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請留步

一

白家小姐單名一個曉字，雖過了雙十年華卻依舊沒有找到婆家。白相爺與白夫人因此甚是焦急，終日里愁眉苦臉，不惜花重金請媒婆去說媒。

身為一朝宰相的女兒照理來說是不愁嫁的。然而，自打白家小姐行笄禮之后，卻并沒有人敢上白家提親。

原因無他，乃是白家小姐太胖，遠(yuǎn)看似球，近看……近看也還是球?？傊畧A滾滾，白嫩嫩，打眼一看就是顆大魚丸。

大魚丸白曉正坐在一棵桃花樹下打瞌睡，彼時正是陽春三月，所謂春日好眠，一天十二個時辰，最起碼有七個時辰白曉都在睡夢里。她閉著眼，手里抱著一本書，是《唐詩三百首》，風(fēng)吹書頁動，嘩啦啦正翻到《春曉》這一首。

白曉愛這首詩，原因無他，只因“春眠不覺曉”這一句。這句詩里一半含了她的名字，一半含了她的宿命。

白曉以為，她的宿命就是在春天里睡，不知天光幾何地睡。

睡得正熟的白曉壓根沒有想到，不遠(yuǎn)處花園的墻上，正坐著一個人。這人看著桃花樹下睡得香甜的白曉，一雙鳳眼里滿是笑意。他回首望了望墻外，只見幾個貴公子搖著折扇，沖他不懷好意地笑著，又努努嘴，示意他跳下去。

這鳳眼青年當(dāng)真就跳下去，他搖著折扇走到白曉面前。傳說這白家小姐胖似一顆大魚丸，果真不錯。這白魚丸也不知夢到了什么，笑瞇瞇的，嘴角還掛著哈喇子。夢得沉了，居然還咂吧咂吧嘴。

鳳眼青年想，這白魚丸莫不是夢見什么蹄膀雞腿之流吧……

正所謂愿賭服輸，鳳眼青年想了一想，咬咬牙，朝著這顆魚丸便親了下去。

這白家小姐身上的味道竟是軟糯糯的奶味，香香甜甜。青年的嘴唇輕輕擦過她的面頰，離遠(yuǎn)了一些才睜開眼，卻正對上一雙圓溜溜的眸子。

白曉瞪大了眼看著眼前的人，她半張了嘴，呆呆的。好半晌才突地滿面紅暈，扭扭捏捏地站起來。卻沒站穩(wěn)，扶著桃樹踉蹌了兩步，直撲到那青年懷里。

這鳳眼青年沒個提防，被她這一撲，也撲得往后踉蹌幾步，勉強站穩(wěn)。

白曉眨著眼睛看著他，心里只道，沒想到啊沒想到我白曉居然還能被采花賊給采上一回！且是這么一個俊俏的采花賊！白魚丸心花怒放，一雙眼簡直放了桃心，噗噗地奔著那鳳眼青年的雙眼而去。

“呃……”

鳳眼青年愣了愣，只覺得身上沉沉的，壓得慌。不由得抬手將白曉扶好，咳嗽了一聲一本正經(jīng)地道：“是在下唐突了?！?/p>

說完又拿眼偷覷著那白魚丸，結(jié)果她仍是一副花癡相。便接著道：“白小姐就當(dāng)在下沒有來過，就當(dāng)方才是一場夢好了?！闭f罷，抽回手就往墻邊走。

白曉蹙眉看著他躍到墻上，怎么看怎么像塊紅燒蹄膀，插著翅膀就要飛走，不由自主叉腰大喝一聲：“壯士留步！”

鳳眼壯士立在墻頭，回眸困惑地看著她。

白曉扭捏了一番，才頂著那一張紅撲撲的臉開口道：“你是不是觀察我好多天了？”

