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城破,在明正二年的春天。來自西北草原的鐵騎憑借慣有的野蠻天性侵入覬覦已久的中原,途徑之地燒殺淫掠,無惡不作。其中以金國四皇子弩弘赤為首,素有蠻軍之稱的騎兵開道先行抵達長安,當夜守城都尉自縊于城下,大明將士死守四天四夜,無一棄城,也無一幸免。
城門轟然大開在第二日的傍晚,展現(xiàn)在這個野蠻族群和弩弘赤眼前的,是這個國都將亡之前異常凄艷的畫卷,蕭瑟秋風卷起長街凌亂的葉,四下狼藉,巷陌空無一人,但依稀仍可辨別它盛時的華美景象。
手下的騎兵屏息等待首領(lǐng)示下,弩弘赤舉手一揮,冷冷道:“守不了自己的國,就要擔起城破的后果。殺?!?/p>
一、
屠城開始于春末的一個良夜,弩弘赤手持佩劍踏入修羅場,腳下是被血浸泡得幾乎柔軟的土地,兩旁是宿命輪回,哀鴻遍野,周圍不斷有人伏倒、有人命懸一線、有人已入黃泉。他目不斜視,徑直往前,他聞到風中帶血的腥氣,不同的是,血腥中摻雜另一種與屠殺不符的清甜氣息。
他驚覺回頭,他看到一個女人,一個求饒的女人,亂發(fā)敷面,吸引他視線的并非她此刻的動作,而是她驚恐的目光定格在面前金兵手中高高舉起的幼兒上,她不斷叩首哀求,用她并不連貫的女真話斷斷續(xù)續(xù)請他放手。
她非常美麗,有西北罕見的瑩白肌膚和弧度漂亮的唇形,紛繁滑落的眼淚則強調(diào)了她眼中異常璀璨的光亮。為此權(quán)衡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眨眼的工夫,她容貌出眾,而他需要女人,就這么簡單。弩弘赤從背后握住那金兵高舉的鐵戟,淡淡道:“放下。”
她聽懂了這句女真話,也察覺到了其中透露的生機,她迅速又膝行至他腳邊,繼續(xù)叩首的動作,卑微地說著女真話中各類感激的詞語。弩弘赤淡淡一笑,以二指托起她的下頜,用標準的長安官話答她的求饒:“我在中原聽到這樣一個故事,你們大明的圣人出了中原土地,就不喝關(guān)外一口水,不食一口粟,我一直想不明白圣人們這樣做的用意,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她看他意味深長的微笑,像是終于意識到什么,目露驚恐,抱起幼兒繞過他倉皇逃出弄堂,甫出路口她就愣在那兒:金兵在焚城,綿延的火光舔舐視線所及一切,這個曾雍容華貴的城被置于火上熊熊燃燒,屠殺在火的背景下繼續(xù),血流成河,有人哭叫,有人哀號,紅色成了此刻她唯一能分辨的夢魘。她雙膝一軟,懷抱幼弟跪倒在羅剎鬼域上。
弩弘赤一直看著她,看她最后緩慢站起,垂頭走回自己身邊,以脈脈溫順的姿態(tài)重新跪在他鞋尖前,她的聲音非常動聽,有如珍珠錯落地擊在玉盤邊緣:“圣人不食,是因為圣人怕日后難以償盡恩情?!?/p>
“這怎么說?”弩弘赤笑問。
她抬頭看他,眼中泊著凄楚的水光:“求您,求您放過我和我弟弟,為償還您不殺之恩,您讓我做什么都可以,為奴為婢妾都愿意。”
弩弘赤滿意地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將她帶回他在城外駐扎的營帳。當夜,他如愿得到這個女人的身體。
