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心

【一】

大荒之上，有山曰夷蘇，有族曰青瑤。夷蘇山不分晝夜，冬夏雨雪，終年白雪覆蓋。夷蘇之上，以青瑤族為尊。青瑤族人守護(hù)夷蘇，司天神之職。

傳說三百年前夷蘇山還不曾如今般無晝夜四季之分，當(dāng)時百花爭妍，日月爭輝。然則青瑤族女祭司赤水擅自催動上古法術(shù)雪封印，雨雪七日，漫天大雪遮天蔽日，自此夷蘇山為白雪所覆蓋。

催動雪封印之時，天地皆變，夷蘇之上生物皆被封印，無一幸免。

青瑤族族長大怒之下以鎖魂索捆了赤水，將其打入冰牢，日鞭三次。那鞭共有七七四十九節(jié)，乃上古打神冰鞭，每打一次如冰錐刺骨，那痛勝似削骨，非常人所能忍受。

無人得知赤水催動雪封印的真實(shí)原因是什么，就連作為她的徒弟的我，也只是聽聞前輩茶余飯后所聊略微揣度一二。

當(dāng)年她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因?yàn)樘熨x異稟，上能觀星月，下能知?dú)鈹?shù)，是以被青瑤族前任大祭司看中，將畢生修為盡數(shù)傳給她，然后駕鶴仙去，讓她代替他成為青瑤族第一任女祭司。

赤水兢兢業(yè)業(yè)，司職之時未曾出過差錯。

有一年她以占星之術(shù)卜出夷蘇將有一場饑荒，無數(shù)人將在這場饑荒之中失掉性命。她原是一顆晶瑩剔透玲瓏之心，最是純粹清白，此時便生了惻隱之心。然而青瑤族族長認(rèn)為天道難違，若逆行天道，恐遭反噬，是以阻止她改換氣數(shù)。赤水沉默數(shù)日，終于在饑荒來臨的時候踏遍夷蘇，贈人食物。

她遇到碧天的時候，還不曾知道，自己的劫數(shù)就此來臨。

我追著元青賢問他何以碧天就是赤水的劫數(shù)，他卻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發(fā)，道：“你一個小孩子，這種事情不需要知道太多?！?/p>

我兇神惡煞地瞪著他：“你不告訴我我找族長去，叫族長告訴我！”

我雖名為赤水的徒弟，卻從未見過赤水，更不要提學(xué)到赤水的修為了。可是當(dāng)年赤水被關(guān)押冰牢，祭司一職便空缺了下來。族長遍尋夷蘇，最終發(fā)現(xiàn)了我。因我是夷蘇第二個天賦異稟的女子，族長對我期望甚高，希望我能超越赤水，成為夷蘇最強(qiáng)的女祭司。

祭司的交接儀式需要有赤水的血為媒介，并且由赤水念天兮咒才可進(jìn)行。可是赤水并不同意交出祭司之位，于是族長便讓我朝冰牢磕了九百九十九個響頭，算拜赤水為師。而作為赤水的唯一一個弟子，等到赤水死了以后我便可接任她的職位。

元青賢怕我果真去找族長，便說道：“族長最不喜別人提及赤水同碧天那一段孽緣，你若前去問他，恐怕也是落得一個打入冰牢的下場?！?/p>

我直打了一個哆嗦。

他又道：“你若果真好奇，我也只能帶你偷偷去見一見赤水，其他的，我?guī)筒涣四??！?/p>

【二】

元青賢是族長的兒子，平時玩世不恭，可是待我卻很好。我一聽他要帶我去見赤水，便興奮異常。

他依約帶著我躲過族長的眼線，抄小道進(jìn)入冰牢。冰牢雖守衛(wèi)森嚴(yán)，不過元青賢畢竟是族長的兒子，對冰牢了如指掌，于是我們一路很是順暢。

此前我一直幻想這個能催動雪封印的女子長成什么樣子，從前她憐憫眾生，可是三百年前她卻寧可犧牲這樣多的生命也要執(zhí)意催動雪封印，那其中的原因，一定與一場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有關(guān)。

我看到赤水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祭司是純正潔凈的代表，是以目光清澈，眼神純凈，無一絲塵世之氣，恍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可是如今的赤水被鎖魂索捆在冰壁之上，炎發(fā)灼眼，雖身著白色祭司服，全身卻透出一股妖艷之氣，顯然是已經(jīng)遁入了魔道。

