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

王青知道，當(dāng)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他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準(zhǔn)備的。

他抬頭望向天空，陽光一陣刺眼，身形陡然晃動，站立不穩(wěn)。他倏地收回了踏出的右腳，雙腿立即便彎了下去，蹲坐在窗臺上。

他極度想哭，淚水卻似乎也在嘲笑著他的懦弱，挑逗般地在眼角搖晃。他好似受了極大的委屈，慢慢地爬下窗臺，重新進入到房間之內(nèi)。

破舊的旅社房間，單調(diào)的物品陳列，除了那張占據(jù)大半個房間的床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多余的東西。他挪動身子，靠至墻腳，癱坐在地上，絕望、無助、痛苦，五味雜陳，在一瞬間擠滿了心頭。

此時此刻他甚至開始嘲笑自己的懦夫行為，也是，如果不是懦夫，他或許也不會在那個晚上翻越那道墨綠色的圍墻。

對于他，那就是困地，那就是牢籠。所以，他才終于下定了決心，鼓起了勇氣，拼盡了全力，去完成他早已謀劃已久的“計劃”，他期盼絕境逢生，他渴望突出重圍。終于，在某個夜晚，他成功了，將過往不顧一切地拋之腦后。

死神并不好客，或許，死神也并不喜歡懦弱之人，以至于他的自戕行動屢次都以失敗而告終。

還好，現(xiàn)在的他，雖是痛苦的，卻是自由的。

腦袋空空的，他不知道是怎樣從旅社移動到大街上的。沒有目的地，他在大街上沒有方向地游蕩著。

他原本是想一直在旅社里待著的，但他知道，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有可能被人發(fā)覺，而被重新帶回那個“牢籠”之中，又或者是他的父母面前。他不想見到任何他所熟悉的人，尤其是那遠(yuǎn)在家鄉(xiāng)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他覺得愧對他們，他覺得辜負(fù)了他們的所有期望。所以，他選擇逃離，選擇躲避，選擇一個人自生自滅。

北方某城市，繁華的熱鬧，喧囂的躁動，微熱的陽光，在人們的額頭上增添了幾分光亮，所有的人都好似趕著忙著似的，在大街之上也沒有一絲的停留。

車如龍，人穿梭，偌大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一個我。王青如是在心里想著，繼續(xù)在大街上游蕩，形單影只。

不知穿過了幾條街，幾個路口，他驀地停了下來，遠(yuǎn)處的一個乞丐吸引了他的整個眼球。

很顯然，乞丐的丑陋與這個城市的美麗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差與對比。由于反差過于強烈，乞丐的存在招致了所有人的厭惡與鄙棄，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人愿意停留。

王青卻突然產(chǎn)生了極大興致，就在這遠(yuǎn)處，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或是同情，或是同感，或是同難。他感覺此時的自己就像那個乞丐一樣，招人唾棄，招人厭煩，招人不屑一顧。

他仔細(xì)地看著，好久，似乎才看明白了那個乞丐的身份。

從外貌上已經(jīng)完全斷定不出乞丐的身份，年齡、性別都沒有太過具體的特征，唯一展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是乞丐身上破爛的衣衫，散亂不整的頭發(fā)，骯臟污濁的面孔，散淡無光的瞳孔，懷里抱著的一個枕頭模樣的物體。

這引起了王青極大的好奇，他也不明白，今天的他是怎么了。在幾個月前，對于類似的乞丐，他是從來不屑一顧的，甚至與眾人一樣，是極度鄙視與厭棄的?？删驮诮裉?，就在眼前，就在此時此刻，他卻對這個乞丐產(chǎn)生了極大地好奇。他就這樣一直看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盡管乞丐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乞丐全部的注意力卻似乎都在“他”所抱著的“枕頭”上面。

乞丐在附近的垃圾桶旁坐了下來，那動作很輕很輕，還刻意摟緊了那個類似枕頭的物體。更讓人驚訝的是，乞丐卻突然拉起了上衣，露出了那干癟、耷拉、松弛的乳房，當(dāng)然，如果那還可以叫做乳房的話。

