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別相思血 化生海棠紅

摘 要：沈祖棻的《航海吟》是一首現(xiàn)代愛情詩杰作，這首詩意涵豐富，藝術形式近乎完美，有著廣闊而開放的釋讀空間。它抒寫了現(xiàn)代女性愛情生活隱秘的心靈經(jīng)驗，包蘊著其愛情自主意識“覺醒”與“成長”的曲折歷程，堪稱一代心靈詩史。

關鍵詞：《航海吟》 新詩 愛情 古典 現(xiàn)代 自主意識

誰都會這樣說：這年頭，/漂洋過海不算一回事；/并且有許多發(fā)光的希望，/系在波濤出沒的桅桿上。/我懂得羅針指示的前程，/也贊嘆過乘風破浪的雄心；/駛向渺茫的煙水中尋夢吧，/我將為你解開金色的纜繩。/你去航海吧！我說?！蔚俏抑捞鞗]有盡頭，/海的遼闊也是無涯際的；/那遙遠的國度在世界的那邊，/彼此之間永隔著黑夜和白天。/雁足也捎不來一封書信，/（它飛不過太平洋萬里的水面。）/憑什么訴說我們的懷念呢？/同樣的夢又在不同的時間。/你去航海嗎？我想。∥我更知道每個寂寞的黃昏，/是怎樣接著那漫漫的白晝；/盡管深巷里有人敲著更柝，/黑夜的長度是無從測量的。/鏡中的胭脂在春愁中褪色了，/枕上的花枝在淚水中凋殘了。/讓巢中的燕子飛來又飛去嗎？/讓園中的薔薇自開又自落嗎？/一個春天，兩個春天，三個春天……/人生究竟有多少個春天呢？/告訴我，你真的去航海嗎？∥什么是我的臨別的言語呢？/我將微笑地祝福你的遠行。/但是讓我為你講一個望夫石的故事，/或者告訴你秋海棠是怎樣生出來的。/我對于做夢或許是太年老了，/但是對于離別卻又嫌太年輕。/不過我懂得要怎樣地忍耐，/人類歷史已經(jīng)過了幾千年；/我將計算著年年的潮信，/直到你的船舶從海外歸來。/告訴你，你真的去航海吧！{1}

這是沈祖棻的一首愛情詩，也是其詩作寫得較長的一首。全詩共分四節(jié)，前兩節(jié)每節(jié)9行，后兩節(jié)每節(jié)11行，全詩共40行，437字（不計標點）。沈祖棻1941年出版自己的新詩集《微波辭》，如此名集，誠如陸耀東所言出自曹植《洛神賦》：“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詩人如此命名自己的新詩集在詩學上是頗富用心的，它將新詩創(chuàng)作同古詩賦溝通起來，以此探究新詩興起的淵源，為新詩的存在與發(fā)展尋找合理的源流依據(jù)。《微波辭》共分二輯，第一輯錄詩十首，第二輯錄詩二十首。第一輯主要收錄以愛國為主題的詩；第二輯主要收錄以愛情為主題的詩。這首《航海吟》便收錄于第二輯，是沈祖棻愛情詩的代表作。

這里的“航?！笔沁h渡重洋的意思，并非一種職業(yè)的稱謂?！耙鳌笔枪艠犯姷囊环N常見詩體，屬“相和歌辭”，這種詩體所摹寫的多是游子行役之苦，或遠客勞困之思等?？傊?，這種詩體是非常適合且擅長描摹抒情主人公的苦思愁情的。作為深刻浸潤于古典文學的詩人而言，以“航?！泵}，以“吟”立體，就古詩體而施以現(xiàn)代新語言抒發(fā)現(xiàn)代新情懷，無疑是對舊體形式的一種詩意改造和創(chuàng)新。題作“航?！?，意味有人將出海遠行，離別是不可避免的主題，這與古詩“吟”體正相契合。沈氏這首新詩也是現(xiàn)代新詩史上比較少見的，以“留學”為背景而創(chuàng)作的愛情詩，是對近現(xiàn)代中國留學大潮背景下頻繁出現(xiàn)的異地戀、異國戀現(xiàn)象的詩意觀照和表達，就題材的開拓而言，該詩在新詩史上也有著非凡的創(chuàng)新價值。