我正欲上前同她說話，突然一陣疾風(fēng)直掃我的臉頰，還未反應(yīng)過來，元青賢已經(jīng)一把拉開了我。我這才看清原來剛才是一支箭直襲我門面，而此刻元青賢正拔劍同那支箭相斗。

這時只聽一個清朗如銀鈴的聲音傳來：“碧天！”

然后那支箭便突然一個彎曲飛向了赤水，輕輕地落在她的肩頭。

碧……碧天？！

太令人失望了，原來碧天只是一支箭而已！原來所謂赤水的劫數(shù)不過是一支通體碧綠的箭，說好的蕩氣回腸的愛情呢？太沒勁了。

赤水微微瞇起眼睛將我打量一番，神情慵懶：“你就是那個天賦異稟的小姑娘？聽說你向我磕了九百九十九個響頭，怎么今日見到為師，毫無敬意？”

我不甘不愿地朝她跪了下去：“徒兒棠心見過師父?！?/p>

她微微勾起嘴角，赤眸攝人心魄：“你既然是我的徒兒，為師便命令你去替我將我的瑯琊弓取來?！?/p>

我正在好奇瑯琊弓是什么東西，元青賢便冷笑著對赤水說：“你要棠心為你去偷瑯琊弓？族長將那瑯琊弓鎖在萬妖谷下，以棠心的道行，怕是還未見到瑯琊弓，先被萬妖所吃。”

赤水挑了挑眉，輕輕嗤笑一聲：“哦，原來是一個毫無修為的祭司候選，本來還想你若為我將瑯琊弓取來，我便將畢生修為傳與你的，真是太可惜了?！?/p>

我愣住了。祭司要修成赤水那樣的修為，必得經(jīng)歷上千年，歷經(jīng)劫數(shù)，況且若資質(zhì)差，修個三生三世也是修不來的。所以祭司一位，總是前任祭司傳修為給下一任祭司。若赤水死了，我雖可接替祭司之位，她的修為我卻得不到一分一毫。

元青賢一把將我拉出去：“你別聽那魔女胡說！棠心，我真是不該帶你來，若是族長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三】

元青賢雖再三告誡我不許去偷瑯琊弓，可是赤水的修為對我的誘惑實(shí)在太大，我便趁元青賢同族長閉關(guān)的時候再一次溜進(jìn)了冰牢。

赤水見到我的時候瞳孔中迸出奇異的光芒：“你果然還是來了，真是沒有令我失望。”

我坦白道：“我很想要你的修為，可是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我取回瑯琊弓，如果你是要拿來害人，我是萬萬不會替你去偷的?！?/p>

她的緋紅之眸閑閑瞧我一眼：“害人？如今夷蘇已被我封印，還有什么人能讓我去害呢？”

我瞪著她：“元青賢也是人！族長也是！你不能害他們！”

赤水放肆地大笑起來，眼角飛斜入鬢：“青瑤族的祖先曾服不死藥，青瑤一族可永獲長生，又怎么能算是人呢？”

她的聲音蠱惑著我的心：“小徒弟，你難道不想要我的修為嗎？你若答應(yīng)將那瑯琊弓取來，我的修為，可就是你的了?！?/p>

我在心底暗暗掙扎，最后終于說：“你若告訴我你要瑯琊弓做什么，我就替你去取?！?/p>

她冷笑一聲，聲音陰冷無比：“你以為你是誰？還敢同我談條件？”

我瞧了一眼碧天，吐了吐舌頭：“我不過是好奇你們之間的故事罷了?！?/p>

她的眼神開始飄忽，好像是在回憶那一段過去，終于還是將那段被族長封鎖的故事娓娓向我道來。

夷蘇那一年的饑荒，雖然赤水竭盡全力施善救人，可是她一人之力實(shí)在微不足道，仍舊死了上千人。

她救的最后一個人，便是碧天。

彼時碧天還是一個少年，因?yàn)轲嚮幕杷涝诼愤?。她本想如救其他人一般在把他救活以后就離開，沒想到他醒來后對她說：“姑娘此番相救，碧天無以回報，唯愿從此跟隨姑娘，委以長伴，不離不棄。”