從十五歲開始他就接受女人們近身服侍,因為不可避免的需求,女人之于他不會比一場勝仗來得意義重大。那一晚他聽枕邊女子飲泣,他嗅到她發(fā)中曼陀花的香氣,她的肌膚軟而滑膩,帶有牛乳的氣息,弩弘赤清晰地回憶這個女人身體細節(jié),同時也可恥地發(fā)現(xiàn),他無法滿足于此,他不止一次幻想著擁她入懷的情節(jié),屢次猜測會否有詩中溫香軟玉的觸覺,這想象讓他覺得異常恥辱。
一個卑賤的中原女子。
他粗暴轉(zhuǎn)身,面朝床外,不再關(guān)注那女子的動靜。少女驚了驚,誤以為惹對方不悅,聲音漸弱,不可再聞。
侍寢這幾日,除卻必要的交談他將所有時間都用在床帷之內(nèi)。他刻意不問這女子的姓名,視她與尋常侍女無異,但在回大都的那天,在眾多美麗的中原少女中弩弘赤只挑她一人帶了回去。
府中侍妾甚多,再加上他此次凱旋,王上又賞諸多美婢,少女的存在因此變得尷尬起來。弩弘赤的王妃格氏出身金貴,性妒人毒,常有杖殺侍妾的事發(fā)生。中原少女從被弩弘赤帶回來那天起就被格氏視為眼中釘,趁弩弘赤外出游冶,她以沖撞自己為由將這少女綁到庭中,剝?nèi)ネ庖拢恢N身衣物跪在面前,命人于湖中汲水潑她身上,雖已至初夏,但關(guān)外溫度從來低于中土,少女凍得渾身發(fā)抖,面白唇青,伏在格氏腳邊不住叩首苦苦泣求。庭中人多不忍,也有一些弩弘赤的心腹,唯恐這女孩出事怪罪下來,趁亂走開,剛到花廳先遇見弩弘赤同母弟弩弘籌闊步進來,見人行色匆匆笑著喊住他:“做什么去?”
侍從立刻過來見禮,而后又問將軍何時回府。
弩弘籌大笑:“不回了,我們喝酒回來又遇到一幫猴孫,天不黑是不會放四哥回來的?!?/p>
侍從面上憂色頓現(xiàn),弩弘籌察覺到了,問他是否有要緊事。他躊躇片刻,將剛剛主母處置侍妾的事轉(zhuǎn)述給他聽。
二、
弩弘赤扶醉而歸,剛?cè)敫笥伊⒖踢^來攙扶,其中便有下午到處尋他的侍從,此刻急得滿頭是汗,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八皇子過府撞見夫人對梓如姑娘用粗,將梓如姑娘帶走了?!?/p>
他酒到酣處,只聽得一頭有兩個大,粗聲喝道:“誰他媽是梓如?”
“您從中原帶回來的姑娘,您忘了?”
他雙目陡然一睜,推開左右大步入府,到花廳又轉(zhuǎn)而折回,只覺得五內(nèi)俱焚,大怒之下踹開一個守門的仆人,喚來奴仆命他帶少數(shù)幾人去弩弘籌府上將梓如帶回。吩咐完便轉(zhuǎn)身去格氏房內(nèi),兩人少時即結(jié)為夫妻,十幾年相處下來雖常有齟齬但也將對方品性摸得一清二楚。他只字不提日間處置梓如的事,只拿府中瑣事問她,與她敷衍小半日,極盡溫存。格氏也困惑,從前賣他幾個侍妾總能令他翻臉不快,更何況這女人還是他眼巴巴從中原帶來,非但無怪罪之意,態(tài)度竟比往時還要敬重許多。
梓如送歸后,他并沒有立即去看她,遷延數(shù)日才去她居住的院落,她大病方愈,懨懨地躺在床上發(fā)呆,見是他來當即翻身下床,垂頭恭謹?shù)卣驹谝粋?cè)?!安≡趺礃樱俊彼刂撇蛔〉氐吐晢?。
她驚了驚,幾乎是下意識地答:“很好?!?/p>
“住得怎么樣?”
“很好。”她語氣惴惴,不時偷偷抬頭觀察他的表情,但當他轉(zhuǎn)眸回看時又飛快地垂下眼睫,笨拙地掩飾她不算高明的窺視。這一系列動作發(fā)生在一個觀察敏銳的男人面前,這讓他忽然有了一種少見的愉悅感覺。
“梓如,你姓什么?”
梓如一驚,忘了掩飾直直看向他。他面帶微笑任她看,幽幽再問:“姓什么?”
