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為近當代人類文明先驅(qū),曾經(jīng)“紐約客”,是生命苦行或不可少的心歷旅程,包含所指:唯有這座聯(lián)合國總部所在的大都城邦,瘋子可能是天才、地獄或許是天堂,它似乎集約和集聚著世界范圍的各類精英和渣滓,又時時彰顯著各路頂端和極端的誕生和發(fā)生而從未優(yōu)雅清透過的“I’m new yorker”中低音吼, 往往就是這番霸氣或蠻傲的腔勢或腔調(diào)。
“紐約客”不是觀光客,既然是“客”,自然又不是這座城邦的主人。他們是“客人”的生態(tài)、“狂人”的狀態(tài),又是“主人”的心態(tài)。就人文領域,辨識“紐約客”不難,踱步在主題特征明確的紐約曼哈頓街區(qū),那些有個性卻不似正常、有慧識卻顯得張揚、或慵松或神經(jīng)、或瀟灑或匆慌,心眼不屑世俗煙塵,卻往往逼視著世界和自己的你似乎能夠感覺,之前之后的馬克·吐溫、愛倫·坡仍流連忘返西村(West Village),客來客去的馬塞爾·杜尚還在為“蒙拉麗莎”畫胡須,風散風行的鮑勃·迪倫、安迪·沃霍爾,包括更多的賈斯伯·約翰斯依然無有邊際地搖撼和震蕩,而眼下已經(jīng)中國當代藝術主流群體的多數(shù)大腕,同樣曾經(jīng)是曼哈頓東村西村“頂部不斷有濃霧噴薄”之地的狂人和戰(zhàn)友,抑或“哪里有爛泥,泥鰍就會鉆進去”的同志或同盟。
成為“紐約客”不易,并非客居紐約的就是,也并非感覺上的共鳴和裝扮,確是那種“先天”使命“后天”革命的異類集散又生息生發(fā)的精神生態(tài),他們的靈魂系于神靈和魔性之間,他們的行為是創(chuàng)造也是毀滅,即使他們有歸去故鄉(xiāng)或他鄉(xiāng),已經(jīng)類屬的那份“客”性力量將永無消退。
我的孤旅習性容易成為“紐約客”,稍有安頓后的最初幾年,內(nèi)部心思幾乎完全沉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基金會期間業(yè)已形成的最初人脈,幫助我進入曼哈頓的藝術圈落,尤其我的良師益友高新疆先生,又為我爭取了來自臺灣的藝術基金似乎無后顧之憂的生存狀態(tài),使我很快成為這座城邦大街上的又一塊色彩。蘇荷(SoHo)首次個展,洛克菲勒中心的當代藝術家聯(lián)展幾次展覽后,藝友增多、派對不少,形隨心性的不知不覺,我似乎已然成為“客”類圈落中的一員。記得,赴美之后,首位公干來紐約看望我的上海老同學朱珠女士,見面之初的瞬間驚愕:“是撞見了似曾相識的妖怪”那時的我,已經(jīng)是長發(fā)披肩外加個性的“破衣爛衫”,無怪乎經(jīng)常半夜回家的我少遇搶劫,原因就是那一副劫徒都不屑的神經(jīng)兮兮畢露窮相——我的室友如此評說。確實,在紐約“藝術家”稱謂就是窮困的代名詞。
當年于國際場域,持中國護照的另類是難忘的。同窗的陳箴先生就因某次國際邀請,于丹麥邊境無端被扣押通宵,乃至驚動法國內(nèi)務部。此后為避免類似意外,法國政府特意向陳箴先生頒發(fā)了法國護照。同樣,隨著藝術境況的良性進展,是否合法居留的身份問題很快就是我的重大難題,幾次來自美國境外的展覽邀請讓我不能成行,繼以發(fā)展的計劃受阻。在美國,藝術家屬性自由,設計師通常職能。于居留權獲得的審批程序;擁有穩(wěn)定的職任聘用是前提條件之一,而畫家變身設計師況以舉手之勞。
于我而言,創(chuàng)作依舊是創(chuàng)作,所不同的是克制了粗糲,放大了精微,落實于行走交集,是逐漸疏離東村(East Village)的朋克痕跡,是更多流連西村(West Village)的波希米亞和布波,乃至循行五大道的布爾喬亞 于紐約居住的后幾年,依舊的長發(fā)雖然已經(jīng)垂放腰際,卻已然習慣梳理,設計師職業(yè)不免關注的時尚信息,時常下意識隨體散發(fā),包括飾品包括香水。
我意識到自身的某種變化,我也惶恐因變化使之失去本不該失去的根本。然而,某次隨公司老板杰弗瑞駕車趕赴重要的設計發(fā)布會,路途遇堵又錯道,著急之下,杰弗瑞不顧交規(guī)橫穿逆駛,面對周遭抗議,他側身車窗外大聲以臟話回罵,又大聲狂呼“I’m new yorker”,即猛踩油門揚長而去。平靜后,我發(fā)問:“What is ‘I 'm
new yorker’?”杰弗瑞舞動胳膊回答:“It 's powerful?。蔷褪菑姶螅?/p>