第一節(jié)開首兩句點題，引出漂洋遠游的話題，并以他人之語來作寬慰。緊接著寫出海遠行的種種“美好”：“航?！币馕吨跋Ｍ薄扒俺獭薄靶坌摹币约啊皩簟?。正是在這些“美好”條件的鼓舞和誘惑下，女主人公對戀人的“航海”之旅生發(fā)出無限憧憬之情。所以她情不自禁地做出了“我將為你解開金色的纜繩”這樣的舉動，對戀人的遠行給予鼓勵與支持。所以該節(jié)結句女主人公說出“你去航海吧！我說”這樣的話，語氣上當然是堅定的，但仔細品味又發(fā)現(xiàn)，其態(tài)度卻也是盲目的、盲從的。是在前面種種借口和空幻想法的誘導下說出的。態(tài)度看似決絕堅固，實則脆弱無力。

第二節(jié)，女主人公從第一節(jié)的盲目、盲從中突然醒轉過來，逐漸認識到這迫在眉睫的“航海”遠行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么。詩筆從想象世界轉入到現(xiàn)實世界，開始逐漸體味到分離必定面臨的現(xiàn)實苦楚與殘酷：天是沒有盡頭的，海是無涯際的，距離是遼杳的，時差是顛倒的，而且更嚴重的是，音信難通、思念無憑，甚至連做夢都是無法團聚的：“同樣的夢又在不同的時間”。在一系列困難的鋪展面前，詩人的內心開始波動了，不再像第一節(jié)結句那樣語氣堅定了，而是在現(xiàn)實的種種困難面前，內心出現(xiàn)了疑問：“你去航海嗎？我想?！彪m然在這設問之后，詩人又接以略帶肯定語氣的“我想”一語作答，但這肯定卻顯得蒼白無力。相較于第一節(jié)中的肯定與“躊躇滿志”，這時心理上出現(xiàn)了第一次的起伏與波折。詩人對“航?！钡膽B(tài)度雖然是支持的，但字里行間所流露出來的心情卻是苦澀的。這節(jié)詩典型的藝術手法，就是賦法的運用。這種方法應該說得益于作者對古典詩賦的學習與借鑒。

如果說，詩的第二節(jié)所設想的困難還停留在直接感觸的有形世界、物質世界，那么第三節(jié)對困難的設想和鋪展，則已直入隱秘的心靈。第三節(jié)所寫可謂又進一層。前四句詩人進一步設想愛人離去的諸般情形：從黃昏到白晝，再到黑夜，從時間上，極力渲染心中的寂寞之深、孤獨之廣。側筆烘托，寫得情深筆重。五、六兩句從生活起居上設想分離之后的“愁”與“淚”?！半僦噬?，寫詩人因戀人離去而憂愁而變得慵懶，無心妝容，古人言“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既已不在，裝扮又給誰看?！盎ㄖΦ驓垺?，寫詩人終日對花垂淚而淚殘花枝，青春因不得憐愛而頓入遲暮之境，字里行間彌漫著無盡的凄怨。寫情之深，可見一斑。兩句用筆直重沉郁，語言典雅縟麗，對句工穩(wěn)，極富古典詩詞的意境。實際上，這兩句詩正是從溫庭筠詞句“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運化而來，但又是充分化合了自己情思的自鑄新詞、自運新意的意境創(chuàng)設。七、八兩句，以燕子自來自去、薔薇自開自落設喻，進一步申訴落單之苦、孤獨之怨。九、十兩句，先以瑣瑣絮語歷數(shù)人生的“春天”，繼以低回怨抑的詰問悲惜韶華短暫，冀望戀人珍重眼前人。所有這些較之第二節(jié)實有過之而無不及，是更難忍受的心靈苦境。所以該節(jié)以一句反問作結，語氣之中飽含著對戀人依依不舍的深情挽留。所有苦語之設不過都是希望對方能夠“覺悟”，珍重并憐惜眼前所有，不要因遠游使愛人徒陷孤單寂寞，并在相思愁怨中虛耗韶華。詩人在戀人“航海”的問題上，內心陷入糾結與掙扎的艱難抉擇中。

