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

摘 要：臺灣女作家叢甦的短篇小說《盲獵》在上世紀60年代，以鮮明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藝術特征而獨樹一幟。小說以“夢魘”的藝術手法象征人類存在的困境，以人物支離破碎的感覺去置換傳統(tǒng)的完整故事結構，采用非理性“囈語式”的模糊敘述，題旨指向存在主義的哲學命題?！睹かC》是臺灣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成功的嘗試，具有海外華文短篇小說歷史性的經(jīng)典意義。

關鍵詞：現(xiàn)代派 象征 感覺 非理性 存在

叢①的短篇小說《盲獵》最初發(fā)表于臺灣《現(xiàn)代文學》1960年創(chuàng)刊號，半個世紀以來，在臺灣文學發(fā)展史上作為一篇重要的作品被記載，同時在整個海外華文文學短篇小說的園地里，也有它重要的位置和獨特的魅力。白先勇明確指出，在臺灣小說發(fā)展史上，《盲獵》有其特殊意義?！皡驳摹睹かC》，無疑的，是臺灣中國作家受西方存在主義影響，產(chǎn)生的第一篇探討人類基本存在困境的小說。”②在上世紀60年代，《盲獵》以鮮明的現(xiàn)代主義③文學藝術特征而獨樹一幟，成為海外華文短篇小說實驗寫作的代表性作品，其先鋒性特質直到今天仍然十分突出，耐人尋味。

半個世紀后的今天，《盲獵》仍對讀者閱讀存在挑戰(zhàn)——盡管難度已經(jīng)因為人們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熟悉而降低。小說敘述的是什么故事，所欲傳達的是一種什么思想？這樣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有何意義和審美價值？對于習慣傳統(tǒng)閱讀小說方式的讀者，會因為無法適應這樣的敘事方式而無法欣賞和判斷其藝術價值，注定使它不太可能在大眾中流行和被追捧。這樣一個淡化故事情節(jié)，沒頭沒尾，全靠非理性心理意識、夢幻情境、情緒流動架構出來的短篇小說，對讀者來說具有閱讀挑戰(zhàn)與心理考驗的實驗性短篇，恰恰是著名臺灣作家白先勇在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之初極為渴求的一部作品，《盲獵》對其刊物的支持可謂恰逢其時，堪稱臺灣現(xiàn)代派小說的開山和經(jīng)典之作。

一、以“夢魘”的藝術手法象征人類存在的困境

《盲獵》這篇小說題目怪異，同時閱讀的過程伴隨著無數(shù)的疑問和對謎底的探尋?！拔摇焙推渌娜艘黄鹪谝雇沓鲂嗅鳙C，首先這就是一個不合情理的舉動。既然是狩獵，為何要在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的叢林里進行？這種狩獵行動當然是存在重重困難和障礙的，從常理可以判定其荒誕性，于是小說一開始便令人生疑。沒有清晰明確的狩獵方向和具體目標，那毛色發(fā)亮的“黑色的鳥”到底是何種珍貴的禽，它居于何處？為什么一定要去獵獲這只鳥？如何去獵，五人是各自單獨行動還是有規(guī)劃地群體作戰(zhàn)？出發(fā)去“狩獵”的人們是什么社會關系？一連串的疑問會在小說閱讀展開之際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而問題在于小說對此竟無一解釋，“虛構”的文體特性使小說完全自足地存在于一個想象的空間，整個故事更似一個敘述人在喃喃自述一個亦真亦幻的夢境，其真實性明顯難以確證。

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現(xiàn)代派文學創(chuàng)作藝術已經(jīng)作為基本的文學常識而被人所理解和接受，而在當時則是非常先鋒和異類的?，F(xiàn)代派文學思潮背景復雜，其產(chǎn)生有它的歷史和地域因素：現(xiàn)代工業(yè)的興起，涌現(xiàn)出一批中產(chǎn)階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疏遠、冷漠、孤僻，社會變成了一種異己的力量，作為個體的人感到無比的孤獨。在藝術技巧上，現(xiàn)代派廣泛運用暗示、象征、烘托、對比、意象等手法，以發(fā)掘人物內心的奧秘。外界事物與人的精神世界能互相感應、契合，詩人可以運用有聲有色的物象來暗示內心的微妙世界。正是這種強調用有物質感的形象通過暗示、烘托、對比、渲染和聯(lián)想的渠道來表現(xiàn)的方法，后來就成為象征派詩歌以及整個現(xiàn)代派文學的基本方法。

