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道遠行文學路

我的故鄉(xiāng)山東齊河縣地處德州地區(qū)最南，濟南附近的黃河西岸，雖距省府不遠，小時候的印象確屬窮鄉(xiāng)僻壤了。記得有不少的鹽堿澇洼地，有順口溜說：晴天白茫茫，陰天水汪汪；旱了不得種，澇了不打糧。后來，故鄉(xiāng)人得益于引黃灌溉，把那鹽堿治理了，而今已是華北種糧大縣之一?，F(xiàn)在的縣城在古代是齊相晏子的邑地，故名晏城。農(nóng)歷1958年11月的一天凌晨，我誕生在齊河縣霧頭鄉(xiāng)一個潘姓的莊村，生肖為犬，五行屬木，母親說是船底木命人。根據(jù)生辰八字，推測命運的書上赫然載道：“多學少成”“皇天不負有心人”云云。

我自呱呱墜地于世，未曾夭亡實為上蒼垂愛。一兩歲時，國內(nèi)遭受三年自然災害，饑餓致死人命者有之，所幸當?shù)厥a(chǎn)紅薯，母親切片曬干，蒸熟咀嚼而哺之。母親說，那年秋季的一天，因為接連好多天下大雨，我家土屋后墻坍塌，親人驚呼萬狀，奶奶大叫：“快抱孫兒出去！”所幸頂梁支柱未傾，家人無傷。母親抱著我在院中不停地念叨：“孩子別怕，孩子別怕！”稍大之時，我也同家人共餐谷糠野菜充饑；年歲見長，瘦弱多病，七八歲才進“半耕半讀”學前班。那年邢臺地震波及齊河一帶，下午上課，大地突然搖擺，教室屋角塌落，老師帶我等同學逃至院內(nèi)，幸免于難。雖如此，我的少年時代快樂時光還是在校園里。最不快樂的是遭遇“文革”，讀到初中畢業(yè)就輟學了，時1974年7月。當時，升高中須大隊推薦，品學優(yōu)劣不問。我是團員，學習成績優(yōu)異，我的作文多次被老師在全班誦讀。我曾理直氣壯質(zhì)詢村干部，村支書道：“你上了高中，還不一樣回村種地嘛？”那時確無考大學一說，只有工農(nóng)兵大學，絕非一般農(nóng)家子弟能夠入讀的。我初次感到人生挫折，曾一度絕望，接連幾天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心中如系墜石?；卮鍎辙r(nóng)，我與男勞力們一樣勞作，挖溝便挖溝，割麥便割麥，累了就躺在坷垃地上呼呼大睡。當然如推車運肥、挑擔糞尿之類的活兒也都干過，從不嫌臟怕累。那時，我已認識到，學東西是最快樂的事，我在學習中找到了生活的情趣。二哥是公社醫(yī)院醫(yī)生，我能得到醫(yī)書翻閱；三哥在縣師范讀書，帶回美術(shù)書籍，我便學畫為樂。尤其雨天讀書畫畫，深感愜意。我用炭筆和炭精粉畫馬恩列斯毛的畫像，比著小照片給村里的老人畫像。哥哥說，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素描訓練，畫人物素描要對活人寫生才行。那時，我也借閱三國、紅樓、水滸名著去讀，未萌文學之志；倒是能寫能畫，能演能唱，村人稱道。后被大隊干部看重，委任我為小隊會計，且入了黨，以備提拔。然我心不在鄉(xiāng)里，總想出去闖蕩，于1976年底入伍從軍。入伍之前，我還沒有坐過火車，更沒有見過高山和大海。

