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生為你去放羊

尋找王小果

李江提到王小果的名字時，QQ群里的熱烈氣氛達到了頂點，各色各式字體前仆后繼地撲上屏幕，表達出各自主人對王小果無比關注的急迫心情。

遺憾的是，大家亂哄哄地問了半天，也沒人知道王小果的近況。

這個QQ群是兩天前才建的，源自幾個同學的小聚。就是這一聚，讓大家的懷舊之情風起云涌。于是，幾個人短信電話一通忙活，大家便在QQ群里歡聚了。一別二十載，除了關系親密的少數(shù)人，很多人十來年沒搭過話了。這一接上頭，自然是激動無比?，F(xiàn)在，大家扳著指頭數(shù)了半天，才發(fā)覺，少了王小果。

曾經(jīng)的班長李江打出一段語重心長的黑體字：“為了讓咱們班畢業(yè)二十年的聚會圓滿完美，請大家積極行動起來，找到王小果！”

片刻后，林靜好發(fā)言：“寒窗十幾載，一朝放羊去，王小果，不走尋常路??！”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紛紛表達著當初聽到王小果辭職改行放羊時的驚詫。要知道，那是近二十年前，以賣肉聞名的北大牛人估計還穿著開襠褲。我們學校雖名不見經(jīng)傳，但比現(xiàn)在的北大更夠意思，起碼都給大家尋了個安身立命的去處，眾人含淚揮別后，便各自到工作崗位上撲騰去了。王小果去的是家國營農(nóng)藥廠，生產(chǎn)當?shù)孛揶r(nóng)最需要的一種農(nóng)藥，據(jù)說供不應求，福利自然相當不錯。和他同時進廠的人都心滿意足、躊躇滿志時，王小果辭職了！回老家放羊了！據(jù)傳聞當時也有同學對王小果很關心，試圖問出為什么。但人家根本不買賬，連送行宴都沒參加，就飄然而去了。從此便不再有人刨根問底，不過給大家的茶余飯后又增加了一樁趣聞。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大家現(xiàn)在對他非比尋常地關心，不過想給自己平淡的生活加些作料。

也難怪，四年同窗，王小果，自始至終，只是個笑料百出的異數(shù)。

白衣飄飄的年代

那時，文學青年還是褒義詞，在我們化學系，文學青年也層出不窮。王小果當年也削尖了腦袋往文學青年上靠，但一直未果，因為他的作品實在太蹩腳，連最不文學的青年都看不上眼?？删驮谝粋€春風沉醉的夜晚，王小果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用他那未改的鄉(xiāng)音抑揚頓挫地朗讀了一首自己寫的長詩，耗時一刻鐘之久。這還不算震撼，更讓人無法自持的是，朗誦完畢，他深情款款地說：“這首詩，獻給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孩——林靜好！”就這一句話，全班頓時笑得人仰馬翻，打敗了李江他們精心排練了一個多月的小品，取得最高爆笑率。

校園一直是愛情的發(fā)源地，男男女女聚在一起，難免出現(xiàn)些相互愛慕、獨自相思、三四角戀等曖昧關系，可王小果跟林靜好？不用說八竿子打不著，就是八百竿子都沒法把他倆聯(lián)系起來。原因很簡單，林靜好身兼文學社社長、學生會副主席數(shù)職，出身官宦人家，有才有貌，仰慕暗戀者眾多，只是基于她強大的氣場，從來沒人敢在公開場合表示；而王小果呢，雖然大家都是同學，不便用猥瑣之類的詞來形容他，但他確實乏味得讓人絕望。不會踢球不會打球不會唱歌不會跳舞說話不利索，寫詩之余唯一的愛好是打太極。每晚一個人在黑乎乎的操場上畫圈，連累我們班成為全校的笑柄。有好事者稱，把這兩個人擺到一起，那就是個成語，天壤之別。好在，林靜好是個豁達之人，她并沒有像阿美那樣，因為表白者的長相做派過于婉約，覺得深受其辱以至失聲痛哭，而是隨我們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當表白淪為全民狂歡，那下場是比悲劇更慘的，但王小果顯然有些冥頑不化。他不久后又將一首唱得跑調(diào)千萬里的歌獻給了林靜好。提起這首歌，很多人都會熱淚盈眶——《媽媽的吻》。

隨著林靜好的檢察官男友隆重亮相，王小果再沒什么出格的舉動。除了悶頭寫些沒人看的東西和執(zhí)拗地在操場上畫圈，他幾乎是無聲無息的，但，這絕不妨礙他繼續(xù)當我們的笑料。

新時代的蘇武

人到中年，縱使生活再順當，也總會有些心酸的記憶，何況我們大多數(shù)人并非生活的寵兒，就因為如此，大家對王小果的期待更迫切。因為他的存在，才能凸顯我們并不明顯的優(yōu)越感。

幾天后，終于有人找到了王小果的下落，還在當他的牧羊人。群里一片感慨之聲：“放了十幾年的羊啊，都趕上蘇武了！”

在討論畢業(yè)二十年聚會去哪里時，林靜好說：“干脆，咱們?nèi)コ孕」业难蛉獍??！闭{(diào)笑之后，此提議被一致通過，大家說，就當農(nóng)家樂了。