鳳眼壯士更困惑了，微微歪著頭看她。

這白家小姐繼續(xù)扭捏道：“誠然我確實長得十分美艷，但你為了一親芳澤也不該用這種下九流的手段……誠然……誠然我是挺喜歡你這種手段的，但若是被我爹娘知道畢竟不太光彩?！?/p>

墻頭壯士已驚愕地半張了嘴巴，看著院子里的白魚丸變成了紅燒魚丸，好半天才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魚丸眨眨眼，嘴巴一開一合說得無比流暢：“我娘親同我說過，若是被男子碰了就要嫁給那男子。所以壯士，你今日親了我，就應(yīng)當(dāng)要以身相許?。　?/p>

壯士終究沒能招架住這句話，一個趔趄栽下墻去。

二

這鳳眼壯士名葉慕春，乃是當(dāng)今太傅與長公主的獨子，這么個身份擱在京城，怎么看怎么都是個紈绔子弟。這葉慕春確實紈绔，然，這個紈绔在京城卻頗負(fù)才名。

丫鬟小紅同白曉說完這一切，不禁問道：“小姐，你有何打算？”

白曉咧著嘴笑，往口里塞了一塊桂花糕，才慢吞吞道：“小紅，你覺得這葉公子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小紅抽了抽嘴角，心道，喜歡什么樣都不會喜歡小姐你這種魚丸款的。

心里這樣想，嘴里還是道：“葉公子這么有才氣，定然也是喜歡和自己同樣有才的?！?/p>

白曉聽了眼睛一亮，嘴里含了半塊糕，已等不及跑去翻書架，翻了好半天才找到平日里看的《唐詩三百首》。

其實，這書雖然被白曉翻得都卷了邊兒，但實際上這么多詩白曉也只是會背那一首《春曉》罷了。

白老爺近幾日路過女兒閨房，卻見她握著一本書倚著西窗，原本彎彎的眉眼卻耷拉著，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白老爺嚇了一跳，心道，這女兒老夫可一直都是捧在手心里養(yǎng)的，成天開開心心的，只是幾日不曾留意，怎的讓她愁成這樣！

隔著窗，白老爺?shù)溃骸皶詢?，你如何愁苦成這樣了？”

白曉不理他，艱難地翻了個身。白老爺又走到她那一邊，問道：“怎么？今天廚房沒給你做紅燒蹄膀？”

白曉擱下手里的書。嘟著嘴道：“爹！人家在傷春呢！”

白老爺這才看到她手里的書，笑道：“十幾年都不見你翻書，怎么，如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白曉癟著嘴，心道，我十幾年前沒有遇到葉慕春，若是遇到了，如今怎么也得是個女先生了！

女兒家心事不得隨便對人道，白曉神神秘秘地沖她爹道：“爹，你不知道嗎，知識改變命運?。　?/p>

白老爺撫了撫眉角，轉(zhuǎn)身走了。

白曉就著一壺茶，捧著一卷書，終日里靠著西窗傷春。她原以為這副模樣，若是被那葉慕春看到，肯定心里一個激靈，繼而一陣憐惜，接著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話本子里都是這么寫的，只不過白曉忽略了那女主角一張傾國傾城臉，一副病弱扶柳姿。因而她如何傷春，在下人眼中來看，怎么看怎么像是“我家小姐又沒吃飽”或是“難道蹄膀雞腿又?jǐn)嘭浟恕敝惖摹?/p>

白曉等啊等，等啊等，等了數(shù)十日，也沒見著墻頭有人。終于撐不住，讓廚房送了蹄膀，一邊啃著蹄膀一邊等，總算不那么無聊了。

啃著蹄膀的白曉壓根沒想到，這葉慕春此時來了，還正坐在臨窗那一棵桃花樹上，撐著下巴笑看著她。他一雙鳳眼盯著那白魚丸油膩膩的嘴，看著這張嘴一張一合，風(fēng)卷殘云般地吃干凈了一盤子的蹄膀。