她一雙眼睛好似小鹿一樣不安地看著他：“你要同我走？”待他沖她點(diǎn)點(diǎn)頭后，她歪著頭想了半天才道：“也好，青瑤一族前輩皆有徒弟，就我座下缺一個，那么你就向我磕三個頭，從今以后就成為我的徒弟吧。”

他聽到她的話不禁啞然失笑，只覺得這個頭還不到他胸口的小不點(diǎn)竟如此囂張，不由得說道：“我讓你三招，你若贏了我，我就拜你為師。”他自小偷學(xué)劍術(shù)，也小有所成，只覺得眼前這一個小丫頭片子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可是片刻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他連她是怎樣出招的都沒有看清，直接被她一劍挑開手中的劍，然后劍尖直指他的喉。

他的虎口被震得發(fā)麻，正在驚訝她緣何有那樣大的力氣，便聽她自我介紹：“我是青瑤第一女祭司，鳶赤水?！?/p>

青瑤在夷蘇本就名震一時，更不要說是第一女祭司了。

他想，他今日敗在青瑤第一女祭司的手下，并不丟人。

可是少年的自尊心驅(qū)使他對她說道：“今日我敗給你，不代表從今往后我都將敗給你。我今日拜你為師，總有一日我會習(xí)得你所有功夫，然后超越你?！?/p>

說完他便跪下去，朝她磕了三個響頭：“弟子碧天拜見師尊?！?/p>

很久很久以后，赤水仍然會經(jīng)常想起那一天，他身著一襲青衫，雖跪在她面前，可是背脊挺得那樣直，仿佛傲視世間一切。

【四】

后來他們便朝夕相處，她將自己所會盡數(shù)教給他，包括上古法術(shù)。而她沒有想到，那一天他竟會對她施用迷惑之術(shù)。

他一雙眼睛灼灼地望著她：“師父，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喜歡我。”

她雙眼清明，半晌才說：“祭司之心最為純澈，凡間法術(shù)奈何不了我。”

他一下子頹然。

那個時候他正當(dāng)少年，而她的容顏雖停留在十五歲那一年，卻已經(jīng)是一個年過百歲的老太婆了。

是她疏忽了，他那個年紀(jì)，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而他日夜所見，唯她一個女子，所以他對她動心實(shí)屬正常。可是若他見過天下女子千百態(tài)，也許就不會喜歡她了。

她于是對他說：“你學(xué)有所成，如今是該下山歷練了。”

她帶著他下山去，每次遇到一個長相姣好的女子，她便攛掇他上前去搭訕，有時候送發(fā)簪，有時候送胭脂。那個時候他剛行冠禮，正是玉樹臨風(fēng)的時候。凡塵女子見了他無一不傾心。

可是每一次她問他喜不喜歡那個姑娘的時候，他都搖搖頭，道：“師父，碧天的心里只有師父一個人，無論生死，無論滄海桑田，此志不渝，此心不變。”

他那樣鄭重其事，他說出來的話真是甜蜜，連她這樣一個活了百余年的老太婆聽了都忍不住歡喜起來。

可她仍舊為他尋覓女子，她說：“你只是沒有遇見你命定的那個人，等遇見了，你便會忘了我?！?/p>

他很是生氣：“那么師父憑什么認(rèn)為，師父并不是我命定的那一個女子呢？”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里面波瀾不驚：“師徒之戀，是為不倫。青瑤族制容不得這樣的丑聞。若你執(zhí)迷不悟，為師只有按族制處置你！”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可還是倔強(qiáng)地說：“師父，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并不是說不喜歡就可以不喜歡的！就算是遭受天譴，五雷轟頂，碧天也不會后悔！”

她覺得他對她存了執(zhí)念。她未曾對他怎樣好，可是他卻對她情根深種，不是執(zhí)念又是什么？她想她該徹底斬斷他的念想，否則長此以往難免遁入魔道。

于是那一天晚上她在他的飯菜里下了藥，然后將他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關(guān)在一起。

那天夜里異常安靜，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連月亮都躲在云層后面。她知道這是要下雨的前兆，但她非但沒有找個地方躲雨，反而向林子中心走去。

夜里一點(diǎn)風(fēng)也沒有，可是她卻覺得很冷。祭司的心本該無痛無感，可是那一天她的心確確實(shí)實(shí)很疼。

她雖已逾百歲，可是從未嘗過情愛，不知情愛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作為青瑤族第一女祭司，她必須斷情絕愛，心無念想，一心守護(hù)夷蘇。