路過的眾人一陣大哄，一陣側(cè)目，更有甚者早已臟語惡語指責(zé)盡出。不過，乞丐對此毫不在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卻把那干癟、丑陋的乳房放在了枕頭上面。

所有人都愣住了，王青也愣住了。他明白了，原來，女乞丐懷中所摟抱著的類似枕頭的物體被她當(dāng)做了自己的孩子。而此時此刻，在她的腦海中，她只是在自己的“孩子”餓了的時候，進行人類最原始、最基本的母乳喂養(yǎng)動作，用那最干癟、最丑陋的乳房來喂養(yǎng)她的最摯愛、最親近的孩子。這對于她來說，或許只是一種天性使然?？删褪沁@樣，卻招致了所有人的謾罵與詬言。

“哎呦，十足的瘋婆子哦?！币粋€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人挽著一個看起來比他年輕許多的女子如同躲避瘟疫似的走過。

乞丐依舊旁若無人地在進行著她的“喂養(yǎng)”。

一個中年少婦領(lǐng)著七八歲的孩子從乞丐的身旁路過，孩子手中的奶油面包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孩子的嘴角也沾滿了白白的奶油。

那七八歲的孩子卻突然掙脫了中年婦女的手，徑直地跑向乞丐，把手中的奶油面包舉在了她的面前。

乞丐伸手，孩子手中的面包卻被沖然而至的中年婦女打落在地。中年婦女迅速地將孩子拉到一邊，滿臉怒氣地沖孩子嚷著：“那可是乞丐哦，我的小祖宗，身上可臟著呢！你就不怕她身上的虱子吃了你？那虱子可大可兇著呢，就藏在乞丐的懷里的?！敝心陭D女迅速拉著那孩子走遠(yuǎn)了，當(dāng)然，王青依然可以清楚地聽到那女人的訓(xùn)斥聲音。

王青的心里，卻像突然被巨大的石頭壓住了心臟，呼吸沉重，喘不過氣來。

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乞丐撿起地上的奶油面包，舉在眼前看了一下，便將面包放到她的“孩子”面前，將些許奶油蹭在了“孩子的臉上”。烏黑骯臟的枕頭與純白的奶油產(chǎn)生了極大地反差，在陽光下，在王青的眼中，明亮又刺眼。乞丐卻似乎得到了滿足，“嘿嘿”笑著，嘴里含糊不清地發(fā)出一些只有她自己才能聽懂的語言。

似乎是過了好久，王青才逐漸回過神來，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掏出來一些零零散散的錢，緊緊地握在手里。似是鼓了好大的勇氣，在確信沒有被其他人看到的情況下，把那一把零錢扔在了乞丐的面前，便跑也似的走了，沒有再回顧一眼。

他不知道，那乞丐會不會知道錢的用處，只是在王青心里，這樣做只是為了使自己不至抱有太大的窘迫而已。

王青不愿意停留在人太多、太密集的地方，對于他來說，現(xiàn)在的自己最需要的只是一個人的空間。他不敢住稍好一點的賓館，因為這樣的賓館通常是需要身份證登記的，而他根本就沒有任何證件。就算是有，他也不敢出示，因為，他在躲避追蹤，在逃離偵查。

時近傍晚，他感覺肚子著實有些餓了，便在路邊的攤販處買了幾個包子。

他大口地往自己的嘴里塞著，包子的味道并不怎樣，但是對于一個饑腸轆轆的人來說，卻無異于山珍海味。

華燈初上，色彩斑斕的夜降臨在這個繁華都市的上空。

路燈上多姿的霓虹，街道旁閃耀的彩燈，林林總總的高樓大廈，轟鳴噪耳的車龍人流，似乎一切都在宣示著這個城市的魅力與斑斕，似乎夜只會存在于城市之外，似乎人們也早已習(xí)慣了沒有夜的生活，以致于夜晚的景象絲毫不比白日的氛圍差，反而更熱鬧一番。人們往那夜市里一鉆，便如同進入了食物的海洋，油炸大蝦、四喜丸子、醋溜鰱魚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會讓人的胃囊瞬間被掏空了似的。