葉慕春想，這小胖子全身上下恐怕也就這張嘴最靈活了。

“喂，魚丸子！”

葉慕春垂眼看著窗前的人，出聲喊了一句。

白曉被這一句嚇得噎住了，喉嚨里一塊肉不上不下正卡著，她沖樹上的葉慕春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仰著頭好半天才摸到了桌上一壺涼茶，咕咚咕咚，就是一氣猛灌。

葉慕春咧嘴一笑，又道：“你在做什么？讀詩嗎？”

白曉叉腰道：“你剛剛喊我什么？”

葉慕春從樹上跳下來，走到窗前伸手撈過書，翻了翻道：“居然在讀唐詩……”將眼睛從書里抬起來，葉慕春看著白曉道：“你最愛哪一首詩？”

白曉被他這么一繞，不由自主道：“當(dāng)然是《春曉》啦?！?/p>

葉慕春瞇眼一笑，自言自語道：“多年過去，怎么還是這一首?！?/p>

“你說什么？”白曉抬眼看他。

他卻又是一笑，說道：“你做什么一副病歪歪的模樣，看你胃口不錯啊，哪里出了問題？”

白曉被他說得臉紅，嘴角還殘余著一點湯汁。葉慕春順手拿食指一抹，說道：“胃口好也還能和我大呼小叫，既然身體沒問題，那大約是腦子出問題了！”

白曉揮著白拳頭，紅著臉道：“你腦子才有問題呢！話本子里都說……說女子倚在西窗看詩，做一副傷春的模樣，總能激起男子的憐惜之心?！?/p>

葉慕春看著這枚再度變成紅燒魚丸的白曉，好整以暇地抱臂道：“所以呢？你就靠著西窗啃蹄膀？我可沒聽過哪個男子會憐惜大刀闊斧啃蹄膀的姑娘?！?/p>

白曉被他這一說，臉又紅了一層，好半天才想起方才想說的話，便揮著拳頭道：“你……你方才喊我什么？”

葉慕春笑道：“魚丸，白魚丸?！?/p>

白曉氣鼓鼓地看著他，揮了半天的拳頭最終還是沒能落在他身上。葉慕春笑看著她，好半天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道：“這傷春可當(dāng)真不適合你，你這樣的，只能樂春罷了！”

白曉一面聽他這樣說一面糾結(jié)在“他剛剛輕薄我了”的想法里，回過神來時，卻見這人已躍上墻頭，回首道：“魚丸子，忘了同你說，我最愛吃的一道菜，便是清燉魚丸了！”

三

白曉想，他同我說這一句是什么意思？調(diào)戲我？輕薄我？還是恥笑我？

這想法只是在腦中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而已，下一刻便被白曉拋之腦后。她一天到晚要想那么多事，可沒空想這種有的沒的。

可是自此以后，葉慕春卻時常來，總是變著法兒地逗她玩。逗得白曉面紅耳赤，然后他開懷大笑。

久而久之，白曉在他面前也就懶得再裝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更別提傷春了。她抱著盤蹄膀，同葉慕春閑扯。沒扯上兩句，這二人必定要吵起來，最終又是以白曉生氣、葉慕春大笑結(jié)束。

白曉有時候就想，我這樣算什么？算他寵物？搖著尾巴拱起兩個爪子拜一拜，便博得他一笑？

白曉撇撇嘴，說道：“葉慕春，你以后別喊我魚丸子了，也少逗我玩了。”

葉慕春道：“喊了這么長時間今日才想起來反抗？”說罷，又拿眼看了她一下，朗聲道，“晚了！”

白曉又一副氣鼓鼓的模樣，鼓起的腮幫子更像一顆大魚丸了。

葉慕春瞧著她這副模樣覺得好笑，又覺得有意思極了，他只覺得如今這樣的生活真是愜意?？上н@愜意的生活并不如葉慕春的意。畢竟誰都知道，這葉家紈绔可是個能生事兒的主！

白曉仍自顧自地生氣，耳邊卻又聽葉慕春道：“過幾日太子與太子妃要辦場春宴，說是要邀請所有的世家公子與小姐。你去不去？”