青瑤族制記載，祭司若動凡心，必挖其心。

她的心是夷蘇最純凈的，不該有雜念。

可是那個晚上她的腦海里滿是那個少年，他同她一起在櫻花樹下舞劍，他第一次對她施迷惑之術(shù)時候灼灼瞧她的眼神，還有他鄭重其事對她說的那些話。

她一顆心，如痙攣一樣疼。

最后她終于跑回去，站在房門外，看到窗子上透出他同那個女子的剪影。

她終究是晚了一步。

滿天的烏云壓下來，突然之間轟隆隆幾聲驚雷炸下來，然后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她固執(zhí)地站在房門外，任憑大雨滂沱。

后來他終于打開了門，看到她站在門口的時候竟然放肆大笑起來，然后沖入雨中，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師父，這就是你希望的？”

她拼命搖頭：“碧天……”

那雨如豆一樣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他突然就大吼起來：“你不喜歡我，也不用這樣羞辱我！”

電閃雷鳴之際，她看清他眼中的絕望之意，她知她此舉果真令他死了心，一時間只覺得胸口悶得厲害，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他狠狠搖晃著她的肩膀：“鳶赤水！你就這樣冷血冷情！”

她感覺到有兩行濕熱的液體從眼中滑落下來，可是她滿臉的雨水，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哭。他最后說了一句：“我沒有碰那個女子……可是師父，我會如你所愿，從今以后，我不再愛你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再不看她一眼，徑直走了。

雨越下越大，她望著他的背影，他從來將背挺得很直，仿佛遠(yuǎn)山屹立不倒，可是今夜他的腳步卻有些踉蹌。

她捂著自己的心口，終于站不直身體，蹲下身去。

他從前說無論滄海桑田都不會改變對她的心，可是他今日卻說從今以后再也不愛她了。

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誰。

可是心還是好疼啊。

她緊緊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然而最后終于還是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那天雨下了整整一夜，雷聲大作不息。

【五】

回到夷蘇以后他們兩個人都變得沉默寡言。他專心修習(xí)劍法，她一心觀夷蘇的氣運(yùn)。

終于有一天，碧天將劍直指赤水：“我曾經(jīng)說過，終有一日我會贏了你。師父，若我今日贏了你，我便下山去，從此再不回夷蘇?！?/p>

她微微一怔：“為什么要走？”

他只覺得諷刺，冷笑道：“這不是師父所希望的嗎？”

她只覺得他對她誤會太深，剛要辯解，他卻已經(jīng)長劍出招：“師父，看招！”

倉皇之下，她只得全力以赴，想著等贏了他再向他解釋也不遲。她哪里能料到這個少年日夜辛苦練劍，劍術(shù)早已在她之上。她接招接得很是吃力，可是再怎么艱難，她都竭盡全力，不肯讓自己輸。

輸了，他就要永遠(yuǎn)離開她，她便再也見不到他，再也不能向他解釋了。

最后她出劍已經(jīng)毫無章法，而他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她那一劍刺出去的時候，他居然沒有擋，任由那劍刺向他的心臟。

她的劍太快，根本來不及收回去，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劍尖沒入他的心臟。

而他竟然笑起來：“師父，你就這么不想我贏你？原來名聲對師父來說是這樣重要……你拼死也要贏我，我就遂了你的心愿，讓你一劍?！?/p>

她手足無措地哭起來：“你怎么不躲？你怎么不躲？”

其實(shí)她想說的是并不是這樣的，她不是為了名聲才不愿意輸給他，為什么他對她的誤解越來越深？

他說道：“師父，你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呢？還是說，你哭只是因?yàn)閼z憫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嘴角溢出血來的時候也仍然是笑著的，可是他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在了地上。

她驚呼著沖過去，將他扶起來，緊緊地抱著他：“碧天，你別怕，師父會救你的，師父一定會救你的！”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其實(shí)她整個人都在抖，巨大的恐懼席卷了她全身。

碧天道：“師父，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她說：“碧天，你別說話了……你不會死的，就算死了，我也會把你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的！”

她知道萬妖谷有一株還魂草，她要去將它取來，她不會讓碧天死的！

他想，他就要死了她都不愿意撒謊騙他說喜歡他，她的心里果然沒有他。還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jīng)起身飛快地跑了。他只來得及抓住她的衣角，那衣衫是絲質(zhì)的，一下子就從他指縫間滑走了。