在海軍護衛(wèi)艇大隊新兵連里，我出板報、畫雷鋒畫像，又是少有的黨員，下連分配時被大隊政治處電影組長選中。當放映員的那些日子，我寫標語、畫幻燈，更為勤奮好學，尤其在美術(shù)及無線電方面費時甚久，能夠組裝電子管和晶體管收音機，自感頗有成就，以此為樂。后電影組遷至碼頭俱樂部，我提升為干部；因放映業(yè)務熟了，興趣淡了，轉(zhuǎn)而讀文學書籍消遣。當時文學全國正熱，王潤滋以短篇《賣蟹》而揚名，心生羨慕。其時，我喜歡的是唐詩宋詞，常常手不釋卷，口中念念有詞，后練筆小說，實屬跟風。我參加了吉林《春風》雜志社舉辦的文學函授班，并在教材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小南院的牛二叔》，得到了老師的點評，并得稿費28元；后又參加了山東師大函授學習，系統(tǒng)接觸古典文學、現(xiàn)代文學及當代文學。我的習作小說漸多，于是就投稿，多被退回，后得編輯手書意見，如受鼓舞，反復揣測其意。1985年，我將中篇小說處女作《小寒大寒又一年》寄給艦隊創(chuàng)作室閔主任，之前他帶詩人紀宇來過一回，曾跟他們一塊合影留念。他回信說，5月份海軍與《昆侖》雜志在旅順辦一筆會，你若參加，稿子可以改好。那時，我已到護衛(wèi)艇上當指導員，參加筆會多有不便。中隊政委不同意，我找政治處主任；政治處主任也不批準，說你是帶兵的人，哪能去開這樣的大會。我說，我今年還沒休探親假，就算我休假好了。他說，那行，你打報告休假可以。這樣，我用我一年一次的探親假時間，第一次參加了海軍的文學筆會。當時我已結(jié)了婚，并有了女兒。在筆會上，有人說，寶玉用一年一次的探親假來參加筆會，這是悲劇。我沒想到，我的小說卻受到了《昆侖》雜志袁編輯的好評，在1986年《昆侖》第1期頭題發(fā)表，我的名字與大作家張承志先生的名字排在了一起。參加那次筆會的有黃傳會、李云良、閔國庫、宋樹根等專業(yè)作家，也有宋燕燕、周冠寧、于國穎等業(yè)余作者。朱秀海也參加了，穿著陸軍服裝。筆會作品大都發(fā)在增刊上，就選了我一篇發(fā)在正刊上，約有5萬多字。小說發(fā)表后，不少戰(zhàn)友對我說，讀了你的小說，挺感動的，讀著讀著就流淚了。我當時想，讓人流淚就是好小說嗎？當時正播放瓊瑤的電視劇，多是煽情戲，有不少催人眼淚的東西。我心想：壞了，我可能寫成通俗小說了。我從內(nèi)心里不喜歡這一類小說，所以就放棄寫所謂讓人感動的作品，想從形式上、思想上下功夫。當時，西方文學大大影響了中國小說，莫言的《紅高粱》發(fā)表后，模仿各種流派的小說大量涌現(xiàn)，讓人目不暇接。我經(jīng)常讀到一些新奇的小說，這使我的創(chuàng)作陷入迷茫。

那時，我沒有進艦隊創(chuàng)作室的打算，深知自己條件尚不具備。我知道，要當一個部隊作家，沒有部隊生活是不行的。我到護衛(wèi)艇上當指導員就是為補連隊生活課。我的護衛(wèi)艇淘汰退役后，我又要求到海島觀通站當指導員，正好妻子和孩子也可以隨軍。這樣我就在長山島一帶的一個大島上干了一年半。后出島在觀通大隊任副營職干事，一干又是3年。這期間，我只在《水兵文藝》上發(fā)過兩個小中篇小說《老船》和《島與潮》。1988年夏天，我?guī)е秿u與潮》參加過《昆侖》在上海松江舉辦的一個筆會，有趙江、裘山山、李西閔、陳道闊、朱克巖、戴俊、任真等人參加。我的小說寫的是一個海島觀通站與上級和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孤島即將沉沒或是大潮不斷上漲就要被淹沒的情況下，全體官兵連同一只狗悲壯赴死的故事。葉編輯不認可，不予發(fā)表，正好趕上單位分房，我也就無功而返。后來這篇小說在《水兵文藝》上發(fā)表，宋主編還請一位筆名馬上風的先生專門寫了篇評論《總有些東西是不會沉沒的》。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評者是張帆舟欲行先生。當時有人說我的小說觀念太超前了些，我自己并不覺得。

1991年我考入了軍藝文學系第四期大專班?！傲娘L波”之后，小說開始流行新寫實。上學期間，我只在《解放軍文藝》和《山東文學》發(fā)了兩個短篇《舵兵》與《靈鄉(xiāng)》，還與恩鵬、碧海、許俊文他們寫了一本海戰(zhàn)的長篇紀實。有一個中篇小說《歡歌》，自以為得意，被一家大刊物三審時退稿，主編先生的審稿意見是：有“卡夫卡”傾向，“恐馮牧先生難以認可”云云。寫小說的人就是這樣，有時特別激動興奮，有時特別沮喪而無奈，我想，寫小說首先要有一定的承受能力，“寵辱不驚”才行。而今回想起來，我在軍藝的學習還是很認真的，因為有過失學的痛苦經(jīng)歷，對有些同學不好好聽課非常不解，對個別同學挑老師的毛病而憤憤不已。我還抽空自學英語。今年同學聚會，天相同學問我：你還堅持學英語嗎？我說，沒有堅持下來，但職稱考試還是管用了。