白曉咬了咬唇，想了片刻搖頭：“不去?！?/p>

葉慕春問為何，白曉指了指自己的臉道：“我這張魚丸子臉，去了是讓人恥笑的嗎？”

葉慕春笑看著她，并沒有答話。

白曉又道：“我才不要出去讓人說閑話，再說，春宴之上還有品詩這一節(jié)。你看我，唐詩都背不全，怎么同人品詩??！”

葉慕春道：“魚丸子，我今日才發(fā)現(xiàn)，你身上其實還是有很多優(yōu)點的?！?/p>

白曉聽他這么一說，一掃陰霾，連連問道：“什么？我什么優(yōu)點？”

葉慕春齜牙，道：“你的優(yōu)點就是有自知之明，難得啊難得。”

“……”

葉慕春走時，只道：“不論如何，我還是想在春宴之上見到你的?！?/p>

他說這話時，眼神十分嚴(yán)肅，面孔十分板正，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他鮮少有這樣一副模樣，因而白曉被他震住了，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點了點頭。

白曉去尋爹娘，扭捏了半晌才道：“聽說太子要辦春宴，遍邀世家子弟。我……我也想去。”

白老爺捧著茶杯，呆呆地看著女兒，好半晌才對白夫人道：“夫人，你這幾日是不是斷了她的口糧了？不然她怎么受刺激說出這樣的話來。”

也難怪白老爺是這種反應(yīng)，自從白曉有了審美觀之后便一直宅在府里，哪里都不愿去，就怕別人指著她說她是個大胖子。

白曉道：“爹，我都二十歲了，也當(dāng)出去見見世面了?！?/p>

白老爺捧著杯子訥訥地點點頭，一旁的白夫人倒是十分高興，拉著白曉的手道：“走，娘帶你去做幾件新衣裳，我們白府的千金可千萬別被人笑話了去！”

春宴那天，陽光明媚，萬里無云。

白曉的車輦才一到，便引起眾人注意。這白相爺家的千金，是個胖子，且是個出了名的胖子。只是這胖子鮮少拋頭露面，今次卻突然來了，怎能不引起眾人注意。

白曉撩開車簾，扶著小紅的手臂下了車輦。耳旁只聽到一陣竊竊私語，不時有“果真是個胖子”、“居然胖成這樣”的話傳入耳中，登時令她紅了臉，幾乎就想立刻掉頭離開。

只是腦中又浮現(xiàn)起葉慕春的臉，他說，我想在宴上見到你。

白曉咬咬牙，提著裙子就邁進(jìn)了太子府。

春宴之上，世家小姐與公子分坐兩旁。所謂春宴，乃是新婚夫婦成親一年后為了感謝春神恩澤所舉辦的宴會。而太子的春宴，更是眾世家小姐與公子鮮有的見面機會。若是有才情相許，或是一見鐘情者，大可互換信物，上稟太子，結(jié)為鴛鴦。

白曉有些別扭地坐在案幾前，她默默地捧著茶低垂眉眼，卻仍能感覺到周遭人對自己的注目與議論。其他的世家小姐全都三兩做伴，唯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誰也不愿理睬。

白曉想，不理睬就不理睬，反正這二十年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這樣一想，她心里就舒服多了，放下茶盞開始尋找葉慕春。

葉慕春就坐在對面，卻很遠(yuǎn)，白曉得微微抻長了脖子才能看見他。

今日的葉慕春著一身華服，束高冠，劍眉星目，十分倜儻。他微微側(cè)首同身邊人聊著天，嘴角不時噙了一絲笑，怎么看都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白曉暗自腹誹道，哼，再怎樣裝模作樣都是個腹黑的二皮臉。