但第四節(jié)在情感態(tài)度上發(fā)生了變化，這變化看似有些“突然”“陡急”，但并非不可理解。詩人明白，“航?！边h行是不可改變的，孤獨寂寞的別后情境也是不可避免的，而瑣瑣執(zhí)著于愁怨自抑更是徒然無謂的。與其在無謂的愁苦中耗費人生，不如索性達觀地對待這份離別。所以詩人在第四節(jié)的開首說出了“什么是我的臨別的言語呢？我將微笑地祝福你的遠行”這樣的話，詩人不再愁怨，不再糾結，而以“微笑祝福”的姿態(tài)應對。這是一種個人情感態(tài)度的轉變，更是一種人生境界的升華，詩人在反復“咀嚼”種種離別之“難”的苦味中，實現(xiàn)了自我的超越。

三、四兩句連用兩個典故，望夫石的典故是最為人所熟知的，是涂山氏女守望大禹，崖立化石的故事。這是一個關于忠貞、堅韌的故事。而緊接著一句：“或者告訴你秋海棠是怎樣生出來的”，陸耀東在闡釋這句詩時，將“秋海棠”指認為“貼梗海棠”，認為“其花緊貼于枝干之上，暗示二人不可分離”，這種解釋當然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并不恰切。事實上，這個解釋恰恰忽略了這句詩背后所隱藏的另外一個文學典故，即“海棠泣血”的故事傳說，這是一個與望夫石傳說性質相類的故事。關于秋海棠的典故，《采蘭雜志》記載道：“昔有婦人，思所歡不見，輒涕泣，恒灑淚于北墻之下。后灑處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婦面，其葉正綠反紅，秋開，名曰斷腸花，又名八月春，即今秋海棠也?！薄侗静菥V目拾遺》亦載：“相傳昔人有以思而噴血階下，遂生此草，故亦名相思草。”由此兩則記載可知，秋海棠之生，實是思婦血淚化育而成。這同樣也是一則有關堅貞的典故。五六兩句言自己“做夢太久太多，而對離別經(jīng)歷很少”{2}，表示自己在愛情上一貫想得過于簡單，而經(jīng)歷的考驗太少，語氣之中含有自責自省的意味。其中“年老”“年輕”二詞使用極為巧妙，回環(huán)映帶，極耐尋味，做夢“年老”（喻夢多且久）恰恰因為自己太過“年輕”；離別“年輕”恰恰又因為自己不夠“年老”（喻所歷人事太少）。三、四句既言堅貞，五、六句則更多是為了表達真正的愛情需要經(jīng)歷時間考驗，并且相信也一定能夠經(jīng)受得住考驗。七、八兩句表明女主人公從前面的典故以及自身的人生體驗中已經(jīng)自覺領悟到愛情的真諦：忍耐和堅韌。九、十兩句寫女主人公堅信自己的忠貞、忍耐和堅韌必定會有回報，一定會使自己收獲真正的愛情。這四句詩所表達的意思，目的在強調愛情中“忍耐”的意義。在沈祖棻的詩歌生命中，“忍耐”不僅是其處理愛情生活的一種情感態(tài)度，更是其應對人生坎坷苦難的一種生存智慧。詩人在頻仍不斷的人生挫折與愁苦中，形成忍耐、開解，甚至超脫的胸懷。這也正是詩人應對世界苦難時，所選擇的最令人感佩的方式。

結句說“告訴你，你真的去航海吧”，語氣異常堅決、自信。詩人確信真正的愛情，真正的兩情相悅能夠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可以沖破空間的阻隔，眼前橫亙的海洋不是不可逾越的鴻溝，漫長的“年年等待”不會稀釋愛的濃度，忠貞、堅韌只會使愛變得醇厚綿長。這里所表現(xiàn)的愛情態(tài)度，與秦觀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愛情觀真有隔代相應之妙，但又較之多了一份現(xiàn)代女性愛的自信與自覺。