其實(shí)他只想在他彌留之際她能陪著他，這樣他去陰曹地府的時候就不會怕了?？墒撬男睦锔緵]有他，就算是一個夢都不愿意給他。

她瞞著青瑤族人去到萬妖谷中，臨行之前她占了一卜。青瑤祭司占不出人的氣數(shù)，但能感應(yīng)到除人之外的其他一切。她占出那還魂草果然是今日被人所摘，于是快馬加鞭趕去萬妖谷。

她想她身為青瑤第一女祭司，就算萬妖谷中妖物如何厲害，都厲害不過她手中的劍。

她一路遇妖殺妖，遇魔殺魔，可是萬妖谷中的妖，又豈是她一天之內(nèi)就能殺盡的。

她想著既然她占卜出那還魂草是今日被人所摘，她若今日不能得到，那還魂草定是被他人所得，于是心下不由得著急起來。

她手上的劍一邊砍殺著妖魔，然后發(fā)現(xiàn)當(dāng)她殺死一只妖物的時候，只要有血濺出，其余的妖物便會一擁而上，將那鮮血一吸而盡。

原來萬妖谷中的妖，都是吸血的妖物。

于是她每殺一個妖物，就將那妖物扔向遠(yuǎn)處，其余的妖便隨著那妖物而去，她便抓緊時機(jī)迅速朝萬妖谷深處而去。

她每殺一個妖，都會在心中默念：“我不能死，不能死……”

是的，她不能死。她死了，碧天怎么辦？

突然有一只妖猛沖上來吸食了她的血，她大叫一聲，一劍將那妖物劈開。

嘗到了人血的妖物，便不再滿足妖的血，所有妖物一擁而上，只想將她的血吸食干凈。

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死無全尸。她想到碧天還在夷蘇等著她，就覺得很難過，她終究還是救不了他。

就在她瀕臨絕望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了那株還魂草，小小的一株，嵌在石縫間，開著白色的細(xì)小的花。

而她差點(diǎn)哭出聲來。

妖物一擁而上的時候她催動了法術(shù)，源源不斷的血液如一道天河一樣構(gòu)架在半空中。所有的妖物立即轉(zhuǎn)了方向，朝那新鮮的血液而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她已經(jīng)摘了還魂草，迅速向谷外逃去。

【六】

她回到夷蘇的時候去找碧天，將那還魂草給他服下。他幽幽醒轉(zhuǎn)過來的時候看到她，滿眼皆是震驚之色：“師父……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疲憊不堪地笑了笑：“你醒了就好了?！?/p>

她走出房門的時候就看到青瑤族所有族人聚在一起，就等著她出來。

當(dāng)她全身是血，狼狽不堪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人群頓時沸騰起來。

族長的眼中滿是沉痛，聲音鏗鏘有力：“鳶赤水！罪一師徒相戀，有違人倫；罪二大開殺戒，已失善心；罪三渾身浴血，已失純凈。此三罪，身為祭司，你可有不服？”

她雙膝一屈，已經(jīng)跪在地上：“赤水并無不服，只是希望族長能放過我徒兒。他還年幼，并不懂事，都是我引他誤入歧途。所有罪責(zé)赤水愿一人承擔(dān)。”

族長大怒：“事到如今仍然執(zhí)迷不悟！來人！先行挖心之刑！”

她看到碧天走出來，對著族長跪下去：“族長，碧天身為赤水之徒，愿親自為師父行挖心之刑！”

她猛地握緊了雙拳，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碧天……你要親手挖去我的心？”

他冷笑一聲：“我也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沒有我?！?/p>

她一張臉面如死灰，她原本想說：我若不喜歡你，今日又為什么會受這挖心之刑？可是她終究沒有說，她為他去萬妖谷取還魂草給他，可是他居然要挖她的心，她實(shí)在是心灰意冷。半晌才道：“無須勞駕，我自己動手即可?！?/p>

說罷她便取劍直刺心房，然后用劍一掏，生生挑出來一顆鮮紅的心。

她的心依舊如赤子心一樣，純凈異常，毫無瑕疵。

挖心的時候，她一滴血也沒有流。她的血，早就在萬妖谷中被妖物吸食干凈了。

她曾經(jīng)為夷蘇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可是就因?yàn)閻凵狭俗约旱耐降?，被青瑤族人所質(zhì)疑。