“紐約客”是個性能量極致強大的縮語,也昭示著這座城邦的特質(zhì),套用眼下的主題語,也就是某種特質(zhì)構成的城市“軟實力”,不僅僅藝術領域,不僅僅精神創(chuàng)造范疇,這番“客”性精神都是潛在的動力和能量,以我故鄉(xiāng)回歸的又十年光陰,于行事倡導的每一次場域,以及不斷挫折的每一次自勵,故我始終曾經(jīng)“紐約客”的回光鏡鑒,抑或本性自慰。
可以說說《解密》
相對于我的《暗算》、《風聲》等作品,《解密》在國內(nèi)的名聲不大,知者不多。但我堅信這是一部非凡的小說,也許哪天會以它的方式絕地反彈。這一天似乎已來到,《解密》的英文版入選“企鵝經(jīng)典”叢書,在35個英語國家上市以來,銷售一直好。西方媒體對它的關注更是出乎我的意料,短短兩個月間《紐約時報》曾五次、《華爾街日報》也已經(jīng)四次對我個人和這本書進行了報道。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迄今關于我和書的報道僅英美兩國已經(jīng)多達57篇,可謂有聲有勢。就在這兩個月間,這本書賣出了29個國家的版權。前不久,西語版《解密》也已隆重推出,首印三萬冊,史無前例。
一本書像一個人,有自己的命,命運總的說是公平的。說真的,《解密》于我似乎不是一部小說,而更像是一段長達十余年的歷史。這段歷史本身具有小說的某種特性:曲折、離奇、辛酸、復雜、迷離、尋尋覓覓、是是非非、悲悲苦苦,最后總算是苦盡甘來,有個善良的結局。
過去了那么多年,我還清楚記得動筆寫《解密》的情景:那是一九九一年七月的一天,當時我還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書,是馬上面臨畢業(yè)離校的一天晚上,大部分同學都在為即將離校忙碌,我卻發(fā)神經(jīng)似的坐下來,準備寫一個“大東西”。這就是《解密》的最初。這種不合時宜的魯莽的舉動,暗示我將為《解密》付出成倍的時間和心力。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最終要用“十余年”來計。十余年已不是一個時間概念,而是一段光陰,一部人生。其間有的變異早已把我變得不再是曾經(jīng)的我。那些年,我經(jīng)歷的變動之多之大,決非常人所有。首先從身份上說,我經(jīng)歷了從解放軍、到武警、到轉業(yè)軍人、到國家干部、到有職無業(yè)的閑人等“幾重變換”;從居住地說,經(jīng)歷了從北京到南京、到成都、到西藏、又回到成都的“頻繁遷居”;從做人的意義上說,又必然地經(jīng)歷了諸多人生大事,比如戀愛、婚姻、生子、貧窮、病痛—有一次,我從雙杠上開玩笑似的摔下來,居然離癱瘓只剩一步之遙;在經(jīng)受了長達半年的復雜的治療和鍛煉,最后總算贏得了一個“只是偶有不適”的好下場??傊?,我的命運不能給《解密》一個好的機遇和待遇,然后它還我以顏色,讓我受盡折磨,似乎也合情理。
因為受盡折磨,我多次打算拋棄它,從六萬字的草稿中理出一個兩萬字的短篇(即《紫密黑密》,發(fā)于《前線文藝》1994年春季號),再從十一萬字的草稿中整理出一部四萬字的中篇(即《陳華南筆記本》,發(fā)于《青年文學》1997年9月號),都是我曾經(jīng)想放棄它的證據(jù)。但每一次放棄都不成功,因為它在我心中長得太深了,我已無法將它連根拔起。正如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樹,即使攔腰砍斷樹干,來年照樣生出小樹枝,不屈服于死。
就這樣,《解密》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走來,其步履是那么蹣跚難看,但蹣跚中又似乎透露出幾分不畏的執(zhí)拗和蠻勁。我深切地感到,在創(chuàng)作《解密》的過程中,我性情中的所有優(yōu)點和缺點都被最大地顯現(xiàn)。所以,我?guī)缀豕虉?zhí)地認定,這不是一次寫作,而是我命運中的一次歷險,一次登攀,一次宿命。正因此,我對《解密》情有獨鐘,它幾乎是我青春的全部,我命運的一部分;是我本真本色的苦和樂,也是我不滅的記憶。也正因此,我對《解密》有今天的善終,有一種特別的感動和感慨。
圈子存在的前提
圈子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一個特殊的背景、一個合適的時間、一個合適的地點、一群合適的人,這四種因素其中只要有一種變化了,圈子也就不存在了。
