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詩人,這一點可以肯定。有次參加一個小型聚會,有個哥們感慨地說:“今天在座的可都是赫赫有名的詩人……”我趕緊猛飲兩口酒,借此掩飾打心眼噴涌而出的慚愧。
我是個愛詩的人,這一點誰也別想否認。牙牙學語的時候,有次在院子里拉了一陀屎,這陀屎的形狀讓我浮想聯(lián)翩,結果我興奮得屁股都沒擦就跑到我爸那兒說:“我拉了個北京白塔!”這件事情我引以為豪,童年的想象力給我的寫作打下了第一塊地基。
上大學以前我寫的詩加起來不到十首,全是些見風流淚、感時傷懷的句子。我生活的那個小縣城信息閉塞,以至于我高中的時候突然看到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驚訝得一塌糊涂。那是1994年,在那以前我一直以為全中國只有一個詩人叫汪國真。
從大學開始,我才接觸到真正的當代詩歌。同時記住了北島、顧城、海子、于堅、韓東這些名字,他們雖然活躍在不同時期,但是給我的沖擊幾乎是同時的。我一直想,像我這樣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的寫作者,在這樣一個復雜的文化背景下,當我們脫離弱智的閱讀習慣和能力的時候,中國的文化發(fā)展卻一下子緩慢了,這可能是我們這代人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復蘇的時候,我們還戴著紅領巾升國旗,在操場上甩煙殼、撿冰糕棒。每當看到別人回憶起白衣勝雪、長發(fā)飄飄的八十年代都唏噓不已,那時候詩人的稱號是一頂華麗的桂冠,等我寫詩了,詩歌在世人看來卻幾乎成了一個爛得沒邊的草帽……
我總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夾縫里,套用王朔的一部小說名: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不知道何時才能浮出來。
寫詩也有一大好處,就是無論生活多么的痛苦,內(nèi)心深處還有點情懷,還可以“在國徽上種植約會”,有了錢,就想著“用堅挺的美元,給這個世界戴一頂資本主義的綠帽子”,沒錢,還可以“用大漠孤煙直的豪情,再綠一遍普希金的頭頂”。
在學校舉辦個人小型詩歌展那年,我大學畢業(yè)了,老實說大學最大的收獲就是詩歌,給我最大受益的是我的同桌鄭偉。我的每首新作都會得意洋洋地拿給他看。他中學的時候就是全國小有名氣的文學少年,有一雙非常敏銳的眼睛和一張見了女孩就通紅的臉。他的鑒賞力一度成為我進步的臺階。大學里他只寫過一首短詩,是我們在搞一次愛情詩專題活動時,硬逼著他寫的,題目叫《棄荒遠置的愛情》,我不知道他的愛情是否真的棄荒遠置過。那時候他偶爾收到一些來自鄭州的信,看的時候坐在上鋪表情詭秘,幾年后我問他鄭州現(xiàn)在怎么樣,鄭偉笑道:“什么鄭州?那是你嫂子!”
我恍然大悟:“原來鄭州已經(jīng)解放了。”
回憶絕對是生活賜予我們的鎬賞。我相信每一種氣質都是天生的,但是否能去做某件事,取決于命運里的偶然。曾經(jīng)以為離開校園,就再也不會寫作,這種想法在畢業(yè)后的一年里一直沒有改變。直到開始上網(wǎng),開始到“榕樹下”,我把過去那些寂寞的詩歌慢慢地貼出來,有一天發(fā)現(xiàn)竟沒什么可貼的了,然后就開始寫新的,然后知道并去各個詩歌網(wǎng)站發(fā)帖。
在上網(wǎng)之前,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的確可以用“孤獨”這個詞來形容。所有的文本都囤積于一個個塑料文件夾中間,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熱愛寫作的動物世界上還存活多少,是否瀕臨滅絕;上網(wǎng)后才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竟然有那么多都比我生猛。
其實我覺得最真誠的交流并不能在網(wǎng)上實現(xiàn),我是一個不能沒有朋友的人,因為我最向往“人生如夢,把酒當歌”的感覺。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看《水滸傳》,上面的好漢一進酒館動輒“二斤牛肉,一壇好酒”。高中的時候有個彈吉他的哥們兒叫夏天,他想在縣城利用暑假開個吉他班,因為過去有個彈吉他的前輩開過一個,據(jù)說雖然沒賺幾個錢,但天天晚上都可以啤酒羊肉串,所以那時候和縣城的小兄弟們最向往的生活就是“啤酒羊肉串”。這種向往在大學畢業(yè)后有了形式上的實現(xiàn),可沒有人能再和你肝膽相照。2001年的冬天,我給同在一個城市卻從未謀面的作家馬知遙發(fā)了一封伊妹兒,有一句話他記在了心上,我寫:“濟南是一座干燥的城市,我想離開了?!?/p>
第二天,馬知遙給我打電話,讓我和他一起參加一個聚會,我認識了嚴冬。
那一天是2001年11月23日,農(nóng)歷十月初九,有北風,宜開光,忌掘井。我們?nèi)齻€人在經(jīng)一路116號旁邊的寶寶酒館暢談至深夜,后來,我們都寫了一首同題詩《11月23號的晚上》。
那天本來還有譚延桐,因為他就要離開濟南去南方了,忙于其他的事情,我在同題詩歌里有這樣的描述:
給譚延桐打電話他正在吃飯
聽說不久要去南方了
南方現(xiàn)在還暖和
這里已經(jīng)有冬天來臨的征兆
濟南的冬天并不像老舍先生寫的那樣安詳從容,不過在那個冬天,我感受到了來自詩歌的溫暖。半年后,我去了上海,沒有和詩歌相關的原因。
我們生下來,詩歌早就存在了;我們結束的時候,詩歌依然存在。我們是詩歌的過客,也是詩歌的孩子,在世界上無助地飄蕩。唯一追求的就是此生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詩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