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不過煙花碎

楔子

秋還未深，薛錦瑟便早早地感知到仿若來自深冬的涼意。

她頹然望著落了一地的海棠花葉，籠了籠袖子，微微嘆了口氣。

這是她搬來梨園的第三年，她幾乎都快要忘了，梨園外的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了。

一

薛錦瑟初次見到薛庭讓是在她哥哥薛問之娶第六位夫人的新婚之夜，喜宴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薛問之一臉喜氣洋洋，襯得其他五位夫人一臉愁容慘淡。

“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的場景，薛錦瑟早已見慣。

她是薛老將軍薛清遠老來得的女兒，薛老夫人在產(chǎn)下薛錦瑟后不久，便撒手西去。薛清遠對膝下這一雙兒女很是疼愛，對薛錦瑟更甚。

她覺著這樣的筵席有些無聊，便拎了壺小酒，踱著步子到荷風池旁，靠著一處石壁坐定。光了腳，踩著池邊鋪路的鵝卵石，時不時地戲一戲水，喝一口酒。

海棠樹花開似錦，飄飄搖搖。薛錦瑟酒量淺得很，喝得有些醉了，迷迷糊糊瞧見池邊似乎有人激烈地爭執(zhí)推搡。

她好奇，便挪著步子晃晃悠悠走近了些。

是她的表哥鄒毅，帶著兩個家仆正圍著一個面容清俊的少年，任憑他如何出言不遜，那少年都只抿著唇，并不說話。

“快叫表叔！”他抬腳踹在那少年的胸口，少年身形清瘦，經(jīng)不住鄒毅那一腳，步履不穩(wěn)，退后了幾步。

鄒毅嘴角勾起，流里流氣道：“怎么？是個啞巴？給我打，打到他叫為止！”

主子授命，家仆便對他拳打腳踢，雪白的衣衫染上層層灰屑。少年嘴角溢出一絲血痕，依舊一言不發(fā)，只定定地看著鄒毅。

“你娘嫁給我表哥，你叫我一聲表叔，哪里吃虧了？小畜生！你再看，老子將你的眼睛挖出來！”

少年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依舊一副視死的眼神看著他，鄒毅被他看得有些戰(zhàn)栗。

“表哥？”薛錦瑟溫婉好聽的聲音響起，將這一方天地的吵鬧歸于寧靜。

“表妹！你怎么到這兒來了？”鄒毅趕忙換上一副笑臉對著薛錦瑟。薛家是朝中顯赫的家族，薛錦瑟又是薛家最金貴的大小姐。他再不羈倒也曉得，這個表妹是應(yīng)當好好巴結(jié)的。

兩個家仆也停了手，行禮叫了聲：“表小姐?！?/p>

薛錦瑟瞥了他們一眼，并不搭理，徑直走到那少年跟前，將手伸出去想要拉他起來，微微一笑，聲音婉轉(zhuǎn)：“你是誰？叫什么名字？你怎么會在這里？”

那少年依舊不答話，只看了她一眼，避過她宛若白玉的纖纖素手。自顧自地起身，將衣衫上的塵土拍盡，跨步離去。

鄒毅想去追，但薛錦瑟在，他也不好太過囂張，只得作罷。

“表哥，你干嗎欺負人？”薛錦瑟眉頭微蹙。

“他就是哥新娶進門的嫂子帶來的兒子，顧……啊不，薛庭讓。讓他叫我一聲表叔，也不過分?。　?/p>

薛錦瑟卻只望著那少年遠去的背影發(fā)愣，那一夜并不溫暖的月色籠在他單薄的身軀上，顯得一絲寥落。

她總歸是幫了他，可他……連一個謝字也沒有。

那一年，薛庭讓十六歲，長薛錦瑟兩歲。

二

薛庭讓的母親秦香原本是個娼妓，從良后不久，丈夫就死了，孤身帶著薛庭讓一直被人指指點點。如今嫁入薛家，也算另謀了個好歸宿?？稍谘νプ屟壑?，卻并非如此。

他在薛家是少爺，卻是個連下人都能欺負的少爺。即便他們面上不說，背地里也會嚼舌根。更遑論那幾位夫人了，明著暗著叫他娘“狐媚子”，叫他“小畜生”。

薛庭讓很恨，若非秦香貪慕榮華、妄想富貴，他們即使粗布麻衣也比如今的錦衣玉食好上千倍萬倍。

他在薛家低頭做著人，勉力無視旁人的奚落，可他們的字字句句都像一根根鋼針插入他的心中讓他揮散不去。

秦香嫁過來已有大半年，薛錦瑟在薛府碰到薛庭讓次數(shù)寥寥，他從不與她說話，每一次薛錦瑟剛張了口，想說些什么，他便只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在薛家，無論是得到還是得不到，都是他一生的污垢。而沉默，則是他維持他內(nèi)心唯一孤傲的最后方式。

