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皮普對亞哈船長形象的構(gòu)建意義

摘 要：本文以125章皮普和亞哈走到一起為時間分界點，試圖得出以下結(jié)論：鼓童皮普貫穿了故事中生與死的嚴肅思考，他是投映亞哈復雜內(nèi)心世界的一面鏡子：一方面反襯出亞哈魔鬼般的死亡意志，另一方面帶領(lǐng)讀者近距離看到了亞哈作為凡人的情感。亞哈面對死亡展示出的高貴品質(zhì)使他代表的強力意志永生，在這個意義上，他獲得了神性。通過小人物皮普的介入，亞哈形象在“鬼—人—神”這三種混雜品質(zhì)中得到最大限度的、極具張力的構(gòu)建。

關(guān)鍵詞：皮普 亞哈 “鬼—人—神” 構(gòu)建

在《白鯨》“佩科特”號船上，存在著權(quán)力等級，從上到下依次是船長亞哈、三位船副，三名標槍手、普通水手和工匠。沒有特殊技能的皮普負責敲鼓、看船、做替補船員和一些雜活，在等級中甚至比水手和工匠的地位還要低下。在其他人眼里，皮普是個身體瘦弱、笨手笨腳的膽小鬼。在捕鯨業(yè)，捕獵者的懦弱品質(zhì)給自身安全帶來的不只是行業(yè)的危險還有同伴的鄙視，“一個被看作是膽小如鼠的人，得到的只是人們的鄙視和嫌惡。{1}”皮普后來的落難、失常并與亞哈結(jié)伴卻使得這個次要角色在構(gòu)建亞哈整體形象的過程中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本文認為：鼓童皮普貫穿了故事中生與死的嚴肅思考，他像鏡子一樣投映出亞哈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小人物皮普的介入，亞哈形象在“鬼—人—神”這三種混雜品質(zhì)中得到最大限度的、極具張力的構(gòu)建。

一、魔鬼形象——復仇與瘋狂

亞哈的航船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皮普的生命活力和小鼓敲出的鮮活節(jié)奏。亞哈魔鬼般的復仇意志仿佛是“地獄烈火”鍛造而出，堅定而惡毒。亞哈還未出場，他的捕鯨航海就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小說開始把故事置于捕鯨業(yè)的大背景中，讀者了解到鯨魚具有的重要商業(yè)價值，捕鯨業(yè)帶來可觀的國家財政收入，在巨大利益的驅(qū)動下，捕鯨船航游在各大洋，人和鯨之間互為獵殺。在新貝福德的小教堂里，講壇旁邊的大理石墓碑記錄著數(shù)次海難和逝者，用事實反擊了宗教的終極意義，上帝聽不見海難者的聲音，死無收身之所的人哪里有重生的可能？現(xiàn)實“仿佛吞噬著所有的信仰”{2}。船長亞哈上次出海與莫比迪克搏殺中被咬掉一條腿，他的厄運和蠻橫讓人聞風喪膽。臨行前，瘋子以利亞暗示故事敘事者以實瑪利：亞哈對神不敬也無視神秘預言，惹來災禍；在亞哈合約上簽字的水手好似在生死簿上署名。盡管與最優(yōu)秀的副官和標槍手們?yōu)槲?，以實瑪利仍心懷憂慮地感嘆道：命運綁在這條捕鯨船上的人們，在復仇亞哈的帶領(lǐng)下，“一去不知有幾個能生還？”{3}

當亞哈船長終于出現(xiàn)在甲板上，相貌冷酷，神情沉郁，“仿佛剛從火刑柱上下來”{4}，四肢像被燒干了，臉上浮現(xiàn)著閃電一樣的長疤。他一動不動的身姿透出剛強堅毅的意志，船員必須絕對屈從于他的命令。在亞哈鼓動船員宣誓追殺莫比迪克后，以實瑪利看出：上次險些送命的亞哈對大鯨懷有“狂熱的近于發(fā)瘋的報復心理”{5}，讓他崩潰的身體上的病痛更令他陷于這種念頭不能自拔，他視它為“肉體上的宿敵”、“理性和精神上所有憤怒的源泉”{6}。這條船表面的航行目的是獲利，實際上正在向復仇目標瘋狂前進，三十多個船員是亞哈下的賭注。岸上的投資人和船上的船員都被亞哈蒙蔽了，“他掩蓋真相的時日太長了，而且可以說目前仍在繼續(xù)”{7}。