王青似乎已經(jīng)好久沒有再體會過這樣的生活了。此時的他，卻沒有了向往，也沒有了一絲興致，他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喧鬧與吵雜之間，不知道能干些什么，也不知道應(yīng)該干些什么。他卻突然想獨自一個人待一會兒，便鉆進那幽長的胡同里，邁開步子徑直走去。

他喜歡這樣的街道，喜歡這種帶點古代氣息的感覺?，F(xiàn)代城市，高樓大廈林林總總，卻沒有了“街道”“胡同”的魅力。這個城市里，卻沒有被現(xiàn)代建筑完全占據(jù)，外表的高樓大廈，背后便隱藏著這樣充滿神秘魅力的街道胡同。

他只想能有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或許可以找個人聊聊天也好。好多天，他都沒有找人說過話了。

突然，從另一個胡同中閃出來一個身影，讓王青稍一慌神，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40歲左右的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似是在那里等著他一樣，只待他的出現(xiàn)。

王青本不想理會，那中年婦女卻笑容可掬地走上前來，開口道：“小伙子，你這是干嘛去??？”

王青本沒想到她會跟自己說話，便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只好含糊說道：“我想找人聊聊天?！?/p>

那婦女似乎是很開心，又說道：“小伙子，你可算是找對地方了，我們那里啊，就是專門有人陪著聊天的，都是清一色的小姑娘。那嘴別提多甜了，你呀想怎么聊就怎么聊，想聊啥都行，我?guī)闳h?！?/p>

王青有些愕然，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類似的情形，畢竟他今年剛滿20歲。他推脫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想去?！?/p>

王青心里是有些擔(dān)心的，他不知道那個中年婦女會帶他到什么地方去，心里甚至多了一絲恐懼。

中年婦女又笑著說道：“哎呦，小伙子，你怕我騙你是不，放心吧，我們那啊，是個可大的地方，有好多人都在那里，喝酒啊，聊天啊，就跟那個酒吧差不多，大家一起聊得可開心了。誰都不認(rèn)識誰，可他就是能聊得天南海北的，啥都聊，大家都聊得可帶勁了。保證你不會失望的。也不遠(yuǎn)，就在前面不遠(yuǎn)。”

王青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問道：“不認(rèn)識也能聊嗎？”

中年婦女一看王青有些動心，便一邊拉著他一邊說道：“哎呦，小伙子，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你想聊天，我們那就是給你們這些人聊天用的。不用認(rèn)識，想聊啥都行，開心的，難過的，不能說的，在那里都可以找到人跟你說道說道，聊完了保證你就心里舒暢了。走吧，咱去看看，要是不行，你可以走啊，不會騙你的?！闭f著，便拉著王青往前方走去。

王青本想拒絕，可是經(jīng)不住那中年婦女的連說帶拽，只好跟著她往前走著。

大約走了十多分鐘，便來到了一個4層建筑跟前，從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也沒有明顯的標(biāo)志。

那中年婦女說道：“看，小伙子，就是這里了。”

王青突然有幾分后悔：“我還是不進去了?！?/p>

那中年婦女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哎呦，小伙子，你咋又反悔了。這都到眼前了，進去看看，實在不行你再走也行啊?！?/p>

經(jīng)過一條狹窄的樓道，往下走，卻突然空曠起來，是一個大廳。

王青定睛一看，迎面是一個類似于酒吧的吧臺。吧臺后面是一個巨大的酒柜，后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洋酒，吧臺里面，一個長相彪悍的中年男子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頭也不抬，似乎對王青的到來根本就沒有看到。

