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文玩雅趣多獨羊居主人

近日，有幸把玩了省內(nèi)外幾位藏家的一批文房用品，磅礴大氣者有，精微美妙者有，尤覺曲徑通幽，特挑幾件作文以記。

“居無塵雜，家有賜書”

晚清第十代肅親王善耆，不單是光緒年間有名的開明紳士，而且還是晚清赫赫有名的圍棋高手。他曾贈送給久緣先生一對紫銅鎮(zhèn)尺（圖1），精刻“言必典彝行修壇宇，門無塵雜家有賜書”16字楷書，是他尊奉的為人處世哲學(xué)的縮寫。“言必典彝行修壇宇”右側(cè)邊沿陰刻“久緣先生維念”；“門無塵雜家有賜書”左側(cè)陰刻“肅親王”。

鎮(zhèn)尺為紫銅鍛造精刻，長近30厘米，重達(dá)943克，刀筆剛健，周正厚重。

有人說，“言必典彝行修壇宇，門無塵雜家有賜書”為肅親王自撰，有人說出自嘉道年間名臣許乃普之手。姑且不論孰是孰非，其出處在《梁書·王暕傳》“居無塵雜，家有賜書”則無歧見。意思是“所言所行必遵循道德規(guī)矩，書香傳家尤其要不落世俗”。山西祁縣喬家大院有個廳堂，堂前抱柱便用這對聯(lián)語，橫批“退思堂”，退而思之，對照此聯(lián)三省其身。

肅親王的楷書館閣體味很濃，工謹(jǐn)端正，剛阿并重，久緣先生當(dāng)年必定奉為珍愛。歷史江河滾滾流，100多個春秋裹挾著無數(shù)天災(zāi)人禍遠(yuǎn)逝了，肅親王的紫銅鎮(zhèn)尺卻滿身的古風(fēng)舊氣留存到了今天。

再現(xiàn)“朱熹講學(xué)圖”

朱熹講學(xué)是個很嚴(yán)肅的題材，倘若是千篇一律全神貫注的神情姿態(tài)，搬上竹雕筆筒實在了無情趣。王梅鄰雕刻“朱熹講學(xué)圖”竹筆筒（圖2），人物情景的處置就別具一格。

藝人釆用分組形式塑造人物，效果便截然相反。第一組是朱熹開講，依照舊日圣賢畫像必高大于凡天俗子的成例，朱熹體形高大，弟子們或席地，或肅立，大多雙手捧卷。第二組為討論者，長案坐墩，學(xué)子5名，氣氛活躍，各抒己見。第三組為赴會者，松蔭相伴，談笑風(fēng)生。第四組為正衣冠者，僮仆踮起腳跟，給正要赴學(xué)的主人正衣冠（圖3）。第五組為僧人自讀，他席地而坐，必定是看到了有趣的段落，掩口而笑（圖4）。小小一個竹雕筆筒，竟雕刻著學(xué)子、僧人、官紳、僮仆23名。另有白鶴兩只，綠樹5株，案幾4張，花幾2架，高矮坐墩5個，奇石4架，案上筆墨紙硯應(yīng)有盡有。但物與物點綴置配各得其所，人與人舉手投足形神生動，造型有古氣，情景有交融，再現(xiàn)了古人孜孜以求的求學(xué)精神和學(xué)者講學(xué)的隨和景況。

王梅鄰活躍在清代嘉道年間（1796—1850），他善刻竹，工小楷，筆筒以高浮雕為主，23個人物，皆2.5—3厘米高矮，然而喜樂恭敬入微入細(xì)，站坐行倚皆眼目傳神?？钭中锌巴趺粪徶啤?，則字字小如“蠅頭”，但點劃精微，起合自如。其包漿深厚，呈深棕紅色，竹筋亦絲絲畢露，這是漫漫歲月給它籠罩著的一抹歷史的暉光。