她撐著下巴默默地看著，耳邊聽到一旁的世家小姐道：“你看，那便是葉太傅家的公子了。聽說他才高八斗，精通音律，是京城里不可多得的才子呢！”

白曉轉(zhuǎn)首，看著那說話的一對人。卻是一對美人，其中一人更是明艷非常。那另一個女子說罷，才見這女子開口：“哦？是嗎？竟是這樣一個人才嗎？”

語氣懶懶的，透著一股高貴。

白曉不認(rèn)識這女子，于是又百無聊賴地繼續(xù)看著對面的葉慕春。

春宴進(jìn)行了一半，白曉幾乎要打瞌睡了，卻在此時聽人朗聲道：“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p>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分明就是葉慕春的。

白曉登時醒了過來，朝那堂中看去。葉慕春立在堂中，任春風(fēng)吹拂了袍角。他手執(zhí)折扇，卻沒有打開，只是一下一下敲著掌心。

先前那個明艷非常的世家小姐也立在堂中，他們站在一處，真是好不養(yǎng)眼。

那女子接著道：“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那么多詠春的詩，卻未曾料，葉公子偏愛這一首?！?/p>

白曉想破了頭也沒想出這到底是首什么詩，耳邊又聽葉慕春道：“自古詠春之作多靈動之態(tài)，也唯有王摩詰的這首透著沉靜，更透著禪意?！?/p>

此語一落，便見那女子挑起嘴角微微一笑，朝葉慕春走了過去。

白曉抻長了脖子，想看看那女子到底要干什么。結(jié)果視線里，那女子居然解下了腰間所佩的香囊，遞給了葉慕春。

舉座皆驚。

萬沒有料到，這女子居然如此大膽，眾目睽睽之下便將信物交給心上之人。且又不得不佩服，這樣大膽灑脫的女子，又豈是尋常人能配得上的！

白曉眼見著葉慕春瞪大了眼，心里急得亂成了一鍋粥，腦子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蒙了蒙，竟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朗聲道：“說到詠春的話，小女子也有非常欣賞的一首。”

她這一出聲，引得大半人收回目光向她看去。

四

白曉攥緊雙拳，清了清嗓子故作鎮(zhèn)定道：“孟襄陽的《春曉》小女子以為，才是詠春的上上之作?！闭Z罷，白曉咳了一聲接著背誦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p>

見眾人仍是呆呆的，白曉不禁有些得意，說道：“此詩之所以好，乃是因為道盡了春日好眠之因。在這春天里睡覺，可見是多么舒服?！?/p>

她話音才落，眾人皆是靜了一靜，大約是太子撲哧一聲，終于此起彼伏的笑聲響徹了整個宴會。

眾人簡直笑得前仰后合，就連那立在彼處的女子都忍不住掩袖輕笑。

白曉愣愣地看著眾人，視線好半天才艱難地落在了葉慕春的身上。他亦看著她，一雙眼黑沉沉的，好半晌，也慢慢浮起了笑意。

白曉突然明白，自己成了一個笑話。她先是臉紅了，再有些站不穩(wěn)，撲通一聲跪在堂中，前額貼著地。

有什么涌上了眼眶，整個心臟都像是被誰給捏住，酸酸地疼著。

白曉想，真是沖動啊，明明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還偏要學(xué)別人來吟詩作對?，F(xiàn)下好了，徒惹了他人笑話，丟了爹娘的臉面。

好吧好吧，這回丟人丟大發(fā)了！可正中了葉慕春的下懷，還不知他要笑話多久。

白曉眼眶紅了，眼淚一滴滴不著痕跡地滾落下來。

那堂上太子尚未發(fā)話，卻見葉慕春上前一步跪了下來。他道：“殿下，是臣管教無方?！?/p>

他這句話，倒說得眾人愣了愣。

太子狐疑道：“哦？此話怎講？”