他正疑惑，卻見那中年婦女從吧臺的另一側(cè)走了出來，身后跟著的是幾個濃妝艷抹、身材高挑的年輕女生，幾個人清一色地穿著短短的連衣裙衫，幾雙高跟鞋在地面上踏出雜亂的聲音。

中年婦女不管王青詫異、疑惑的表情，對著那柜臺的彪悍男人說道：“老黑，人給你帶過來了，你快點安排啊，別讓人等急了啊?！?/p>

彪悍男人這才放下了筆，抬起了頭，對著中年婦女說：“行了，杜寡婦，少不了你的好處。姑娘們，趕緊的，好酒先上著，領(lǐng)著貴客進3號包廂。老板，這幾個姑娘，你看哪個對你的口味，選一個，領(lǐng)著進去就行?！?/p>

王青大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間臉就變得通紅。他趕忙說道：“我該走了，對不起。”

王青剛想轉(zhuǎn)身離去，卻被一個姑娘拉住了胳膊，一下子就靠到了他身上，一股濃重的脂粉味道直沖王青的鼻子。

那女孩便嬌滴滴地說道：“帥哥，既然來了，干嘛要走啊。進去聊會兒天也好啊，難道是姐妹幾個長得不夠漂亮，不對你的口味？”

王青局促地回答道：“不，不是，是我……”

那女孩又說道：“既然不是，那帥哥你看我漂亮不？”

王青低著頭，小聲地說道：“漂亮?！甭曇粜〉盟坪踔挥兴约翰拍苈牭?，可那吧臺里的彪悍男人卻像長了順風(fēng)耳一樣，大聲地說道：“得嘞，老板滿意就行，小紅，還不趕緊跟幾個姐妹帶著老板進去。”

聞聽此言，那幾個姑娘便將王青擁著進了3號包間。

包間內(nèi)，只有一張桌子，一排沙發(fā)，墻壁上掛著一個巨大的電子屏幕，沙發(fā)的拐角是一個點歌器。王青這才明白，原來，這里是供人唱歌的KTV包廂。

王青被那個叫小紅的姑娘“挾持”到了沙發(fā)上坐下，其他幾個女孩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并關(guān)閉了房門。

王青愣在那里，似乎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小紅笑道：“帥哥，你怎么那么緊張啊，來這里不就是圖個高興嘛?！?/p>

王青說道：“我……我……我想離開這里?！?/p>

可話剛說出口，小紅卻突然滿臉委屈地說道：“帥哥，你是怎么回事嘛。難道你覺得我不漂亮嗎？你覺得我不能陪你嗎？”說完這話，小紅的眼睛里甚至還閃爍著幾滴淚花。

王青哪里見過這樣的情形，著急地解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說你不漂亮。只是我從沒有來過這里，我也不知道該怎樣?！?/p>

小紅這才破涕為笑地說道：“哎呀，帥哥，原來你以前從來沒來過這里啊。其實，沒什么啦，就是喝喝酒，唱唱歌，聊聊天嘛。只要你開心就行啦?！?/p>

“我……不會唱歌?！?/p>

“不會唱歌，那總會喝酒吧？”

“喝酒會一點，但是喝不了多少?！?/p>

“那咱倆喝點酒行嗎？”

王青點頭。小紅便利索地開了幾瓶啤酒，倒上滿滿的一杯，端到了王青的面前。

王青接過來，喝了一口，很沖鼻的味道，不禁皺了下眉頭。

“哎呀，帥哥，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p>

“我叫王青?！?/p>

“哦，那我叫你青哥吧，聽著多親切啊，咱倆的關(guān)系又進了一步哦。呵呵。”

王青尷尬地笑笑，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哎呀，青哥，好悶啊，要不咱聽會兒歌，我陪你喝幾杯酒好嗎？”

王青點頭。小紅利索地起身在點歌器上操作了一番，墻壁上的電子大屏幕開始播放歌曲。小紅把音量調(diào)到適中，整個房間回蕩著輕柔的音樂，頓時便交雜著一股曖昧的氣氛。

