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人是世博會的老朋友了。
1906年,張謇先生就憑“頤生酒”獨特的釀造工藝和品質闖入了意大利世博會。最終,狀元故里捧得金獎歸,這是中國酒歷史上第一塊世博會金獎。
上海在申辦2010年世博會期間,對外宣傳的兩塊國際金字招牌之一就有“頤生酒”。頤生酒由南通沙地特有的粘籽兒蘆稷(紅高粱)釀造,再加入茵陳、佛手、紅花、陳皮等十多種中藥草。碧黃澄明的酒色,若淡照飛霜的雛菊,搖曳江海的一抹月華,好滋味,有韻味,堪稱東方XO。這種百余年前在海外出足風頭的江海酒水,健脾利胃、舒筋活血,過酒癮,強身心。
南通好酒如潮,是個實實在在的酒鄉(xiāng)。北方的燒酒(高粱大曲),南方的黃酒,還有類似頤生茵陳的釀造配制酒,三大酒系在這兒都熱火朝天地互應互答。俗話說,在一樽成就名聲的好酒背后,有一群成功的男人。這群男人就是世代泡在江風海潮中的做酒師傅。百年前,南通遍地是釀酒的作坊,叫做糟坊。做酒師傅做酒的花頭精特別多。
今兒個先給你說說黃酒吧。
做黃酒,一般要選上好的茶米(糯米)浸泡、蒸煮、下酒藥,發(fā)酵,第一步釀成的酒釀,俗話叫漿糟酒。再加水后發(fā)酵,不下半個月,酒成了。說不清是消融的米漿還是嫩生生的酒漿,那種白糊糊的樣子就像是嬰兒粉撲撲的臉蛋兒,若是找一個當代的參照物,就是“營養(yǎng)快線”。這種酒叫老白酒,是以它迷人的、老白老白的容顏而馳名天下。
做酒的時候,加入一種香噴噴的麥曲,釀成后的酒水,居然有一種天然的琥珀色兒。品一口,滿口香鮮,這種酒叫生醅,如同新鮮的生啤。馬塘那地兒,習慣在釀酒時將棗子碾成泥和入其間,那酒是色如重棗,入口甘甜,名字也好記,叫棗兒紅。石港新中釀造廠至今用傳統(tǒng)工藝生產(chǎn)的酒,俗稱貓兒眼睛,有著綠寶石一般誘人的魅氣。
生醅酒加入松仁兒,隔水煮,溫度也就在七八十度,為的是殺除不利于人體健康的雜菌,便于長時間儲存,叫熟醅。
《三國》中有一段煮酒論英雄的佳話,當年曹操青梅煮酒的容器不得詳知。南通煮酒的容器是錫制的一把大壺,壺肚子兩個人才抱得過來,叫酒海,裝滿了百來斤。人常說,此人海量,看來南通酒海就是個量化指標——老酒百斤。天呀,先不說酒精度能否消受,這肚子可怎么裝哪?
煮過的酒,裝入雙面涂滿青釉的平底壇子,壇子有個約定俗成的注冊商標——紹壇,是紹興老酒的專用儲藏器。壇口用山野的大竹葉蒙好,加上一個漂亮的黃泥巴帽子,泥巴帽子上還扣上一個朱紅大印,記錄下入壇的日期,放在向陰背陽的地方,疊成一座小山,下大上小,如同埃及法老的梯形金字塔。
陶釉的酒壇上有很多“納米”狀態(tài)的微型小孔,入壇的老酒似乎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澄靜地吐納著晨露暮霧,悄悄地改變著自己的滋(味)色(澤)。這酒哇,是個活態(tài)的生命體。
到了三伏大暑天,敲開爬滿蒼苔的黃泥蓋頭,你眼前是一面玫瑰色的小圓鏡子,令人心怡地嵌入了藍天白云的倒影,你才知道: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的開,是個什么滋味。取一小碗,放入冰箱片刻,滿飲一口,透心涼,活鮮鮮的酒水吐著松子的幽香鉆進了你的五臟六腑,這是人與酒生命的對話,那才叫愜意。那個瞬間,興許會萌生與李白PK的感覺……
成熟的酒釀中加入黃酒再發(fā)酵,那叫扣陳。這個扣字,顧名思義有疊加的意思,以酒釀酒嘛,入口厚酣,爽而溫和。那些久經(jīng)(酒精)考驗的老吃客,將熟醅與扣陳摻和,叫十二兩四。過去重量的計算是一斤十六兩,將十二兩熟醅加上四兩扣陳,這是中國黃酒系列的雞尾酒。
若是在成熟的酒釀中投放燒酒,那發(fā)酵后過濾出來的酒,比起燒酒來,酒精度低,味道甜甜的;比起黃酒來,酒精度高多了,喝下去后勁兒實足。祖輩酒鬼取名兒叫花露酒,還說是女孩子喝了特別美。不知哪位酸秀才配上了一句打油詩:一杯花露穿心過,兩朵桃花腮邊來。確實,如此的酒后容顏是迷人的,一種由內(nèi)而外發(fā)散的天然麗質。
和花露酒打油詩匹配的另一句是:半團冰雪透腸去,三月春風撲面來。
這是男人喝酒,酒一下肚就來反應,聽了打油詩反應就更快。什么酒?海安的土特產(chǎn)——冰雪酒。這冰雪酒釀造的傳統(tǒng)工藝要放豬油。酒成后,連個油花兒都看不到,更不要說有豬腥味兒了,真是個獨門絕招。