葉慕春看了一眼幾乎是趴跪在地上的白曉，才道：“這白曉乃是臣的未婚妻，正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臣既然已同白曉訂下婚約，自然對她也有管教之責(zé)?！?/p>

他這一番話說得痛快，倒是驚得眾人議論紛紛，而那先前意欲將香囊贈予他的女子更是漲紅了臉，憤憤回席。

太子道：“你與這白相爺千金何時訂下的婚約？為何不曾聽人提起過？”

葉慕春卻笑了笑：“臣與白曉的婚約自幼便定下了，想來時間久遠(yuǎn)，殿下才未曾聽人提起過。”

白曉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抬起頭看著葉慕春。她一雙圓眼瞪得極大，呆呆的，卻迎著春光泛著琉璃色。

葉慕春笑著擦掉她額上的灰塵，對太子道：“臣以為，白曉如此才是她該有的天真爛漫，因而并沒有多加教導(dǎo)。太子若要怪罪白曉，不妨先懲罰臣吧！”

太子咂咂舌，看著堂下所跪的兩人，一個胖得像顆魚丸，肚里墨水空空。一個風(fēng)流倜儻，才高八斗。這兩人怎么看都不般配。可奈何葉慕春這樣說了，也只得順著臺階下。

“也罷也罷，既然如此那便罰你三杯酒好了！”

太子揮揮手，終是一笑。

這三杯酒，葉慕春倒是極甘愿飲下的。

五

春宴散時，已近黃昏。

白曉帶著小紅出了太子府，正欲上車時，卻見葉慕春搖著折扇同一幫世家子弟魚貫而出。那些人有幾個不懷好意的，嚷嚷道：“怎么，葉壯士，你親了人家就當(dāng)真要以身相許嗎？”

葉慕春只是笑，那人又道：“葉兄，當(dāng)日不過一個賭注而已，你又何必當(dāng)真?！?/p>

聽到此處，哪怕是個白癡也都聽明白了。白曉的臉一瞬間變得煞白，她立在馬車上愣愣地看著葉慕春，直到后者也抬起頭，看到了她。

白曉驚了驚，連忙撩開車簾鉆了進(jìn)去。還未來得及放下簾子，便被一柄折扇擋住，下一刻，葉慕春也跳上了車。

白曉嚇了一大跳，連忙往車?yán)锿肆藥撞健Ｈ~慕春倒是大大咧咧地尋了個位置坐了下來，然后笑瞇瞇地看著白曉。

“你……你看我做什么。”

白曉紅了臉，緊靠著車壁。她見葉慕春不說話，只含笑望著自己。不知為何，她陡然覺得他嘴角的笑也帶著一股冷意，就像是嘲笑她宴上出丑一般。

憋了許久，終于憋不住了。白曉提高了音量道：“你以為，我想這么胖的嗎！若不是出生時生了一場大病，我爹拿各種補藥給我吃，我能長這么胖嗎！”

語罷，又喊道：“我這根本是虛胖好嗎！你以為我不羨慕那些窈窕淑女嗎，可我偏偏就成不了那樣的人！”

也不知為何，滿腹的委屈越來越多，白曉想，我這二十年的人生全都卑微地活在“胖”這個字眼下，試問這天底下，哪個女子不愛美?？伤@樣一副身體，根本就美不起來。

白曉索性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一邊抹著淚一邊道：“胖怎么了不會念詩又怎么了，憑什么要遭人笑話！”

“白曉?！背聊季玫娜~慕春終于出聲，他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她，靜靜道，“傷心了是嗎？不妨吃塊蹄膀吧，這是我剛剛在春宴上順下來的?！?/p>

“……”

白曉眨著淚眼看著他手中還熱氣騰騰的蹄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思前想后，她默默從他手里拿過那塊蹄膀，默默地啃起來。耳邊卻聽葉慕春嘆息一聲：“你當(dāng)真不記得我了？”