小紅對王青說道：“青哥，我是喝不慣那啤酒的，我陪你喝幾杯紅酒好嗎？”

王青再次點頭，小紅從外邊點了幾杯紅酒，一個男生拿著托盤將酒端上來之后便出去了。

小紅端起酒杯，與王青碰杯。

就這樣，不一會兒，幾瓶啤酒便在小紅的連哄帶勸之下被王青喝進了肚子。王青的頭開始微微有些發(fā)脹，甚至有一絲疼痛，他知道，他已經(jīng)醉了。

小紅卻似乎一點事情都沒有，4杯紅酒完全喝完了，甚至還想再要兩杯過來。

王青說：“我再喝就醉了。不行了，我要走了?！?/p>

小紅說：“青哥，這才來了不到一個小時啊，怎么那么著急走啊。再玩一會兒吧?！?/p>

“真的不行了，我真的要走了。”

“好吧，既然青哥要走，那把今晚的酒錢結(jié)了吧?！?/p>

王青便從口袋里掏出幾張100的，交到小紅的手里。

小紅接過錢，說：“青哥，這點可不夠啊?！?/p>

王青一愣，酒醒了一半，問道：“這都幾百塊錢了，怎么還能不夠？”

小紅說：“哎呀，青哥，今晚上的賬得有4000多塊呢。你這幾百塊怎么夠啊?！?/p>

王青聞言大驚，酒意頓時消無：“怎么會那么貴？就幾瓶啤酒??？”

小紅：“青哥，紅酒可是800塊一杯啊。這是洋酒，你就別跟我開玩笑了，快點付錢吧。”

王青一愣：“什么？可我身上就這些錢，全給你了啊?！?/p>

小紅也是一愣：“什么？你身上真的只有這些？”

王青使勁地點頭。

小紅卻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臉上那溫柔的模樣瞬間化作了怒意四起，她走到門口，沖外面大喊道：“老板，有人吃白食啊?！?/p>

王青愕然。

在他茫然之際，那先前在吧臺里的彪悍男人卻帶著幾個同樣彪悍的男人走了進來，問道：“怎么回事??？”

小紅說道：“老板，他吃白食啊，我這陪了他一晚上，就給500塊錢。還有4000多呢。他說沒錢了?！?/p>

彪悍男人轉(zhuǎn)向王青說：“我說，小伙子，怎么回事，身上真沒錢了？”

王青哪里見過這陣勢，只好實話實說：“我真的沒錢了，我不知道會花這么多錢的，不然我不會進來的。”

那彪悍男人一副思忖的樣子，摸著自己的大頭說道：“原來是這樣啊，那還真不好辦，不過，按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得這樣辦?！?/p>

王青：“怎么辦？”

還沒等王青問出口，他便重重地摔倒在了沙發(fā)上，臉上劇烈的疼痛瞬間蔓延至大腦，鼻子里瞬間有股暖暖的液體流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王青已經(jīng)沒有足夠多的意識去記住它了。他只聽到彪形大漢一聲聲的咒罵與侮辱，他只能感受到身上的各個地方開始遭受不間斷的打擊。幾個人的連續(xù)圍攻，實力懸殊之大，讓他毫無還手之力，他只有挨打忍受的份兒。

此時此刻，他甚至覺得，不如就此死去。

嘴巴里、鼻子里，開始不斷地流動著溫?zé)岬囊后w。他無暇顧及，從沙發(fā)上滾落下來，只得全身蜷縮在那骯臟的墻腳。

一聲不吭，就連他也說不清，是因為無助，還是因為恥辱，再或者是因為倔強。

意識越來越模糊。他已經(jīng)分不清他處在何種位置。似乎天與地都在無休止地旋轉(zhuǎn)，似乎空氣也由溫?zé)嶙兂蓻霰摹?/p>

最終的醒來，他不知道該是慶幸，又或是絕望。

總之，一切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原點，似乎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似乎他依舊是停留在遇到那個乞丐的上午。