他們二人關(guān)系的緩和，源于薛錦瑟的第二次“救命之恩”。

那一次，薛庭讓將大夫人的愛犬“豆包”打死，薛問之隨同薛清遠外出征戰(zhàn)，家中一干婦孺早就看這后入門的秦香不順眼，得了這個機會，必然不會輕易罷手。

那天夜里，她從睡夢中被叫醒，發(fā)髻未梳，只一襲中衣，隨手披了件狐裘就急匆匆地趕到。

她到時，薛庭讓正被幾個家仆押著跪在積雪沒膝的雪地里，嘴角腫起一塊，俊朗的面上滿是傷痕，白色衣衫上綻開道道血痕，仿若開在冰天雪地里的紅梅，觸目驚心。此時的他已凍得沒了知覺，可他的眼里，卻露著令人膽戰(zhàn)的可怖。

她示意家仆退下，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卻看見他右手處一個深深的齒印，而那血早已凍成紫色。

她大約知道，他是先被“豆包”咬了才會下此重手，至于他為何會被咬。她望了望前廳整整齊齊地坐著的幾位嫂嫂，心下了然。

她尋了塊帕子，拽過薛庭讓的右手，替他包扎。碰到他掌心粗糲的繭子，她忽地覺得鼻頭一酸，抬眼正對上他的眸子，有一瞬的溫柔，卻很快又恢復(fù)以往的冰冷。

她將自己的狐裘脫下，替他披上，轉(zhuǎn)身踏入前廳。一片燈火通明，盆子里的炭火燃得正熾，與外頭的寒風凜冽天壤之別。

她倒也不同她們多廢話寒暄，只抬了抬自己的右手，手掌處赫然一個深深的齒印，正滴滴流著血。

“‘豆包’咬了我，阿讓看不下去，才將它打死?！彼戳丝磸d外跪著的薛庭讓，接著說道，“大嫂嫂是要連錦兒一起罰嗎？”

大夫人最終沒能遷怒薛庭讓，薛錦瑟走出前廳之時，因背著身子，神色并不清明：“還有，阿讓他有名字，他不叫小畜生。”

眾人散去，薛錦瑟走到薛庭讓的跟前，朝他笑了笑：“起來吧！”

他直直地看著她無瑕的手背上的那個疤痕，唇色泛白。她剛剛就那樣在他面前，狠狠地對著自己的手咬了下去，眉頭蹙了蹙，可臉上卻還帶著一絲笑，那應(yīng)當，是很疼的吧？

良久，他喉結(jié)微微動了動，吐出兩個字：“謝謝?！?/p>

薛錦瑟粲然一笑道：“我不要你說謝謝，我想看你笑，你笑起來，一定很好看?！?/p>

那是薛庭讓來到薛家之后第一次笑，似輕風拂柳，清清淡淡。

三

而后他們便經(jīng)常頂著姑侄的名分同進同出。

薛錦瑟十五歲生辰那日，在街市上遇見幾個京城的紈绔。為首的李茂是當今皇后的侄子，京城有名的惡霸。

“不知李某可否有幸，請薛家大小姐進這聞香樓共飲一杯?！彼麑⒀﹀\瑟攔住，語氣輕浮。

薛錦瑟將他手隔開，勾著唇說道：“不好意思，我已經(jīng)有約了?！?/p>

“哦？”李茂眉頭挑了挑，“該不會是你的那個大侄子吧？”

接著便是眾人哄笑，晚幾步趕來的薛庭讓沖進人群里將薛錦瑟護在身后，手上拿著的是剛給薛錦瑟買的生辰禮物。

“喲，大侄子，同你的小姑姑去約會？”李茂語帶挑釁，“嘖嘖，云泥坊這么下三爛的布料也能穿到你身份尊貴的小姑姑身上嗎？”他指了指薛庭讓手上的禮盒。

薛庭讓揮拳落在他的臉上，之后幾人便扭打在了一起，不過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公子，很快，雙方都負了傷。