亞哈有強大的復仇意志，當船在日本海受到臺風襲擊、人心動搖時，亞哈提醒大家不要忘記誓言的約束力：他已經(jīng)把良心和軀體，一切都交給了這個誓言，他“要用行動，把這恐懼趕走”{8}，震懾并穩(wěn)定住動搖的人心。他宣布：“即使是太陽侮辱了我，我也要向它復仇”{9}！在此過程中，亞哈把他與人世間的維系一一斬斷，內(nèi)心和外形一同趨于枯竭。在第30章，亞哈把燃著的煙斗丟到大海里，因為煙斗已經(jīng)不能減輕他強烈深重的痛苦。在鑄造標槍的113章，他把自己的刮胡刀拿給鐵匠打制堅硬鋒利的標槍頭，刮胡刀對他已經(jīng)沒有用了，他“不再刮胡子，吃晚飯，也不用祈禱了”{10}。這些人間的基本樂趣和需求被他拋棄在身后，甚至還有信仰。亞哈承認自己的瘋狂來自折磨內(nèi)心的念頭：“殺死莫比迪克……我的確是鬼迷心竅了，我瘋得很厲害，我的瘋狂能夠讓我平靜地理解瘋狂！”他鼓動和威脅，用理智的手段服務(wù)于“瘋狂無比”的驅(qū)動力和目的。{11}除了強大的復仇意志，亞哈還具有英雄的品質(zhì)：“杰出的頭腦”和“沉重的心”，有時瞬間他感受到的痛苦，“抵得上弱者一生積累的瑣碎苦痛；而這樣的心一生所經(jīng)歷的大悲痛就是一個時代的痛苦之所聚”{12}。佩勒格船長說他是“不信神但是又和神一樣的人”{13}。

用狂熱報復和死亡預言貫穿整個故事，會使情節(jié)變得單調(diào)重復，這時鼓童皮普的出場和小鼓聲，像春光明媚的熱帶海洋，給故事帶來新鮮活力，用生命活力反襯出老亞哈如同魔鬼般的復仇意志是殘酷的、破壞性的。皮普是來自亞拉巴馬的孤童，他熱情善良、熱愛生活。在他進入了這種由利益驅(qū)動的、危險的職業(yè)后，心靈深處的快樂天性受到壓迫，他歡快的光芒時時被悲哀掩蓋。即使這樣，在捕鯨故事的前一半里，這種生命活力，如同在難以預測、變化多端的大海，在狂風暴雨的間歇也會呈現(xiàn)短暫的寧靜祥和一樣，在鼓聲中從皮普身上迸射出來。當他被吩咐到船頭樓上敲鼓時，小鼓喚起他內(nèi)心深處的活力與朝氣，如同“與天使們一起演奏”。那歡快的鼓聲“足以使懦夫獲得力量，勇士更平添勇氣。皮普的歡快出場是短暫的，在敘事者看來，可憐的小鼓手皮普“從來就是回不來了呀”。{14}皮普最早看出那個“毒蛇一樣的老頭”讓水手們發(fā)誓去捕殺白鯨，實際上是走上了通向“天堂”的不歸路。{15}雖然至此皮普與亞哈還沒有直接聯(lián)系，但卻有力地反襯出亞哈瘋狂的復仇意志對美好生命的冷漠和摧殘。

“佩科特號”起航以來，由于同伴的冷漠，最沒地位的鼓童皮普首先觸到死神之手。他由于膽小落水而被同伴冷漠地拋棄在海里。雖然死里逃生，“心靈已葬身于大?！眥16}。他心靈深處隱在的聰慧、關(guān)切的天性在陽光照耀下是一塊晶瑩剔透的鉆石，然而在昏暗的復仇環(huán)境中，它就會閃耀出“如地獄烈火一樣”{17}陰沉沉的、令人恐怖的紅光。因為溺水瀕臨死亡以及后來的瘋癲，皮普的“地獄烈火”與亞哈內(nèi)心的復仇之火交相映照，皮普逐漸接近亞哈的內(nèi)心。