白曉沒料到他問出這么一句，想了好半天也沒想起來從前在哪里見過他。

葉慕春見她一副懵懂的模樣，嘆息一聲道：“記不起來也無妨，你且聽我說一個故事吧?！?/p>

其實故事發(fā)生在很久遠(yuǎn)的多年前，久遠(yuǎn)到當(dāng)時的葉慕春還只是個小孩子。也是一次春宴，他隨父母赴宴。幾個世家小孩子在一塊玩耍，也不知是怎么了，葉慕春惹了他們生氣，幾個孩子一齊將他摁在地上揍，一邊揍一邊道：“就你這豆芽樣，將來別說做將軍了，就算討媳婦都難！”

葉慕春咬著牙挨揍，耳邊又聽著他們罵罵咧咧。也不知持續(xù)了多長時間，只聽見一聲聲哎喲的叫喊聲，砸在身上的拳頭沒了，睜開眼，卻見一個肥嘟嘟的小姑娘手里攥著塊紅燒蹄膀，背對著立在他面前。

那幾個孩子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怎么生得這么胖！”

小姑娘叉著腰，拿著蹄膀揮斥方遒，氣勢洶洶地道：“胖怎么了，你們還不是打不過我！”這語氣里，滿滿都是得意。

葉慕春半張了嘴，呆呆地看著面前的胖姑娘。

這小姑娘又道：“誰說他是豆芽菜了，誰說他當(dāng)不了將軍了，又是誰說他討不到媳婦了！”

小姑娘回身一把抓住葉慕春，幾乎將他拖起來。

“你們聽著，我給他當(dāng)媳婦！從今往后，你們誰再敢欺負(fù)他，看我不打碎你們的牙！”說罷，又惡狠狠地?fù)]了揮粉粉的拳頭。

幾個孩子討不到好處，紛紛作鳥獸散。待他們走遠(yuǎn)了，小姑娘才轉(zhuǎn)過身笑瞇瞇地對葉慕春道：“我叫白曉，就是那個‘春眠不覺曉’的‘曉’，我爹是白相爺，以后誰欺負(fù)你了，你就報我的名字！告訴你哦，我身上的肉可不是白長的，是專門對付壞人的！”

小姑娘得意揚揚，一張圓圓的臉上掛滿了笑。

葉慕春想，這長得像顆魚丸的小姑娘笑起來怎么這么好看呢。

六

葉慕春說完這個故事，靜靜地看著白曉。

白曉還是呆愣愣的，好半天才道：“所以……我小時候還為你打過架？”

葉慕春扶了扶額，說道：“貌似你的重點放錯位置了。”

“放錯了嗎？”白曉哦了一聲，道，“那應(yīng)該放在哪里？”

葉慕春笑道：“自然放在，你要嫁給我做媳婦的這點上啊?！?/p>

白曉登時紅了臉，對了對手指道：“可……可是……我這么胖……”

葉慕春道：“難不成你小時候不胖？又或者，你現(xiàn)在面皮薄了些嗎？”

白曉作勢要反駁，終究垮了肩膀沉默不語。

葉慕春看她這樣一副失意的模樣，便道：“從前你因不在乎自己胖，而活得如斯瀟灑快活。你或許并不知，正是這一份瀟灑快活才讓我覺得你與眾不同。誠然，這世間又有哪個女子不愛美，可又有哪個女子能美得毫不雷同?！?/p>

白曉抬頭看著他，葉慕春眼神很溫柔，摸了摸她的頭頂，笑道：“能活出屬于自己那一份美麗的女子才能算是真正的美人?。∷?，白曉，你又在害怕自卑什么？”