這部短篇小說具有鮮明的象征意味，小說開篇出現(xiàn)的那只黑色森林里不停歌唱的不詳?shù)摹昂谏镍B”，給人造成了一種神秘和意味深長的感覺，在西方，“黑色”既象征死亡、罪惡和痛苦，又象征了莊重、威嚴和尊貴。小說用一種帶有荒誕和夢幻色彩的故事，來象征著人類所處的某種深刻的境遇——在人生的路途上，我們向著神秘未知的目標行進，希冀有所收獲/獵取，而在狩獵過程中，充滿了危險和不確定性，周圍惡劣的環(huán)境對我們的安全形成了威脅，不僅僅是潛伏的野獸和陌生、危機四伏的叢林，還有來自未知的“他者/同類”的冷槍和暗害。這樣的一個路途和境況似乎是個絕境，看不到出路和終點，那種絕望和深深的恐懼、冰冷的、孤立無援的感覺，都像一種看不見的寒意絲絲滲入讀者的心理，越讀越感覺心不斷墜入濃霧籠罩的深淵，無處依靠，無處落腳。

正是因為作者清楚地知道，這個作品對于讀者閱讀的挑戰(zhàn)性和理解上的難度，所以在文后附帶了一個簡短的《后記》，應該說它是解讀這個短篇的一把關鍵性鑰匙，作家所有要靠小說模糊含蓄象征方式闡發(fā)的意義與理念都需要從后記出發(fā)，來一一解開謎團了。后記中可以提煉出幾個關鍵詞：卡夫卡、困惑、焦急、古老、不稀奇。存在主義哲學思想對小說的影響是明顯的，可以說小說正是為了用文學的方式來再現(xiàn)這一哲學思想。存在主義最主要的創(chuàng)始人海德格爾認為，一個人在世界上必須同其他人打交道，他和其他人的關系是“麻煩”和“煩惱”。同其他的人相處，必將產(chǎn)生無限的煩惱，他或者與其他人合謀，或者贊成他人，或者反對他人。因而，我們在小說中看到了盲獵中的五個人，他們既處在同一個時空和存在目標之下，同時又相互成為危險的“地獄”。

“我”的恐懼、茫然和非理性的精神狀態(tài)，追根到底是源于對世界的未知和無法把握，個人主體渺小感和對存在主義觀念的影響，內心必然產(chǎn)生對這個世界和人類社會的困惑與焦慮，到底什么才是真實的存在？我以何種方式存在，人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當這些深刻的哲學命題橫亙面前，“我”對胡子和眉毛都是灰白色的“我的祖父”發(fā)出質問：“為什么你從未告訴過我，你也曾走失在那座黑森林里，在古老的日子里？為什么？”這是個古老深刻的哲學命題，是千百年來人們妄圖尋找而無果的謎?！懊允А痹凇昂谏帧崩?，似乎是人人無法逃避的人生命運。小說的副標題是“聽來的故事”，盲獵的故事是聽來的，而那個古老的關于“黑色的鳥”的故事是“我”從一個很老很老的白胡子老人那里聽到的，小說有意地削弱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所追求的“真實性”，似乎就是要讓讀者不要把這個故事當真，不去關心故事的真實性，而去關注小說所表達的隱含主題和深層意旨。

二、人物支離破碎的感覺置換完整的故事結構

現(xiàn)代派文學在人物塑造上，強調自我表白的話語欲望，打破以人為中心講述完整的故事。人物經(jīng)歷的完整故事及性格情感等被支離破碎的“感覺”代替。在作品的情節(jié)內容上，具有明顯的虛構性與荒誕性特征。

純粹的虛構、特定的境遇取代了傳統(tǒng)文學圍繞人物關系、人物命運展開情節(jié)。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噩夢與幻覺的毫無意義的荒蠻世界，停滯和重復取代了動態(tài)和變化，作為虛構的“體驗場”的情景，取代了現(xiàn)實生活與社會環(huán)境。

