愛,這許多愛一直沒有地方可以宣泄,田樹才的出現(xiàn)給了她最好的釋放。田樹才被馮小寶的吻燙著似的一驚,他抓過被子遮在身上,往旁邊移了移,語氣冷淡地讓馮小寶趕緊回去。
馮小寶卻緊緊貼著田樹才的后背,兩手攀著他后脖頸,下巴擱在他肩頭,滿懷憧憬地說等田樹才傷好后兩人私奔,她的私房銀子都偷偷存了銀票,到時候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辛浦鎮(zhèn),杭州也好上海也好,去過神仙般的小日子。田樹才嘲笑她腦子進水,外面兵荒馬亂的說不定連命都得丟了。
花雕托著一荷葉包牛肉推開門的時候,詫異地看到馮小寶掄起枕頭朝田樹才砸,邊砸邊罵你個沒良心的。田樹才則慌手慌腳地抵擋著。兩個人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面腮飛紅,床上的被子亂作一團。
田樹才看見花雕,情急中隨口胡編,慌亂地往外推馮小寶說,二姨太你還是回吧,我不可能再給你當勤務兵了。就是我愿意,沈家門也不愿意。
馮小寶會意地掩飾,愛當不當,還想讓我跪下來求你是不是。
馮小寶干笑了幾聲,扭著腰肢從花雕面前晃過。她一點也沒有想到,花雕會突然伸手攔住自己?;ǖ裾f,馮小寶,那天田樹才挨軍棍你怎么那么著急?他一個勤務兵在你眼里有那么重要嗎?我在這兒給我全說清楚了!
馮小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咱們怎么也算親戚吧,他挨軍棍我當然著急了。馮小寶語無倫次地說完就往外走。沒走兩步,田樹才砰地關上房門。
馮小寶心有不甘地折回,輕輕戳破紙窗的一個洞。馮小寶看到田樹才直直地跪在花雕面前,嫂子,我一時糊涂。我和馮小寶之間再不會有下一次。
花雕平靜地說,樹才,嫂子給你找個正道人家的姑娘,以后正正經經過日子,別跟馮小寶這種女人混在一起。
馮小寶心頭的火苗一下子躥起,她幾乎想一腳踹開門,揪住花雕說個清楚,什么叫馮小寶這種女人?
田樹才朝前跪行幾步,幾乎要抱住花雕的腳,咱倆成親!我的心里只有你啊花雕,其他的女人在我眼里不過是一株草,只有你花雕才是我惟一心儀的女人。
花雕驚得目瞪口呆,倒退了幾步,不置信地搖搖頭,樹才你一定是瘋了!
比花雕更震驚的是窗外的馮小寶。如果不是一堵墻,馮小寶差點暈倒在地。她靠著墻緩了會氣,癡癡地失魂落魄地轉身,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這一天,好多人看見沈二少奶奶從辛浦河邊走過,手里甩著一根柳條,神情恍惚,裊娜有姿,臉上掛著做夢般的笑容,咿咿呀呀唱著戲,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摸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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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少奶奶馮小寶郁郁寡歡,抱著小狗靠在長廊的美人靠上唱“良辰美景奈何天”,看著院子里的海棠花由盛放而落瓣而枯萎。她想起沈家門與自己角色反串唱戲的那些辰光,覺得好像是五百年前的事那樣遙遠古老。一翻出來,都散發(fā)著陳年的霉味了。
而在這個時候,沈家門帶著三少奶奶田明媚正有說有笑地坐在泰和茶樓的小戲臺前,聽蘇州評彈,領略賞心樂事。弦琶錚琮,小戲臺下的茶座上坐滿了搖頭晃腦聽評彈的茶客。一男一女兩名評彈藝人撫弦彈琵琶,在唱《戰(zhàn)長沙》。茶樓的太平盛世里演繹著古老遙遠的戰(zhàn)亂,“關公奉命帶精兵,校刀手挑選五百名。那孔明是在他臨行囑咐言幾句,說道,君侯呀,你此去長沙莫看輕。莫料黃忠他年已邁,他是戰(zhàn)法精通武藝精,你不能戰(zhàn)場輕敵要留神……”茶客們興奮地鼓掌,眉飛色舞的神情仿佛恨不得馬上來一場血雨腥風的戰(zhàn)事。
田明媚的桌子上擺滿瓜子、糕點、水果等各色小吃,兩人嗑著瓜子,旁邊站著四名持槍警衛(wèi)的士兵。田明媚的肚子明顯又大了一圈,她的臉龐像滿月般光潔有致,神情溫柔平和。所有的人都認為她是個幸福的女人,她的男人雖然娶了兩房姨太太,可她完全是三千寵愛集一身。隨著臨盆的日腳越來越近,田明媚幾乎成了沈家的太后娘娘,連沈萬順在她面前走過都要輕手輕腳,咳嗽一聲都要緊緊掩著嘴巴。沈家門對她的寵愛更不用說,如果不是公務在身,他幾乎會時時刻刻把田明媚捧在手心,含在嘴巴。
田明媚吃過瓜子有點口渴了,沈家門朝茶座柜臺打了個響指,立刻有小伙計端著銀耳紅棗湯過來。沈家門唿唿地吹涼后小心地端給田明媚。田明媚一小匙一小匙地喝著,嗔怪地說我都太胖了。沈家門溫柔地提醒她當心紅棗核。
劉二狗這時候匆匆進來,急步走到沈家門面前,啪地一個立正敬禮,報告司令,前線指揮部急電。日軍在老鼠山偷襲登陸,鎮(zhèn)海失守!
劉二狗的聲音驚慌而響亮,響得蓋過了評彈聲。彈小三弦的男藝人剛剛唱過一句,“他們二人殺得無勝敗,喊殺連天有眾三軍……”,便嘎然而止。整個茶樓鴉雀無聲。
沈家門吃驚地說前線指揮部怎么直接給保安團發(fā)電報,保安團可是地方武裝。劉二狗抽出三封信,說軍情緊急,一連來了三封急電。
沈家門瞪大眼喝令念電。劉二狗抽出第一封,日軍偷襲老鼠山,要求紹縣所有保安團趕赴鎮(zhèn)海整編待命,違令者軍法處置!劉二狗抽出第二封,鎮(zhèn)海失守,紹縣保安團就地整編為國民革命軍陸軍第16師49團,接電后立即開往戚家山前線,一切待遇及編制參照16師48團!沈家門啪地起立敬禮,是!
劉二狗有些猶豫地打開第三封。沈家門焦急地喝令快念。劉二狗的聲音更響了,國民革命軍陸軍16師49團,請你部務于19日中午午時之前到達戚家山集結待命,違令者軍法處置!
沈家門再次對著電報敬禮,是!聲音把茶樓屋頂?shù)幕覊m都震落下來。隨后沈家門吩咐劉二狗讓弟兄們回家辭行,必須于子時前歸隊,違者軍法處置,明日凌晨子時出發(fā)。
幾個膽小的茶樓看客悄無聲息地走掉,膽大的幾個圍在一起憂心忡忡地議論國事。茶樓老板過來,拿一幅字條斜貼在廊柱上。眾人看到“莫談國事”四個字,便閉嘴不作聲了。
沈家門看著顰著眉頭看他拿主意的田明媚,焦慮地來回踱步。他突然一把拽起田明媚就走。沈家門的靴聲剛剛消失在茶樓,小戲臺上的評彈聲又錚錚琮琮地響起,聲音多了幾分悲壯激烈,韓玄下令把黃忠斬,魏延弒主便開城,君侯出榜便安民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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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記酒坊里,花雕從大缸里舀酒灌到壇子里,二胖和牛忙著給壇子封口,糊泥。牛抬頭看見沈家門神色凝重地擁著愁眉不展的田明媚進來,牛張著沾滿泥巴的手指愣住,奇怪于沈家門身后沒帶衛(wèi)兵。
花雕把勺子扔給牛,招呼沈家門和田明媚進屋。沈家門細心地攙扶田明媚坐到椅子上,還試了試椅子結不結實。花雕滿意地點了點頭,想這個沈家門做丈夫做得越來越像樣了。沈家門把趕赴戚家山前線的事告訴花雕。然后沈家門一手搭在田明媚肩頭,一手搭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說把明媚托付給嫂子了?;ǖ衲氐攸c點頭,這是我的份內事。
沈家門接著又說,還有件事?
花雕給田明媚披了件衣衫,回頭問,什么事?
沈家門說,我想和嫂子結為兄弟!
花雕驚訝地張大嘴說不出話。
田明媚一拽沈家門的衣袖,沈家門你瘋了,哪有跟娘家嫂子結拜兄弟的!
沈家門正色道,我沒瘋!一來嫂子仗義豪爽,是女中豪杰。二來我要上前線了,把我老婆托付給這樣的兄弟,我沈家門就是死在戰(zhàn)場上也放心!
田明媚驚恐地蒙住他的嘴。沈家門緊攥住田明媚的手,鷹一樣的眼神盯著花雕?;ǖ裆砸华q豫,隨即點頭笑了,好!
三炷香插在香爐里,沈家門和花雕跪倒在地。拱手,磕頭,牛端來兩碗酒,分別遞給沈家門和花雕。沈家門和花雕碰了下,兩人一飲而盡晾出碗底。沈家門拉過田明媚的手,緩緩地放到花雕的手心。
門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撞開,田樹才一臉酒氣沖進來,劈手打散三個人的手。田樹才拿個酒葫蘆搖晃著身子,瞪著一雙滲滿血絲的眼,沈家門,你到現(xiàn)在還沒剿滅陳三炮,萬一你上前線充了炮灰,我妹妹不是白嫁給你了?
沈家門大怒,只要我沈家門活著回來,我就一定會剿滅陳三炮!上前線是我保安司令職責所在,我身為軍人,食政府俸祿,難道是給你田家報私仇的嗎?
田樹才憤怒地撲過去,沈家門一腳將他踹開。田樹才氣喘吁吁地爬起再撲過去,沈家門再一腳。田樹才很快累癱在地,嘴角淌下蚯蚓似的一條血線。田明媚沖向沈家門,花雕攬住了她。沈家門走向田樹才,田樹才盯著他黑亮的皮靴一步步逼近自己,害怕地往后移動,卻被身后的一口酒缸擋住,沒有退路。田樹才不得不昂起頭,怒視沈家門。
沈家門蹲下身,從兜里掏出一根煙,擦著火柴給田樹才點上,又給自己點著。沈家門悠閑地吐一個煙圈。田樹才不會吸煙,笨拙地用力吸了一口,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沈家門用力一拍田樹才的肩膀,田樹才嘴里的煙掉在地上,煙嘴上帶著血絲。
沈家門貼到田樹才的耳邊喁喁低語。田樹才臉上的神色先是憤懣,接著是不屑,疑惑,猶豫,最后想通了似的用力點點頭。沈家門撿起地上的煙再次塞到田樹才嘴里,重新給他點著火,然后把田樹才從地上拉起。兩人臉上帶著默契的笑容。
花雕和田明媚錯愕地互相看著。田明媚說,嫂子,他們兩個剛剛不是打成一團嗎?
花雕說,看樹才的臉色,好像做了一樁好買賣。
田明媚疑惑不解地搖搖頭,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搞不懂。
黑黝黝的辛浦鎮(zhèn)大街上,街道兩邊是緊閉門戶的商鋪。夜色中的大街站滿了人,一排桌子一字拉開。幾個人往桌上的空碗里倒酒,花雕和田樹才也抱著兩小壇酒過來,田樹才將兩個酒碗倒?jié)M。田九爺坐在街中心的一把太師椅上打盹,脖頸支持不住一次次往下掉。突然驚醒之后,又撐起脖頸,瞇縫著眼,神情莊嚴地望遠處的夜色。
所有的人都朝著田九爺?shù)哪抗馔^去。田九爺卻又緩緩地垂下腦袋,輕聲打起鼾。靜寂的夜色中格外清楚。大家怕驚動田九爺,悄悄地交頭接耳,耐心而又焦急地張望前方。一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大家豎起耳朵。田樹才悄悄搖醒田九爺。田九爺舉目望去,昏黃的燈光下,沈家門和劉二狗騎在馬上,全體士兵大步前行。此時他們已換上國民革命軍軍服,一個個英姿勃發(fā),氣宇軒昂。
沈家門從馬上跳下,走向大家。田九爺從太師椅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端起一碗酒,精神抖擻卻口齒不清,今日老朽受辛浦鎮(zhèn)同胞所托,向慷慨奔赴前線的49團沈團長敬酒!
沈家門接過田九爺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把酒碗晾出底來給大家看,眾人鼓掌如雷。沈家門跳上馬,勒住馬韁,向眾人緩緩地環(huán)場敬禮,小日本得寸進尺,貪得無厭,非吞并我國滅我種族不可。大敵當前,前線將士浴血奮戰(zhàn),我49團唯有執(zhí)戈御侮,捍衛(wèi)國族。沈家門和全團將士向父老鄉(xiāng)親告辭了!
花雕再遞上一碗酒。沈家門接過酒一飲而盡,向花雕拱手,兄弟一切拜托了。沈家門的目光掠過田樹才,對他點點頭,田樹才也領悟地點頭回應。沈家門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一揮馬鞭策馬向前。
田九爺又端起一碗酒,口齒不清地念,大陸黑沉沉,同胞血殷殷。倭奴據(jù)我疆,虎狼猖狂。49團馳騁沙場,慷慨赴國殤!田九爺把酒灑在地上。眾人紛紛向士兵們敬酒。
戴著草帽的木瓜將帽檐向下一壓,悄悄溜出了看熱鬧的人群。
陳三炮剛聽木瓜啾啾地說完,鐵算盤帶著麻老六、地瓜等人,挎刀持槍匆匆進來。陳三炮吸了吸鼻子,聞到了跟著鐵算盤而來的一股殺氣。
陳三炮靜靜地聽鐵算盤說趁沈家門上戚家山打鬼子的機會,一鍋端了沈家老小,為鐵笊籬報仇。鐵算盤定定地看著陳三炮,他相信經過上回田樹才偷襲銅鑼寨的事,陳三炮吃了虧,一定會贊成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陳三炮擰著下巴沒說話。香雪海快嘴快舌地反對,說要報仇得找沈家門,殺人一家老小算什么本事,這不是真爺們該干的事。鐵算盤沒敢跟香雪海對嘴,望著陳三炮,大哥你快拿主意!陳三炮淡淡地說,沈家門這次出去打鬼子,咱趁機下黑手不成了漢奸嗎?再說以沈家門的心機,決不會唱這出空城計。
鐵算盤焦躁地說這次沈家就留了一個班的人馬,就是那個飯桶田樹才領的班。
陳三炮冷笑,這種抄人后路、殺人家小的事做得有點不地道,我陳三炮做不了。
鐵算盤逼視陳三炮,陳三炮也沉默不語地望著鐵算盤。兩人四目相對,較量著目光。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的目光里藏著要壓倒對方的氣勢,鐵算盤眼中有著更多的陰冷,也許還有兇猛,但陳三炮的凜然威嚴讓鐵算盤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麻老六悄悄拉了拉鐵算盤的胳膊。鐵算盤憤恨而懊惱地轉身離開。
田樹才侍伺田明媚睡下,拍拍她的臉說二哥巡邏去了,記住老爺子那屋有地道,萬一鬧土匪記得往那屋跑。田明媚乖順地點點頭。田樹才拉滅燈,輕手輕腳地出去。
屋外一片漆黑,只有東廂房的燈光亮著。田樹才對巡邏過來的老蔫巴耳語幾句,老蔫巴點點頭,摸黑帶著一隊人朝東廂房走去。片刻之后,東廂房的窗口出現(xiàn)了四個人影,圍坐在一起打麻將。田樹才微笑著沖那幾個人影點點頭。
田樹才坐在黑暗中的草地上,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他搖身一變,已成為往日威嚴森然的沈家大院里最大的主宰,所有人都活在他的槍支人馬之下。他就算把沈家掀個底朝天,沈家門天高皇帝遠,也奈何他不得。如果這時候他走進沈萬順的房間,用槍對準沈萬順的腦袋,那個狡猾的老狗一定會嚇得尿濕褲襠。想到這里,田樹才伸了個懶腰,渾身的骨頭發(fā)出歡愉的叫聲。
忽然身后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田樹才猛然拔出槍,卻發(fā)現(xiàn)站著的是馮小寶。田樹才吁了口氣放下槍。借著幽幽的月光,他發(fā)現(xiàn)馮小寶穿了一件紅肚兜,外面罩了件薄薄的睡衣。你來干什么?田樹才冷冷地問。
馮小寶的肩頭一抖,披著的衣服無聲地滑落在地。她上前雙手吊住田樹才的脖子,兩腿一蹦攀上田樹才的身體。田樹才渾身一麻,他朝左右張望了一下,一把將馮小寶按倒在草地上……
沈家大院圍墻外,鐵算盤、麻老六、地瓜等悄悄來到。麻老六看了看高高的圍墻,圍墻上扎著一圈朝天沖的尖竹梢,這是一些大戶人家為了防竊賊入室而設置的。麻老六倒吸了口氣。鐵算盤這時指揮地瓜等人扛著一根粗大的圓木吭哧吭哧過來。鐵算盤朝天一槍,拉大嗓門喊給我撞。地瓜等抬起圓木,吶喊著撞向大門。大門不斷地顫抖,整個沈家大院似乎也在黑夜中顫栗。鐵算盤發(fā)出了不可一世的大笑。
一個裊娜的身影朝田家后院疾去,緊接著田樹才系著領扣從草地邊趕過來。老蔫巴沖過來,指著顫動的大門緊張地說不出話。同時他留意田樹才頭發(fā)上沾著好幾根枯草屑。老蔫巴想了想還是沒說。田樹才吩咐老蔫巴趕緊護著沈萬順、三少奶奶還有二少奶奶進地道,其他人跟他走。
老蔫巴沖進沈萬順房間時,沈萬順正掀開地毯,費勁地移開一塊石板,地面上露出地道的洞口。沈萬順喝著別慌別慌,用手遮著洞口頂讓田明媚先走。衣衫不整的馮小寶驚慌地沖進屋,一把擠開田明媚,擠得她蹌踉了兩步。馮小寶像顧頭不顧腚的母雞一樣就要往地道里鉆,被沈萬順一把拉住。馮小寶詫異地回過頭。沈萬順一臉惱火地將馮小寶推到身后,轉身小心翼翼地攙扶田明媚下去,她肚子里有我孫子!