葉慕春的話說得很在理，白曉握了握拳頭，果然找夫君就要找這個世間最懂自己的人才是啊！

這口才，這思想，簡直了！

白曉啃了口蹄膀，心里很雀躍，雀躍之余又很嘚瑟，怎么，你們都說我是個大胖子，可如今這京城里最有才的紈绔卻要娶我這個大胖子做妻子了！

常言道，做人不能太嘚瑟。因白曉這么嘚瑟，終究出了一樁大事。

沒錯，大事，說要娶白曉為妻的葉慕春失蹤了，這能不是大事嗎？

白相爺早就知道自家女兒同葉家小子之間的那點事，這葉家小子失蹤，他自然要上葉府要人?？扇~府哪里交得出人來。當(dāng)朝長公主拿帕子抹著淚道：“哎喲，這作死的小孽畜，只留下一封信，要你家閨女等著，等他堂堂正正回來，八抬大轎迎娶她過門?。　?/p>

白曉想，葉慕春這人平日里雖然是個腹黑的二皮臉，可有些話，他是說到就能做到的。所以她不擔(dān)心，一點都不擔(dān)心。

擔(dān)心的是白相爺，他捧著個茶盞立在廊下，看著廊外自家女兒拿著個小鏟子給花園里的月季松土。自打這葉家小子失蹤以后，白曉成日里要么就是侍弄花草要么就是捧著一卷唐詩讀個沒完。

蹄膀也吃得少了。

白相爺很心疼，可他也知道，這種事，做父母的根本就不能幫得上什么。

轉(zhuǎn)眼一年就這么過去了，葉慕春仍是一點音信都沒有。眼見著白曉已經(jīng)二十有一了，實在等不起。白相爺無法，只得發(fā)動全京城的媒人去說媒。

白曉知道后，只道：“爹，葉慕春說了會回來娶我，就一定會回來的！除了他，我誰都不嫁！”

這話說完，便拒絕了所有的媒人，成天一門心思放在花草與詩詞上。

《唐詩三百首》白曉已經(jīng)能夠從頭背到尾，如今也知道，《春曉》這一首并非說的是春日好眠。京都之中有詩會，她也遞了帖子參加。起先對于他人的白眼她還是挺介意的，漸漸地，這些白眼變成了驚艷。

眾人皆驚艷，這原先連詩都背不好的相府千金如今怎么變得這樣驚才絕艷。

白曉變得越發(fā)從容，詩會之上，碰到當(dāng)日那個欲將香囊交給葉慕春的女子。兩人一來二去，竟成了很好的朋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只是這方向里，唯獨缺了個葉慕春。

白曉等啊等，等到了桃花開了一遭。她靠在桃樹下閉上眼，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夢里，葉慕春回來了，他身披金甲戰(zhàn)衣，腳踏七彩祥云從天而降，而他身后，數(shù)十個金甲天兵扛著八抬大轎。

她聽見他說，魚丸子，我來娶你了。

像是一陣?yán)祝Z隆隆地在耳邊碾過。夢到此處，白曉卻陡然睜開了雙眼。這一睜眼，倒是嚇得面前的人一大跳。

白曉呆呆地看著眼前人，只見他原本白皙的面皮變得黝黑，眉宇之間再無京城的紈绔之氣，而是邊疆的風(fēng)霜。

葉慕春當(dāng)真回來了。

白曉道：“你去了哪兒？”

葉慕春卻扯了扯她的面頰，笑道：“自然是去謀份正經(jīng)差事，畢竟以后要養(yǎng)家糊口，再不能做這京城紈绔了！”

白曉愣愣地看著他，半天才問：“所以呢？”

葉慕春眼里滿是春光，他捏了捏她的臉，笑道：“小時候的三件事總要一一做到才好。我如今已不是豆芽菜了，如今也做了將軍。而現(xiàn)在，我回來則是要來完成最后一件事。”

白曉呆呆地看著他，看著桃花在他肩頭越落越厚，看著他在這落英繽紛里開口，語調(diào)朗朗，如同這世上最美妙的福音。

“這最后一件事，當(dāng)然是回來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