王小果的家鄉(xiāng)山清水綠，端的是風景宜人。包租的大巴車剛開到村口，就見到了笑得不知所措的王小果。當了近二十年的牧羊人，他倒沒怎么變樣，相比班里其他男同學的肥頭大耳，他還真算是個驚喜。男同學們自然熱烈擁抱，女同學則深情握手，輪到林靜好時，一干人起哄：“抱一個！抱一個！”林靜好已是擁有幾家公司的林總，她比當年更加豪邁，作勢要朝他身上撲，可憐王小果滿臉緋紅，竟“撲通”摔到了地上。有人笑岔了氣。

小果指著青山上幾點忽隱忽現(xiàn)的潔白跟大家說，那是他承包的山和他的羊群。林靜好贊嘆：“真像飄落在山間的云朵啊?！毙」c頭，木訥了好一會兒才領大家去他家。院子很大，兩層小樓嶄新，有人就酸溜溜地說，小果混得真不錯?；斓貌诲e的小果并沒有意氣風發(fā)，他很沒有底氣地請大家多包涵，說窮鄉(xiāng)僻壤，沒什么好東西招待大家。但所有的原料都來自他的山上，純綠色食品，廚師是這十里八鄉(xiāng)最有名氣的，提前兩天就開始準備了。大家矯揉造作地客氣幾句后，就很不客氣地開始大快朵頤。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知誰帶頭，又提起了王小果當年對林靜好的表白，一干人便起哄，叫囂聲差點掀翻屋頂。王小果滿臉尷尬，吭吭唧唧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個面容樸實的女子進來了，端著一盤蘑菇，一開口，清亮的嗓音就把全屋的嬉笑聲壓住了：“這是我自己到山上撿的蘑菇，大家快嘗嘗鮮?！蓖跣」镁劝阙s緊介紹：“這是我老婆。”大家一愣，隨即紛紛起立，要“敬嫂子一杯”。嫂子很豪邁，來者不拒，看得大家目瞪口呆，輪到林靜好敬酒時，不知是不是多心，總覺得嫂子看她的眼神有些異樣。

到底誰更傻

一頓飯吃了大半天，喝倒了一大片，其中包括王小果。王小果連醉態(tài)都那么滑稽，他嘴里絮絮地念著什么，似乎是山間，云朵啥的，又聽不大真。村里來幫忙的人一見他這樣，都笑：“這個小果啊，一喝醉就念這個，念了快20年了，也沒人知道他到底念的是啥?！?/p>

醉倒的人被扶到床上醒酒，剩下的人便在院子里三三兩兩地說閑話。我和林靜好本想出去走走，嫂子攔住了我們：“你是靜好妹子吧？”林靜好點點頭，嫂子拿出一張紙，“你看看這個?！蔽艺朕D(zhuǎn)身，卻聽林靜好輕輕念道：“我站在山腳仰望，你甩一甩鞭兒，潔白的云朵便在，翠綠的山間飄蕩……”我驚叫：“靜好，這不是你寫的詩嗎？”對這首二十多年前的詩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該詩在某次展出中不翼而飛。要知道，林靜好的字一點都不像她的人，難看著呢，居然有人看上這樣的“墨寶”，自然是奇事一樁。沒想到，它居然出現(xiàn)在這里。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嫂子看著村邊那一抹青山，開始了漫長的講述：“我和小果是小學同學，我一直佩服他，又聰明又用功。我盼著他有出息，又怕他有出息，可他還是考學走了，我以為這輩子和他是沒緣分了。沒想到，五年后，他居然回來了，說是要養(yǎng)羊。全村人都說他瘋了，只有我是高興的，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做。我把這些年自己攢下的錢都拿出來給他，幫他開荒，給他做飯。你們都知道，我們這里的黑山羊是全國有名的，可小果非得養(yǎng)綿羊。后來，我在他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這張鑲在鏡框里的紙，才明白，原來，只有綿羊才像云朵。”嫂子抹了把眼淚，接著說，“整整五年，就是一塊石頭我也焐熱了，我們終于結了婚。結婚的第二天，他把這張紙從鏡框里取出來，放到了柜子里。后來，又交給了我，可我知道，他一直放在心里呢。妹子，嫂子說這些你別在意，我今天看到你了，知道你和我家小果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一個男人在心里惦記了你二十多年，我想，得讓你知道啊……”

我們離開的時候，王小果還在沉睡，是嫂子把我們送出來的，給我們帶上了不少的羊肉和野菜。她說：“小果一直惦記著你們呢，你們能來，我們?nèi)迦硕奸_心?！?/p>

車開了，嫂子揮手的身影漸漸遠去，不知是誰說了句：“這么多年了，小果還是那么傻兮兮的，但，他比我們有福氣?！甭L的沉默之后，林靜好忽然失聲痛哭：“到底誰才是傻子啊？”我輕輕拍拍她的背，我知道，她的檢察官丈夫這些年在外面就沒消停過，她事業(yè)上的成功，不過是移情罷了。

“滴滴”的短信聲打破了尷尬，李江摸出手機，看了看，沙啞著聲音說：“是小果。”他念道：“時光如水，總是無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車窗外，殘陽如血，一車人都沉默著。我想，大家心思都是一樣的吧，那就是祈愿王小果的天空，一直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