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美術(shù)館的陰涼大廳,我已經(jīng)注意到右邊的她正在打電話。
這棟美術(shù)館就像孟買市其他許多殖民地時期留下來的維多利亞建筑一樣:雄偉漂亮,缺乏保養(yǎng)。我擠在一群當?shù)睾⒆又袇⒂^印度著名的細密畫,聽說今天城里有一個寺廟,慶祝某圣人誕辰,將會有一萬人一起沐浴祈禱。一個青少年認真建議我一定要去看,旁邊的美術(shù)館警衛(wèi)點頭附議,他告訴我下樓去找服務臺小姐,她會為我在地圖上指出寺廟的位置。
入口處,木制的服務臺長得如教堂懺悔室,長方盒狀,有著雕花窗口和活動柵欄可以將之關(guān)上。服務臺小姐就是那個在打電話的女人。
她揮手叫我等一下,因為她忙著打電話。
我等。靜靜觀視那一大方繁復手工雕成的服務臺窗架,仿佛一座精美畫框,把她裱住??蛑杏锌?。她身后另一個窗框是一片典型維多利亞式高窗,一角天空因攝氏33度高溫而藍得透徹,襯著她粉紅紗麗上的燙金花樣十分之明亮。我想起樓上印度古畫里的纖秀仕女。一陣風從建筑物骨子里涼兮兮散出來,吹到外面熱乎乎的花園。
門口一位花甲警衛(wèi),過來敲她的窗口,叫她掛掉電話。她一個樣子揮手,等一下。我跟老先生對笑,他對著我講一串印度話。然后,他又伸手去敲女人的窗口。女人秀致線條崩裂,眼珠突出,牙齜嘴也開,她拿開話筒,對老先生暴怒大罵。不一會兒,她的耳朵又黏回話筒。
回頭看到我,老先生原本頹喪的臉立刻轉(zhuǎn)為憤怒,似乎不甘在我面前被年輕女人羞辱,他三度用力敲打她的服務臺窗口。這次,連手都懶得揮,她直接拉下柵欄,關(guān)上她的服務窗,在上午十一點半。
出了美術(shù)館,我招了一輛計程車。路上,中年男性司機嘲笑我的服務臺小姐:“在印度,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每一個印度女人都在上班時間拼命打電話。因為在印度,電話費不便宜,這些貪小便宜的女人就在上班時間用公家電話打私人電話。而且她們的電話內(nèi)容都非常無聊,除了道人是非還是道人是非。
“尤其讓人發(fā)怒的是,到了星期六,大部分公家機關(guān)或銀行機構(gòu)只工作半天,我們平常日子要工作的人一周只有這幾個小時把事情辦妥,偏偏你就會碰上這類煲電話女人,任你十萬火急,隊伍排得又長又遠,她還是只管煲她的電話。常常,她們還會早退。因為,她們要回家煮飯帶孩子?!?/p>
他從后視鏡看我一眼說:“小姐,說句實話你別生氣,如果我是老板,除非不得已,我絕對不雇用女人。因為女人真的是世上最爛的員工?!?/p>
我笑笑。窗外,一襲寶藍紗麗掠過,輕靈融入對街蓊郁大樹和古宅的光影之間。那一整塊朦朧色彩,若一首詩。在我的視網(wǎng)膜久久不散。
(選自《她》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