整首詩既是想象之辭，更是心靈獨語?！昂胶！敝脤嶋H上尚未真正成行，所寫的一切都是在男主人公決定“航?！敝?，其戀人在心理的所思所想。是詩人面對即將發(fā)生的“航?！敝?，內心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變化的過程。這首詩中的男主人公究竟是誰，恐怕已很難確切知悉，當然也不必強為索引。我們只需要知道詩人有這么一個傾心愛慕的對象，他要“航海”遠行了。這一去將會是一次長久的分別，中間充滿種種變數(shù)，對于戀愛或男歡女愛中的情侶而言，這是一次艱難的、無法忍受的長別。但詩人在經(jīng)歷一段復雜曲折的心靈“激斗”之后，內心由盲目鎮(zhèn)定而陷入掙扎，由掙扎而忍耐，最后又由忍耐而復歸平靜。對于愛戀中的女人來說，這既是愛情的痛苦煎熬，也是心靈的神圣洗禮。

四節(jié)詩，基本上是每兩行構成一個完整的句意結構，而且每兩行詩句的字數(shù)大致都是相等的，有些甚至是對仗非常工整的對偶句，像第三節(jié)的五、六兩句，七、八兩句都是很工穩(wěn)的對仗句，這是詩人有意在新詩創(chuàng)作中運化舊體詩詞形式的探索和嘗試。就該詩語言而言，誠如陸耀東所說：“不過俗也不過雅”“不俗不雅，較為含蓄委婉。”{3}這一點在《航海吟》里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并且沈祖棻非常喜歡在其詩句中“大膽使用古代書面詞語”，并力圖以此營造一種古典的詩境，這在新詩作家中是頗富創(chuàng)造而別具一格的。同時這也是其深刻濡染古學，精于古典文學創(chuàng)作的詩性體現(xiàn)。

一方面沈祖棻新詩得益于其古典詩詞的滋養(yǎng)，但另一方面其新詩創(chuàng)作對舊詩詞也是一種“反哺”。正如舒蕪所說：“（沈祖棻）畢生不倦地在各體文學之間”“孳孳探求”，“如果她不是從新詩和小說起步，她就不可能把新的血液注入束縛極嚴的詞體之中。”{4}其新詩為她其他文體的寫作輸入了新血液，提供了新的思想資源，使之能于舊形式中灌注時代新風力。

這首新詩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現(xiàn)代女性愛情自立、自主意識的艱難覺醒。這是最為可貴的地方。這里有忠貞，有忍耐，更有自立與自信。其詩情詩思是古典的，但也更是現(xiàn)代的，是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一種艱難蛻變，是時代新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詩作中抒情女主人公在愛情抉擇上所呈露的內心的波折與掙扎，正體現(xiàn)出這一時代新風氣的轉變，以及女性自我意識覺醒過程中的曲折與艱難，因而其間所透露出來的隱微消息是值得細細推敲和探究的。如果聯(lián)系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朦朧詩人崛起，一批朦朧派女詩人如舒婷等人在其詩作中所表現(xiàn)的強烈渴望愛情自主、愛情獨立的意識，那么這首詩未嘗不是一種遙遠的宣示、呼應和啟迪。

① 沈祖棻：《沈祖棻全集·微波辭（外二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5—56頁。

② 陸耀東：《沈祖棻·程千帆新詩集》，見沈祖棻：《沈祖棻全集·微波辭》（外二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6頁。

③ 陸耀東：《〈沈祖棻·程千帆新詩集〉前言》，見沈祖棻：《沈祖棻全集·微波辭》（外二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26頁。

{4} 舒蕪：《〈沈祖棻創(chuàng)作選集〉序》，見沈祖棻：《沈祖棻全集·涉江詩詞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25頁。

作 者：羅克辛，南開大學文學院2011級在讀博士研究

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