這場斗毆最后止于薛問之趕到。于是，除了原本的傷痕，薛庭讓的身上又添了幾道皮鞭揮過后的痕跡。

“你同他們計較什么？把自己傷成這樣?！毖﹀\瑟一面心疼地替他吹著傷口上藥，一面略帶責備地說道。

“他們說我無妨，卻不應(yīng)當說你?！彼椭^，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阿讓，”薛錦瑟頓了一頓，而后小心翼翼地問道，“爹爹讓我去校場學(xué)騎射，你能不能，同我一起？”

見他神色未動，便接著說道：“校場登徒浪子那樣多，阿讓，不陪我一起，你放心嗎？”

薛庭讓抬頭看她，良久，微微點了點頭。

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了，薛庭讓每日都陪著薛錦瑟去京郊馬場學(xué)習(xí)騎射。

薛錦瑟并不大喜歡騎馬射箭，每次在京郊馬場，都只靠著柵欄坐在一旁，看著薛庭讓騎著駿馬飛馳，手中的箭穿云破月回回都正中靶心。

每每這個時候，她總是看著薛庭讓，嘴角笑出淺淺梨渦。偶爾薛懷昔也會來，窩在她懷里，肥肥的小手指著薛庭讓，奶聲奶氣地說道：“大哥哥真厲害，懷昔以后也要像大哥哥一樣有本事！”

薛錦瑟總是拿鼻尖蹭一蹭他的臉頰，笑得更深。

薛懷昔是薛問之的獨子，小薛錦瑟五歲。家中兩人年紀最相近，他平日里像個糯米團子似的，最愛黏著這個小姑姑。

有的時候薛庭讓策馬而過，也會攬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提上馬背，帶著她一起馳騁。風在耳邊呼呼作響，薛錦瑟笑得靜世安好。她轉(zhuǎn)頭，薛庭讓那俊俏的臉龐離自己很近，她便紅著臉轉(zhuǎn)過頭去，心卻如同小鹿亂撞一般。

薛清遠給薛錦瑟請了個教書的夫子，依薛錦瑟的性子，叫她讀書寫字總是要鬧一鬧的，可她卻一反常態(tài)地答應(yīng)了。

夫子每日留的問題，她第二日總能答得很好，還會謙虛地跟他請教一番。

“李夫子，小女學(xué)書如何？”薛清遠將李夫子叫到一旁，望著湖心亭中凝眉寫字的薛錦瑟問道。

“大小姐天資聰穎一點就通，日后必有大才！”

薛清遠得到李夫子認可，捋了捋胡須，滿意地離開了。

晚間，薛錦瑟又摸去了秦香的梨園。

燭光搖曳間，薛錦瑟則將書頁推到薛庭讓跟前，同他細細地講著夫子教她的話。有的時候夫子說的話她記不清，就咬著筆頭垂眸想很久，等想起來的時候就一臉喜悅。

“阿讓，是這樣，是這樣的！”接著就拉著他繼續(xù)說著。

薛錦瑟對薛庭讓好，他不是不知道。她假借自己想學(xué)文學(xué)武的由頭，讓薛庭讓接觸到了以他卑微身份根本不可能接觸到的一切。他很感激，看著她被燭火映照的臉龐，他的心日漸柔軟。

薛家，其實也很好。

一日，薛錦瑟歡跳著進了梨園，也不理薛庭讓如何反應(yīng)，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跑。

“阿讓，我?guī)闳タ匆粯雍脰|西?！?/p>

薛錦瑟手很綿軟，薛庭讓一陣心悸。跑到一處海棠林，薛錦瑟才松了他的手，而他卻很眷戀剛剛手心的那一絲溫熱。

“阿讓，你看！”

薛庭讓這才回過神，循著薛錦瑟手指的方向看去。

密密的海棠花樹間，點點螢光，飛舞雀躍。

薛錦瑟著著大紅的衣衫，在林間起舞。柔軟的海棠花瓣墜在她的發(fā)間，螢火蟲也縈繞在她身邊。天邊圓月高懸，她仿若林間的精靈一般。

薛庭讓看得癡了，那是他永生難忘的一夜。一個女子為他在濃濃的月色下，足尖生蓮，翩翩起舞。

那應(yīng)當是他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只見彼此，無關(guān)他人。薛錦瑟，像一株海棠花一般，深深種入薛庭讓的心間。

四

日子平靜無瀾，薛庭讓不僅騎射精進、兵法也學(xué)得很好。

直到一日，薛清遠帶著薛庭讓一同出征，他們行得匆忙，待到薛錦瑟知曉一路追趕而去之時，只余得馬駒踏起的滾滾塵土中漸行漸遠的人影。

戰(zhàn)勝的捷報傳回京城，卻帶了另一個消息，薛庭讓在蒼原雪山中失了蹤跡，生死未卜。然而，大軍卻不得不先行離開。

來人跪在地上，輕輕出聲：“大小姐？”