奇詭變幻黃花梨

黃花梨自古便有木中黃金的桂冠，因其木紋變幻奇詭，色澤凝重溫雅，明清兩代曾為文房最受寵的用品之一。特別是海南黃花梨，因為明清時期釆伐過度，其可用之材晚清已經(jīng)告罄。于是，高檔次的大料明清海南黃花梨筆筒，在古玩收藏品市場十分搶手。

清代中早期海南黃花梨筆筒（圖5），高18厘米、徑17厘米，堪可稱為筆海了，傳世海黃筆筒中實不多見。

筆筒雕刻成竹節(jié)形狀，揉竹之忠直和海黃的優(yōu)雅為一體，分外可愛。竹節(jié)狀紋飾明快簡樸，是明代乃至清代康熙以前木器、瓷器、玉器上常見的簡樸裝飾。海南黃花梨筆筒內(nèi)外使用痕印歷歷可辨，污跡斑駁自然；其油脂飽滿，通體呈紫油包漿，溫瑩亮潤。尤其紋路瑰麗，有的似峭壁削立，有的如碧云煙靄，有的則宛若奇石獨兀，尤其其中三四張雙眼鬼臉上下錯落，詭秘玄異。業(yè)內(nèi)人士大凡上手者，皆愛不釋手。

迢迢千里盼“飛鴻”

這是一方壽山石文彭平頭章（圖6），西泠印社著名金石篆刻家、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訪談嘉賓李立得知后索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征得藏家的同意，他把石在印側(cè)奏刀，“文彭大師刻飛鴻白文印極工，乙酉年八十叟李立眼?！币粨]而就。湖南省中國印藝術(shù)研究會執(zhí)行主席劉澤榮賞讀此印，亦稱一飽眼福，將藏家1995年深秋覓得此印刻記另一側(cè)。1998年10月，西泠印社左近的《美術(shù)報》，報道了湖南發(fā)現(xiàn)文彭“飛鴻”平頭章專稿。

平頭章印面為白文小篆“飛鴻”（圖7），欹正向背，獨步奇巧，隨心所欲，毓秀欲舞，表現(xiàn)出文彭小篆的閑逸風(fēng)格。邊款為“嘉靖四十一年，歲在壬戌季春之初，雨窗焚香，關(guān)仍未破，呼奴取石，一作漢章。長洲三橋居士文彭篆于天目山琴堂之中”，是文彭拿手的雙刀淺刻行楷，刀筆神游，婉轉(zhuǎn)隨心。文彭為居士，時在天目山“閉關(guān)”，于是有“呼奴取石，一作漢章”之事。印面“飛鴻”乃出自《詩經(jīng)》“鴻雁于飛”，表達(dá)了常盼家書的心情，與邊款內(nèi)容絲絲相扣，雖有漫漶磨損，依舊秀麗如故。

文彭為中國篆刻藝術(shù)鼻祖，“飛鴻”平頭章傳世450個春秋，手手摩挲，氣血浸沁，雖多有磕擦碰傷，老氣卻分外的熟潤溫瑩。邊款因是淺刻，亦因其為信手奏刀，更受漫漶之累，盡管少數(shù)文字僅能分辨，但抑揚(yáng)頓挫，使轉(zhuǎn)如毫，大家風(fēng)范一目了然。

屏上漁翁去復(fù)來

硯側(cè)立屏，據(jù)說起自宋人蘇東坡，躋身文房由來已久。

這是一件端石硯屏（圖8），長28厘米、寬18厘米、厚2厘米，為老坑紫端石，正面淺浮雕山水人物。但見山路彎彎，林木森森，橋橫野渡；漁翁兩個，戴斗笠，肩釣竿，斜挎魚簍，童子相隨，說說笑笑，正要過橋。左上角有王震題識，為“柳陰如幕籠村落，得魚沽酒漁家樂。煙波生活殊蕭索，無端鷸蚌劇惡作。老漁旁觀心喜躍，否則巨魚成大壑。丙寅（1926年）春初，白龍山人并記”，鈐“王震”陽文篆印。名石，名人，相得益彰。右下角有民國書畫家余紹宗題識，為“白龍山人書畫俱精，亦得其神似，余紹宗訃空刻之”。