她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你們可看清了？我這顆心，果真有失純凈？”

然后她又轉(zhuǎn)向碧天：“怎么樣？你看到我的心了嗎？我的心中可有你？碧天，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你居然會想要挖了我的心。我去萬妖谷取還魂草的時候，我一心只想著救活你，可是我并不是要救活你來挖我的心。那樣多的妖物朝我一擁而上，碧天，我本來是應(yīng)該害怕的，可是為了你，我沖了上去。他們喝我的血，喝光了我的血?？墒俏乙稽c(diǎn)也不后悔，碧天，我那樣對你，你卻要挖我的心？”

他的臉白得仿佛一張紙：“師父……”

他并不知道，她為了他去萬妖谷取還魂草。他知道萬妖谷，那里的妖物無一等閑，怪不得她渾身浴血，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片刻狂風(fēng)大作，天雷滾滾。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第一女祭司突然有什么不一樣了，她的頭發(fā)被血染成了紅色，她的眼睛變成了赤色。

她站立在那里，血色的長發(fā)散在白色的衣衫上，像是開了一朵艷麗的花。驚雷陣陣中，她顯得妖冶而凄美，分明已經(jīng)入了魔。在萬妖谷那些妖物一擁而上的時候她都沒有絕望，可是在他要挖她的心的時候她絕望了。

她提著那把劍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

青瑤族有一把瑯琊弓，威力無窮。赤水將它從族長那里奪來的時候說：“你們挖了我的心，逼我入了魔，如今給我一把瑯琊弓作補(bǔ)償，難道不應(yīng)該嗎？”

她拿走瑯琊弓的時候用法術(shù)催動瑯琊弓，結(jié)果傷了無數(shù)夷蘇子民。碧天來找她：“師父，你從前有一顆憐憫之心，憐民愛人。你若是恨我，只管沖我來，不要傷及無辜?！?/p>

她笑起來：“我的那顆心不是已經(jīng)挖去了嗎？碧天，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把瑯琊弓，我只想以血肉之軀鑄一支星月箭，為我披荊斬棘，所向披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犧牲自己呢？夷蘇這樣多人的性命，現(xiàn)在就掌握在你的手里?！?/p>

她叫人準(zhǔn)備了熔爐，就等他縱身一躍，鑄成星月箭。

他微微一笑：“師父，其實(shí)我真的很高興。因愛成恨，如今你有多恨我，就說明曾經(jīng)你有多愛我。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師父，碧天的心里只有師父一個人，無論生死，無論滄海桑田，此志不渝，此心不變?！?/p>

她的眼神有一瞬間轉(zhuǎn)柔：“碧天……”可是立刻又恢復(fù)成了冷漠，“你快跳吧?！?/p>

他在她唇上印下一個吻：“師父，若你真想要一支箭，碧天愿意化作你的箭，護(hù)你一世周全，并且還可以在離開你的剎那迅速回到你的身邊?！彼f完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像要將她的臉深深刻入腦海中一樣，然后縱身一躍，跳入了熔爐之中。

那一瞬間，赤水的腦海中仿佛有什么轟然倒塌了，她仿佛醒悟過來，猛地沖向熔爐，可是那熔爐之中突然溢出一道劍光，將她震退數(shù)步。

星月箭終于鑄成，她握著那把箭，雙手顫抖不已。

她入了魔障，竟然忘記自己曾經(jīng)那樣愛他，她只記得對他的恨，她竟只記得恨！

【七】

后來赤水便催動了雪封印，因?yàn)橹灰R三千個生命的精氣，再輔以瑯琊弓的威力，碧天就可以重生。

我忍不住說道：“師父，你會萬劫不復(fù)的。”

她卻仰首大笑起來，半晌才道：“萬劫不復(fù)？小徒弟，你以為我還會在乎這個嗎？”

我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卻見冰牢的門突然開了，外面是皚皚的白雪，那雪反射的光十分刺目，她經(jīng)年不見天日，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我看著推門而入的族長和五大長老，心中突突直跳。

族長向五大長老請示：“鳶赤水身為祭司，犯三罪，皆不可恕；行挖心之刑后墮入魔道，逼得碧天以身鑄箭，如今仍不思悔改，欲毀滅夷蘇所有子民。今日青瑤族長愿親手了結(jié)此魔女的性命，為民除害?！?/p>