她恍然驚醒一般，不顧眾人阻攔，去馬廄牽了匹馬，跨馬便往蒼原雪山趕去。

他前不久還握著她的手教她如何拉弓射箭，他呵氣在她耳旁總搔得她一陣癢。

阿讓死了？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信的。

然而，蒼原雪山方圓百里，常年積雪、寒冷非常，在這里，要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況且是個連日來沒有音訊的人，大約也只有凍死一種可能了。

她被凍得手腳冰冷，冷冽的寒風刮在身上像刀子似的，口中卻一聲聲地喚著：“阿讓，阿讓……”

他能否聽得到，她已經(jīng)不知道了，可她卻只能這樣不停地喊著，直到聲嘶力竭。

她被橫生出的枯枝絆倒，衣衫被劃成片片，滴水成冰的溫度，肌膚只輕輕一碰，就裂出道道口子。

她顧不得這些，只趕忙爬了起來，隨手從衣服上扯下一塊布條將傷口包扎了，便繼續(xù)去找。

夜幕終降，她心中的恐懼和害怕在漆黑無星的夜里被狠狠放大，她失聲痛哭。

她其實明白的，薛庭讓或許早就已經(jīng)死了。可她總想要來找一找，萬一，就給她找到了呢？

“阿錦，你怎么哭了？”那聲音頗為虛弱，像是一層紗，飄在她的耳旁，“阿錦，不要哭了?！?/p>

她尋聲望去，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眉目，她幾乎是整個人撲了過去，攥著他的手，替他搓著，嗓子啞啞地問道：“阿讓，你冷嗎？你是不是很冷啊？”

薛庭讓抿唇笑了笑，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箍得緊緊，嗓音輕輕，浮在她的頭頂：“阿錦，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但還好，你來了。你來了，就好?！?/p>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抱著薛錦瑟的手也緩緩垂了下去。

這么多年來，他從未越矩，人前人后都只喊她“姑姑”。如今，他瀕臨死亡，終于衷腸得訴，不再被那些禮教束縛，喚她阿錦。

“阿讓，阿讓……”薛錦瑟的呼喊于蒼原雪山中回響。

上蒼既是讓薛錦瑟尋到了薛庭讓，便不會就讓他那樣輕易死去。

十日后，薛錦瑟帶著傷痕累累的薛庭讓回了薛府。

長安城中也因此有了一些關(guān)于薛錦瑟的不大好的傳言。傳言道，薛錦瑟同他哥哥小妾帶進門的庶子薛庭讓在蒼原雪山獨處了十天十夜，孤男寡女，情愫暗生，甚至于私定終身、珠胎暗結(jié)，有悖人倫。諸如此類，污穢不堪。

這些事情，終究還是傳到薛清遠的耳中，他皺著眉頭，房里的燭火一夜未熄。

第二日天剛大亮，他便將薛庭讓叫到了跟前。

他跪著，伏在冰涼的青石筑成的地板上，低著頭沉沉說道：“大小姐是庭讓的姑姑，庭讓對她不敢、也從未有過半點非分之想！”

窗外，薛錦瑟將一切聽得分明，她咬唇。真的，就只是姑姑，如此而已嗎？

薛庭讓跨步而出見到她時，怔了怔，薄唇微啟，終究還是沒有說什么，獨自離去。

薛錦瑟心有不甘，追著遠去的薛庭讓問道：“你我之間，清清白白，為何要去在意那些閑言碎語？”

“姑姑，您是庭讓的長輩，您的名聲比什么都重要?！彼皖^，態(tài)度謙和，長幼之序拿捏得很好。

是的，薛錦瑟的名聲比什么都重要，然而，這并非因為她是長輩。而是，在薛庭讓的心中，她是那樣單純善良，他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半點都不行。

而后，薛錦瑟再見薛庭讓，他總一副冰涼冷漠的神情，薛清遠的話他記得分明：“你什么都給不了錦兒，除了恥辱與不堪！”

在薛家，除了薛錦瑟，沒有一個人給予過他溫暖。可如今，他倒要對她冷眼相向，他只覺得，人活著，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五