王震（1867—1938）活躍在晚清民國時期，擅長人物、佛像、山水、花鳥，亦工于書法，與其師吳昌碩并稱“海上雙璧”。硯屏上的山水線條樸拙繁茂，人物造型帶些蒼古奇崛的美學(xué)情趣，以線造型、以形寫神。當(dāng)年一屏在側(cè)，書字作畫有了倦色，賞玩端石看讀書畫，必定神情一振。

只可惜屏與屏座在漫漫歲月中離散，今日天各一方，不知尚有聚首之日否。

天鵝竹刀小硯滴

筆掭是掭筆順毫的小用具，是硯的附庸之物，直到清代才出現(xiàn)在文房“小九件”之列。

這是一個清末民（國）初的天鵝形銅筆掭（圖9），造型竟是一只亮翅擊水的天鵝，偶而一瞥，讓人眼前一亮。當(dāng)年在窗前引頸回眸，在硯旁亮翅起舞，難道不會逗得主人去想那個“天鵝破冰”的故事？那年隆冬，湖面結(jié)了薄冰，天鵝們無法覓食，聚在一處似乎在商議辦法。有只健壯的公鵝悄悄地離開大家，忽然飛起，然后垂直自由落地，用胸脯和利爪撞擊冰面，一次兩次三次……別的健壯天鵝終于明白了它的用心，相繼加入撞冰的行列，薄冰終被撞開……

筆掭與硯為伍，與筆相守。硯側(cè)立著一只聰明而勇敢的天鵝，看著你寫字繪畫，聽著你吟詩作賦，豈不要悠然自樂？

這里還有一柄清末琴式盒竹制裁紙刀（圖9），歲月已經(jīng)為它鍍上一層琥珀色澤，鋒刃薄利，今日裁紙仍舊得心應(yīng)手。文人好竹，據(jù)說始于王羲之之第五子王子猷，常好出游，每暫住一地，必在宅院植竹。朋友勸他，暫住幾日，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子猷答曰：“不可一日無此君啊?！碧K東坡好竹，原來先師竟是王子猷。削竹為刀，雕竹為筒，不也是“不可一日居無竹”嗎？

這是一只清代硯滴，其造型竟是一把提梁壺（圖9）。提梁壺不單玲瓏小巧，而且是銅胎掐絲琺瑯質(zhì)地，紋飾喜鵲鬧梅，十分別致。伸出兩指捏住小壺放在掌上，我竟立時憶起壺天的傳說。

據(jù)《后漢書》載，費(fèi)長房偶然認(rèn)識了一位貶謫凡塵的仙人，后仙人要回仙界，約長房飲別，要長房派人去提樓下的小小酒壺，不料10個人都未提動那壺酒。仙人一笑，自己下樓，只一只食指，輕輕提了酒壺上樓，眾人驚愕不已。二人從上午飲到日薄西山，壺中酒仍未盡。

提梁壺水滴小則小矣，然而它飲清泉，滴甘露，于是研墨墨香，揮毫毫舞，不涸不絕，肚中亦有天地啊。

“長鳴勵志”說奇硯

再來欣賞一方很有意趣的清代古硯（圖10），其墨銹斑駁，形制獨特，古氣盎然。

硯為一塊隨形端石，匠人就其形雕琢，高窄一端為硯頭，雕荔枝八枚，鮮紅肥熟；低寬一端為硯尾，琢鳴蟬一只，正在枝葉間閑鳴。“荔枝”諧音“勵志”，“蟬鳴”寓意“長鳴”，原來硯紋飾是寓“勵志長鳴”的。而硯背琢八字楷書“作作有芒，幸不太剛”，這是前清重臣紀(jì)曉嵐的一句名言。紀(jì)曉嵐深諳“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無攸利，艱則吉”的道理，告誡自己不可鋒芒太露。硯主人借荔枝和蟬寓“勵志長鳴”之志，又借紀(jì)曉嵐的名言提醒自己，既要恪守“士”的頑強(qiáng)人格，又要把握“能艱以處，則尚可以得吉也”的分寸?？磥?，硯主人是將日日相伴的這方硯視作座右銘的。宋人米芾愛硯，有位朋友想要他一方硯，他竟回信說：“我視硯為首級，你這不是要砍了我的頭嗎？”讓人忍俊不禁。而“勵志長鳴”硯的昔日主人，視其為座右銘，同樣寶重，卻比米元章實際許多。