五大長老頷首同意。

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族長手中已經(jīng)多出了一把劍，劍刃寒芒畢露。那分明是青瑤一族具有斬妖除魔神力的青華劍！

族長身形一閃，手中青華劍已指向赤水！

她被鎖魂索捆住，動彈不得，而我也只能眼睜睜地瞧著那劍刺向她的胸口……

然而電光石火的那一瞬間，一支通體碧綠的箭突然擋在了赤水的身前！

白色的劍光四散開去，那支箭瞬間黯然失色，被劍氣生生震開數(shù)步之遠(yuǎn)，跌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為這突變。

片刻之后冰牢里響起了赤水歇斯底里的喊叫：“碧天——”

那聲音撕心裂肺，直穿云霄，聽得冰牢外的守衛(wèi)也不由得哀慟起來。

青華劍的劍氣已經(jīng)斬斷了赤水身上的鎖魂索，她一下子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大口血來。她奮力向碧天爬過去，一把將他從地上拾起來，緊緊攥著他，將他放到自己的胸口。她的雙瞳之中滿是驚駭之意：“碧天，你不要嚇我！”

可是那支星月箭卻毫無反應(yīng)，再也不會在她召喚它的時候飛回她的身邊了。

她的眼底是噬心腐骨的痛意，聲音嘶啞而絕望：“碧天！你為什么要這么傻——”

他曾經(jīng)說唯愿從此跟隨她，委以長伴，不離不棄。可是她的一生還那樣長，他卻已經(jīng)不在了。

族長低低嘆息一聲，道：“鳶赤水，你這一生已經(jīng)做了太多錯事，恐怕還要在余生承受悔恨，生不如死，至死方休。這是你的報應(yīng)。”

他說完便和五大長老離開了。

她跪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過了很久突然對我說：“小徒弟，我今天就把我的修為盡數(shù)傳給你，希望你能成為夷蘇第一女祭司，不要像我這般，墮入魔道，從此長恨一生?！?/p>

前一任祭司將修為傳給赤水以后就仙去了，赤水此番將修為傳給我，難道是她心灰意冷，要尋死嗎？我呆呆地瞧著她：“師父，你不要做傻事……”

她慘然一笑，最后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捧著那支星月箭，嘴里說道：“碧天，我已經(jīng)不是青瑤女祭司了。我們從此浪跡天涯，再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了。”

我目送著她的背影遠(yuǎn)去，愣愣地出神。

【八】

族長對于我和元青賢擅入冰牢一事很是生氣，元青賢非常仗義，將所有罪責(zé)往自己身上攬，我只是被罰面壁思過三天，而他則被族長狠狠鞭打了一頓。

夜里的時候我?guī)е鴤幦フ宜?，看著他滿身的傷口很是心疼：“你好歹是他兒子，他不能下手輕一些嗎？”

他疼得齜牙咧嘴：“族長已經(jīng)待我很寬容了，不然哪是一頓打就能了事的?！?/p>

上完藥我們趴在窗沿看星星，那是夷蘇久違的星夜。滿天的星星亮晶晶的，我將碧天同赤水的故事講給他聽，他聽了沉吟片刻，道：“若有一日出現(xiàn)你的劫數(shù)，我定先殺了他。棠心，你可萬萬不要像赤水一樣?！?/p>

我說道：“碧天出現(xiàn)的時候，赤水也不知道他就是她的劫數(shù)，青賢，你又怎么知道，誰是我的劫數(shù)呢？”

他啞口無言。

我們沉默了很久，等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靠著窗欄睡著了。他睡著的樣子特別好看，精致的五官舒展開來，長長的睫毛在頰上打出一片陰影。

我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腦袋撥到我的肩膀上，然后望著滿天的繁星，輕輕傻笑起來。

赤水離開的時候雪封印就已經(jīng)解開了，夷蘇所有人都得救了，晝夜開始交替，四季又是分明。然而我卻格外懷念那一場大雪。

又是一年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一陣風(fēng)過，不遠(yuǎn)處的櫻花樹抖落一地的花雨。

那樹下站了一個女子，身著祭司的衣服，炎發(fā)灼眼，手中拿了一支通體碧綠的箭，望著花雨喃喃道：“碧天，好美的櫻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