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腿絲襪

你一定曾為了失去某樣?xùn)|西而痛苦，你也一定曾為了害怕失去某樣?xùn)|西而痛苦。

我曾在一家精神病醫(yī)院實(shí)習(xí)，每天所見都是幾乎失去一切的人。進(jìn)醫(yī)院之前，老師提醒我不要被醫(yī)院壓抑的氣氛影響，我沒能做到，好幾次跑出去哭。當(dāng)你看著同你爸爸一樣年紀(jì)，曾經(jīng)的家庭支柱，現(xiàn)在卻智力衰退如三歲孩童的男人每天抓著鐵門盼望家人，而家人早已經(jīng)不打算接他回家的時候，你真的有理由心酸落淚。

我以為哭哭就會習(xí)慣，但越哭世界卻變得越灰暗。直到那天，我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亮色。

我很慶幸，那天因?yàn)樾那橐钟粝掳鄾]有及時回家，在路邊坐了半個小時。就在這半個小時里，我遇到一個姑娘。起先我迎著夕陽看她并不清晰，只瞥了一眼。她的絲襪就趁這一眼的瞬間，沖破光線的阻隔，硬是沖進(jìn)我眼里。我笑了。

你敢穿這樣的絲襪上街嗎？七彩熒光漸變色，還充斥著蝴蝶圖案，遠(yuǎn)看就像招了一堆飛蛾的霓虹燈管在走路。

現(xiàn)在的少女真前衛(wèi)啊，我笑著想?？墒堑人呓?，我笑不出來了。

她竟然只有一條腿。

她支著拐杖，提著把小提琴，長發(fā)隨著走動擺一下停一下，額頭有幾顆汗珠。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如果她抬頭一定會察覺到我的目光，誰都知道這對殘疾人有多不禮貌。然而我太驚訝了，甚至忘了眨眼睛，而她也沒有抬頭，因?yàn)樗坪豕馐亲呗愤@件事就耗去了她所有精力。

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車禍、疾病還是天生？她為什么還穿那么艷麗的絲襪，生怕別人看不到她只有一條腿？我同情加好奇，第二天下班又坐在路邊，想再看她一次。

結(jié)果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在我實(shí)習(xí)期間剩下的每一天里，在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diǎn)，我都看到了她。她每天如此，拄根拐杖，拎把小提琴，披著長長的頭發(fā)，低頭專注著腳下。

唯一不停變換的是她的絲襪。畫滿花朵的、畫滿卡通人物的、墜滿星星亮片的……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一條白色的絲襪，上面寫滿黑色的英文句子，最醒目的一句是：I’m so beautiful！

上班之前，想到下班又會遇見她，滿頭的烏云就一掃而空。那女孩什么都沒做就讓我變得堅強(qiáng)。

為什么病人們的痛苦我并沒有親身經(jīng)歷只是每天看著，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工作多年的醫(yī)生安慰我說：“因?yàn)槟氵€有人性嘛?！钡抑榔鋵?shí)是因?yàn)榇嗳?，我脆弱地害怕像他們一樣失去一切，雖然這并沒有發(fā)生。

那女孩，實(shí)實(shí)在在失去一條腿，對很多人來說這意味著一輩子都?xì)Я?，她卻勇敢面對。若她不勇敢，也不會將剩下的那條腿無比珍重地打扮起來，無聲地提醒自己也昭告世人：我還有一條完好的腿，我并不可憐。

實(shí)習(xí)的最后一天，我最后一次等那女孩。我們并肩站在斑馬線前。我對她說：“你的絲襪很漂亮?！?/p>

她笑著回答我：“謝謝。”

那是我們唯一的交談。至于她如何失去一條腿，我不好奇了，我想她自己也不在意了。

如今我還是會為了曾經(jīng)失去的東西或者雖然擁有卻害怕失去的東西而痛苦。每到這時，我都會想想她。

想想她拄著拐杖等紅燈的背影。即便是簡單的站立都有些吃力，但只要紅燈一過，她就會毫不猶豫地邁開僅有的那條滿是星星和蝴蝶的腿。

She’s so beautif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