“郁?!彼吐暤溃盅a充,“郁郁蔥蔥的郁?!?/p>
弩弘籌是在那年秋獵結(jié)束后才來找四哥弩弘赤的,帶了兩匹新得的駿馬,一見他便開口向他討一個人回去。這年輕人與弩弘赤一母所出,性格爽朗喜怒皆在臉上,是受他關(guān)照最多的一個弟弟,聽他一提立即滿口應(yīng)下,毫不猶豫:“漫說一人,便是金山銀山,弟弟若要哥哥都能拱手奉上?!?/p>
弩弘籌大笑:“我要金山銀山做什么用,有了梓如,以后我連皇子都不想做了。”
他神色一僵,眸中冷光霎時一聚凝在他臉上。弩弘籌始終不察,在馬上快活地大喊大叫,向心與肌膚同時緩慢冷去的男人描述他對那女子的神往:“她真安靜,她站在那兒好像一輩子都不會發(fā)出聲響,像佛龕上的觀音,可她又像有千言萬語要跟我說,當她用那樣的眼睛看我的時候,”弩弘籌舉目望天,流云映入他眼底,他悵然嘆氣,“那天我把她帶回去,她冷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但一直看著我,看得我又酸楚又快樂……”
她不得不看你,這是她活下去的慣用伎倆。弩弘赤回憶起屠城那一日她求饒的情景,油然而生滿腔憤恨和妒忌,不無惡毒地想,這女人慣會用她天生的怯弱激發(fā)男人保護的欲望,是否也曾料準了自己會因此投降。
弩弘籌卻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執(zhí)著追問他:“四哥,能讓我再見見她嗎?”
他察覺話中異樣,目光一冷,犀利地反問:“在這之后你們經(jīng)常見面?”
這不是一個善于編造謊言的年輕人,弩弘赤從他間或躲閃的表情中窺他試圖隱藏的答案。似有憑空一掌擊在他面上,渾身血液急速奔涌襲上臉頰,帶來史無前例的燥熱感覺?;馗笏⒖探衼矸惕魅绲逆九?,詢問這幾個月有誰找過梓如。
她的回答早在他預(yù)料當中。
“沒人,”她垂眸竭力思索,而后又補充,“不過姑娘在園子里逛的時候,撞見八皇子好幾次,兩人倒是說了會兒話,奴婢隔得遠,未能聽清具體內(nèi)容?!?/p>
三、
在弩弘赤接受的教育里,從不包括為一個女人與手足反目這一條,他只是憤怒,一種獵物在他的領(lǐng)地被人覬覦的狂躁,以及原來這個獵物在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謀劃新主人的嫉妒,這是弩弘赤永不可能向自己承認的情緒。
金人貴戚之間女人的轉(zhuǎn)手不會比轉(zhuǎn)手一匹馬少見,當夜他將這決定告之梓如,他留心她表情變化,在極其短暫的意外以后她很快接受了命運的跌宕,但在弩弘赤眼中成了另一種解脫的暗示。怒火已近沸頂,只要一想自己曾為她心動就足以殺得理智片甲不留,怒極的狀態(tài)下他將桌上杯盞盡數(shù)掃到地上,起身一步步逼近梓如,目中有戾氣,眼中有殺意。
她步步后退,驚懼地盯著他,不住擺首求饒。
他大怒,揚袖大力摑她左頰,冷道:“當初你就是用這種眼神勾到他的嗎?”