劇烈的撞門聲一陣陣傳來,沈萬順回頭看看漆黑一片的院子,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速效救心丸,跟在田明媚身后匆忙進地道。馮小寶咬著牙根暗暗罵老東西,也跟著鉆進地道。老蔫巴急忙把石板蓋在地道口,把地毯鋪好,關上門轉身沖向院子。
大門終于撞開,鐵算盤和眾土匪瘋狂地四處放槍。屋里的箱柜櫥窗發(fā)出中彈的砰砰聲。沈家里里外外空無一人,只有夜空中飄起一陣陣煙屑塵灰。
鐵算盤對著夜空放聲大笑,奶奶的,沈家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麻老六賊亮的目光朝四處搜索,忽然發(fā)現(xiàn)東廂房燈火通亮,他瞇眼一看,窗子里透出四個人影,好像圍坐著打麻將。麻老六捅了捅鐵算盤的胳膊。鐵算盤大喜,眾土匪悄悄圍向東廂房。鐵算盤一揮手,地瓜等眾匪兵向廂房里胡亂開槍,一時槍聲大作。一陣亂槍放過,東廂房內毫無動靜。
鐵算盤擰起眉頭,退后兩步,沖過去一腳把門踹開。鐵算盤帶著麻老六和眾土匪警惕地持槍進屋,一眼發(fā)現(xiàn)四個人端坐在八仙桌上,果然在打麻將。鐵算盤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帶著老蔫巴等眾士兵架著槍埋伏在屋頂?shù)奶飿洳琶腿粨u動一個像轆轤把的裝置。東廂房里,麻老六突然著急地一跺腳,指著四個圍坐在一起的人,二哥咱們中計了!
幾個土匪剛要往外撤,四個稻草人圍坐的麻將桌突然裂開,一個急速旋轉不停射箭的東西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升起,一支支箭爆竹般四下炸裂,眾土匪紛紛中箭,慘叫聲聲。有的被射中咽喉要害,抓著箭柄痛苦死去。有的被射到眼睛,慘叫著捂著眼睛倒地。
麻老六護著鐵算盤慌忙往屋外沖,冷不防肩膀上還是中了一箭。麻老六咬著牙一把拔下肩膀上的箭,苦笑著搖搖頭,傳說中的萬弩齊發(fā),我以為這種東西早在江湖絕跡了,沒想到沈家門還有這一手。
西廂房屋頂上,田樹才一揮手,老蔫巴帶著士兵們向東廂房紛紛開火。從東廂房沖出門的幾個土匪紛紛倒地。鐵算盤和麻老六還有十幾名土匪迅速撤回,躲在東廂房的窗戶下,向西廂房房頂上零星射擊。子彈打在西廂房的墻上,只砸出了星火般的彈坑。
鐵算盤絕望地哀嘆,難道這沈家大院是我鐵算盤的葬身之地嗎?麻老六喘息著捂著肩膀上的傷口,說得想辦法逃出去。
西廂房屋頂傳來田樹才鐵皮喇叭里的聲音,屋里的土匪聽著,你們跑不了了,快出來投降,再不出來我們扔手榴彈了!
鐵算盤怒罵一聲田樹才去你娘的,從懷里掏出洋火柴扔給地瓜。地瓜馬上劃著火柴,把一個稻草人點著?;鸸庥持F算盤等人的面孔,顯得猙獰而瘋狂。鐵算盤哈哈大笑,田樹才,你等著做熱鍋上的螞蟻吧。
突然東廂房后面的墻上嘩啦塌開一個洞,陳三炮的頭從洞口露出來,朝他們拼命招手。鐵算盤鉆進洞口,羞愧地不敢看一眼陳三炮。麻老六畏首畏尾地悄悄看了看陳三炮。陳三炮一言不發(fā)地把鐵算盤扶上馬。一群人在黑夜中倉惶離開,策馬奔向銅鑼寨。
田樹才拎著鐵皮喇叭正喊得起勁,老蔫巴忽然指著東廂房屋頂升起的煙,著急地直拍大腿。田樹才趕緊帶眾士兵沖下去,發(fā)現(xiàn)后墻赫然在目的大洞,懊悔地直拍腦袋。
沈萬順拄著拐棍,帶著田明媚和馮小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來,看見一具具土匪們的尸體擺放在大院里。沈萬順連忙回身攔住田明媚,讓馮小寶帶田明媚回房休息,說田明媚懷孩子見不得血光。馮小寶撅著嘴,只得扶著田明媚往后院走。
沈萬順得意地說,跟我兒子斗,這幫土匪也太不自量力了。
走到半道的馮小寶回過身搶白道,是人家田樹才把土匪打跑的!
沈萬順教訓她,你懂什么?這都是家門布置好的,這就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田樹才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目光陰冷地盯著沈萬順。他想剛才趁亂的時候一冷槍解決掉沈萬順,真是像碾死一只螞蟻、摘掉一片枯葉那樣簡單,沒有人懷疑沈萬順是死在他的槍下的??蛇@樣,沈萬順幾乎是沒什么痛苦地死去。跟母親和大哥百般慘痛掙扎的死法相比,實在太便宜了這老狗。田樹才掂了掂手中的槍。仿佛是覺察到田樹才隱秘而陰冷的想法,沈萬順轉過臉來看他。兩人的目光撞上,極其短暫的停留之后,兩人毫無表情地迅速移開目光。
花雕提著燈籠和二胖匆匆進來?;ǖ褚谎劭吹綕M大院土匪們的尸體,連忙沖過去,緊張地看一個個土匪的面孔。來回看了好幾遍,沒有發(fā)現(xiàn)熟悉的面孔,花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田樹才走到花雕背后,幽怨而陰冷地說嫂子是不是很掃興?;ǖ駴]作聲。田樹才接著說,嫂子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會抓住陳三炮,吃他的肉,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挖他的心!
花雕瞪了一眼田樹才,讓二胖和牛把這些人拉到響水湖邊的小樹林埋了,人死了總得有一塊葬身之地。田樹才憤恨而無奈地看著二胖和牛把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體搬上板車。
花雕走到滿面沮喪的田樹才面前,你殺死了這么多人,開心嗎?
田樹才怔愣片刻后說,可是我不殺他們,他們會殺了我。
那么下一回你就等著他們再來殺你吧?;ǖ駚G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院子,離開了田樹才。凌亂、血腥而空曠的院子里只有他一個人。田樹才拎著槍抬頭仰望黑漆漆的天空,一大片烏黑的樹枝,遙遠地伸向半空,像一大團張牙舞爪的鬼影。很遠的天盡頭,有幾顆稀疏冰冷的星,鬼火似的爍動??諝庵酗h著依然濃郁的血腥味。一縷煙從東廂房屋頂裊裊升起,沈家大院仿佛籠罩在慘淡的云霧之中。
田樹才閉上眼睛,高高地舉起槍,對著孤獨的天空,仿佛要宣告勝利似的扳動槍栓??嚲o了許久,他終于還是頹然垂下手臂。一只夜鳥突然從枝頭飛起,凄然地叫了一聲,飛向遠方的夜色。
82
辛浦鎮(zhèn)的這一夜仿佛面條似的被拉得很長。沈家大院里的硝煙還沒淡去的時候,一條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長長短短的弄堂小巷,他專門撿著那些靜得出鬼、冷得長草的弄堂走。過了會馬記酒鋪的門口響起了兩短三長的敲門聲。馬龍仿佛候在門口,馬上啟開一道門縫。影子迅速閃進屋子。門旋即關上。何秀蓮披著衣裳出來,沖著交通員點點頭。馬龍走到門邊,一只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一只耳朵聽交通員說話。
交通員壓低聲音告訴他們,日軍現(xiàn)在戚家山和國軍展開激烈爭奪,根據(jù)我軍對目前所截獲的情報進行分析,日軍的戰(zhàn)略意圖要往辛浦方向進攻,以便打通杭金衢交通線,企圖占領杭州、富陽、諸暨、金華、衢州一帶的交通要道。銅鑼山的一線天是通往這條交通要道的要塞,周圍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控制住一線天,就是設置一道天險屏障,戰(zhàn)略意義非常重大。上面給何秀蓮和馬龍的具體任務是即刻收編土匪為抗日武裝。
何秀蓮點點頭,附近山頭的土匪都聯(lián)絡得差不多,這些其實是窮苦百姓的土匪答應隨時參加抗日。跟銅鑼寨大當家陳三炮有過多次生死交情,相信會很快爭取到陳三炮的支持。
交通員臨走的時候交給何秀蓮兩把鑰匙,告訴他們,明天會有兩個大木箱埋在銅鑼寨山腰的草亭青石板下,上山時帶給陳三炮做見面禮。
馬龍對何秀蓮說想去田記酒坊買一壇最好的花雕酒送給陳三炮,順便把賬跟花雕結了。何秀蓮點點頭,掏出一本賬本一小口袋錢交給馬龍,要他半個時辰之內趕回來,天亮前趕到銅鑼寨。何秀蓮轉身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槍,開始仔細擦槍。她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何秀蓮放下手槍,從窗口看著馬龍遠去的背影,淡淡的哀傷浮上面頰。
花雕從沈家大院拖著腳步回來,把自己像塊面餅一樣攤開在床上,疲憊得動都不想動一下。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像發(fā)酵的酒釀一樣咕嚕嚕響著,太陽穴上有根筋在不停地彈跳。她模模糊糊地想,這次襲擊沈家大院為什么沒有陳三炮?是不是鐵算盤一家獨大搞偷襲?
忽然花雕看到陳三炮騎著一匹馬向她奔來,馬蹄濺起紛紛揚揚的灰塵。奔到眼前,花雕意外地發(fā)現(xiàn),陳三炮長著馬龍的一張臉。花雕猛然從床上驚坐起來,清晰地聽到屋外馬龍在喊花掌柜。馬龍進屋后,搓著手竟然有些拘謹。他瘦了許多,滿臉塵灰,仿佛一天到晚在外奔波??雌饋硭駛€不太成功的酒商。
馬龍說他和何秀蓮就要離開辛浦鎮(zhèn),走之前來告?zhèn)€別,想買一壇最好的花雕酒送給一個朋友?;ǖ衲抗庀乜粗^了會說你們要去銅鑼寨。馬龍一驚。花雕隨后又說,馬龍你是不是姓共?
馬龍緘默片刻,說我姓馬。
花雕從屋里捧出一壇扎著紅綢的酒壇子,說這是田記花雕里最好的小號花雕酒,給陳三炮捎句話,那十個偷襲沈家大院的弟兄,她埋在響水湖邊的小樹林了。
馬龍默默地點頭?;ǖ癜丫仆R龍手里重重一放。馬龍的手往下沉了沉,他一手抱著酒壇子,一手從懷里費力地掏出賬本和一小口袋錢,放在桌上?;ǖ衲闷鹳~本仔細地看。夜色像釀得很稠的酒。馬龍希望這一刻的辰光能拉得很長,他貪婪地吮吸著花雕身邊的空氣,那空氣仿佛格外新鮮?;ǖ癜奄~本放下,垂著眼皮說我看過了我也累了。
馬龍不得不抱著酒壇子出門,走到門口輕聲說,花雕,你早晚會知道一切的。
花雕納悶地說,知道什么?
馬龍說,我的心。
花雕不耐煩地擺擺手。馬龍走到院子戀戀不舍地回頭。田記酒坊像從沒醒來,依然沉睡在一大片無邊無際的夜色里?;ǖ癜庵翱冢o靜看著馬龍的身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83
何秀蓮和馬龍拉著一輛板車向銅鑼寨進發(fā),板車上是兩只大箱子和一壇花雕。箱子里裝的是三八大蓋,所以馬龍一直在嘀咕,這送給陳三炮的禮也太重了。何秀蓮笑了,說有句話叫做丟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馬龍何止是狼,他一動就是猛龍過江!
守在一線天崗哨的木瓜老遠看見了他們。木瓜帶著幾名土匪飛奔著下山,一會兒就站在了馬龍和何秀蓮的面前。馬龍擦了一把汗,一拍木板箱子說,這是送給大當家的見面禮。木瓜你們把抬上山嗎。
木瓜說這里面什么玩意兒。
馬龍得意地說,清一色,三八大蓋。
馬龍說完,帶著何秀蓮就直往山上走。走到大廳門口,何秀蓮感嘆,這回我們不是銅鑼寨的過客了。
這時候陳三炮帶著香雪海大步迎出來。馬龍告訴他,這回和秀蓮來了就不打算走了。陳三炮猛擊馬龍的胸脯,兩眼放光,好啊,老子陳三炮那叫什么老虎添了翅膀了。
鐵算盤和麻老六在不遠處的廊柱后陰森森地看著。麻老六說這個姓馬的真是陰魂不散啊。鐵算盤冷冷地說是姓共的陰魂不散。
馬龍對陳三炮說,大哥,老虎的翅膀還在后頭。
木瓜帶著四個匪兵抬著兩個木頭箱子走來,箱子看起來很重,四個人紅頭漲臉,氣喘吁吁。走到大廳,他們費勁地放在地上。陳三炮和香雪海交換了一下疑惑的目光。馬龍上前開鎖開箱,一排排嶄新的三八大蓋露了出來,大廳熊熊的火焰下閃著冷幽幽的光。
陳三炮撲上去抓起一把槍,驚喜地說,三八大蓋,這家伙可是小日本的先進武器。我上次打田樹才弄到過兩桿,可讓我饞死了。
何秀蓮說,我們賣酒的家底都換了這些槍,可是真心誠意來投奔大哥的。
銅鑼寨熱熱鬧鬧的接風酒宴上,陳三炮向眾土匪宣布一件大事,馬龍兄弟正式入伙銅鑼寨,今天開始就是銅鑼寨的四當家了。眾土匪舉起酒碗山呼四當家。
馬龍端起酒碗,還有一個事,不知道是不是適合現(xiàn)在和大哥說?