二、人和神的形象——孤寂和高貴

第125章后，失常的皮普和孤立的亞哈走到了一起。皮普貫穿了故事中生與死的嚴肅思考；投映出亞哈作為人的孤寂，也烘托出亞哈如神一般的高貴品質(zhì)。通過對皮普反常的言語行為的反應，我們看見亞哈內(nèi)心的遲疑。亞哈用刮胡刀做了標槍頭并且用異教徒的鮮血淬火而成，淬火的奇異場面像出征前的原始而野

蠻的宗教儀式，迷信而虛張聲勢。當他心事重重地拿著標槍返回船長室，聽見了皮普怪異的笑聲，既讓人覺得可憐又似乎夾帶嘲笑。之所以亞哈聽出嘲笑的意味，正反映出亞哈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當皮普對著亞哈釘在桅桿上的金幣說瘋話：貪婪是導致“人間的痛苦和折磨”{18}的根源，當魁魁格重病躺在棺木里，皮普拿著小鼓為垂死者敲起哀曲，述說死亡將結(jié)束這令人厭倦的流浪生涯，靈魂將漂浮到浮動著睡蓮的美麗海岸時，亞哈覺得瘋話中的只言片語恰恰揭示出生命的道理，對亞哈來說像“哲理一樣管用”{19}。

亞哈清楚手下大部分是熙來攘往的求利之徒。他們是道德脆弱的異教徒、被遺棄者和食人生番，他們的靈魂被魔鬼捕捉了，一開始對亞哈的憤怒言聽計從，甚至“亞哈的仇恨有時會成為他們的仇恨，那頭大鯨也如同他們的宿敵一樣”{20}。大副缺乏強大堅毅的意志，他的美德派不上用場，二副斯塔布處事淡漠、粗心大意，三副弗拉斯克是個平庸的人。值得提的是大副斯塔巴克、魔鬼般的預言者費達拉和鼓童皮普，這三個人最早看出亞哈的復仇野心將把大家?guī)虢^地。大副代表凡人意愿和局限性，有反叛之心，但在亞哈強大的意志下屈服，內(nèi)心充滿矛盾：“心里想著背叛，表面卻要服從；更壞的是，想要仇恨它，心里卻是同情”{21}。在日本海，斯塔巴克企圖殺死睡夢中的亞哈，但他猶豫懦弱的性格使他垂下槍口。費達拉像鬼魂一樣引起其他船員的猜疑和恐懼，他似乎與亞哈有魔鬼合約，他的兩個預言：一是死在亞哈前，二是亞哈將被絞索殺死{22}，都一一得到驗證。孤身面對大鯨，亞哈可以無所畏懼地發(fā)動挑戰(zhàn)，他知道實現(xiàn)目的需要集結(jié)他人的意志由自己派遣。在航程接近目標時，亞哈慣用的利誘、威嚴甚至威脅漸漸失去效用，斯塔巴克的背叛、費達拉的詭異預言和眾人的躁動使亞哈感到孤立無靠。這時陷入孤立的亞哈看到了可憐的鼓童皮普：亞哈走下神壇，向最渺小不過的皮普伸出了雙手：“人不像上帝那樣萬能，有些事情常常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但是他所做的事情都充滿了友愛”{23}。這兩個地位懸殊不相干的人結(jié)成同命相連的伙伴：“我們的命運都是那樣的不幸，這不幸的命運把我們連在一起了?！眥24}這里我們看到亞哈魔鬼般的外表下面是凡人的孤寂和同情之心，他拉著皮普的手給孩子溫暖安全的庇護；瘋癲的皮普則像影子陪伴在亞哈身邊。皮普的忠實的陪伴讓亞哈船長身體和內(nèi)心的痛苦得以緩解。對于亞哈來說，這個孩子對他的病有一種“神奇的療效”，或許是以毒攻毒，使他的身體在這次航行中變得越來越好了。亞哈不禁感嘆到：這世界上盡管有許多言而無信的敗類，但由于皮普的忠實陪伴，亞哈仍對“人類有永恒的忠誠這一點深信不疑”{25}。