小說情境似真亦幻，始終縈繞著一種驚慌焦灼的氣氛，“我”在黑暗的叢林中摸索前進時，恐懼的感覺不絕如縷，時緊時松，像暈染的水墨，層層滲透，時濃時淡，有著彈性和節(jié)奏變化，仿佛人的視力剛剛適應了最初的黑暗之后，暗夜有了一點點清晰的輪廓，接著就又陷入更甚更黑的盲區(qū)?！睹かC》表面上看起來很有偵探或推理小說的氛圍，黑夜、似有若無的身影和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濃霧籠罩，影影倬倬，“黑色的鳥”的神秘本身就令人憂懼，身后暗處的冷槍則是比猛獸更難以捉摸和防范的危險。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讓讀者產(chǎn)生了感同身受的真切的恐慌，仿佛身臨其境地置身于“我”的夢魘之中?，F(xiàn)代派作品中的場景總有夢魘的特征，表現(xiàn)“誠實的意識”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基本精神。

小說采用敘述人“我”的限制性敘述視角，去描述各種豐富的感官體驗，調動“我”敏銳的觸覺、聽覺、視覺乃至幻覺，反復描述陰森的樹林、耳邊的風聲和樹枝折斷的聲音、悶悶的槍聲，“我”為了戰(zhàn)勝內心的恐懼而不斷地喃喃自語，心理描寫和意識流動占據(jù)了整個小說篇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敘事人的焦慮、擔憂、恐懼、茫然等等多種復雜的主觀心理意識。④ 現(xiàn)代主義認為，作為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再也無法深刻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復雜的生活經(jīng)驗和內心體驗，人的個性從集體意識中解放出來，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更深刻更準確地把人的個性和復雜的心理意識體驗表現(xiàn)出來。

敘事者的精神狀態(tài)是不清醒的，仿佛是陷入某個夢境中，像是在某種引導下在潛意識地喃喃自語。讀者不禁懷疑，敘事者是否存在精神障礙？這種不清晰的語言表述增加了故事的模糊性和意識流動感，人物支離破碎的感覺置換完整的故事結構，小說完完全全徹底地顛覆了從故事情節(jié)、典型環(huán)境到主旨清晰的傳統(tǒng)小說諸種要素。

三、非理性“囈語式”的模糊敘述

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注重表達的是“敘述話語”本身。作品內容的主體地位被形式的意義所沖擊，被文體的語詞、句法、反諷性修辭效果所替代。話語和語言結構，成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藝術傳達基礎，表現(xiàn)出無選擇性、無中心意義、無完整性，甚至是“精神分裂式”的表述特征。作品中出現(xiàn)了冗長曲折的句子，語無倫次的語詞、對話獨白、重復、羅列，大量運用蒙太奇手法拼貼畫法和意識流手法。

雖然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述，但對于每個“獵人”的心理描述卻采用的是全知的視角——這往往是第三人稱敘事才有的權利，這顯然不符合第一人稱限知的特點，同樣會使讀者對故事的真實性產(chǎn)生質疑，而“真實性”恰恰是作者不斷提醒讀者所應拋開的傳統(tǒng)小說所追求的品質。小說主旨的深意一開始便以諸多問號開啟了讀者的思考。

小說的敘述語言整體上給人一種“夢囈”之感，囈語的特點即缺乏清晰的理性，不停地重復、反復，甚至給人感覺非常唆，敘事者的語言似乎完全沒有經(jīng)過理性的組織和“過濾”，始終保持著敘述的“原生態(tài)”，非理性意識下的自然流動。一個句子往往來回說上兩遍、三遍，乃至更多，小說后半部分幾乎每一句話都要重復一次，“重復”帶來的敘述效果是“我”喃喃自語反映出內心的慌亂不安，面對神秘未知世界的茫然和焦灼，通過反復不斷強化，產(chǎn)生巨大的感染力。非理性的色彩隨著事件的敘述逐漸鮮明，語無倫次神經(jīng)質的話語，增強了小說虛擬性和心理意識的流動感。例如，小說中樹枝“斷裂/碎裂”這個詞語，累積出現(xiàn)了七次，而“風”則提到了二十次，不斷地提醒著環(huán)境的惡劣和危機四伏，樹枝斷裂或者是風的原因，或者是因為狩獵者的進入，風明顯象征著一種惡的阻力和破壞力?！昂凇边@個詞出現(xiàn)了十三次，主要是描寫黑夜、黑森林和黑色的鳥。在西方，黑色既象征死亡、罪惡和痛苦，如black deeds（惡行），又象征了莊重、威嚴和尊貴?！跋搿边@個詞出現(xiàn)高達二十九次，想的主體是盲獵中的所有個體。“不是懦夫”這句對自我的激勵和辯白，共出現(xiàn)了六次，強調在征服和獵取目標的過程中，人必須戰(zhàn)勝自己內心的恐懼感，去征服未知的可怕世界，而活下去。