陳三炮讓他說。馬龍的目光在大廳里掃了一圈。有的土匪在喝酒,有的土匪在吃肉,神態(tài)凌亂而目光犀利,無一例外側著耳朵聽著。這是一群訓練有素、隨時隨地能上戰(zhàn)場殺敵沖鋒的土匪。如果你把他們當兄弟看,他們會拿自己的命賣了雙手奉獻給你。馬龍的胸脯突地一熱,他說花雕托我告訴大家,沈家大院留下的十位銅鑼寨兄弟,她都安頓在響水湖邊了。
大廳突然靜場。陳三炮的眼圈瞬間充滿淚,大吼一聲,為十位兄弟送行,喝!
一些土匪的目光投向鐵算盤。鐵算盤和麻老六對看一眼,面無表情。鐵算盤陰鷙的目光像枚釘子一樣死死釘在馬龍身上,這個姓共的看來以后是個很頭痛的大麻煩。
84
花雕精心擦拭著一個精美的油彩堆塑的花雕壇子。二胖好奇地湊過來瞧,嘖嘖稱贊真好看?;ǖ裢撕髢刹酵嶂^欣賞壇子,當年我爹用了整整一年,一筆一畫畫好,打磨、上色、瀝粉、堆塑、精雕、彩繪,用了六道工序才堆塑成這個寶貝。
二胖咂舌,不就一個酒壇子嘛,多費事。
花雕嘆了口氣,我爹一直想用自己做的花雕壇子,裝上自己家酒坊釀的花雕酒,參加咱們鎮(zhèn)上三年一度的酒仙會??上叩迷?,什么都沒看到。
二胖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對啊,再過幾天就是咱們辛浦鎮(zhèn)的酒仙會了。
辛浦鎮(zhèn)外的大場子上,戲臺高搭,人頭攢動。戲臺上方拉一幅字:辛浦鎮(zhèn)第十屆酒仙會。兩側掛一幅對聯(lián):釀成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兩只火紅的大燈籠高掛在戲臺門楣上,風中喜氣洋洋地飄蕩。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臺上,只待新酒仙石破天驚從天而降。
高高的戲臺上擺一溜長桌,長桌上擺滿了蒙著紅布的酒壇子。每個酒壇前各放一壺酒,旁邊再放十只小酒盅。評酒人田九爺、沈萬順等人手里捏著一顆栗子,緩緩走來。田九爺步履蹌踉,老眼昏花,走到半道上一個趔趄差點跌倒。他身后的沈萬順扶了他一把。
第一壺酒前,徐掌柜斟出十小盅酒,用托盤端起酒遞給田九爺和沈萬順等十位評酒人。田九爺端起酒盅剛嗅了嗅,就夸張地打了個響亮無比的大噴嚏,嚇了大家一跳。田九爺搖搖頭把酒盅放下。沈萬順端起酒盅啜了一小口,皺著眉頭連忙放下。其他幾個一一品嘗后,也搖搖頭走過。第二壇酒前,不等徐掌柜斟好酒,田九爺揭開酒壺蓋,使勁嗅了嗅,就不屑地往前走去。其他幾個依次嗅嗅,面孔像一塊砧板似的毫無表情地走過。臺下觀望的人群發(fā)出惋惜的嘆息。
九壺酒品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壇酒,孤零零地站在臺上,像一個失去了搭伴的戲子。田九爺眉頭緊鎖,不停地打著呵欠。他幾乎不敢朝這壇酒走去。他擔心這一屆酒仙會連一壇好酒也評不出。這不止是他田九爺沒面子,整個酒鄉(xiāng)辛浦鎮(zhèn)的名聲傳出去,簡直讓人笑掉牙幫子。田九爺終于伸過青筋畢露的手,顫巍巍地拿過酒壺,低著腦袋在壺口上嗅了嗅,渾濁的老眼頓時像手電筒一樣放出一寸寸光芒。田九爺斟了一盅,端起酒盅一飲而盡。放下酒盅抬起頭時,田九爺滿意地咂嘴,蒼黃的臉色像返老還童似的紅光滿面。田九爺鄭重其事地雙手把手中的栗子放進酒壇前的空碗,然后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向一邊的評酒席。
所有的評委品過最后一壺酒后,都陸陸續(xù)續(xù)把栗子放進最后一壇酒前的大碗里。沈萬順咂過酒后,臉上浮現(xiàn)驚訝的表情,猶豫了會也只得把栗子輕輕放進大碗。
臺上一個頭扎紅綢帶的赤膊漢子猛擊三下大鼓,大吼一聲出酒仙。沈萬順慢騰騰地掀開紅布,一個精美的堆塑花雕壇子露出來。壇子上貼著一張大紅標簽:田記花雕。沈萬順掀紅布的手在酒壇上停留了會,臉上掠過無比失望的表情。當他轉過身的時候,已是不著痕跡的一張笑臉。辛浦鎮(zhèn)酒業(yè)同業(yè)公會會長沈萬順大聲宣布,第十屆酒仙會魁主——田記花雕!
臺下掌聲雷動,歡呼聲聲?;ǖ耖]上眼睛合上雙掌,對著天空喃喃,爹,花雕贏了!
按照酒仙會慣例,魁主得向眾評酒人敬酒?;ǖ裣裰谎嘧铀频膹呐_下一下子躍到臺上,身手敏捷,引得眾人又一陣喝彩。臺下已開始有人議論,辛浦鎮(zhèn)上到底哪個男人有福氣,能將這個又美貌又能干又潑辣的小寡婦釀酒師花雕娶過門。
花雕胸前系上大紅花給大家敬酒。田九爺從瞌睡中醒來,懵懂地接過花雕遞到眼前的酒碗,一揚脖喝掉,抹了抹嘴搖頭晃腦,好酒好酒!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花雕!
花雕端起最后一碗酒向沈萬順走去。沈萬順看花雕的目光中藏著很復雜的東西,怨恨,惱怒,不屑,也有無盡的遺憾?;ǖ裱劾锖?,沈掌柜,這人活在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別什么好事都往一個人身上攬。
沈萬順萬般無奈地伸手端過酒碗,剛端到嘴唇邊,突然兩聲槍響,戲臺上的兩只大燈籠一前一后墜地。人群發(fā)出驚恐的嘩動。沈萬順手搭涼棚踮起腳朝遠處張望。遠處煙塵蔽日,一面膏藥旗在風中打著卷。此刻,日軍聯(lián)隊長酒井一郎和汪偽團長唐守成騎在馬上,率領大隊日軍和皇協(xié)軍正朝酒仙會浩浩蕩蕩開來。
沈萬順張大嘴,感覺喉嚨口像塞進了一把亂草,又好像舌頭突然被人拔掉。他心里急得要著火,嘴里卻發(fā)不出一個音。臺下的人們奇怪地看著中了邪似的萬順酒坊老板。沈萬順終于發(fā)出聲音,嗓子嘶啞得像一面破鑼狂敲,小日本來了,快跑!
好像地底下燒開了一鍋水,地面上的人群不停地翻涌。臺上的人們倉惶奔逃,臺上的人們呼兒喊女?;ǖ穸酥仆脬对谂_上。田樹才迎著四下逃散的人群,奮力沖上戲臺,一把抓住花雕的手往下跑。花雕回頭看到在太師椅上流著口水打瞌睡的田九爺,甩開田樹才的手,用力搖醒田九爺。田九爺揉著眼口齒不清地說,天塌了?!
人群終于退潮似的消失了,只有戲臺端著空空的架子寂寞地站在原地。幾名日本軍人踩著靴子大踏步朝戲臺走來。田樹才背起田九爺剛要走下戲臺,兩名日軍已經飛身跳上?;ǖ褡屘飿洳虐烟锞艩敺呕靥珟熞巍L锞艩敶瓜履X袋繼續(xù)這輩子永遠打不完的瞌睡。
兩把雪亮的刺刀架在花雕和田樹才的脖子上。酒井一郎和唐守成騎著馬過來,在戲臺下勒住馬韁繩。大隊日軍和皇協(xié)軍將戲臺圍得水泄不通。酒井一郎好奇地望著臺上,用蹩腳的中文問唐守成他們在干什么。唐守成看了看臺上的橫幅,點頭哈腰地告訴酒井,他們在舉行酒仙會。酒井一郎一臉天真好奇,酒仙會?比誰喝的酒多嗎?
田樹才毫不畏懼地大聲說,比誰家的酒好,誰家酒好就是酒魁,這次酒魁是田記花雕!
唐守成翻譯給酒井聽。酒井一郎點點頭,跳下馬,大步走上戲臺。唐守成急忙跟上,緊緊護在酒井身邊。唐守成命令花雕給大日本皇軍酒井聯(lián)隊長敬酒?;ǖ裆砸贿t疑,日軍架在她脖子上的刺刀又往下壓了一點?;ǖ癜咽种械木聘吒吲e起,臉帶微笑遞向酒井。酒井一郎高興地“吆西”,伸手去接?;ǖ竦氖滞蝗灰凰桑仆氲湓诘?,碎裂開來。
酒井一郎一愣,迅速把手握在軍刀的刀柄上。唐守成氣急敗壞地拔出手槍。日軍大喝“八嘎”,刺刀在花雕的脖子上壓出一道血痕。田樹才的手慢慢伸向腰間的槍。酒井一郎突然聳起鼻子嗅了嗅,慢慢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端起碎碗的瓷片,那上面殘留著一些酒。
田九爺忽然張開眼,慢條斯理地說,嘗嘗吧,小日本這輩子恐怕也沒喝過這么好的酒。
酒井用手指蘸了點殘酒抿了抿,臉上頓時呈現(xiàn)出欣喜,中國酒,吆西!
田樹才和花雕有些出乎意料,對視了一眼。田九爺大聲說,算你還是個識貨的。
酒井一郎走到花雕面前,示意士兵放下刺刀。他看著花雕胸前的大紅花,溫和地問這酒是你釀的。花雕眼睛沒看他,昂著脖子朝著遠方重重地點頭,好像跟她說話的人遠在天邊。
酒井一郎伸出大拇指,你叫什么名字?
花雕傲然回答,酒叫花雕,我也叫花雕。
酒井一郎點點頭,再一次豎起大拇指。酒井一郎轉過臉,看到桌上的堆塑花雕酒壇,頓時眼睛一亮,藝術品!
唐守成點頭哈腰說這就是個酒壇子,不是什么藝術品。酒井一郎搖搖頭,你不懂,這個酒壇的工藝叫“堆塑”,是用油泥在畫面上堆出人物、花鳥、山水。這種手法最早在中國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上用過。這個酒壇,藝術品!
唐守成眉開眼笑地稱贊,太君真是博學多才。來人,把這個藝術品給太君帶上。
一個皇協(xié)軍剛要動手搬,酒井一郎推開他,拉起鋪在桌上的紅布,十分虔誠地把花雕壇子包好?;ǖ窈吞飿洳爬溲叟杂^。酒井一郎輕手輕腳地抱起堆塑酒壇,仔細認真地上下打量了會花雕,然后朝花雕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走下戲臺。
這一群殺氣騰騰的人馬像一群惡狼一樣奔突而來,又像一群蒼蠅一樣消失在煙塵里。
花雕和田樹才把田九爺送回家。花雕再三叮囑田九爺以后沒事不要出門。田九爺坐在太師椅上長長嘆了口氣,忽然口齒清楚地問,我以后還能舒舒服服打瞌睡嗎?
花雕和田樹才愣住,兩人以緘默回答,然后在田九爺重新響起的呼嚕聲里走出他家。
兩人在一條長弄里一前一后地走。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弄堂兩邊的人家仿佛突然間全消失了,死一般寂寥。以往那些看起來像塊抹布一樣平淡無奇的家常日子,轉眼之間變得異常珍貴,今后將變得更加面目全非。
花雕看見海半仙舉著摸骨論相的四字布幡,一步一搖鎮(zhèn)定自若地走在弄堂里。他的腳步很準,連弄堂邊沿的漏水溝都不會跨進去,穩(wěn)穩(wěn)地走在路中間。花雕快步上去,焦急地告訴他日本人來了,以后可不能隨便上街摸骨論相。別看你有時神神叨叨,人這命真是算不準的。海半仙搖了搖小銅鈴,冷笑一聲,小日本的命我算準了,兔子尾巴長不了。走到半道,海半仙忽然大聲說,花魁主恭喜中了頭彩啊?;ǖ窨扌Σ坏?。
他們穿過弄堂正要走向郊外的田記酒坊,忽然弄堂盡頭傳來一陣凄厲的哭喊,沒哭兩聲,槍聲響起,哭聲像被攔腰削斷似的嘎然而止。田樹才一把將花雕推向旁邊一間空屋。兩人小心地爬上空屋的閣樓,從閣樓矮小的窗口望出去。
酒井一郎踢開一家院門,幾名士兵跟了進來,其中一名士兵微笑著高高舉起戰(zhàn)刀,一刀砍下正在洗菜的老人的頭顱。血像噴柱一樣射向酒井身上。酒井不在意地撣撣軍衣,好像那是灰塵。大著肚子的小媳婦聽到慘叫跑出屋門,看到老人的人頭在地上打轉。小媳婦大叫一聲跪倒在地。一個日軍沖上前,一刀剖開小媳婦的肚子,血和腸子像流水一樣涌出來。一個還沒成形的胎兒在血水里輕輕地蠕動。小媳婦眼睜睜看著自己死去,朝天睜大死不瞑目的眼睛。
日軍將胎兒挑在刺刀尖上,興奮地舉向空中,像舉著一串勝利的果實。刺刀在空中飛快地旋轉,血肉像雨絲一樣紛紛從空中飄散。日軍抹了一把臉,臉上血肉模糊,呈現(xiàn)出惡鬼一樣猙獰可怕的神色。日軍放聲狂笑。酒井一郎點點頭,豎了豎剛剛贊許過花雕以及花雕酒的大拇指!
花雕突感一陣巨大的惡心。她緊緊捂著嘴巴,喉嚨發(fā)出一陣陣壓抑狂亂的嘶喊。淚水紛紛奔出眼眶,花雕的眼前不停地涌現(xiàn)一大片模糊的紅光。田樹才一手緊緊攬著她的肩頭,一手按在腰間的手槍上,手在劇烈地顫栗。
85
辛浦鎮(zhèn)大街上,一個白白胖胖,紅襖綠褲的傻姑娘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瞎走。她走到橘子攤前,趁著攤主忙生意,抓起一個橘子連著橘皮就咬,咬了兩口扔掉。她走到炒貨店門口,一把抓起炒豆就往外走。店主跑出來拉著她要錢。傻姑費勁地掏口袋,店主充滿期待地看著她。傻姑終于掏出一樣東西,笑容滿面地放在店主手里。店主攤開手一看,是幾粒干巴巴硬邦邦的羊屎。傻姑格格笑著跑開。店主搖搖頭,說不知打哪兒跑來的傻姑娘,碰到無賴可就麻煩嘍。
幾個頑童從傻姑手里搶走炒豆,往她身上扔石子,嘴里喊著“傻姑傻姑,紅襖綠褲。傻姑傻姑,傻傻乎乎”。傻姑沖幾個頑童傻笑,也抓起石子擲向頑童。擲中了傻姑笑著直拍手,好玩好玩,小石子打大頭,小石子打大頭!