釀酒的糟坊,很少有女人的身影。春秋時分,釀酒的師傅常常是一絲不掛,你以為他們被酒精薰得難耐?不!這是行規(guī)。春秋時分,作坊天天蒸飯淋水,火天水地的,身上穿衣服會發(fā)酸變餿,用時代文明話說是雜菌叢生,會污染酒的發(fā)酵,影響酒的品質。做酒師傅勞作中,隔不了半個時辰,用水沖一沖身子,吼上一段段酒歌。別看師傅們文化水平不咋的,那酒歌吼的還真是有板有眼,有掌有故,上譜兒的:
這一開頭呀,就說酒的來歷,不能數(shù)典忘祖。酒來自老祖宗生活中的偶然,雖說比不上蘋果砸在牛頓頭上那么神奇,對咱們天天食用人間煙火的平頭百姓來說,是夠傳奇的了。
這位叫夷狄的老兄,其實是個符號,野人的符號。黃帝時代,將周邊四野之民分稱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夷狄是取了東方近水、北方傍山兩個方位野人的符號作了個組合,也許還說了這么一層意思——酒在山水間。接下去,師傅們就顯擺開了:
這做酒和女人坐月子一樣難侍候,受暖了酒會酸,受涼了酒味兒苦澀。若是先受熱,后又著涼,那酒也會患上感冒,后遺癥可麻煩了,口味是又酸又苦澀。什么時候時候你犯困了,可以喝上一口,折磨一下自己,不過你放心,絕對是綠色飲品。
酒這個玩藝兒放在瓶里沒事兒,放到你我肚里就有戲。做酒師傅,品說喝酒人的酒品、人品,自有一套標準:
當今也有不少酒場的醉語戲言,并有解釋。比方說將吃酒的境界分成四個層次,第一個層次:輕言巧語。三五新朋舊友小聚,開局的時候總是臉上堆著微笑,嘴里兜著——今兒陪你,我不能喝之類的客氣話。待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自然轉入了第二層次:豪言壯語——你喝八兩我一斤,這樣的朋友你放心。啤酒燒酒兩勾兌,喝不壞肝腸,灌不壞胃……第三層面是高潮戲了:胡言亂語,酒精釋放出高分貝的噪音,大有聲震屋宇,余音繞梁之勢。第四層面收場戲:無言無語,此處無聲勝有聲,只有長空中彌散的酒氣……相比之下,先輩留下的醉酒百態(tài)圖更有點俗趣雅情,可以拿來說點事兒。
造酒師傅說話也有打擦邊球的時候。比方說:姑娘變大嫂一夜(ya),好酒變酸醋一夏。這是句浪話,也是句行話,原來醋是酒“變”的——酒釀加水、加米糠,經(jīng)過氧化發(fā)酵最終就變成了醋。無論是女人人生角色的換位,還是酒與醋的嬗變,這個過程是美麗、難忘并且別具風情的。
酒變成醋的過程叫酒醋。三十年前,金沙大富豪酒廠的前身叫金沙酒廠 。廠里做的酒師傅,放著甜甜的原汁原味的漿糟酒水不喝,經(jīng)常東行二百米,到東洋橋下的金沙醬醋廠去過癮——到醋缸邊喝那半不拉子的“酒醋”。
酒醋似酒非酒、似醋非醋的感覺呀,甜甜的、酸酸的,不傷胃不上頭,但又叫人面色潮紅,心動加速,欲罷不能,欲行不能……或許這才是真正吃醋的滋味。
做酒師傅有自己獨到的本事,誰動了酒釀,他是心知肚明的: 那甜酒漿滴在酒缸上,會形成一層珠光寶氣的薄膜,比現(xiàn)在女孩子美甲的洋玩藝兒好看多了。
黃酒做完后的殘渣叫酒糟。如此糟粕也是不能放棄的,可以用蒸氣將殘存的酒精趕出來,那無色的燒酒叫糟燒。燒酒的酒精度不是嘴嘗的,不是計量表量的,是看出來的。他們將酒倒在碗里,兩個碗對扯,碗中酒液沖擊生成泡沫并漸漸消失,有滿口花、開口花、一字花、十字花、團團花……不同的花形指示出不同的酒精度數(shù)。這種人與酒的純自然而然對話,才是貨真價實的“非遺”絕技呀。
晶瑩剔透的酒花是活潑的精靈,相互擠壓碰撞,瞬息變幻,在陽光的輝映下,有時酒霧會升騰為一股嵐氣,幻化成微型的七色彩虹,在你的眼下飛升。不可思議的瞬間,會讓你一輩子震撼……
昔日夷狄去打柴,丟下剩粥在山崗。
蛇龍虎豹來噴氣,五毒入粥翻波浪。
夷狄看了不敢吃,叫個狗子來嘗嘗。
狗子吃了惺惺醉,搖頭擺尾臥山崗。
約數(shù)過了十多天,狗子起來頭直晃。
夷狄一看心歡喜,用個指頭端了嘗。
誰想噴香甜蜜蜜,送于母舅杜康嘗。
杜康問道是什伲,夷狄說的是酉漿。
杜康添了三點水,此后改名叫酒漿……
造酒師傅手藝強,月月做酒有名堂。
正月做的春皮子,二月做酒菜花黃。
三月做酒桃花色,四月做酒過麥場。
五月做的端陽景,六月漿糟滿街坊。
七月做酒飛風涼,八月做酒桂花香。
九月做酒酒合九, 十月做酒自來漿。
十一月做酒冷難當,十二月做酒怕
凍缸……
酒水本是禍福湯,又能息事又能扛
(Gang鬧事)。
君子吃酒不曾醉,小人吃酒亂顛狂。
文人吃酒敬父母,忤逆兒吃酒罵耶
(爺)娘。
老年吃酒添延壽,少年吃酒充魍魎。
花子吃酒連花打,女奶奶吃酒露胸膛。
三歲孩童吃醉酒,打滾騷天哭醉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