這種意識流式的夢囈敘述也體現(xiàn)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小說第一段就出現(xiàn)了四個省略號，語言呈現(xiàn)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狀態(tài)，造成一種典型的夢囈感覺。小說中省略號大量使用，據(jù)統(tǒng)計多達四十七個，其表示語言的斷斷續(xù)續(xù)、省略同類詞句、于重復的詞句的省略；在敘述中，作者故意終止敘述，給讀者留下一個含蓄的空白；有人在說話中欲言而又不言；有人在說話中被迫中斷；有的暫時擱下正在進行的語言而轉敘別的事物等等。幾乎省略號的所有作用在《盲獵》中全部涉及，給小說帶來了一種欲言又止、斷續(xù)不明、含義模糊的整體語言風格。

小說的敘述事件亦是如夢囈般模糊的，敘述“聽來的故事”時沒有與主線故事之間的過渡，時間轉換隨意跳躍，語氣斷斷續(xù)續(xù)，“講這故事的人又聽自另外的人，另外的人又聽自另外另外的人……另外另外的人最終又聽自一個很老很老有著白白胡須、白白眉毛的老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等等句子又在不斷強化著時間上的模糊感。

從是不滿足于寫一個傳統(tǒng)俗套的小說的，她的意圖不在于取悅大眾，而是要在這個短篇小說的領地里，嘗試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并能夠不動聲色地涵蓋和闡釋深刻的哲學認識。深刻的內容加上完美的藝術形式，這對于任何一個作家來說都是最高的理想?！睹かC》在上世紀60年代，就已經(jīng)打破了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關注人物的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進行存在主義哲學理念的藝術化表達。短篇小說容易成為小說敘事的先鋒實驗場域，小說的藝術手段是反傳統(tǒng)的、個性化的，故事是荒誕不經(jīng)、缺乏生活的仿真性的，但是反映的意旨則是長期人類精神世界中始終在探索的，關于人類基本存在困境的問題。因而，雖然這部小說的寫作有一種實驗性寫作的意圖和稍顯刻意的痕跡，但從內容和藝術手法上來說，都是臺灣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成功的嘗試，具有其不可忽略的海外華文短篇小說的歷史性經(jīng)典意義。

① 原名叢掖滋，山東文登人。1949年隨家人到臺灣。臺灣大學外文系二年級時，在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志》發(fā)表第一篇小說《伊莎白拉的蜜月》。后常在《文學雜志》《現(xiàn)代文學》《自由中國》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和散文。20世紀60

年代初，大學畢業(yè)后赴美國留學，先后獲華盛頓大學英國文學碩士和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碩士學位。此后一直在美國洛克菲勒紀念圖書館任職。

② 白先勇：《〈現(xiàn)代文學〉的回顧與前瞻》，鳳凰網(wǎng)：鳳凰讀書《專題》臺港文學60年正文http：//book.ifeng.com/special/gangtaiwenxue60years/200908/0826_7946_1321712.shtml

③ 現(xiàn)代主義可以指任何以孤立個人的非理性意識活動當作最真實存在的人本主義學說?，F(xiàn)代主義文學注重藝術形式與藝術技巧的創(chuàng)新，表現(xiàn)出隨意性、不確定的特征。敘事中心、整體性、統(tǒng)一性被非中心、局部性、偶發(fā)性、非連續(xù)性的敘事游戲所取代。沒有固定的形式，與傳統(tǒng)的文學比較，它的特點是故意打破時空順序，大量運用夢境，心理時間，黑色幽默及魔幻、意象、象征和意識流等手法去表現(xiàn)生活和人的性格。

④ 克爾凱戈爾在哲學著作《恐懼的概念》中奠定了基督教存在主義思想體系。基督教存在主義認為真實存在的東西是個人的主觀意識，但這不是感性、思維的意識，而是非理性的意識，是個人的心理體驗。當個人處于心理體驗這種意識中時，最直接、最生動、最深切體驗到的是痛苦、熱情、需要、情欲、模棱兩可、曖昧不清、荒謬、動搖等的存在，它是純主觀性的、最基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