話未落又是一記掌摑,梓如應(yīng)聲摔倒在地,弩弘赤單膝跪在她身邊,單手卡住她咽喉將她抵著墻壁緩緩支起,雙足逐漸離地,梓如雙目眩暈,呼吸難以為繼,她不應(yīng)該忘掉長安那場屠殺,嗜血的本能根植在這個族群的天性里,這個救下她和弟弟風采出眾的皇子曾是修羅道場的羅剎。
在她以為死亡終將接納自己時他霍然松手,任她失重般墜地,發(fā)出一陣陣劇烈的咳嗽。弩弘赤背對著梓如,表情不明,但至少語氣已經(jīng)恢復(fù)從前的鎮(zhèn)定:“我會信守承諾?!?/p>
“我會將你送給弩弘籌,”他冷冷笑道,“那你就寄希望于他會有好的耐心,能消受你的那些小把戲?!?/p>
很快府中上下都知道弩弘赤帶來的女子被轉(zhuǎn)送給八皇子的消息,格氏坐在屋內(nèi)看人侍花,聽人來稟后表情未變,只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氣,這男人看起來仍舊與從前沒有差別,但夫妻十余年,任何不同尋常從不會輕易擺上臺面,她了解這個男人,他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不讓任何人發(fā)覺,他愛那個人。
可惜,他們都猜錯了。
從小弩弘赤就被教導(dǎo),一個男人喝醉酒可以為了打贏一場仗,打輸一場仗,但絕不能為一個女人。他確實有過一瞬將她轉(zhuǎn)贈的想法,但僅限于他沒醉以前。那一晚他醉了,僅存的清醒也難以避免讓他發(fā)問:“郁梓如在哪兒?”
侍從面面相覷,他抬頭看天,以北斗七星的位置辨別方位,然后一指某處院落,冷淡道:“去開門?!?/p>
沒人膽敢動手,主子喝醉了酒,但住那兒的女人明兒八皇子是要來親自接的,弩弘赤醉酒碰了誰要了誰都不要緊,人兩兄弟呢,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只怕他清醒后恨起來,誰都脫不了干系。
他見下人畏畏縮縮不肯叩門,索性自己抬腳踹門,聲音一下高過一下,呼應(yīng)著梓如的心跳。服侍她的侍女臉色發(fā)白,看著同樣面無人色的梓如:“姑娘,要開嗎?”
她身體都在發(fā)抖,不住搖頭,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勸慰自己:“等等,再等等,他喝醉了酒呢,發(fā)了酒瘋就會走的,他答應(yīng)過我的?!彼恼Z調(diào)輕柔,但目中瑟縮惶恐之意卻足以讓人心碎。
門還是開了。動靜驚動了格氏,趕來之后一看便知,冷淡吩咐府中管家:“去,拿鑰匙。主子想去哪兒還得求個下人來答應(yīng)不成?”
話中威儀畢露,她誠然恨這個女人,而她更在意的是她醉酒丈夫的尊嚴。背過人去,她從容走回自己房間,手中無意加重力道,借回廊檐下明滅的燈火,侍女無意窺見她掌中淋漓的鮮血。
四、
他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然,退無可退。
“你答應(yīng)過我的,”梓如抵著墻壁重復(fù)這句話,不斷有眼淚潸潸落下。這亡國的少女像只雀,被他偶然抓住捏在手心,撲棱的力道傷不了他分毫,只會助長他近乎殘忍的暢快,她在哭,從亡國那天就不竭的眼淚又會是何種蝕骨的味道?
他捏著她的下巴,執(zhí)意在她瞳仁里找自己的臉:“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答應(yīng)你們大明善待降民,可最后呢,我把他們通通殺了……”
梓如身體一軟,虛脫似的跪在他腳前,淚水分行滑下她無瑕的頰,此刻艷色攝人魂魄。弩弘籌并沒有說錯,他愛煞了這雙眼睛,他愛看她凝視自己的粼粼波光,艷艷清靈。俯首,他遵從此刻心意擷取她目中水珠,嘗她眼淚的香氣。
她的呼吸薄有潮意,幽涼水汽撲面而來。
他看到腳底一片深淵。
四壁蒼茫露沉霧重,心底有不竭的泉水激涌,心中茫茫分明空白一片。最后他攔腰抱起梓如,步入被風吹拂的帷幕之后。
翌日天光薄亮,她撿起衣物越過他翻身下床,避到很遠的地方穿戴整齊后再垂首立于屏風后,靜待他醒來履行承諾。弩弘赤早有察覺,在心底冷冷一笑,轉(zhuǎn)而坐起,并不急著穿衣,招手示意她過來。她乖覺地走近,跪在床前。
“你想走?”