而秦香在薛庭讓他們外出征戰(zhàn)期間，失足落入井中，撈上來時已沒了氣息。

他隨同大軍凱旋時，只見到他娘一副早已冰冷的尸骨。

他整個人無法控制的怒氣，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我娘怎么死了？你們都還沒死，我娘怎么就死了！”他提劍，指著薛錦瑟的幾位嫂嫂，厲聲詰問。

“阿讓，你不要這樣，你娘真的是不小心才……”薛錦瑟上前，被他一把推開，重重跌在地上。

“我要你們所有人替我娘償命！”他走時只留下這一句話。

薛錦瑟望著他的背影，她只覺得，這些年，她所有努力，已經(jīng)全都隨著他的遠去而不復(fù)存在。

薛庭讓再未回過薛府，只日日宿在郊外的軍營之中。

同姜國的大戰(zhàn)，薛庭讓的計謀讓敵國大敗，卻也坑殺了五萬敵軍。打了勝仗，薛清遠本該喜悅，可他卻嘆著氣同薛錦瑟說道：“庭讓這個孩子，若是用得好，便是這薛家最好的一把刀。可若用得不好，他將是毀了薛家的一把利刃?！?/p>

一次戰(zhàn)役中，薛清遠中了敵軍的毒箭，命絕于軍中。而薛問之被敵軍俘虜，折磨至死。

薛家的三個男人，只回來了一個——薛庭讓。

薛錦瑟跪在她爹爹和哥哥的空棺前，泣不成聲。

卻只聽見她大嫂語帶譏諷地說道：“錦兒，你竟真的不知道嗎？若非是你的好侄兒薛庭讓他扣著十萬援兵不發(fā)，夫君和公公就不會死！”她頓了一頓，接著說道，“如今，他們的尸首都還在遼國的城樓上掛著！”

薛庭讓來敬香之時，薛錦瑟紅著眼睛望著他，語音顫抖：“阿讓，我嫂嫂她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薛庭讓語調(diào)柔和卻異常疏離：“姑姑，戰(zhàn)場上的事情，從未有人能有必勝的把握?！?/p>

是啊，確實沒有人能有必勝的把握，可你早已抱了必輸?shù)臎Q心了，不是嗎，阿讓？

薛清遠同薛問之的戰(zhàn)死，使薛庭讓頂了他們的空缺，平步青云。他一連打了十二場勝仗，敵國降書上，獻城池十六座。他因此在朝中地位蒸蒸日上，皇上對他很是倚重。

而薛家好像被詛咒了一般，幾位夫人的娘家接二連三出事，貪污、叛變，罪名各有不同。薛錦瑟的表哥鄒毅則因勾結(jié)叛匪被懸于城樓之上，曝尸三日。

如今的薛府已一片凋敝，薛錦瑟的幾位嫂嫂不是瘋了就是被娘家連累流放了。

他終究還是做到了他說的那句，讓所有人為他娘償命。

六

那一日，薛錦瑟正陪著薛懷昔在亭里下棋，就見薛庭讓闖了進來。

他一身戎裝，俊朗非凡。

“你來做什么？”薛錦瑟頭也不抬，只將手上的一子落在棋盤之上。

薛庭讓走到薛懷昔身后，替他上了個“馬”。

“將軍?！彼D了一頓，接著說道，“姑姑，這么久了，你棋藝還是沒有長進?！?/p>

薛錦瑟之前同薛庭讓下棋，每次要輸?shù)臅r候，就會笑著偷偷耍賴。回想過往，她只覺得諷刺。

“三日后出征，我要帶薛懷昔一起去?！彼Ｗ园淹媸种械囊粋€茶盞，語氣淡淡。

“懷昔還那么小，你連他都不放過嗎？”薛錦瑟皺著眉，直直地看進他的眼里。

“薛家是將相之家，懷昔遲早都要上戰(zhàn)場的，趁著如今，我還能照顧照顧他?！?/p>

薛懷昔遲早都要面對他該面對的，或許早一點來會更好。

薛錦瑟將薛懷昔摟在懷里，替他理了理額發(fā)：“懷昔，是姑姑沒用……”

以往，薛庭讓他們打了勝仗，薛錦瑟總是在高高的城樓上等著他們班師。那個時候她明明是來見薛庭讓的，卻勉力自持，只偶爾偷瞄他幾眼，佯裝是來接爹爹同哥哥的。

可自從薛家的兩位男丁戰(zhàn)死沙場，薛錦瑟就再也沒有在城樓上等過薛庭讓。這一次，他凱旋，城樓上熟悉的一抹紅影，他嘴角揚了一揚。

“你回來了……懷昔呢？”薛錦瑟滿臉驚慌。

他側(cè)了側(cè)身，眾人散開，一口嶄新的棺材，上頭纏著白色的紙花。

薛錦瑟仿若被雷劈中一般，她步履不穩(wěn)，慢慢走到棺材跟前。雙手顫抖，推開棺蓋，卻連尸首都沒有。

她還記得他時常躺在她懷里同她說：“小姑姑，懷昔長大了要當男子漢，要保護小姑姑！”