他微微地睜開了雙眼，透過樓層的縫隙，明亮的陽光直射入自己的瞳孔，他又趕忙閉了眼睛。

當(dāng)眼睛再次睜開時，明亮的天空卻又被一張蒼老、丑陋、骯臟的面孔遮擋。

他猛然坐起，卻只感到渾身的酸痛。他伸手揩掉嘴巴、鼻子里的鮮血，似乎還未完全凝固，然后在身上胡亂地擦著。

這時，他才得以看清，原來那個女乞丐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蹲坐在他的身邊。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那個骯臟的乞丐所“居住”的骯臟的垃圾桶旁邊。

乞丐依舊抱著她的“孩子”，茫然地看著王青。王青甚至有幾分歉意，是他“闖入”了她的領(lǐng)地。

王青起身要走，乞丐卻用她那骯臟而又蒼老的手一把抓住了他。

乞丐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東西遞到王青的面前，王青定睛一看，正是那上午見到的半塊面包，上面甚至依稀還有奶油的存在，依舊那么純白，那么明亮，扎得王青的眼睛直疼。

乞丐嘿嘿地笑著，又往前伸了伸手，王青卻迅速地將頭扭了過去。

乞丐并不理解王青的舉動，她一心一意地將面包舉在王青的面前，嘴里嘟囔著發(fā)出王青聽不懂的聲音。

王青憤怒地將手一揚，將乞丐手中的面包打翻，面包像個精靈似的歡快地跳到了垃圾桶的角落里。

乞丐的臉上寫滿了驚訝，瞬間便由驚訝轉(zhuǎn)為哭泣，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趕緊挪動身子到了垃圾桶的旁邊，蹲坐在那里“嗚嗚”地哭著。

王青的心里突然就掠過幾絲不忍，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在某種程度上，她們作為女性，是相通的。她們身上的某些與生俱來的本能行為都是一樣的，對待孩子的關(guān)愛，對待弱者的同情。王青甚至覺得，如果有天，上帝只允許世間存在著一種感情，那么所有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母愛吧。

王青掙扎著想站起來，身上的每塊肌肉、每個骨骼卻都像跟他作對似的，使他瞬間又跌坐在地上?？墒?，他卻始終有個信念，自己必須盡快離開這里。在這里，他似乎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只有他和乞丐的世界，一個被所有人當(dāng)做“他和乞丐獨有的”世界。他想要努力回到另一個正常人的世界中去，所以他必須盡快離開這里，找個陌生的地方，經(jīng)過一番梳理，重新在時光軸的某個切點進入到正常的世界。

他忍著巨大的疼痛，終于艱難地站立了起來，緩緩地向著公路對面走去，想盡快逃離這個“遭人鄙夷的、骯臟的第二世界”。

他喃喃自語道：“你是個瘋子，我有著跟你不一樣的世界?！?/p>

他艱難地挪動著腳步，躲避著來往的車輛，奮力地向著對面走去，每走出一步，就讓他安然一分，似乎距離那“第二世界”就遠(yuǎn)了一步，而距離那個“正常的世界”就更近了一步。

還剩下五步、四步、三步……到了，就要到了，王青甚至有些歡呼雀躍了，他覺得勝利在望了，就差最后一步了，他不顧一切疼痛，奮力地抬起自己的腳，眼看就要踏到公路沿上。

身后的一聲急剎車聲，瞬間打破了正常世界的安寧，也打破了兩個世界之間的平衡。周圍的人群開始變得驚慌失措，甚至有人開始在大叫著，試圖用那尖銳的嗓音在傳遞著不知從哪里傳來的重大新聞似的。

所有的人開始向著王青的身后聚集，他猛地回頭，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瞬間變得目瞪口呆。