她悚然看他,不住擺首。他捏住她的下巴,微笑著仔細端詳:“可真漂亮,這么漂亮的皮下面又在動什么心思?”他仿佛著迷一樣地看,手下用力,她瑩白的兩頰很快有青痕顯現(xiàn),“讓我猜猜看,跟了我那個好說話的弟弟,再哄著他放你回中原是嗎?”
“回去找你販米的爹爹,還是找那個青梅竹馬的情郎呢?”他問得詭異,笑也詭異,“別急著回答,想清楚了再告訴我?!?/p>
她不知他從哪里尋來的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資料。似承受不住他無形之中的壓迫,梓如跪倒于他腳下,幾乎泣不成聲地哀求:“我沒有,我沒有這樣想過……”
“那為什么是他?”雙眸陡然一厲,他冷聲喝問,“為什么弩弘籌指明向我要你?”
“我不知道,”梓如終于開始啼哭,“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好,”他披衣起身,徑直往外走,“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幫你回絕了八皇子?!?/p>
她膝行著撲過去抱住他的雙足,仰首哀求時兩行眼淚瞬時落下:“他答應(yīng)帶我回長安,”她泣不成聲,哀哀道,“他許諾帶我回去……”
驚怒拔地而起,弩弘赤在得到確實猜測后只覺得滿腔皆是被羞辱的恨意:我為她日夜憂愁,不惜放下身段討好格氏,她卻在圖謀借別的男人之手逃走。他是個男人,一個在戰(zhàn)場上無往不勝的男子漢,卻在最近的地方遭到一個看似柔弱的女人狠狠羞辱。
“賤人?!彼_踢在她肩上將她踹開,冷冷地道,“誰給了你這樣大的膽子?”
梓如被踢開又迅速膝行至他腳下苦苦哀求,滿面淚流:“你明明答應(yīng)過我的……”他不為所動,只是冷冷笑看她掙扎,看她力竭伏倒,扯著他的衣袍下擺泣問,“為什么不肯放過我?”
他半蹲,輕拍她的臉頰:“想走是吧?可以,”她臉上有喜色一閃而過,不過須臾又暗了下去,因為他說,“我?guī)讉€兄弟就喜歡像你弟弟這樣的小男孩,我不會留下你,但我得讓你知道,你若再有什么念頭,你的弟弟將會遭遇什么可怕的事?!?/p>
五、
梓如當著弩弘赤的面拒絕了弩弘籌的好意,這個年輕人臉上有不容掩飾的失落,但很快又微笑起來,目光和暖地注視著她,這景象刺得弩弘赤心中一沉,他深看梓如一眼,怒而拂袖離去。
從那天起,他就無法不恨這個女人,當她重現(xiàn)恭敬神態(tài)誠惶誠恐侍奉他的時候,他恨;當她明明在微笑觸及他眼神卻又瞬間收斂時,他恨;當她婉轉(zhuǎn)承歡后卻只為得到關(guān)于弟弟的消息時,他仍舊恨。這恨反噬于他身上無路可去,成了此生此世他無從消解的業(yè)障。
他五內(nèi)俱焚又必須強撐若無其事,因為他控制不住地猜測她和他弟弟相處的情景,從婢女那寥寥幾句話里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她會否對他笑,跟他講來這里的經(jīng)歷,她是否會談起長安風物,春日岸邊柳絮,夏日輕微小雨,她會否落淚,當他愿意展臂給她一個懷抱時。
那恨龐大無端,是他生命里前三十年從未有過的感覺,撕裂他肺腑,引他墜入漫無邊際的深淵。
不用很快,他就無法僅僅用恨來形容自己的情緒。他的長女桑木提失足落水,被偶然經(jīng)過的弩弘籌救起,當一眾人等趕去事發(fā)地點時,梓如摟著她的弟弟俊如驚恐地站在一邊。
一切或許不算分明,直到清醒過來的桑木提親口指認,清楚地指出是梓如將她推下府中花池為止。她環(huán)顧屋內(nèi)所有人,試圖找一個能增強她證詞可信度的證人,最后她選中救她的弩弘籌:“八叔路過這兒才救了我一條命,他看到了誰推的我?”