孩子皮普喚醒了亞哈作為“人”的情感，同時影響了他對死亡的觀念。迎擊莫比迪克前，他勸說皮普留在安全的船長室里等候；在第三次出船前，他像父親一樣與留在船上的斯塔巴克握手告別。在第132章《幻想與回憶》里，亞哈主動與大副和解，他用感人的語言向斯塔巴克吐露內(nèi)心。在魔鬼意志的驅(qū)使下，同常人一樣停駐在對可愛的妻兒的憐憫、對苦的厭煩和對生活的向往。他想起前一個夏天，到午睡時間還在床上精神十足玩耍的、可愛的兒子，這是多么溫馨的畫面。即使面臨死亡，在亞哈看來就是勞苦一生后倒在原野上“熟睡”，不再醒來。在他腦海中的命運歸宿，和皮普對魁魁格低語時提到的美麗海岸的靈魂寓所，簡直如出一轍，皮普的低語是一條伏脈。亞哈讀到了其中的哲理，把自己的生命終點定位在廣闊寧靜的原野之上：那如同熟睡一般的死亡。死亡本是亞哈魔鬼意志的終極體現(xiàn)，而孩子皮普使亞哈對死亡的想象帶上了美學色彩。

皮普雖喚起了亞哈身上人性的一面，但絲毫沒有讓魔鬼的意志改弦更張。亞哈溫暖的眼神不久變得蠻橫暴躁起來。他看到復仇意志已經(jīng)由不得他自己控制，某種驅(qū)使星辰運轉(zhuǎn)的“看不見的力量”{26}驅(qū)動著他。他怒罵迷信而怯懦的船副們等于全人類的平庸，“只有亞哈不同，他獨自一人站在全世界的人群之間，不管是神明，還是人類，都離他那么遙遠”{27}。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亞哈的冷靜、不屈和強大，體現(xiàn)出其他凡人難以企及的“高貴品質(zhì)”{28}。他投出最后一槍，被絞索卷起同中槍的大鯨一起沉入海底。

故事第二部分，通過皮普的介入，亞哈作為人的孤寂和情感裸露在讀者面前，反轉(zhuǎn)了故事前半部分那個帶有陰暗復仇目的、瘋狂的魔鬼形象。故事結(jié)尾處，亞哈的形骸以快速、殘酷的方式消失了，然而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冷靜、不屈和強大彰顯出了凡人難以企及的高貴：這種強力意志使他獲得永生，在這個意義上，他獲得了神性。亞哈形象在“鬼—人—神”這三種混雜品質(zhì)中得到最大限度的、極具張力的構(gòu)建。當亞哈死亡時獲得的神性與故事開始佩勒格船長說亞哈是神一樣的人物相互呼應和互證時，麥爾維爾其實是掀開了神秘的全能上帝所著法衣的一角：與其相信上帝的存在，不如信服那擁有強力意志、脫穎超群的人。尼采認為這樣的人是“在精神上渴求經(jīng)歷迄今為止全部價值和合意性的人”，他以“非人性”的形式出現(xiàn)。{29}因此，亞哈形象的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他作為個體的意義，正如海德格爾闡釋尼采哲學時，認為強力意志始終是有機生命的“本質(zhì)之意志”{30}。在這個意義上，亞哈的意志成為人類大寫的“生”的意志，亞哈的形象成為大寫的“人”的形象。

①{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白鯨》，曉牧譯，遠方出版社1992年版，第403頁，第37頁，第121頁，第122頁，第182頁，第182頁，第184頁，第496頁，第161頁，第400頁，第184頁，第543頁，第400頁，第121頁，第176頁，第403頁，第400頁，第424頁，第518頁，第185頁，第167頁，第486頁，第510頁，第510頁，第523頁，第536頁，第545頁，第544頁。

②{30}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權(quán)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張念東、凌素心譯，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版，第74頁，第74頁。

③ [德]馬丁·海德格爾：《尼采》，孫周興譯，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64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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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德]弗里德里?！つ岵?權(quán)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M].張念東，凌素心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1.

[3] [德]馬丁·海德格爾.尼采[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

[4] Annette T. Rubinstein， American Literature Root And Flower， Significant Poets， Novelists Dramatists 1775-1955[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88.

[5] 常耀信.漫話美國文學[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