辛浦鎮(zhèn)上的光棍王五等幾個無賴看出姑娘有點傻,趕跑了頑童,相互擠擠眼湊過來。王五捏住傻姑的下巴,傻姑嚇得連連往后躲。王五嘖嘖贊嘆,這傻歸傻,皮膚還水嫩嫩的,便撅著嘴湊過去要親。傻姑使勁地拍他的手。
花雕拎著菜籃走過,順手抄起旁邊菜攤上的土豆擲出去。土豆重重打在王五的后腦勺上。王五疼得直叫喚,回頭見是花雕,惱羞成怒地捋胳膊挽袖子朝她沖去?;ǖ衲_一勾,將菜攤旁的掃帚勾到手,掃帚柄一調頭在手中一抖對準王五,王五,試試掃帚柄硬還是你的腦袋瓜硬。王五慌忙捂住臉,邊逃邊回頭,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
花雕幫傻姑擦去臉上的灰,把她帶回田記酒坊?;ǖ癜扬埐朔旁谧郎险泻羲斐燥?。傻姑把凳子當馬“駕駕駕”地拖騎過來,見是青菜米飯嘟起嘴,沒肉,不吃!
花雕瞪大眼,你說什么?傻姑用筷子敲打著碗邊,吃肉,吃肉!
花雕笑著摸傻姑的頭,這傻姑還挑食,姐這就去給你買肉?;ǖ窠庀卵g的圍裙向外走。出門前讓二胖把門關上,別讓傻姑又跑丟了。二胖跑進屋,看著騎在凳上玩的傻姑直搖頭,碰到我們大少奶奶算你好運氣啦。
這個時候,汪偽團長唐守成在駐地為找不到隨軍的傻女兒而急得吹胡子瞪眼,把警衛(wèi)兵一個個罵得像只蔫頭蔫腦的瘟鴨。對唐守成來說,四十歲才生下的女兒是他的寶貝疙瘩。他堅持認為女兒比任何姑娘都可愛,他的手下也就沒理由認為團長女兒是個傻子。警衛(wèi)排排長陳結巴跑進來,結結巴巴地說跑了好幾條街還是找不到小姐。唐守成用手槍對準陳結巴的腦門,責令他就是把辛浦鎮(zhèn)翻個底朝天也得把小姐找到,不然提腦袋來見。陳結巴抹著滿頭大汗又跑出去,連一個豬圈一個草篷一個水缸也不放過。
辛浦鎮(zhèn)大街小巷一時間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田樹才包著兩支紅蠟燭進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紅襖綠褲的人背對著自己站在房間,猛看上去像是演馬戲的跑錯門。屋里一片狼藉,衣服鞋帽亂七八糟扔了一地。田樹才惱了,你是誰?怎么跑到我房間來?這些都是你扔的?
傻姑轉回過臉,傻笑著學舌,你是誰?怎么跑到我房間來啦?這些都是你扔的?
田樹才見傻姑胸前掛著田老爺?shù)倪z像,連忙摘下掛好,又動手收拾屋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傻姑跑過去又要摘遺像。田樹才惱怒地推了她一把。傻姑坐倒在地,抽著鼻子就哭。
田樹才氣急敗壞地喊田福。田福端著飯菜和酒進來,告訴他這傻姑是大少奶奶從王五幾個混蛋手里撿來的。傻姑要吃肉,大少奶奶上街給她買去了。田樹才搖搖頭,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傻姑跑過來搶過酒碗,像喝白開水一樣咕嚕咕嚕喝完,扯起袖子擦擦嘴,把碗又伸到田樹才面前。田樹才忽然覺得這傻姑挺好玩,就滿滿斟了一碗。傻姑又大口大口喝下,酒水從她的嘴角淌下來,胸前濕了一大片,艷紅艷紅。
傻姑咧嘴傻笑,指著田樹才喊,好喝,大!
田樹才一臉納悶,什么大?
傻姑忽然把酒碗一扔,跌跌撞撞倒向田樹才的床,頭一歪鼾聲頓起。田樹才無奈地搖頭。
花雕捧著一荷葉包豬頭肉進屋,發(fā)現(xiàn)田樹才的房間點著兩支大紅蠟燭。田樹才居然穿著當年替大哥迎親的長袍馬褂,正襟危坐在桌前?;ǖ襁M去,詫異地問他怎么打扮成這樣子。田樹才把她拉到田樹根的遺像前,目光中燃燒著跳躍的紅光,花雕,嫁給我吧。
花雕甩開他的手,胡說什么,我是你嫂子。
田樹才抬頭看墻上田樹根的遺像,我大哥已經不在了。兄死叔續(xù)嫂,咱辛浦鎮(zhèn)一向有這百年老規(guī)矩。大哥,你說是不是?
這時傻姑揉著眼醒來,咧著嘴跑過來,抓起一片肉沾了沾醬油就吃起來。吧唧吧唧,聲音很響,滿嘴流油,像一頭小豬啃食。田樹才嫌惡地瞪了傻姑一眼。
田樹才扳過花雕的肩頭,花雕,日本人來了,以后我們的日子會一天比一天難捱,什么時候死也不知道。這輩子你要是不嫁給我,我死不瞑目。花雕你答應我吧。田樹才撲通跪在花雕面前,仰臉懇切地望著她。
花雕看著燃燒的紅蠟燭,眼前漸漸幻化出酒井一刀劈下老人的頭顱,血像噴柱一樣射出來,小媳婦像流水一樣涌出來的血和腸子。一大片血腥的紅光向她涌來。花雕閉上眼睛,顫著聲說把紅蠟燭滅了,這顏色弄痛了我的眼睛。
傻姑連忙抹抹油乎乎的嘴,唿地一下子吹滅紅蠟燭,跪在田樹才的旁邊,嘴里嘟囔著過家家過家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田樹才怒吼,你給我滾開!
傻姑委屈咧開嘴哭。花雕拉起傻姑向門外走,傻姑回過頭得意洋洋地沖田樹才做鬼臉。田樹才追過去拉花雕的手?;ǖ駫暝婚_,用力掙脫,手掌順勢打著田樹才的臉。清脆的一聲響,花雕和田樹才同時愣住。
花雕一臉歉疚,樹才我不是故意的,咱們今生只能是這姐弟的情分了……
田樹才沮喪地揮揮手讓她走?;ǖ窭倒贸鲩T。田樹才抓起桌子上的花雕壇子,倒著猛喝一氣,把剛換上的長袍馬褂弄得濕淋淋。然后他抱著酒壇,渾身酒氣地滾到床上,嘴里醉意朦朧地喃喃著花雕花雕。也許只有在夢中,他才有跟花雕拜堂成親的可能。
在花雕面前,田樹才似乎活得無比慘淡。他曾經是花雕的新郎,可那是替大哥迎親;他更近水樓臺接近花雕,可馬龍是花雕惟一的初戀情人;他掏心掏肺愛著花雕,可陳三炮比他更能為花雕赴湯蹈火,死不足惜。而他還存一念私心,要留一口氣殺死陳三炮,扳倒沈萬順,重振田家基業(yè)。那三個男人,一個死了,一個不知音訊,一個占山為王,似乎都不足以成為他田樹才的對手??墒菦]有對手的田樹才,依然找不到任何勝利或成功的跡象。
睡得很沉很沉的田樹才,翻了個身,緊緊抱著花雕壇子,在夢中發(fā)出了像野獸中槍后郁痛的哭泣。
花雕一大早起來,給睡得呼呼鼾響的傻姑掖了掖被子,然后在院子里忙著洗衣。突然間院門猛然踢開,本來就不結實的門就落下來,跌成幾塊木板。唐守成跳下馬,怒氣沖沖地進入院子,大喊靈兒靈兒。
花雕張著沾水的手,又驚訝又憎恨。
陳結巴押著王五進來,王五一指花雕,說就是她帶走了你們大小姐。槍口立刻對準花雕。幾個士兵沖進屋子搜查。睡得迷迷糊糊的田樹才被吵嚷聲驚醒,匆匆披上衣服,半裸著上身晃晃蕩蕩地出來。田樹才看到滿院全副武裝的士兵,想退回屋拿槍已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緊張地觀望動靜。一個士兵用槍托猛拍田樹才的屁股,命令他跟花雕站到邊上。田樹才捂著疼痛的屁股走到花雕旁邊。田樹才覺得自己像只蚱蜢一樣渺小無力。
傻姑在花雕的床上酣睡,不時發(fā)出胡亂的夢囈。唐守成大步進去,一眼看到酣睡的傻姑,頓時放寬心,臉上露出惡狼面對狼崽子的慈愛表情。唐守成愛憐地輕拍傻姑的臉,靈兒你可讓大好找啊。你丟了,大咋對得起你死去的娘啊。大就你這么個寶貝閨女啊。
傻姑醒來,看到唐守成甜甜地笑,喊了聲大。唐守成問有沒有人欺負你。傻姑嗯嗯點頭。唐守成惱火地拔出槍,讓靈兒穿上衣服,拉著她往外走。傻姑一進院子,指著田樹才嚷嚷。唐守成舉槍頂住田樹才的腦袋,怒吼是不是你欺負了我閨女。
傻姑指著田樹才焦急地嚷,大,大。
田樹才的額頭噴出一點點汗珠,臉色發(fā)白,你千萬別胡說八道,我什么時候打你了?
花雕急得直跺腳,傻姑,你這么亂說會害死人的。
唐守成威嚴地掃視田樹才,見田樹才面無人色的樣子,突然放下槍插進腰里,拍了拍田樹才的肩膀,兄弟,我閨女說你對他不錯。田樹才和花雕一頭霧水。唐守成哈哈大笑,告訴他們北方老家管爹叫大。哪個男的對她好,閨女都管人家叫大?;ǖ窈吞飿洳攀媪丝跉?。
傻姑翻出他爹的槍,突然對準一旁的王五,臉上流露憎恨的表情。唐守成過去朝王五狠狠踹了腳。王五跪倒在地,拼命朝唐守成磕頭。很快王五的褲襠處濕了一大片。唐守成搖搖頭,對準王五的腳開了一槍。王五腳上立即冒了一個血洞,他抱著腳痛苦地呻吟。唐守成大喝滾蛋,王五像只瘸腿蛤蟆,拖著淌血的腳,慌不擇路地朝院門外一瘸一拐跑去,邊跑邊回頭,惟恐唐守成從后面補上一槍。唐守成晃了下槍,王五慘叫一聲,撒開腿拼命跑。
唐守成擁著靈兒往外走,把倒在門口的一塊破門板一腳踢到邊上,忽然回頭吩咐陳結巴賞他們十塊大洋。陳結巴掏出大洋塞給花雕?;ǖ裢崎_錢,說帶傻姑回來的時候也不是為了賞錢,錢用得完,良心用不完。花雕說罷用充滿深意的目光看唐守成。
唐守成把靈兒扶上馬,自己也上去,勒著馬韁打量花雕,想不到你這女人還挺仗義。老子給你放一句話,只要我唐守成在這辛浦鎮(zhèn),凡事只要你開口,就沒有老子擺不平的事。
唐守成揚長而去。士兵們邁著整齊的步伐,跟在唐守成的馬后,踩著無比響亮的皮靴聲浩浩蕩蕩而去,身后揚起一串煙塵。田樹才盯著隊伍直到消失,眼中流露無比羨慕。他還不停地咽著口水,喃喃地罵真他娘的威風,比沈家門十個人八條槍的雞毛雜牌軍強多了。
田樹才咽了一會口水,忽然目光落在遠處某個點上,目光呆滯凝重,好像那兒有什么東西牢牢吸引了他。好一會,田樹才像死魚一樣的眼珠才轉了幾圈。他的嘴角浮上了一絲陰冷而狡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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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樹才提著兩個溢出油水的紙包出現(xiàn)在唐守成駐地門口是在三天之后,他向院子里探頭探腦,一眼看見傻姑在里面踢毽子,嘴里反反復復數(shù)著一、三、二,一、三、二……,兩名站崗的士兵偷偷瞅傻姑,想笑不敢笑。士兵見田樹才賊頭賊腦的模樣,舉起槍柄威脅著趕他走。田樹才拎著東西跳起腳往院子里喊,大小姐,是我,是我啊。
傻姑停下來,呆愣愣地看了會田樹才,飛奔過來,拉著田樹才的手往院子里面走,大,大!過家家。田樹才得意洋洋地橫了兩名士兵一眼,大搖大擺地進去。
唐守成從里面出來,兩手按在腰間的武裝帶上,警惕地打量田樹才。田樹才提起手里的東西殷勤地笑,唐團長好,這是辛浦的特色小吃,滿城香豬肘子,蟹肉包子。我看上次大小姐愛吃,特意給她送過來。田樹才拿出一個冒著熱氣的包子,目光流露疼愛,遞給傻姑。
傻姑大口咬著,豎起大拇指眉開眼笑,喉嚨底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唔唔聲。唐守成心花怒放,招呼田樹才進來坐,喊陳結巴上茶。田樹才的目光接觸到靠墻壁的皮鞭、刺刀、馬鞍以及軍衣軍帽,心頭的底氣不由淺了幾分。
唐守成看田樹才像讀書人,問他在哪做事。田樹才面帶羞慚地告訴唐守成,確實在省城讀了兩年大學,奈何家道中落,世道又亂,現(xiàn)賦閑在家。
傻姑吃完了一個包子,又拿起一個,邊吃邊害羞地瞟著田樹才。唐守成一眼把女兒的表情收在眼底,難得傻閨女對一個人這么有好感。唐守成帶著幾分真實的沮喪告訴田樹才,老婆死得早,女兒小時候一場高燒落下這么個傻病。不然也不會帶在身邊,南征北戰(zhàn)槍林彈雨中行走。唉……當大的總不能守著閨女一輩子,想找個老實可靠的人照顧她后半生。
田樹才的心無法控制地怦跳起來。有一瞬,他覺得唐守成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田樹才迅速把自己進入唐守成駐地的場景在腦子里過了遍,覺得自己的舉止言行一點也沒有刻意謀劃的痕跡,從認識傻姑到坐在唐守成面前的這一刻,完全是水到渠成一路過來。
田樹才跟著嘆了口氣,用又客套又贊美的口吻說,其實大小姐天真活潑,無憂無慮,這個亂世里能這么天天高興,難得啊。唐團長風風光光,大小姐又出落得這么福相,有人能當這個乘龍快婿還真是福氣啊。
唐守成一下子放下手里的茶杯,眼睛發(fā)亮地上下打量田樹才,你要不要這個福氣?