眾人目光齊齊聚向弩弘籌,格氏雙目紅腫,摟著女兒坐在床頭殷殷看他。弩弘籌下意識地朝梓如看去,目含隱憂,再短不過的一瞥依舊沒有逃過弩弘赤的注意,如果說他有過仁慈,那這點仁慈也早在這兩人目光相撞的瞬間燃為灰燼。
格氏在旁幽幽地看,心里不無快意地猜測,弩弘籌的答案對這整件事來講根本不重要,他只可能有兩種回答,否認或者推脫,這兩個選擇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弩弘赤會用哪種方式殺了這個女人。
嫉妒?不,這一點不重要,對一個生長在大家庭的女人來說,她愿意忍受枯槁婚姻給她的折磨,只要她的丈夫也同樣忍受著煎熬。
他愛上了她,沒關(guān)系,因為她會死。
弩弘籌望一眼他的四哥,果然誠懇回答:“當時我只顧著救桑木提,并未看清是誰下的手?!?/p>
他笑了,不合時宜,但他在笑。這笑似泛動湖水的漣漪,冰冷地漾入在場諸人的心底。他漠然吩咐:“去取我的馬鞭?!?/p>
弩弘籌悚然大驚,他已下達命令:“我有一些家務(wù)事要處理,先送八皇子走?!备袷涎埏L一掃,左右領(lǐng)命上去拽他,弩弘籌急得滿頭大汗,只當四哥不信他所說,邊被迫往外走邊回頭連聲喚:“哥,真不是她做的,桑木提落水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
格氏隱約加深心底笑意。弩弘赤聞之再度色變,眉間有戾色閃過,振鞭一揮,冷視梓如:“他不肯說,總有東西交代你說?!?/p>
她應(yīng)該清楚,她原本應(yīng)該死在長安城的那場大火當中,這個男人隨時可以奪走她的性命,看他的心情。
六、
他聲色俱厲,表情里有種撕裂的痛楚:“你說還是不說?”
她無助擺首,懷抱著弟弟滑坐到地上:“不是我推她的……”
可惜,這并不是他意圖探知的答案,在她眼淚即將滑落的同時他高舉手中馬鞭,厲聲又問:“說不說?”她在他凌亂的鞭打中四處躲避,她的弟弟始終被護在懷里。退無可退,她膝行至格氏跟前求饒,發(fā)髻散亂,淚漬沾衣,格氏目視前方,并不搭理。她轉(zhuǎn)而又爬至弩弘赤腳下胡亂叩頭哀切懇求。他雙目赤紅,眼中心里皆是她和弟弟面面相立的情形,憤怒無從排解,他重復(fù)揮鞭的動作直至她終于喪失意識暈了過去。
這情景觸目驚心,屋中眾人別開臉不忍再看。弩弘赤心中茫然不辨悲怒,只覺四壁寒氣頓起,他仿佛站在深淵,腳下茫然深黑,縱身一躍就是死地。
他在那里,當他低頭看去,受他鞭打的少女渾身是血伏臥在地,那一瞬他幾乎以為自己已在地獄。
他看見他裙底四溢的紅,與她身上他給予的傷口顏色一致。
剎那間,他心肺俱裂,渾身力氣流失殆盡,只剩驚悔恨怕充斥胸臆。他撞開下人奪步狂奔跪倒于她身旁,他感覺她微弱的脈搏激烈地拍打他的心底,令他疑心自己的每一次喘息都已拼盡全力。
她有過他的孩子,至少,在這場鞭打前。
梓如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她瘦得非常厲害,她變得更加沉默和小心翼翼,他經(jīng)常會去看她,說很少的話,坐很長時間。他們默契地不去提那場鞭笞,只是她越來越怕他,眼底的懼色和惶恐與日俱增,她頻頻被驚醒,甚至一段時間里她根本分不清楚夢境與現(xiàn)實,對著看她的弩弘赤厲聲尖叫,痛苦哀求他住手。
這是他種的因她給的果,他無從選擇,他只有陪她煎熬。
她病好之后很長時間他都選擇避而不見,除了他喝醉那天,他今生唯一的兩次醉酒,都如數(shù)奉獻給了這個女人。夜半他命人叩開她的房門,走了進去。