1993年軍藝畢業(yè)后，艦隊創(chuàng)作室一些老同志沒有退，我無法進入創(chuàng)作室，被分配到工程部隊干了3年教導員和政工辦主任。那時經(jīng)常加班寫材料，有時心里委屈，沒想到自己學了多年文學創(chuàng)作，整天搞這些公文。然七八年之后，我寫長篇小說《莊重表情》時需要一些公文以示“莊重”，這樣寫起來就得心應手，這又得益于那時寫材料的練筆。我心想，真是上天的安排。

1996年，我正式調(diào)入艦隊創(chuàng)作室當上了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從1986年發(fā)表第一個中篇小說，到這時正好10年，真可謂十年磨一劍。這十年磨的不只是文學之劍，磨的是我的性情，對社會的認識和對生活的感悟和耐心。有人說真正的大學不在校內(nèi)而在社會，這是有道理的。在創(chuàng)作室接受的第一個任務是給老首長寫回憶錄，接下來是寫報告文學，寫電視專題片，寫事跡報告會的發(fā)言材料，甚至還寫碑文。你是專業(yè)作家，領導認為你應該什么都能寫。這些東西，我過去從沒寫過，都是摸索著寫，邊干邊學。不管領導交給什么寫作任務，我都認真完成，這不是輕易做到的。我曾經(jīng)不喜歡寫純歌頌的紀實作品，認為它影響寫小說時的心態(tài)。后來我讀《塞萬提斯全集》，發(fā)現(xiàn)“塞老”當年也寫過歌頌西班牙無敵艦隊的長詩，后來竟寫出了曠世奇作《唐吉訶德》。且部隊作家，不能忘了自己是軍人，必須以服從為天職。我的報告文學出了一本集子《大艦航跡》，其實遠不止那些篇什，出上下冊也足夠。我的《旅順往事》在《解放軍文藝》發(fā)表后還被選入中國作協(xié)編輯的《中國年度最佳報告文學·2000》一書。

寫小說一度成了我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因為寫“非虛構(gòu)”作品的任務多，這些任務完成了，我才能忙里偷閑寫小說。在我調(diào)了副高職稱后，硬性的任務少些了，才真正有了些大塊的時間寫小說。我的小說大多與我在部隊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純海軍題材，不是艦艇，就是海島，無人關注也很正常，也許是沒有寫到爐火純青的程度。我做事不喜歡做到極致，喜歡“中庸”一些，恰到好處為上，盡量順其自然。我認為寫小說是極個人的事。記得上軍藝時發(fā)了一套現(xiàn)代文學叢書，紅皮的，好像是吳福輝先生編的，其中有社會剖析派、精神心理派等等，我也說不上喜歡哪一派。我寫小說在意更多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和我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里的人物。作為海軍作家不寫海軍不行，我別無選擇。也許我們這一代海軍作家可能做的都是鋪路石的事，要讓人們關注海洋、關注海軍、關注海防。要為宣傳海軍、宣傳海洋意識鼓與呼。青島作協(xié)出版《青島60年文學作品選》，選了我一個長篇，我想不是我的作品寫得多么好，而是有其獨特性，作為沿海城市的文學選集不能少了海洋和海軍題材的作品。搞文學就是這樣，別人沒有的東西，你有了，你就可能占有一席之地。

有軍藝同學說我夠“幸運的”，這我認同。“自家肚子自家知，何須頻頻問傳兒?！鄙钪腥巳硕紩龅狡D難的事，但只要你有耐心，認真做事，不斷克服困難，就會遇到一些“幸運”的事。搞文學如走人生路，它是馬拉松，不是短跑沖刺，靠投機取巧是不行的。白紙黑字在那兒擺著呢，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如何藏拙？在人生的旅途上，龜有龜?shù)?，蛇有蛇道，但我堅持一條：走正道。即使繞道遠行也不怕。盡量靠自身的努力去實現(xiàn)自己的一個個夢想，這樣得來的成就即使看起來不大，自己也深感欣慰，問心無愧。記得剛上軍藝時，黃主任讓同學們在一張白布上寫一段話，我寫的是“回頭是岸不上岸，愿在苦海中掙扎”。現(xiàn)在看，這句話可以聊以自嘲了。我是這樣寫的，也算是這樣做的。我?guī)е拮优畠簭募亦l(xiāng)搬到了海島，從海島搬到蓬萊，又從山東半島北邊搬到山東半島南岸，7次搬家，總算在青島定居，有了自己安靜的書房；不知不覺竟到了“奔六”的年紀，真如書圣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所言“情隨事遷，感慨系之”，對文學，我沒有大作家的志向，做一輩子穿軍裝的文人足矣。

標題手書 徐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