田樹才一副又吃驚又疑惑又不好意思的樣子,喃喃地這這這。唐守成一拍桌子,老子頂煩你們讀書人麥芽糖一樣粘粘乎乎的脾氣,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田樹才搓著手委婉地說這種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傻姑用水汪汪的眼白多于眼黑的眼睛,害羞而又大膽地望著田樹才,抓起一只包子又叭唧叭唧吃起來。田樹才聽著這小豬啃食一般的聲音,在心里給了自己一記重重的哀嘆。
唐守成當機立斷要招田樹才入贅照顧傻姑后半生。以后老子腳一蹬,這全部家當就是你這女婿半子的啦。老子做事就喜歡痛快。唐守成把田樹才送出門的時候半威脅半懇求地告訴他。田樹才艱難地點點頭。他從進門到出門提吊著懸懸乎乎找不到落腳點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但是落下的力道似乎太猛了點,讓田樹才五臟六腑都覺得吃痛。
田樹才捂著胸口,生了病似的步履蹣跚地經過辛浦鎮(zhèn)的牲口市場,有人牽著一頭羊從里面出來,羊抵著犄角,用憎恨的目光瞪著新東家,擺出誓死不從的英勇模樣。田樹才覺得自己也像這頭羊一樣給賣了,只是他比羊還不如,賣他的是他自己,他親自送上門、親手數(shù)著錢、堆著無比殷勤不知羞恥的笑,把自己賣了。
花雕在院子里刷洗酒壇,一個個酒壇子張著嘴仰望天空?;ǖ癫敛梁箶?shù)酒壇子。壇子里還沒裝酒,她眼前已經展開了酒花四溢醇香醉人的畫面。一朵微笑像花一樣開在花雕嘴角。
這時田樹才推開門進來,花雕便招呼他幫著把酒壇子搬到里面去。田樹才像木頭人似的,脖子都不轉過去看一眼,四肢僵硬表情冷淡,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自己的房間?;ǖ裨尞惒灰?,怎么也不明白田樹才出了一趟門,就變成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田樹才把自己像件破舊不堪的衣裳一樣隨便扔在床上。他瞪著空洞的眼,盯著床頂蚊帳上一個條紋布補丁發(fā)呆。有回半夜他被蚊子咬醒,起來拍著巴掌捉蚊子?;ǖ衤犚姾笳伊藟K條紋布,撐著惺忪的睡眼,跪在床鋪上一針一線縫好蚊賬頂?shù)亩础D莻€時候田樹才跟花雕坐在同一張床里,他靠她那么近,能清楚地聽見花雕的呼吸,看清她細嫩臉龐上的一根根絨毛,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淡淡的汗酸味兒。田樹才覺得這汗酸味像極了他母親田太太身上的氣味。這種氣味讓他倍覺溫暖而可親。他知道自己以后永遠永遠聞不到這種氣味了。
田樹才的眼前一會兒跳出紅襖綠褲,小豬一樣叭唧叭唧啃食的傻姑,一會兒閃出花雕一掌打在自己臉上,滿臉歉疚地對他說,樹才我不是故意的,咱們今生只能是這姐弟的情分了……再一閃出現(xiàn)了鬼魂似的馮小寶,肩頭一抖,披著的衣服無聲地滑落在地,雙手吊住田樹才的脖子,兩腿試圖攀上他的身體……
這個時候,一群敲鑼打鼓的軍樂隊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在大街上,陳結巴身后是兩個端大紅托盤的士兵,托盤上蓋著紅綢布。一群看熱鬧的人們跟著他們走向田記酒坊。
花雕端著酒壇子正要往里屋走,見這陣勢放下酒壇子,撩起圍裙擦手,納悶地說大小姐不是接回去了。陳結巴說,我們……奉……奉命來接,接,姑……姑老爺。
田樹才從床上翻起身,喃喃地告訴自己該來的總歸要來。田樹才走到院子,眼前一片紅光耀眼。陳結巴一擺手,兩個士兵掀開托盤上的紅布,一個盤子里是十根金條,一個盤子里是一顆子彈。人群發(fā)出驚呼,“這么多金條!”“子彈!”“這事要不答應就是一個死??!”
花雕失聲喊,什么世道,聽說過強搶民女,難不成還要來拉郎配?。?/p>
田樹才眼前交替出現(xiàn)金光閃閃的金條,烏黑發(fā)亮的子彈。田樹才沉默良久,閉上眼,拿過那盤金條遞給花雕?;ǖ裢笸恕j惤Y巴一揮手,軍樂隊鼓樂齊鳴。
花雕拖過田樹才,為了報仇,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田樹才舉起一個手指,忽然咬了一口,鮮血從指頭淌下?;ǖ褚话炎プ√飿洳诺氖?,從懷里掏出手絹疼惜地幫他包扎。田樹才一臉凄涼,嫂子,你說了,我們只有姐弟的情分。這輩子不管我娶了誰,我心里只有昨天我想娶的那個女人。
眼淚一下子從花雕眼里流出,樹才,你不能這么糟蹋自己。
田樹才舉著滲血的手指仰天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淚。一個士兵過來,端上一套新郎官的長袍馬褂。田樹才接過衣服,從容平靜地說去給爹娘磕個頭告別。
田樹才從屋里出來時全身喜氣洋洋,面色卻無比慘淡黯然,不像是去娶新媳婦,倒像要押赴刑場。田樹才從花雕面前走過,看也不看花雕一眼,望著茫然空洞的前方,耳語般留下一句話,花雕,來生我田樹才不會放過你的。然后田樹才一甩長袍,像個被抽掉靈魂的影子似的向門外飄去。他的身后鑼鼓喧天爆竹陣陣,嗩吶催魂似的尖聲叫喊起來。
87
唐守成駐地大院燈火通明,張燈結彩,幾桌酒席擺在院子正中。酒井一郎帶著一幫人等都來喝喜酒。田樹才和穿著新娘衣服的傻姑準備給大家敬酒。傻姑傻笑著對田樹才說,過家家,好玩好玩。田樹才望著天真爛漫的傻姑,很想大哭一場。
唐守成帶著田樹才和靈兒,挨桌給鬼子兵一一斟酒。田樹才每次都喝完酒,還豪爽地晾出碗底讓人看。日軍和皇協(xié)軍一個個拍巴掌,扔空酒瓶,大喊姑爺痛快。酒井一郎喝了一碗又一碗酒,看著田樹才,不時向唐守成豎起大拇指,贊美他找了個好女婿。
鬧哄哄的婚宴結束后,陳結巴帶著士兵收拾殘局。田樹才坐在地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向天空舉了舉酒碗,自言自語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陳結巴費勁地架起田樹才讓他入洞房。傻姑傻笑著拍手,入洞房入洞房。田樹才看看穿得像只火雞似的傻姑,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肩膀,入……入洞房。今朝有酒……今朝醉,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他一手搭在陳結巴肩頭,一手擁著傻姑,跌跌撞撞要往洞房進去。
唐守成的聲音忽然從客廳傳出來,喝令田樹才過去。田樹才的酒清醒了一點,邁著醉步擁著傻姑進去。唐守成正襟危坐在客廳太師椅里,一手按椅把,一手按一把槍,田樹才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酒又醒了幾分,連忙放開傻姑。
唐守成對田樹才說了三件事。一是靈兒雖然憨傻,可她是他唐守成的命根子,必須對她好。二是只要對靈兒好,以后這么多年喝兵血刮地皮弄來的錢都是你的。三是從今天起老老實實在家照顧靈兒,最好弄個一子半女出來,唐家也好有后。
唐守成前面說的兩件事,田樹才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最后一句話,把他身上殘留的酒一下子全嚇醒了。田樹才萬萬想不到唐守成會來這一招,這把他所有的算盤全打亂了。田樹才竭盡渾身解數(shù),說以前當過兵,為丈人爹出力萬死不辭。
唐守成站起來,倒背著手圍著田樹才轉了一圈,把田樹才的身家一五一十抖出來。說他當過兵,在保安團當過隊長,妹妹是保安司令沈家門的小老婆,和銅鑼寨土匪陳三炮有殺父血海深仇。田樹才一驚,訕訕地說丈人爹的消息夠靈通的。
唐守成冷笑,你以為老子不問青紅皂白就輕易把寶貝女兒許人嗎?怎么說你原來也算大戶人家出身,不然老子能招你入贅?娶靈兒多半是為了找銅鑼寨報仇吧。田樹才垂頭默認。唐守成大手一揮,老子不能讓你死,你要好好照顧我女兒。老子告訴你,大東亞共榮指日可待,到時候那土匪陳三炮早被皇軍的大炮轟成炮灰了。
田樹才眼里閃著半驚喜半疑惑的光。唐守成把傻姑的手放到田樹才的手上,語氣帶了一點悲愴,記住,她是你媳婦!田樹才無聲地捏住傻姑白白胖胖的手,感覺像捏了一大團軟綿綿的面團。傻姑傻呵呵地搖著田樹才的胳膊,你是不是住在我家不走了?田樹才點點頭。傻姑直拍手,好啊好啊,以后有人跟我玩了。
田樹才躬下身,傻姑爬上田樹才的背,得意地沖唐守成擺手,豬八戒背媳婦嘍,豬八戒背媳婦嘍。唐守成笑出了眼淚,用袖子沾著眼角的淚,慈愛地望著田樹才背著傻姑進屋。唐守成坐回太師椅,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聲說,但愿老子這步棋沒有走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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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樹才從滿城香出來,手里提了兩包熏肘子。自從傻姑吃過熏肘子后,天天嚷著要他上街買。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從田樹才身邊擦身而過,把他手里的熏肘子撞掉在地。田樹才連忙撿起,正要彈眼落睛訓斥對方,卻發(fā)現(xiàn)是馮小寶。馮小寶抱著小狗,一臉幽怨地看著他。田樹才的目光越過她身后,李媽目光賊亮地盯著他們。田樹才對馮小寶恭恭敬敬地彎了下腰,二少奶奶,我有事先走了,便拎著熏肘子步履穩(wěn)當?shù)爻白摺?/p>
馮小寶把手里的小狗塞到李媽手里,說得去寧小七那里訂件旗袍,讓她先回去。李媽立刻忠心耿耿地表示要跟去,不能像上回那樣被人半路打劫。馮小寶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主子怎么說你就怎么做,這才是做下人的本分。
李媽無奈地抱著小狗往回走,走到小巷轉角處探頭張望,馮小寶追著田樹才的背影匆匆往前走。李媽眼不錯珠眼地看著田樹才進了悅來客棧,沒一會兒馮小寶也進了悅來客棧。進門前馮小寶緊張地左右張望。李媽趕緊縮回腦袋,拍著胸口,覺得自己緊張得快要斷氣了。
馮小寶走進她和田樹才常去的房間。田樹才背對著門望著窗外。馮小寶關上門,一下子撲過去抱住田樹才的腰,臉貼在田樹才的后背上,淚水無聲地溢出眼眶。田樹才試著掰開馮小寶的手,馮小寶反而把他抱得更緊。田樹才泄氣地松開手。馮小寶開始撕扯田樹才的衣服。田樹才木然地任她扯掉外衣。當田樹才露出年輕結實的胸膛時,他突然表情猙獰爆發(fā)起來,一把抱起馮小寶扔到床上,像饑腸轆轆的餓狼一樣重重撲向馮小寶。
風從窗外吹進來,蚊帳被床上兩條纏作一團的魚攪成了水草不住飄搖……
田樹才像翻過重重山嶺一樣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馮小寶把臉偎到田樹才赤裸的胸前,憧憬要與田樹才私奔到遠方。田樹才厭煩而絕情地告訴她,他要的是出人頭地,是報仇雪恨,而這些她馮小寶一點也幫不到他。他們的最好結局只能是好聚好散。田樹才說著推開馮小寶,撿起落在地上的衣裳,表情冷漠地一件一件穿上,一粒一??凵峡圩印?/p>
馮小寶含淚抱住要出門的田樹才,不讓他走。田樹才想把馮小寶的手指掰開卻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容易,索性猛力一把推開馮小寶,拎起桌上的熏肘子,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門。馮小寶的額頭撞到椅子角,鮮血直流。馮小寶緩緩抬起手抹了把額頭。她望著手上的鮮血,淚水一滴一滴落下,滴到掌心的鮮血里,很快融在一起。
李媽看著馮小寶步履踉蹌地走出悅來客棧,趕緊抱著小狗往回走。李媽并不知道,馮小寶走出客棧的一幕,被拎著鴨子從菜場出來的沈二同樣收在眼里。沈二的表情像吃錯了藥,驚詫地看著馮小寶捂著額頭走向惠民醫(yī)館。他發(fā)現(xiàn)馮小寶捂額頭的手指縫里淌著血。
沈二回到沈家大院,附到坐在客廳用榔頭敲小核桃吃的沈萬順耳邊低語。沈萬順氣得將榔頭扔到地上,讓沈二把李媽這條老母狗喊來。李媽被沈二推推搡搡進了沈萬順房間。剛進門,一把閃亮的鋼刀落下來,架在李媽的脖子上。李媽驚叫著用胳膊護住腦袋,跪倒在地,一迭聲喊老爺饒命。
很快李媽把她親眼目睹二少奶奶和田樹才走進悅來客棧,過了很久又從悅來客棧出來的事一一交待。她還說二少奶奶進去時好好的,出來時衣裳亂了,眼眶紅腫了,額頭多了傷口,走路步子蹣跚了。沈萬順手里的鋼刀鐺地落在地上,給了李媽左臉一巴掌,讓她滾出去。
李媽心驚膽戰(zhàn)地滾出沈萬順的屋子,在黑暗的廚房里像一根木頭似的杵了會,覺得身上爬著五百只螞蟻。然后她端起洗腳水走向馮小寶的房間。李媽畏畏縮縮地在馮小寶面前放下洗腳水,然后捂著腫腫的左臉頰站在一邊。
馮小寶讓李媽抬起頭看自己的眼睛。李媽突然哆嗦起來,壓著嗓子讓她快跑,老爺知道她和田樹才的事了。馮小寶對著李媽的右臉一個巴掌。李媽的右臉頓時也腫起來?,F(xiàn)在她的臉胖了一圈,看上去紅光滿面十分富態(tài)。富態(tài)的李媽跪在地上,哭著說他們早知道了。馮小寶臉色發(fā)白,哆哆嗦嗦地摸出幾塊現(xiàn)大洋丟在李媽面前。李媽忙亂地從地上撿起大洋,流著淚把門掩好。李媽出門的時候,眼中含著深深的憂慮。
馮小寶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癱坐在房間里發(fā)呆。她覺得四周罩上了一張無比巨大的黑網。她以為自己在暗處,其實被人一眼看到肚腸。馮小寶清楚地想起當年花雕與馬龍被沉籠在光棍潭的往事。馮小寶覺得這樣的死法太不劃算。她還有一大把沒享受的好日子在后頭。想到這里,馮小寶慌手慌腳地收拾細軟,把首飾和大洋胡亂地塞進自己的手提包里。
漆黑一團的沈家大院后花園,馮小寶慌慌張張地走著,高跟鞋一崴差點摔倒。馮小寶吃痛地捂著腳踝左右警惕地看看,繼續(xù)一瘸一拐向大門走去,終于來到大門口,摸索著找到門栓,輕輕地往旁邊移。突然間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馮小寶下意識地抬起手擋眼睛。
沈萬順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二少奶奶,這大半夜的要去哪???
馮小寶手中的包隨著話音落地,大洋和首飾響做一堆。一塊大洋滾到沈萬順的腳下,沈萬順一腳踩住,拿起來吹了一下放到耳朵邊聽,然后狠狠地把大洋擲到馮小寶的臉上。馮小寶慘叫一聲,吃痛地捂住臉。
沈萬順一揮手,沈二像頭忠實的狗一樣從他身后躥出,迅速將馮小寶綁在樹上。馮小寶奮力掙扎。接著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掙扎都像螞蟻被踩在腳底下一樣無濟于事,她放棄了努力。沈二把她綁好后,陰冷地對她笑。馮小寶深深吸了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準沈二的臉狠狠啐了一口。沈二抹著臉如狼似虎地撲上去,第一次大膽而威猛地給了二少奶奶響亮的一巴掌,把往日從二少奶奶這兒受到的太多的氣都發(fā)泄在這一巴掌里。
沈萬順竟一點也沒有阻攔沈二的意思。他背著手繞到馮小寶背后,聲音陰惻惻的,沈家虧待你了?家門不在家你就守不住了?什么時候勾搭上那野男人的?說!
馮小寶哼了聲,理也不理沈萬順,仰臉望著堆滿層層疊疊灰云的夜空,大聲響起戲,小女子我也有傷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我本住在蓬萊村,千里迢迢來投親……
沈萬順暴跳如雷,從后面狠狠踹了馮小寶一腳,馮小寶痛得身子朝前屈了屈。沈萬順大聲罵道,賤貨,不要臉!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真是一點也沒錯!我得寫信給家門!