乞丐在距離他十幾米處的地方安然地躺著，身下是一大攤鮮血，在黑黑的柏油路面上，在亮亮的陽光下面，是那樣的鮮艷，那樣的刺眼。乞丐的對面便是肇事的汽車，車?yán)锏乃緳C似乎也已經(jīng)被這突然而至的意外驚得失去了心神。

王青的心里突然就被尖刀刺痛了一般，他奮力地挪動著腳步，奔向躺倒在地面上的乞丐。

他心亂如麻，他心急如焚，他心痛如刀割。

他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自己會對乞丐抱有那么大的同情與憐憫。如果非要找到一個理由，他寧愿將其歸結(jié)為人類最原始的最本質(zhì)的人性之源。只是，現(xiàn)在，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的眼淚“唰”地極其不聽話地流了出來。

一步，兩步，三步……他倏地跪倒在乞丐的身邊，眾人對他的出現(xiàn)，又是一陣指指點點。大家似乎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兩個同樣渾身骯臟的人會上演一部怎樣的悲喜劇。

可王青卻毫無顧忌。

他試圖將乞丐扶起來，卻似乎毫無作用。只剩下乞丐在低聲地哀嚎著。

王青突然感到一種無力感，他甚至沒有力氣將乞丐挪動一下位置。

眼淚不自主地從眼眶中噴涌而出，他突然轉(zhuǎn)頭，跪在了眾人的面前。

他大聲地對著眾人吼道：“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救救她?！?/p>

眾人一片錯愕，卻無動于衷。

王青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將其捧在手中，“我是個兵，你們看看啊，這是我的士兵證啊，可我是個逃兵啊，我受不了那份苦，私自離開了部隊。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我只想求求大家，救救她吧。她是個乞丐，可她也是個人啊，求你們救救她吧?！?/p>

好一陣，鴉雀無聲。眾人讓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張大了嘴巴，彼此交換著眼光，卻沒有人愿意“討”這份麻煩事。

王青有些絕望了，收起了士兵證，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去，再次用盡全身的力氣，試著把乞丐拉扶起來。一次，兩次……

直到有一雙同樣干瘦、蒼老的手，握在了王青的手上。

王青抬頭望去，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大娘。

老大娘說道：“孩子，俺的娃兒當(dāng)年也是個兵，可'98抗洪那年就再也沒回來過。俺相信你，俺來幫你?！闭f完，幫著王青努力地試圖把乞丐扶起來。

人群中也忽地傳來一聲：“我也當(dāng)過兵，我來幫你們找救護車?！?/p>

終于開始有人說著：“看這當(dāng)兵的，那么小，咱還能眼看著不管嗎？”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紛紛表示：“大家一起幫個忙，行善積德?！?/p>

醫(yī)院的救護車及時趕到，眾人一起把乞丐抬上了救護車。

一個出租車師傅跑了過來，從懷里掏出100塊錢，放到了王青的手里，留下一句“孩子，拿著，治病用得著”便走了。在他的帶動下，眾人開始各自掏出錢來，紛紛塞到王青的手里，大小數(shù)目不等，10塊，20塊，100塊……

王青的眼淚放肆地滾落，他不住地說著謝謝，直到救護車關(guān)了車門，發(fā)動了引擎，眾人才在車窗里慢慢地消失了。

街道上又恢復(fù)了車水馬龍。

幾天后，同樣的街道上。乞丐再次出現(xiàn)在了垃圾桶的旁邊，依舊是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甚至有些骯臟，懷里面依舊抱著她的“孩子”。

路過的行人總會有人有意無意地留下幾個硬幣，幾塊零錢，甚至也會有一些食物。

王青看得有些心酸，他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該同情。

可在他心里，他卻覺得，這或許是個最好的結(jié)局。

抬頭望望天，刺眼的陽光再次傾瀉進入眼睛，讓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快步離去，朝著警察局的方向，他覺得，他也該回家了，回到自己曾經(jīng)極度叛離與厭棄的地方。此時的他，卻異常思念那個地方，思念那里的溫暖，思念那里的真情。

（作者為71192部隊政治處組織股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