她在燈火輻射不到的邊緣,帶著小心翼翼的膽怯和恭維侍奉他更衣,那表情讓他心如刀絞恨不得瞬時死去。可他不能說,他什么都不能跟人講起,包括他的嫉妒,他的悔意,他此刻的心灰欲死。
弩弘赤伸手環(huán)抱住她的腰,讓她坐入自己懷里,俯首輕觸她肩頭肌膚,一點點探查他留給她的傷——那些最終刻上他心頭的疤,低聲喃喃追問她:“不要逃,不要走開,不要再給我傷害你的機會……”
梓如僵立他懷中,一動不動,背后冷汗涔涔,她永遠摸不透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的心思。
他的驕傲始終不肯低下姿態(tài)給一句抱歉,他努力以各種方式彌補,甚至可笑地討好,蹩腳地取悅。九月十六是她的生辰,也是她來金國后將要面臨的第一個生辰,他沒有交代府上任何事,卻在傍晚時分悄無聲息來找她,吩咐婢女為她更衣,他在前廳等她出來,一見她,便微微笑了起來:“紅色很襯你?!倍鬆科鹚氖?,從府中側(cè)門悄悄溜了出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他帶她在大都夜市四處游逛;他帶她去嘗這座國都最出名的食物;摘下樹上的花遞給她。
他會對她笑,在她望向天上星云皎皎銀漢迢迢,自以為無人知曉地微笑時;他也會長時間地一言不發(fā),只是凝視她,當她悵然望向人間繁華集市一家三口,伴侶成雙時。
十年前他可能永遠不會相信他會遇到誰,愛上誰,或者愧對誰,十年后他卻深信不疑,縱然天地萬物塵世性命全盤拋棄,他已絕不可能舍棄此間少女。
七、
煙火沖上云霄,撒向塵世銀輝萬點,他在這艷色無雙的背景下悄然抱住她,忽略她眼底油然升起的怯意,閉眼吻上她美麗的眼睛,心里黯然地提醒自己:就這樣吧,誰都不能責怪他無情。
兩月之后她被診出再度懷有身孕,弩弘赤乍聽這消息并無太大反應(yīng),命人好好照顧梓如后悄然走了出去,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跨出二門后他開始狂奔,穿越重重屋檐,深深院落,他并沒有感覺自己在奔跑,他只感到世間一切如這迎面的和風一起,溫柔地拂過他眉梢,吻遍他眼角。
最后,弩弘赤氣喘吁吁地跪倒在這段旅途盡頭,仰頭面朝天宇,心底無聲淚流:或者這輩子她都會怕他,躲著他,但不要緊,他將擁有他們的孩子。
他會愛她或者他,非常。
這是個女兒,九月后他從產(chǎn)婆手里接過那小又軟的身體,百感交集倏忽淚落。確實如他曾經(jīng)許諾的那樣,他傾盡全力愛她,他怎么可能不愛她,他最愛的人生下她。
他挑選最動聽的字為她的名字,凝視她的睡顏成了他最愛做的一件事。他喜歡抱著女兒坐在檐下臺階上看花,輕聲說話:“硬朗些,再硬朗些。你是個女孩子,等你長大了阿爹帶你去騎馬,教你用長槍,長大后你要堅強,不要受傷?!?/p>
梓如站在他們背后,心無所想,只覺得迷茫。當產(chǎn)婆將這個小小嬰兒抱給她時,她的心情和面對弩弘赤時一樣,恐懼、膽怯和一點點無從說起的厭惡。他看出了她的冷淡,目光一黯,接過女兒背對她,低聲道:“除了你,再不會有人像母親一樣愛她。”
她知道,她辦不到,她寧可將所有時間花在弟弟俊如身上,也不愿面對孩子永無止境的啼哭??v然弩弘赤竭盡全力,都無法讓梓如愛她,跟愛俊如一樣。他們不一樣,在她的心底,這讓弩弘赤絕望之后了無奢望。
孩子一點點長大,開始學(xué)會看人顏色,懂得分辨對方愛憎,也逐漸意識到母親的冷漠,她一次次努力索求直至無助放棄被弩弘赤通通看在眼里,他痛徹心扉,他忍無可忍,第一次對梓如沉下臉:“孩子無辜,你恨我,就不要遷怒她身上。她希望你愛她?!?/p>