沈萬順氣喋喋地揚長而去。沈二連忙跟隨而去,回過頭還對馮小寶獰笑。
這天晚上,沈家后院一直回蕩著馮小寶鬼哭狼嚎的黃梅調,……又誰知親朋故舊無蹤影,天涯淪落嘆飄零。只要大哥不嫌棄,我愿與你配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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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拎著菜籃子,在菜市場挑像貓魚一樣的小帶魚的時候,有人擠到她身邊,輕輕撞了一下她的菜籃子?;ǖ窕仡^一看,是沈家的李媽?;ǖ裨尞惖匕l(fā)現(xiàn)李媽像忽然蒼老了許多。額頭前的頭發(fā)像辛浦河邊的蘆葦一樣花花白白,臉頰骨也像只過冬蕃薯般癟塌塌的?;ǖ窀叩蕉阎鵂€菜葉、魚肚腸的菜場角落。李媽紅著眼眶悄聲告訴她,二少奶奶馮小寶突然失蹤了,好幾天都不見人影,失蹤得非常蹊蹺。
花雕皺著眉頭,說這事應該跟你們沈老爺說啊。李媽喉嚨里像塞進一團棉絮,吞吞吐吐了好一會,終于還是把沈萬順用刀逼著她說出來的事再說了一遍。李媽對花雕說,她夢見過二少奶奶穿了一身白衣裳,披頭散發(fā)滿臉血污地在后花園里哭。李媽說完匆匆忙忙就走了。
花雕隨后又買了一只雞,從菜場出來后直接到了唐守成駐地。她剛走到門口,陳結巴帶著幾個人匆匆往外走。陳結巴很會看眼色地把花雕叫成嫂子。他說嫂……嫂子來看,看……姑爺嗎?;ǖ駨年惤Y巴結巴而費勁的口里得知,因為唐守成自己經常外出,怕女兒再出事,考慮再三把警衛(wèi)排的調遣權放給田樹才。這個時候田樹才帶著警衛(wèi)排在訓練?;ǖ褡屗o田樹才捎個信,訓練完回家一趟。陳結巴連連點頭,殷勤地把花雕送了好一段路。
花雕回到酒坊,邊干活邊不時朝院門外張望。灌酒的時候好幾次把酒水灌出酒壇子外。二胖和牛奇怪地問她怎么了。花雕嘆著氣說馮小寶莫名其妙失蹤了。二胖撇撇嘴,說那個妖精女人值得大少奶奶擔什么心?;ǖ裾f到底算有點親戚的名分吧?;ǖ衿鋵嵏鼡奶飿洳艛囘M了這趟渾水。
黃昏時候田樹才終于跨進院門,他直奔酒坊,臉上閃著驚喜的神情,嫂子你找我。
花雕把田樹才拉到邊上,她剛要開口,田樹才一把捂住她的嘴。然后田樹才從懷里掏出一條雪白的珍珠項鏈。這時候太陽西斜,快要消失的一抹淡金色照在珠子上,珠子泛著溫和晶亮的光澤。田樹才帶著溫柔的笑,把項鏈往花雕脖子上套。花雕頭一歪,田樹才的手落了個空。花雕焦慮地說這時候你還有心思玩這個,田樹才委屈而詫異。
花雕把馮小寶失蹤的事告訴他,要他想辦法找到馮小寶。田樹才不以為然,這么大個人,又不是三歲小孩,多半是外出聽戲啊什么的?;ǖ癖埔曁飿洳牛粋€偷情的女人會遭到什么下場?你忘了那一年你們把我和馬龍沉籠光棍潭的事?
田樹才耷拉下眼皮,這是他面對花雕無法逃避的一道隱痛。只要花雕無法忘卻這一場屈辱,只要他田樹才還記得這一幕丟臉的事,這個痛處就像一道結結實實的墻砌在他和花雕之間,讓他無法更進一步觸摸到心愛的女人。也正是因為這個事,使得陳三炮突然成為花雕心目中為她赴湯蹈火、舍生忘死的英雄,而他田樹才卻淪落成將花雕推向光棍潭的不折不扣的殺手。田樹才羞慚地無地自容?;ǖ裾Z氣強硬地說這事與你脫不了干系,明天務必去沈家問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田樹才帶著警衛(wèi)排氣勢洶洶地闖進沈家,一腳踹開大廳的門,沈萬順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穿著一身簇新的紫紅色馬褂,微笑著看著田樹才。田樹才倒吃了一驚。
沈萬順溫和地說,我知道你會來的。奸夫淫婦,不打自招了吧。
田樹才舉起槍大步走向沈萬順,頂住沈萬順的腦袋,告訴你新賬老賬一起算了。沈萬順一臉不屑地提醒田樹才,今天敢打我一個窟窿,沈家門改天就能把你打成篩子信不信。田樹才突然出手,一把揪下沈萬順的一綹胡子。沈萬順疼得齜牙咧嘴,捂著流血的下巴,仇恨地瞪視田樹才。田樹才隨后一巴掌將沈萬順從太師椅打落在地。沈萬順指著田樹才的手抖個不停,憤怒地提醒田樹才自己是他妹妹的公公。
田樹才笑著說,我把這層關系給忘了,好像你要當爺爺了是吧。不過我怕你這輩子是看不見你孫子了。田樹才慢慢地把腳伸過去,踩在沈萬順的腳板上,腳尖用勁碾下去。沈萬順一聲慘叫,抱住腳渾身抽筋似的顫栗。
桃紅攙著端著大肚子的田明媚匆匆趕來,田明媚憤怒地推開田樹才。田樹才讓田明媚最好別管這事,也不要忘了大哥和娘是誰害死的。田明媚哭道,可我懷了他們老沈家的種。
田樹才甩開田明媚的拉扯,揪住沈萬順的胡子,逼問他把馮小寶弄哪兒去了。當著田明媚的面,沈萬順像寧死不屈的英雄似的轉過臉。田樹才把他的臉撥過來,沈萬順再轉到另一邊。田樹才揚起手又要打下去,田明媚一下子死死抱住他的手,哀懇地望著田樹才。田樹才脹紅了臉,瞪著通紅的眼睛沖沈萬順嘶吼,你是不是弄死了我的女人?說!
花雕抱著一個瓦罐匆匆進門,聽見這話大吼,田樹才,你能不能給田家和沈家都留點臉面?馮小寶是沈家門的女人,你的女人是唐靈兒!
這個時候,沈二手中舉著一封信匆匆進來。沈二望著兩邊的警衛(wèi)排一驚,面帶怯意地揚了揚手里的信。田樹才上前,一把扯過了沈二手中的信。扯開信封,一眼就看到了休妻書三個字。
田樹才一迅速看下去:沈馮氏小寶不守婦道,自即日起休其出門,逐出沈家。從此馮小寶與沈家兩不相干,可自行改嫁。但一日之夫妻之情,一生之恩怨牽絆,且小寶為人正直善良,此前本人多有照顧不周之處,甚為有愧。所以沈家上下人等,不許為難小寶,并支大洋一千塊作為陪嫁,惟愿小寶今后與田樹才相濡以沫,余生珍重。沈家門。
田樹才手中的信紙飄落,整個人癡呆了一般。在與馮小寶偷情的日子里,田樹才不止一回想象過被沈家門得知后的情形。他想沈家門也許會暴跳如雷,也許會綁著他和馮小寶游街示眾,甚至會找人卸了他的胳膊大腿。田樹才怎么也想不到沈家門會讓馮小寶和心上人“相濡以沫,余生珍重”。田樹才癡呆了一會,垂著胳膊,直著眼睛,步子僵硬地走出沈家客廳。走到院門口,對著陳結巴有氣無力地一揮手。一行人很快離去。
沈萬順撿起信紙一看,氣得渾身發(fā)抖,大罵沈家門丟祖宗的臉面?;ǖ癜淹吖蘩锏臑豕请u湯遞給桃紅,讓她扶田明媚回房休息。
花雕經過后花園的石子路時,忽然覺得這條路跟以往走過時有點不一樣。但不一樣在哪里,一時也看不出。花雕把田明媚扶進房間,陪著她說了會話,叮囑她一些養(yǎng)胎的事,就告別出來?;ǖ裨诤蠡▓@繞了一圈又一圈,在石子路上來來回回地走。當她走到石子路通向水池邊的一個拐角時,猛然發(fā)現(xiàn)這里多了一棵樹?;ǖ袂迩宄浀茫@個拐角原本有一塊大石頭,她和田明媚在大石頭上坐過。現(xiàn)在大石頭不見了,多了一棵長滿茂盛樹葉的大樟樹,樹下的泥土很新鮮,沒有長任何青草。樹葉在地面上灑滿大片樹蔭?;ǖ袷智宄粱ㄊ㈤_的時候并不是種樹的季節(jié),這棵樹種得很不是時候。
沈萬順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在背后陰冷地說,花掌柜打算留下吃飯嗎?
花雕指著樟樹平靜地說,沈大善人沒女兒,不會在根下埋十八壇女兒紅吧?
沈萬順花白的胡子結著血痂,看起來陰森而恐怖。他的嘴巴一動一動,一句句話仿佛從血痂里擠出來。接著沈萬順把殺掉馮小寶埋在樟樹下的事說了出來,語氣輕松得像死了一只貓然后吊在樹上一樣。
花雕看著樹根。那下面埋著一個曾經鶯歌燕舞、百媚千嬌的女子,她有一個活色生香的身體,有一腔熱乎乎的愛,有一顆同任何女子一樣鮮活跳動的心。只是因為她嫁錯了人,又愛錯了人。命運給了她最嚴厲的死亡懲罰。一陣風刮過,樟花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落下。淚水從花雕眼里像樟花一樣飄落。
沈萬順卻歡快地笑起來,田有糧生的都是孽種,陳三炮和田樹才就沒一個好東西,這倆混賬王八蛋最好能自相殘殺!
花雕驚奇地看著沈萬順,沈大善人你氣糊涂了吧。
沈萬順忽然大笑起來,邊笑邊對花雕勾勾手指頭?;ǖ褚苫蟮刈呓?,沈萬順神情詭秘地在她耳邊低語。花雕的眼睛越瞪越大,仿佛沈萬順告訴她的是一樁驚天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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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聲機中日本音樂婉轉地響著。茶幾上擺著一壺清酒,墻上掛著一幅菊花和武士刀組成的畫。酒井一郎穿著和服跪坐在榻榻米上,一邊翻線裝古書《酒譜》,一邊端起清酒細細品味。
唐守成提著一壇田記花雕酒,點頭哈腰進來。唐守成正想開口說話,酒井一郎像長了背后眼,伸手做了個制止說話的手勢。唐守成忙噤聲,跪坐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喘。酒井一郎認真看完《酒譜》上的最后一行字,才漫不經心地抬頭,揚了揚手里的書,唐桑,這本宋朝的《酒譜》里記載著許多有關酒的掌故,還是蠻有意思的。
唐守成恭維酒井太君真是博學多才,連中國的古書都能看懂。酒井一郎說他從小對所有與酒有關的書籍感興趣,尤其對中國酒文化興趣濃厚。他知道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時代,中國人發(fā)明了酒曲復式發(fā)酵法,開始釀制黃酒。一千年前的宋代,中國人發(fā)明了蒸餾法,開始有了白酒。他還知道杜康是中國酒的老祖宗,曹操有句詩“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覺得說的就是他。
唐守成聽得一愣一愣。酒井一郎還感嘆道,大東亞圣戰(zhàn)勝利后,他還要回老家接手老父親經營的清酒作坊。酒井一郎這樣說的時候,腦海中出現(xiàn)老父親從酒桶里一勺一勺舀起清酒,老母親拖著木屐,抱著青綠色的清酒瓶走向酒窖的畫面。酒井一郎覺得這些往事像江戶時代的一壺白雪清酒,漸漸淡了色澤和味道。
唐守成把小壇的田記花雕酒打開,給酒井一郎倒了一杯,雙手恭恭敬敬地奉到酒井一郎面前。酒井一郎端起酒杯嗅了嗅,眼神熱烈了起來,抿了一小口酒,細細咂摸滋味,閉著眼睛贊嘆,柔,清,甘,香,醇,好酒!他猛地睜開眼睛,跟那天我嘗到的酒一模一樣。
唐守成連連點頭,說就是那天的田記花雕酒。酒井一郎連喊吆西,要跟那位釀酒師傅切磋切磋釀酒手藝。唐守成一臉媚笑地保證馬上派人把那個掌柜的花雕抓來。
酒井一郎一擺手,我們大日本帝國對有手藝的人都很尊敬,你要客客氣氣地把她請來。
二胖和田福在院子里曬酒曲,一匾匾白花花的酒曲曬在院子里,空氣里散發(fā)著青草和醇酒混雜的香味。二胖捻了捻酒曲,問田福酒曲得曬多少日腳。田福掰下一小塊嘗了嘗,肯定地說還得曬上一個半日頭。外面忽然滾過地雷般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隊日軍氣勢洶洶地沖進院子,兩個日軍二話不說一槍指住二胖和田福。
二胖緊張慌亂地往后退,撞倒擱在旁邊的一個瓦罐,瓦罐啪地摔成碎片?;ǖ衤劼暢鰜恚粗鴿M院子士兵皺緊了眉頭。這伙人比蝗蟲還可惡,動不動就闖人家屋子。
唐守成傲慢而得意地走到花雕面前,讓她馬上跟他去跟酒井太君切磋釀酒手藝。
花雕回答得十分干脆利落,切什么磋?小鬼子釀小鬼子的,我釀我的。
唐守成壓低聲音威脅,姓花的,好歹咱兩家也算親戚,你也幫過靈兒,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花雕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昂起脖子,竟然一掀草簾走進了酒坊。唐守成緊跟在后頭,被花雕掀開的草簾夾頭夾腦撞了下,撞掉了頭上的軍帽。唐守成一把拉下草簾扔到邊上,撿起軍帽撣撣灰塵進去。
花雕爬上高高的蒸鍋臺,舉起一根攪醪液的棍子,自顧自攪動醪液,理也不理唐守成。唐守成按著腰間的手槍,想到酒井一郎的話,強忍住氣,背著手在屋內轉了兩圈。唐守成看著狹小的酒坊、簡陋的工具搖搖頭。他實在想不明白殺人不眨眼的酒井太郎,居然對一個釀酒的女人表現(xiàn)得如此畢恭畢敬。唐守成看著鍋臺上揮舞著棍子大汗淋漓的花雕,忽然有點后悔為了討好酒井,端了那壇花雕過去,給自己添了這么個麻煩事兒。
唐守成恨恨地咽了口氣,退而求次地讓花雕說說釀酒的經驗,這樣他也好回去跟酒井應付?;ǖ衲樕狭髀冻龀靶Φ谋砬椋孟裉剖爻蓡柕氖且粋€無比弱智的問題。燈光把花雕的影子放得很大,大半間酒坊里都是她晃動的身影?;ǖ裾驹诟吒叩恼翦伵_上,而他站在地上。上下落差的位置,讓他看起來像討好似的在跟花雕說話?;ǖ癫换挪幻Φ卣f很簡單,只要會蒸米、發(fā)酵、壓榨就夠了。要想釀出真正的花雕酒,全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真正出師最少也得十年功夫。
唐守成倒吸了口氣,他想這個回話帶回去,能保證喜怒無常的酒井太郎不抽出武士刀把他嚇個半死不活嗎?唐守成再一次捱著火氣讓花雕交出釀酒秘方。這回花雕放下了手中的棍子,叉著腰對唐守成說,回去告訴你們的太君,我花雕連字都不認識,哪有什么秘方?我釀酒的手藝都是靠我爹口口相傳,手把手教的。
唐守成看著像一尊菩薩一樣高高在上的花雕,一邊對她點頭一邊退出酒坊。唐守成知道,無論他用手槍還是用老虎一樣兇惡的眼神還是任何別的方法,都無法讓花雕聽話地跟他走,何況酒井事先警告過他要“客客氣氣地把她請來”。唐守成決定趁自己被這個傲慢無禮的女釀酒師氣死前,還是想個更好的辦法把這個燙手山芋解決掉。
唐守成很快找到了接手燙手山芋的最佳人選。他把田樹才喊過來,開口就說要把他往上升官。田樹才毫無預感地被砸到了這做夢也不敢想的大好事,張著嘴笑得像個傻子。唐守成隨后把酒井太郎要找花雕切磋的事說了。他沉著臉要田樹才勸勸花雕,識相點把釀酒秘方交給酒井太君。田樹才也有點懵了,說花雕釀酒全憑手感和經驗,確實沒什么秘方。
唐守成惱怒地往桌上一拍,命令田樹才把不識好歹的花雕抓來,不然他沒法向酒井太君交待。唐守成吼道,抓不來花雕你就別回來見我。
田樹才望著狂怒的唐守成,他突然覺得,唐守成的眼里只有女兒,并沒有什么女婿。
91
田樹才騎著高頭大馬走在辛浦街上,這本該是昂著脖子耀武揚威顯擺的最好辰光,可田樹才像一顆腌大白菜般垂著腦袋。在日軍鐵蹄之下的辛浦鎮(zhèn),除了酒井一郎,除了唐守成,還有人能比他這個汪偽團團長的女婿更風光嗎?雖然自從他田樹才成為唐守成的女婿之后,辛浦鎮(zhèn)的人們都以極其鄙薄的眼神看他,有時他猛然回頭,都能看到有人拿手指頭戳他的后脊梁??商飿洳耪J為自己的痛埋得很深很沉,豈是有人能輕而易舉地戳到痛處的?