最近大家在看《黃金時代》,都突然留意起對自己的生活、對愛有那么強烈追求的蕭紅。蕭紅從東北來到青島,其實并沒有什么圈子。真正的圈子是在上海形成的,她和蕭軍跑到上海找魯迅,受到魯迅的關注、喜歡,得到魯迅的推薦,作品又實在有特點,很快成為當時文學界的新星,周圍一下子出現(xiàn)了一個圈子。蕭紅進入圈子,說實在的有點被潮流挾持,一個人突然出名,又有名人推薦,喜歡不喜歡的人都會圍攏過來,眾星拱月,基礎卻很脆弱,因此這個圈子存在得很短暫,隨著蕭紅去日本,魯迅去世,上海淪陷,圈子就瓦解了。蕭紅后來顛沛流離,再也沒有什么真正的圈子。蕭軍一個人去了延安,進了另外一個圈子??词捾妱倓偟窖影驳娜沼洠媸谴猴L得意之時,延安文藝座談會上他甚至是第一個發(fā)言的人,不過他參加革命的理想主義成分高,期待值高,對現(xiàn)實情況毫無思想準備,因此失望也大,自由主義隨口批評,1946年在東北一下子給打下去,幾十年都再入不了圈子了。
我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圈子,基本都已經(jīng)時過境遷不復存在了,其中有一個頗有趣的是國際一流的建筑師圈子。其實按照我自己在美國一介大學教授的身份,不太可能和這個圈子關系太深,但是當時有幾個很特殊的條件,一是我工作地點在洛杉磯,是美國設計的一個極為重要的中心,凝聚了一大批世界一流的建筑師、設計師,也就是有一群適合的人;二在時間恰逢2000年之后,中國房地產(chǎn)開始突飛猛進,進入井噴期,國內(nèi)有好多大企業(yè)找到我,希望去幫忙落實西方最好的設計事務所,這幾件事加起來就促成一個新圈子的形成,使得我能夠和類似弗蘭克·蓋里、埃里克·歐文·莫斯、磯崎新、黑川紀章、畏研吾這樣一批設計師成為圈子里的好朋友。另外,因此我也和一大批商業(yè)設計公司—像是RTKL、易道、SOM等等的負責人有了比較密切的來往。對于我自己來說,它使我學習到許多書本上、大學里學習不到的東西。
1980年代、1990年代國內(nèi)房地產(chǎn)發(fā)展初期,在建筑風格上比較混亂,“類”新古典風格、“偽”后現(xiàn)代主義的那些住宅設計極為艷俗,甚至丑陋,而戶型、建筑質(zhì)量也都難如人意。到1990年代后期,比較大的開發(fā)商都在尋找出路,但是真正出現(xiàn)突破的還是在2000年代中期,龍湖地產(chǎn)在2002年找我參與規(guī)劃在重慶的一個叫做“藍湖郡”的項目,希望能夠做成最早的別墅。那個時候國內(nèi)對于獨棟別墅的認識離真正的舒適型差距還很大,公開招標找設計事務所,請我在美國選擇,那幾個月我到各個設計事務所逐一去訪問,見了很多人。這和一家公司跑到海外找公司設計的模式不同,我是用學院教授的身份去拜訪他們,了解他們對于住宅設計的概念,也了解他們運作的模式。RTKL 是千人的大事務所,設計標準化程度高,質(zhì)量有保證,但是缺乏個性。有一些事務所則完全沒有在中國做設計的經(jīng)驗。美國別墅建筑基本是木結構的,因而存在一個需要在國內(nèi)重新設計為混凝土框架結構的過程,這個轉化過程不是所有的美國事務所都能夠習慣的,因此頗費了一些時間,但是那個工作使我和許多建筑師成了朋友,并且周末也時常參加他們的聚會。其中關系最好的是后現(xiàn)代主義大師查爾斯·摩爾的事務所,摩爾去世之后,事務所交給兩個合伙人亞德爾、盧伯負責,公司叫做MRY,他們在德國設計了一個提格河低收入住宅區(qū),給我印象很深刻,后現(xiàn)代主義的演繹淋漓盡致,因此和他們一起商量怎么做龍湖這個項目。以后多年和他們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也通過他們認識了更多的設計師。
講回“藍湖郡”第一期這件事,2003年正要投標的時候,“非典”爆發(fā)了,MRY的人不肯來出差,而另外一個有興趣做項目的是南加州建筑學院院長埃里克·歐文·莫斯,卻被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許諾的馬林斯基歌劇院競標項目迷住,一時無法分身,最后是一個不是太出名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師約翰·費舍爾和日本的久米事務所競標,費舍爾中標。我在上海接他過來重慶,看見他下飛機的時候戴了三層3M口罩,好像一個外星人一樣,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隨著房地產(chǎn)的降溫,這個圈子的關系也就慢慢松弛下去了。還是那個說法:特定的背景、人群、地點是形成圈子的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