梓如看著他懷里的小女孩,眉清目秀,容貌秀美,卻有弩弘赤這一族獨有的高鼻大眼,她心里一刺,搖了搖頭,郁郁走開。
他們以為可以裝成一切都已過去,但女兒的存在卻時刻提醒著他們,他們走向的也是另一個無可化解的死結(jié)。
那年俊如八歲,身處金國的第四年,身邊關(guān)心照顧他的只有姐姐,姐姐生了女兒,他帶著這個小女孩去府外玩,卻再也沒將她帶回來。
服侍小姑娘的侍女聽說后如遭重擊,當場愣在那兒,有幾個膽子小已經(jīng)嚇得開始啼哭,不停有人反復(fù)問他帶了小姐去了哪兒,八歲的小男孩臉上有罕見的冷漠表情:“我不知道。”說罷平靜轉(zhuǎn)身走回姐姐梓如身邊。
當晚弩弘赤就得知這件事,立刻命人封鎖城門,仔細盤查進出城的馬車。第二天漁民在護城河發(fā)現(xiàn)一具小女孩的尸體,身上一應(yīng)貴重配飾全無,死狀恐怖,是被人掐死后丟在河中。
那是一個冬天。
沒有一個人能確切地描繪出這個悲痛欲絕的父親在聽說心愛女兒枉死后的具體表情,他徒步出城,用他的戰(zhàn)衣裹著女兒回家,抱著她坐在檐下臺階看早謝的春花,喃喃輕語:“硬朗些,再硬朗些……”
可惜他沒能等到她長大。
八、
放下女兒早已冷卻的身體,他起身回書房取下壁上懸著的寶劍,直奔梓如房間。
俊如依偎在她身邊,目光冰冷直視這個闖入這里,剛剛喪女的男人,近乎挑釁地微微一笑。
他拔劍一挺,在梓如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前刺入男孩頸部,鮮血濺出三丈,濺上她的衣襟。她凄厲地尖叫,撲過去摟住弟弟將倒的身體,抬頭望他時一聲悲鳴溢出,聽他說:“他害死我的女兒?!?/p>
“我只有一個弟弟。”她絕望地哀號。
“誰不是,”弩弘赤雙目盡是血色,怒笑著,“我不會再有第二個女兒。”
她茫然不應(yīng),懷抱俊如慢慢滑坐到地上,良久才抬起頭來,是個譏諷似的冷淡笑意:“不一樣……”
這是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表情,恐懼膽怯盡數(shù)退去后她的容顏依舊皎潔,艷色無匹,眉間卻有她天生的輕蔑,對他和他這個族群的蔑視:“我忍辱負重,因為我一定要回中原,可現(xiàn)在俊如死了,我回去也沒有什么盼頭了?!?/p>
她直視他,這個跪在他腳邊求饒的女子以過去三年從未有過的膽量挑釁地看他:“我不姓郁,你所查到的梓如并不是我。郁是我母親的姓氏,她是大明的皇后?!?/p>
弩弘赤心里一頓,恍惚后退數(shù)步,支劍站立,看她如郁郁牡丹,光華四溢,這是他從未目睹的艷麗。他茫然地看,一時不辨地點時空,只覺得心緒翻涌萬事轉(zhuǎn)瞬已成空。梓如痛笑回望他:“我這一生,不是為我,不是為你,更不是為了女兒,而是為了大明的血脈基業(yè)活下去,現(xiàn)在,一切終于結(jié)束了……這一生,我實在太累了?!?/p>
他雙目一緊,她已迅速站起,迎向距離最近的紅漆木柱。
視線所見如水紋一樣蕩漾開去,他茫然跪倒于她身側(cè),仰頭望向云天相交的天際,時光悄然流轉(zhuǎn),仿佛多年前某個長安月夜,他遇見這個少女,她有驚人的容貌和與這美麗截然相反的卑微態(tài)度,他問一個圣人的故事,她含淚看他一眼,從此他再也沒有逃出過那雙眼睛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