快到田記酒坊的時候,田樹才像個吸足了鴉片的煙鬼似的使勁挺了挺腰背打起幾分精神,正要拎起馬韁朝前趕,忽然感覺身后有動靜。一回頭,發(fā)現(xiàn)陳結巴正帶著兩個士兵鬼鬼祟祟地跟在不遠處。唐守成到底還是信不過自己。田樹才火大了,喝令陳結巴滾出來。
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的陳結巴一驚,連忙滾過來尷尬地向田樹才敬禮。田樹才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命令他請花雕到唐守成駐地。田樹才把“請”說得很響亮。陳結巴說話雖然結巴,心眼卻不糊涂,他清楚地知道田樹才不會親手抓自己的嫂子。陳結巴只得討好地問花雕要是不肯來怎么辦,田樹才冒火地說我知道還讓你去嗎。田樹才還警告陳結巴不許對花雕動粗,少了一根汗毛就扒掉你一層皮。陳結巴只得帶了一個班往酒坊趕。
田樹才找了個僻靜的茶鋪坐下。這里他能看到花雕從酒坊里出來,又能避免花雕直接看到自己。這樣既完成了唐守成交給的任務,又不致于陷自己于不仁不義。同時他還得想一想怎么給花雕解這個圍。茶鋪伙計殷勤地送上一壺茶,賠著笑臉問要不要茶點。田樹才揮揮手?;镉孅c頭哈腰地走開。田樹才側過臉,伙計一臉鄙夷的神情落入了他眼里。在辛浦鎮(zhèn)他已是出了名的漢奸,雖然到目前為止,他沒有親手殺死過一個中國人,但并不妨礙人們對他的輕視。田樹才的目光再朝旁邊移過去,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對他如此無視而無禮。
這時幾張熟悉的面孔像飛蟲一樣跳進田樹才眼眶。田樹才發(fā)現(xiàn)陳三炮、木瓜、鼻涕以及幾個小土匪在喝茶。陳三炮的帽檐壓得很低,可那神態(tài)那身影就算燒成灰,田樹才也記得很清楚。田樹才先是一驚,心想陳三炮沒這么快得知花雕被抓的事吧。這么一想,他忽然心花怒放起來,沒有人能比陳三炮為花雕而舍生忘死為之上刀山下火海了。既然陳三炮這么愿意為花雕去死,那么看起來把花雕抓起來也許并不算是太糟糕的事了。田樹才站起身,帶著人若無其事地離開茶鋪。
陳三炮其實在田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已發(fā)現(xiàn)了他。這趟來辛浦鎮(zhèn),馬龍和何秀蓮把陳三炮介紹給新四軍金紹大隊政委路軍波認識。起先馬龍擔心五大三粗的陳三炮看不上文質彬彬瘦小不起眼的路軍波。沒想到在酒樓里,路軍波連干三大海碗花雕酒,迅速放松了陳三炮的警惕心,贏得了陳三炮打心眼的敬佩。
陳三炮抹干嘴邊的酒水跟路軍波坦白,路政委,我陳三炮上山為匪這么多年,沒跟你們正規(guī)軍來往過。老子現(xiàn)在保證:只要你路政委在浙江一天,老子陳三炮就抗日一天,只要小鬼子敢來一線天,一線天就是他們的鬼門關!但老子把丑話說在前頭,以后你們新四軍走了,小日本也滾蛋了,國軍要是不讓我過好日子,那老子陳三炮為了兄弟們的生計,照樣得打家劫舍,做回我的土匪。
陳三炮跟路軍波告別后,不由惦念起花雕,就買了塊漂亮的有大朵富貴牡丹的絲綢面料,打算到田記酒坊看花雕。不過他很快探聽到風聲,日軍聯(lián)防長酒井一郎要跟花雕過不去。跟花雕過不去就是跟他陳三炮過不去。陳三炮就帶了木瓜、鼻涕等人候著下手時機。
花雕這時候被陳結巴一隊人推推搡搡著,從茶鋪前的一條弄堂口經過?;ǖ窕啬樍R道,少推推搡搡,姑奶奶自己長著腿呢。陳結巴瞪眼,你……你跟誰充……充大輩,快走。說著把花雕推進弄堂。田樹才很清楚地看到陳三炮按捺不住沖過去,木瓜和鼻涕等緊跟在后。陳三炮的胳膊里居然還夾著花布。田樹才冷冷一笑,迅速包抄了陳三炮的后路。
陳三炮沖進弄堂的時候,陳結巴押著花雕推推搡搡地走向另一條弄堂。忽然鼻涕一拉陳三炮的衣角,指著身后喊大當家的你看。陳三炮一回頭,田樹才帶著一隊士兵從后面沖過來,一步步逼近,把他們團團包圍起來。陳三炮和木瓜、鼻涕也掏出槍。兩隊人馬虎視眈眈。
田樹才笑著擺弄手里的槍,陳三炮咱們又見面了。如果你不介意,明年的今天我會給你做周年。
花雕站在弄堂口,望著陳三炮和田樹才的對峙,糾結得不知如何是好。陳結巴也傻住了,不知該押著花雕繼續(xù)往前走,還是沖過去幫田樹才。
忽然陳三炮扭頭朝花雕喊,壓寨夫人,來,這塊布料是老子陳三炮送給你的。
田樹才沒想到陳三炮在這刀光劍影的瞬間還有心思玩這套花花俏俏,不免一愣。陳三炮假意沖花雕的方向一揮手,突然反手沖著田樹才高高拋出手中的布料。一大片鮮紅而華麗的花朵盛開在半空中,眾皇協(xié)軍的目光被緩緩在空中抖開的華麗綢緞吸引住了,張著嘴轉著腦袋伸著脖子好奇地瞧。陳三炮此時連開三槍打死了兩個皇協(xié)軍,率領鼻涕木瓜等人快速突圍。
綢緞布料不偏不倚蓋在田樹才頭上,田樹才氣急敗壞地一把扯下布料,甩手就是一槍,一個小土匪倒地。田樹才沖著傻愣的陳結巴吼,還不他娘的快動手!
陳結巴推開花雕,慌手慌腳地沖著陳三炮等人開槍。田樹才沒想到正朝陳三炮開火開得起勁的當兒,身后的幾名皇協(xié)軍突然莫名其妙地像切冬瓜似的倒了一片。他抄了陳三炮的后路,有人卻在抄他的后路。這時候田樹才腹背受敵,不得不左右開弓來回奔波,一時死傷眾多。
陳三炮沖到一個豁墻口,一邊迅速上墻,一邊回槍撂倒兩個沖在最前頭的皇協(xié)軍。田樹才再開槍時手槍卡殼,已經沒有子彈。田樹才憤怒地一把奪過旁邊士兵的機關槍沖著陳三炮掃射,吼著陳三炮拿命來!
花雕發(fā)瘋般朝機關槍沖過去,田樹才猛然將槍口一偏,避開花雕?;ǖ裣裰荒咐匣⒁粯幼查_田樹才的機關槍。田樹才的一梭子子彈打歪,又一個小土匪倒地。托著木瓜和鼻涕上墻的陳三炮被打中了腿。
田樹才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對花雕大吼,陳三炮是我的殺父仇人啊。
花雕也怒目圓睜,我不許你殺他,我怕你將來會后悔!
田樹才奮力推開花雕,陳結巴跑過來一槍托砸到花雕的頭上,臭……臭娘們?;ǖ褚幻竽X勺,一手的血。田樹才沖上去飛起一腳踹開陳結巴,你他娘的敢砸我嫂子!
豁墻口外,站著滿臉焦慮的馬龍和何秀蓮,兩人手里牽著三匹馬。馬龍把受傷的陳三炮扶上馬,狠狠一拍馬屁股,馬朝前奮蹄。馬龍和何秀蓮上了另一匹馬,木瓜和鼻涕上了第三匹馬。鼻涕回身朝田樹才扔去一顆黑不溜秋的東西,大喊手榴彈。
追在前面的田樹才大喊臥倒,眾皇協(xié)軍紛紛抱著腦袋倒地。好一會沒動靜,田樹才慢慢抬起頭,一顆烤得黝黑的地瓜滾到他面前。陳三炮一行人早已無影無蹤。田樹才氣憤地撿起烤地瓜朝前擲去。滿臉煙屑的花雕長長出了口氣。
陳結巴結結巴巴地問花雕怎么辦。田樹才用手槍頂了頂快滑到眼前的帽子,無奈地讓陳結巴先帶回去交差。田樹才把花雕交給陳結巴的時候,低著頭不敢看花雕的眼睛。他怕他一看,所有憤怒、仇恨和鐵石心腸都失去了堅持的理由。與花雕相比,顯然殺死陳三炮更能激發(fā)田樹才像只復仇的鷹一樣張開強硬虬結的利爪,撕碎他面對的所有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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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守成晃動著手里的皮鞭,看著綁在柱子上渾身是血的花雕,微笑著問花雕這地方比你的酒坊要大點吧?;ǖ竦哪抗饴Я似饋恚瑥呐麙斓窖矍暗念^發(fā)間射出冷冷的光。她忽然笑了,嘴角的血流了下來。她說唐守成你不是東西!
唐守成放聲大笑,背著手繞著花雕走了一圈。他推心置腹地告訴花雕,從他追隨大日本皇軍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把自己當東西了。因為每一個把自己當東西的人,最后往往什么東西也不是。那些哭著喊著“抗日”“救亡”的東西,最后不都一個個死在日本人槍炮下?連一把灰都沒能留下,還能算得上什么東西?
唐守成接著和顏悅地要花雕老老實實把釀酒秘方說出來?;ǖ駝e過頭一臉冷漠不屑。唐守成走到刑訊室旁邊的刑具上,用皮鞭一一指點介紹,花掌柜,既然你不愿意說出釀酒的秘方,我就跟你說我們審犯人的秘方,灌辣椒水、灌煤油、壓杠子、剝肋骨、上電刑、老虎凳、拔指甲……說吧,想選哪種秘方?
花雕一甩頭發(fā),將腳下的一根沾滿血的木棍用腳尖挑起,用足力氣朝唐守成踢去。唐守成冷不防腦門中了一棍,額頭當即起了個大包。唐守成伸手甩了花雕兩記巴掌,轉身提起旁邊火爐上烤得通紅的烙鐵。
門被踢開,田樹才沖進刑訊室,擋在花雕面前。唐守成盯著田樹才說,你不要不知好歹。田樹才說,你要動手向著我來,別跟女人過不去。唐守成把通紅的烙鐵舉到田樹才鼻前,威脅說要是不交出田記花雕的釀酒秘方,連他一塊收拾。田樹才腿一軟,跪倒在唐守成面前,抱著他的腿苦求。唐守成掙脫不開,氣得舉起烙鐵要往田樹才頭上燙去。
陳結巴跑過來,氣喘吁吁地指著外面,酒,酒……。唐守成罵道,這個時候你還想喝酒?酒井一郎帶著木村和一隊日軍踩著響亮的靴子聲來到門口。唐守成臉上的兇悍狠毒像一張面具一樣瞬間脫落,滿臉堆笑地迎上去。
酒井一郎瞪眼,八嘎!馬上釋放花掌柜!酒井一郎親手解開花雕身上的繩子,讓日軍倒來清水請花雕洗臉,接著把她恭恭敬敬地送到門口。唐守成滿臉堆笑地尾隨其后,田樹才神情不安地跟著。
到了大門口,酒井沖著花雕深深一躬,花掌柜,得罪之處請多多原諒!
門口一下子圍滿路人,都詫異于日本人對花雕的尊敬?;ǖ裢χ臣梗裁丛捯膊徽f,轉身揚長而去。而酒井一郎依然微微彎著腰恭送花雕,唐守成和田樹才見此也不敢怠慢,也躬著身子。等花雕走遠了,酒井一郎才站直身子,臉上流露著莫測的笑意,對圍觀的人群慈祥地搖搖手,讓他們散去。
唐守成跟著酒井一郎進入客廳,田樹才也想跟進去。唐守成對他兇狠地一瞪眼,田樹才只得灰溜溜地走開。
酒井一郎坐在太師椅上,輕輕撫著椅把手。他告訴唐守成,花雕不僅僅是一名值得尊敬的釀酒師,更重要的她是一顆非常有價值的棋子。這個棋子的價值遠遠超過釀酒師的身份。駐扎這里的目的,并不是需要辛浦鎮(zhèn)這個除了酒就是酒的鬼地方,真正目的是控制銅鑼山的天險一線天,為大日本皇軍打通通往諸暨、金華、衢州一帶最為便捷的交通要道。所以這個時候不能在辛浦鎮(zhèn)結下任何不必要的麻煩。
唐守成拍著腦袋,表現(xiàn)出大徹大悟的表情。事實上他還沒真搞懂,但他不能跟上司的想法差得太遠,以免上司以為他是個蠢貨。唐守成小心而為難地說,可一線天據(jù)說地勢險峻,又是土匪陳三炮據(jù)點,一直以來是地方上的隱患,硬拼的話恐怕難以拿下。
酒井一郎見唐守成還沒領悟他的意思,遺憾地搖搖頭,做了個掐的手勢,如果陳三炮是一條蟒蛇,那釀酒的花雕就是陳三炮的七寸。唐守成恍然大悟,眼睛放出賊亮賊亮的光,對酒井一郎佩服得五體投地,高聲贊美酒井一郎是諸葛亮再生,劉伯溫重生。酒井一郎溫文爾雅地笑了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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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鐵算盤、麻老六等眾土匪圍在陳三炮面前。陳三炮坐在太師椅上,一只腳伸得筆直,腦袋扭到旁邊,咬緊牙關,額頭的汗像一顆顆黃豆?jié)L下來。同樣滿頭大汗的賽華佗從陳三炮的腿傷處抽出帶血的小刀,哆哆嗦嗦地看著陳三炮被挖開的傷口束手無策。
香雪海望著陳三炮痛苦的表情,心痛地嘶吼賽華佗快幫大哥把子彈挖出來。賽華佗為難地說大當家的子彈卡在骨頭上,再挖恐怕連腿也保不住。陳三炮顫抖著沖賽華佗伸手,虛弱地命令他把刀遞過去。賽華佗下意識地把匕首往身后一藏,詢問地望香雪海。香雪海緊咬著嘴唇不作答。陳三炮小聲而嚴厲地說,給我!
陳三炮接過賽華佗手中的匕首,仔細地端詳自己那像挖破的傷口,深深吸了口氣。如果說這趟去辛浦鎮(zhèn)有個遺憾,那就是沒能跟花雕說上兩句話,沒能把那塊漂亮的面料送到花雕手上,好端端地被槍炮糟蹋壞了。至于挨上這一槍,連他陳三炮的命都是花雕的,這一槍算得了什么。
陳三炮舉著滴血的小刀慢慢伸向傷口。香雪海痛苦地扭過頭去,只聽得陳三炮發(fā)出像中槍的猛獸才會有的巨大嘶吼。整個銅鑼寨仿佛也被陳三炮的嘶吼聲搖動起來。何秀蓮伏在馬龍肩上不忍卒睹。馬龍遲疑了一下,讓何秀蓮擱在自己肩頭。
“當啷”一聲響,香雪海急忙回頭,看到一枚沾著血肉的彈頭落地。陳三炮大笑三聲,手無力地張開,滿是鮮血的匕首落在地上。陳三炮痛昏過去。賽華佗急忙把藥粉灑到陳三炮的傷口。紗布包扎上去,血很快把紗布染得通紅。賽華佗只得包了一圈又一圈,把陳三炮的腿包扎得像一根笨拙的木頭。
香雪海熱淚長流,緊緊攥著昏迷的陳三炮的手,大哥,你被花雕害苦了!