如桃如符亦如山

筆山的雛形，恐怕兩漢時期就已出現(xiàn)，但直到南北朝才有文字記載，唐代方成為文房常備之物。這是一架清代筆山（圖11），為竹根圓雕。藝人選一節(jié)虬曲盤繞的竹根，雕琢成一架筆山，竹色古氣氤氳，標(biāo)示著它的百歲高齡。造型則是一段帶枝桃樹，一二柄小枝，十幾片綠葉，三五枚紅桃，古拙別致，賞心悅目。

桃喻壽。桃木辟邪的傳說由來已久，遠(yuǎn)古神話中，說后羿是被桃木擊殺而死，而夸父則在臨死前將手中巨杖拋出化為桃林，鬼魅因此害怕桃木。而最早記載懸掛桃符以辟邪鎮(zhèn)宅的，則是《后漢書》了。因此桃子被稱為佛桃，傳說西王母就有個蟠桃園，東方朔三次潛入桃園偷食仙桃，竟18000歲而終，桃壽之說自然口口相傳。

竹根圓雕壽桃筆山集竹雅、桃壽、桃符為一體，案上植竹，硯旁種桃，窗前置符，豈不吉祥如意？

一洗清泓漾墨香

再看一只紫砂筆洗（圖12），尤可寶貴的，是筆洗外壁一側(cè)題刻有“夢寐神迷巡陽羨，大圣陸羽茶未涼。就坐楊氏桑連堂，鴻壽舌潤公壽貺”，落款“丙寅年仲春，桑連理館阿曼陀室銘，楊寶年制”，左下方有圓形陽文小印“楊”。另一側(cè)刻繪梅枝雙雀，書畫刀筆皆帶極濃金石味，一氣呵成。底款為陽文“陽羨楊寶年制”模印，精致規(guī)正。原來此物出自清代中晚期紫砂名家楊寶年、篆刻名家陳鴻壽之手。

楊寶年字公壽，活躍在嘉慶年（1796—1820）前后。陳鴻壽嘉慶辛酉年（1821）拔貢后，曾先后任淮安同知、溧陽縣令，慕陳家兄妹之名，常有往來，并親作紫砂器圖樣與其合作。一壺香茗在側(cè)，一人捏制，一人銘刻，珠聯(lián)璧合。

此筆洗高9厘米，口徑19厘米，肩徑24厘米，足徑16厘米，比尋常筆洗略大些許。然造型周正，呈卷唇形托缽式，古雅可愛。其通體包漿溫潤，使用痕跡一目了然，感覺得到籠罩著一重由內(nèi)向外透析的微微的瑩光，敘說著它跋涉在漫漫歲月中的重重滄桑。

想當(dāng)年，紫砂本就被文人士子寶重，紫砂紫氣，一洗清泓，滿室翰墨也飄香。名家合制的偌大一只筆洗，當(dāng)然更添了主人家書房的儒雅氣派。

文房“小九”四十三

明人屠隆作《文具雅編》，沾文房仙氣的用具竟達(dá)43種，除最常見的“小九件”筆筒、筆掭、筆洗、鎮(zhèn)紙、筆擱、墨床、筆山、印盒、糨糊盒之外，還有竹制裁紙刀、硯匣、硯滴、貝光、韻牌、書挑、如意、鏡子等，林林總總，全都躋身文房之列。

然而，文房一族只有清代乾隆時期最為隆盛，乾隆以后便已參差不齊。今日雖說古代文房用品仍可偶獲一二，要湊齊43件卻無可能，就是“小九件”，想悉數(shù)覓得亦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