馬龍為花雕辯解,這事跟她半點關系也沒有,還虧當時花雕推開了田樹才的槍,救了大哥一命。香雪海目光冷冷地掃了馬龍一眼。何秀蓮把馬龍拽到一邊,對香雪海說這次真怪不得花雕。
香雪海含著淚水吼,如果不是為了看她,大哥能碰到田樹才嗎?不碰到田樹才,大哥能挨了這一槍嗎?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鐵算盤點頭稱是,花雕就是個喪門星,誰碰上誰倒霉。
馬龍憤怒了,他無論如何聽不得花雕被人說個不字。馬龍要鐵算盤再說一遍試試看。鐵算盤走到馬龍面前,忽然笑了,接著他很聽話地再一次重復了這句話。馬龍揮起拳頭沖向鐵算盤。何秀蓮拼命抓住他胳膊。麻老六跳上一張桌子,一聲呼哨,地瓜等一幫親信涌來。幾個人把馬龍和何秀蓮團團圍住,一時劍拔弩張。
香雪海大聲喝罵,都他媽一個個給我滾出去,大哥傷成這樣,你們倒來精神了。
何秀蓮拉了一把馬龍,兩人先行離開。鐵算盤和麻老六也乖乖收起了架勢。
香雪海把青蛇白蛇招到身邊,對她們啾啾幾句。青蛇白蛇點點頭,身形迅速地消失了。
這顯然是一個遼遠的夢境。
陳三炮策馬奔馳在一大片夜色中的荒原上,遙遠的前方只有一個小小的紅點。他追逐著那飄移的紅點。那紅點忽然慢慢擴大起來,紅色的人影回過身,原來是花雕穿著那件艷紅的嫁衣?;ǖ駥λα诵?,轉身朝前?;ǖ裰皇窃谧撸隍T馬,卻怎么也趕不上花雕的腳步。陳三炮高聲呼喊?;ǖ駞s沒聽見似的越飄越遠。
陳三炮被自己焦急的呼喊聲驚醒,發(fā)現(xiàn)香雪海坐在床沿邊,滿目哀怨地望著自己。香雪海拿過毛巾擦陳三炮額上的汗,在他身后塞了個枕頭,把他扶起來喂藥。陳三炮看了香雪海一眼,香雪海的眼睛紅腫得像胡蘿卜。喂完藥,香雪海細心地幫陳三炮擦拭嘴角。
陳三炮讓香雪海快去歇著。香雪海眼圈發(fā)紅地要求陳三炮以后離花雕遠點,他遇到她后幾乎沒有過一樁好事。陳三炮說當時要不是花雕護著就真的去見閻王爺了?;ǖ裥睦锵蛑?,你大哥看得出來。陳三炮十分自信地說。香雪海心頭酸痛又懊惱。
青蛇和白蛇這時背著個口袋進來,扔到地上解開口袋。陳三炮驚詫地問香雪海這是什么,香雪海板著臉不說話。花雕揉著被青蛇白蛇打傷的后腦勺,從麻袋中爬出來,焦急地問陳三炮的傷怎么樣了。香雪海轉身從墻上拿了一把鋸子,走到花雕面前,惡狠狠地要鋸下她的一只手賠陳三炮的一條腿。
花雕把一條凳子踢翻,利索地一腳踩在凳子上,我花雕的手是為釀酒而生的,不能鋸。但我要陳三炮親口說一個“賠”字?;ǖ窬o盯著陳三炮,陳三炮也盯著花雕。賽華佗匆匆跑進來,一看這陣勢大氣也不敢喘了。陳三炮臉帶微笑,厚嘴唇里嘣出一個字,賠!香雪海隨即把鋸子扔給賽華佗,賽華佗抄手接住,看看手中的鋸,再膽怯地看陳三炮。陳三炮面無表情。香雪海一腳踢在賽華佗的屁股上,逼他快動手。賽華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著鋸子走向花雕。
花雕一把奪過鋸子,比劃著自己的腿,對香雪海說,要多長?大腿還是小腿?
香雪海氣憤地說大哥傷在小腿,她就只要花雕的小腿?;ǖ褶燮鹦⊥?,一段雪白的肌膚露出來,燈光下竟白得耀眼,像一截嬌嫩的茭白。香雪海忽然后悔起自己所做的事?;ǖ駥χ⊥染鸵落彛惾诿腿粡恼眍^底下掏出槍。一聲槍響,花雕手里的鋸條被擊斷落地。
陳三炮有氣無力地倒向床上,花雕是我的壓寨夫人,誰都不許動!你們要是敢動花雕,就是想叫老子陳三炮死!說完頭一歪又昏過去。
木瓜這時端進一盆水?;ǖ窠舆^盆,拿毛巾給陳三炮輕輕擦臉。香雪海臉上的嫉妒憎恨糾結成一團麻花。
花雕緩緩蹲下身去,輕輕地給陳三炮洗腳,眼淚滴到盆里。
眼前這個為自己一次又一次在刀鋒尖上打轉的粗糙男人,就只差拿刀剖開胸膛捧出心,讓她看看這心是不是熱的,是不是紅的,是不是在猛烈地跳動的。花雕自言自語,陳三炮你聽好,這世上的男人,我只給我爹洗過腳。
在一邊觀望的香雪海眼眶里的眼淚在打轉,她眨巴著眼仰起頭,努力不讓眼淚往下掉。
94
田樹才和傻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傻姑像只乖順的小貓一樣把頭伏在田樹才的膝蓋上,田樹才神情惆悵地輕輕撫摸傻姑的頭發(fā)。雖然對傻姑激發(fā)不起一點感情,田樹才倒也覺得傻姑沒有給他添過麻煩。田樹才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花雕像個瘋子似的沖過來,像只母老虎似的撞開自己的機關槍。他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對花雕大吼,陳三炮是我的殺父仇人啊?;ǖ褚才繄A睜,我不許你殺他,我怕你將來會后悔。
田樹才認為花雕一定是氣糊涂了,他怎么可能因為殺死陳三炮而后悔呢?田家的種種不幸,都是陳三炮一手制造的。如果說后悔,那就是自己的槍法還不夠精準,手段還不夠狠毒,機會還抓得不夠及時,一次次讓陳三炮從死亡的夾縫里撿走性命。
田樹才的目光落在墻角兩只貓身上。那只老態(tài)龍鐘的貓輕輕地梳理著小貓的毛發(fā)。田樹才忽然打了個寒噤,他怕有一天自己已經和這只貓一樣老了卻還沒能殺死陳三炮報仇雪恨。他更怕一輩子守著傻姑這塊會笑的木頭,再也沒有和花雕廝守的可能。當初提著滿城香的熏肘子和蟹肉包子走進唐守成駐地,是不是變成了一樁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事。如果真這樣,他豈不是虧大發(fā)了?田樹才這樣想著,把靠著身上的傻姑往旁邊推了推。
傻姑見田樹才推開她,不干了,拉著扯著要田樹才陪著踢鍵子。唐守成帶著陳結巴進來,喊田樹才進屋有議事。田樹才如獲大赦,趕緊跟著唐守成進屋。
唐守成把一張委任狀遞到田樹才面前。田樹才先是看見“委任狀”三個字,不由怦然心跳。他用發(fā)顫的手拿過來,定晴一看,幾乎要氣瘋。這是日軍任命銅鑼寨土匪陳三炮為紹縣游擊司令的委任狀。唐守成已向酒井一郎推薦田樹才上山招安陳三炮。
田樹才憤怒得像豎起雞冠的斗雞,幾乎忘了眼前的人是日軍汪偽團長。他一把將委任狀扔到地上,責問唐守成明知他和陳三炮有殺父之仇,卻還讓他去招安是怎么想出來的。唐守成背著手盯著田樹才,刀一樣的眼神逼視著田樹才撿起來。陳結巴彎著腰試圖去撿,唐守成大喝一聲,嚇得陳結巴倒退兩步。唐守成扭頭看了一眼院子里踢著鍵子玩得開心的傻姑,再回過臉來,清清楚楚地對田樹才說,撿!
田樹才傲慢地僵了會,忽然眼珠一轉,低下頭撿起委任狀,還撣了撣上面并沒有沾上的灰塵。他抬起頭來時,臉上一點憤恨的神色也沒有了,甚至還帶了點笑意,讓人以為他剛才的憤怒幾乎就是錯覺。唐守成滿意地拍拍田樹才的肩,要他明天一早帶一個班的兵,上銅鑼寨招安陳三炮。皇軍決定給陳三炮一百條快槍,一挺重機槍,一千大洋,但必須加入皇協(xié)軍隊伍之后才能給,并且為皇軍敞開一線天大門,直搗華東黃龍。
田樹才拿著委任狀走出去的時候,心里在說,陳三炮你放心,有我田樹才在,你就踏踏實實呆在銅鑼寨做土匪吧,等著有一天我親手打爆你的腦袋!
95
田樹才帶著隊伍走在銅鑼寨山道上,偽班長走在前頭,指著前面說銅鑼山到了。田樹才讓他喊話告訴山上的土匪,皇協(xié)軍奉大日本皇軍之命前來招安,讓他們大開山門出來迎接,否則皇軍就要蕩平銅鑼寨。
偽班長茫然不知所措,疑惑地看著田樹才。出來的時候唐守成可不是這樣對他說的,唐守成要他盯牢田樹才。如果田樹才心生異念或違命不從,他這個班長可以讓田樹才做不成唐守成的女婿。雖然這會讓靈兒難過,可好過在身邊養(yǎng)一只老虎時時提心吊膽。當然田樹才圓滿地完成任務,讓唐守成滿意更讓酒井太君中意,那就證明他唐守成沒有挑錯女婿。
偽班長牢記唐守成的訓話,他告訴田樹才這里是銅鑼山后山,離銅鑼寨還遠,在這喊恐怕沒人會聽見。再說這話喊得是不是有點生硬了,團長說過要以禮相待……田樹才將偽班長劈頭劈腦罵了頓,一把搶過他手里的鐵皮喇叭,沖著山上喊,山上的土匪都給我聽著……
銅鑼山山坡上,賽華佗和香雪海在挖草藥,這藥是給陳三炮醫(yī)槍傷的。本來賽華佗一個人背了個藥筐過來,香雪海偏要跟來。她說大哥服了她挖的草藥傷會好得更快。賽華佗人雖酒糊涂,心卻像溪澗里的水草一樣洗得清清爽爽。他心里憐憫地嘆了口氣,只得讓香雪海跟著來到山坡采藥。田樹才的喊話聲隔著山頭沒傳到銅鑼寨,卻驚著了香雪海。香雪海從大石頭后探頭向山下望去。
田樹才舉著鐵皮喇叭仰著頭喊,我田樹才奉大日本皇軍之命來招安你們。你們立刻下山,打開寨門迎接老子,到時候老子饒你們不死……
香雪海心頭的火苗像太陽地里的磷紙一點就著,好大的口氣,打傷了我大哥還敢到銅鑼山來撒野!香雪海抽出槍,對著山下就是一槍。
田樹才張著嘴還要喊,一顆子彈呼嘯而來,嗵地擊穿了鐵皮喇叭。田樹才慌忙扔掉鐵皮喇叭,抽出槍朝山上打。眾士兵紛紛開火。偽班長爬過來試圖再勸田樹才,姑老爺,你把土匪惹急了,回去團長肯定得收拾你。
田樹才回頭看看所有的士兵都趴伏著朝山上開火,旁邊有棵樹遮擋住他們的身體。田樹才嘴角一抽,露出一個陰冷的微笑,突然掉轉槍口指住偽班長的腦袋,我知道你是唐守成的親信,來監(jiān)視我的吧?
偽班長見拆穿了,硬著嘴說,是又怎么樣?你想嚇唬誰?
田樹才笑了笑,你知道嗎,有的人就是死在他那張肉爛嘴不爛的破嘴上。田樹才手一抖,一槍打中偽班長,偽班長挺了挺身子,瞪大眼睛倒下。田樹才驚叫,弟兄們,土匪把班長打死了,弟兄們?yōu)榘嚅L報仇?。”娛勘庵鴻C朝山上開足馬力瘋掃。
香雪海的槍突然卡殼,抽出彈匣一看沒有子彈了。兩人慌忙向山上爬去。田樹才招呼眾士兵上山抓活的。
香雪海帶著賽華佗跑到一個山頭,此地前無去路,后有追兵。香雪海把槍遠遠拋下陡坡,心一橫,抱著頭滾下坡去。賽華佗害怕地望望陡坡,又回頭望望追兵,把藥筐扔到地下,自己跳了上去坐在藥筐上,一閉眼像坐滑梯一樣滑下山。
田樹才帶著士兵端著槍追過來,望望陡峭的山坡,滿意地點點頭。他想這一回自己的計劃真是布局得天衣無縫。田樹才氣喘吁吁地對眾士兵說,弟兄們都看到了,我們誠心來招安,銅鑼寨的人卻對我們大打出手。把班長的尸體給我抬回去,讓團長看看這幫不識抬舉的土匪是怎么對待咱們的!招安?招他媽的鬼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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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守成圍著躺在地上的班長尸體轉了兩圈,氣惱異常,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這個陳三炮竟然這點規(guī)矩都不懂,膽敢不問青紅皂白殺了我的班長!他可是跟了老子十來年的弟兄!不報此仇,我唐守成誓不為人!
田樹才假惺惺地,丈人爹息怒!我早就跟丈人爹說過了,陳三炮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他一向自以為是,想獨霸銅鑼山,怎么容得下別人染指!他還放出話來說……
唐守成一瞪眼:他說什么?
田樹才故意激怒唐守成,說要是姓唐的再敢替小鬼子說話,就宰了你這個狗漢奸!他還說……
唐守成火冒三丈,有屁快放……
田樹才踟躕了一下,狠下心來,一句話像磨得鋒快的利刃直戳戳捅向唐守成的心窩。陳三炮說……說你當漢奸,所以才有了報應,生了一個傻女兒。
唐守成徹底被激怒,跳腳大罵,奶奶的!反了他了,再讓老子碰見他陳三炮,非把他打成馬蜂窩不可!
田樹才見激起了唐守成的怒火,暗暗高興。
唐守成沉吟了一下,我聽說他們銅鑼山現(xiàn)在有四個當家的,這里面有沒有見錢眼開的,或者是軟骨頭,可以收買過來給皇軍辦事的?
田樹才想了想,聽說三當家跟陳三炮是一丘之貉,四當家原來就是那個馬龍,這小子那天我沒提防他投了山匪,差點挨了他的黑槍,他跟陳三炮是新拜的把子,也是陳三炮新封的四爺,肯定跟陳三炮是穿一條褲子的!
唐守成翻了田樹才一眼,你怎么沒說二當家?
田樹才一笑,如果說陳三炮是個帶皮的雞蛋,那二當家鐵算盤就是這個雞蛋上的一條縫!
唐守成扇了田樹才后腦勺一下,兔崽子,你敢說老子是蒼蠅!
田樹才愣了一下,回過味來,不敢,不敢,我只是個比喻!這鐵算盤是當年銅鑼寨的大當家鐵笊籬的親弟弟,可鐵笊籬臨死傳位的時候,把大當家的傳給了陳三炮,鐵算盤據(jù)說一直耿耿于懷!
唐守成兩眼放光,好!給你兩天的時間,給老子想出一條策反鐵算盤的妙計!到時候我要讓陳三炮后院起火!
田樹才陰惻惻地笑了,計策我早就想好了!我聽說銅鑼寨的軍師麻老六在醉紅樓有個相好的妓女小紅,隔個三兩天麻老六就會下山去找一趟小紅!
唐守成眼前一亮,消息可靠嗎?
田樹才,可靠,是醉紅樓的大茶壺說的!
唐守成:好!你一定要緊鑼密鼓地把麻老六搞定,把鐵算盤給我拉攏過來!
田樹才:您放心!我從今天起就派人盯著醉紅樓!
唐守成一擺手,不,這事要你自己親自去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