“你殺了他？”薛錦瑟拽過薛庭讓的衣領(lǐng)，聲音穿透那招魂的白帆，蒼漠孤涼。

“殺他的是姜國人。”薛庭讓聲音冰冷，面無表情。

“他還只是個孩子……”

她多么希望薛懷昔能夠回來，像以前一樣替她拭淚，奶聲奶氣地同她說：“小姑姑，不哭?！笨墒?，她知道，不可能了。

壓倒薛錦瑟的最后一根枝丫大約就是薛懷昔的死了罷。

七

薛庭讓再次出現(xiàn)在將軍府時，薛錦瑟一身素服，頭上綰了個白色的簪花，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嗓音清脆悅耳：“薛府變成這樣了，你滿意了嗎？”

“阿錦，你不要這樣，你看一看我?！毖νプ岆p手扣住她的肩膀，沉聲同她說道。

“不要叫我阿錦，你不配，我覺得惡心！”薛錦瑟咬唇，牢牢看著他。

“你真的這樣恨我，你……不想再見到我？”薛庭讓后退一步，一字一頓道。

薛錦瑟并不答話，只笑意盈盈地看他，那笑容刺得薛庭讓眼睛生疼。

“如你所愿?！彼砷_了手，轉(zhuǎn)頭吩咐下人道，“將大小姐搬到梨園，從此不可再踏出梨園！”

薛錦瑟真的再未離開梨園半步，可外頭的事情，還是會一件件傳進來。

薛庭讓又打勝仗了……

薛庭讓又加官晉爵了……

皇上將自己最愛的文熙公主許配給薛庭讓……

薛錦瑟笑了，冷冷地笑，他如今所有的一切，哪一件不是踏著自己親人的尸體、蹚過他們流出的鮮血才得到的？可她卻這樣無能，只能茍延殘喘在這梨園之中。

“小姐，文熙公主請您過府?！?/p>

她愣了愣，隨即輕笑，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嗯?！?/p>

“阿讓時常同我提起你，說他的姑姑對他很好?！?/p>

文熙公主是個善良單純的小女孩兒，一直拉著薛錦瑟說她同薛庭讓是如何相識的。

“我被流寇所抓，是阿讓救了我。”

她望著文熙公主滔滔不絕，同她三年前的模樣那么相像，無憂無慮。

“姑姑，我同阿讓在一起的時間并不久，他喜歡些什么，你可否告訴我？”

“他最喜歡的花是海棠花，最喜歡吃他娘做的芙蓉糕，最喜歡喝城南酒肆的玉真香……”她緩緩說著，眼睛卻漸漸模糊。她是那樣了解他，卻唯獨不了解他怎么能夠?qū)ρ夷菢雍菪模?/p>

她曾以為她的溫柔可以融化他心中的堅冰，如今看來，她還是自恃過高了。

八

又是一年深冬至，薛庭讓在薛府大宴賓客，那些曾與她爹爹、哥哥交好的朝中大臣大約也忘了，這一日是他們昔日好友的祭日。

薛錦瑟在梨園燃了盆火，撒了把紙錢。

“大小姐，大少爺請你去宴廳。”阿碧低頭說道。

“大少爺？”薛錦瑟冷冷一笑，這個人毀了薛家，如今占著這里，還要曾經(jīng)的下人叫他一聲大少爺。

自從薛懷昔死后，她每日都著素服，再未換過，以前色彩明艷的衣衫也都收了起來。

可這次她卻換上了她以往最愛的那一套紅色襦裙，涂脂抹粉，梳了個金冠發(fā)髻。頭上珠釵滿滿，她穿得那樣隆重，與這蕭索的冬天格格不入。

她出現(xiàn)時，薛庭讓手中的酒杯晃了晃，灑了些酒出來，有人小聲議論：“薛家的大小姐竟已出落得如此傾城絕色了……”

“阿讓。”薛錦瑟好聽的聲音響起，宛若春雨潤物。

阿讓，她已經(jīng)好久沒這樣叫過他了。如今再聽到，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嗎？”她眼波流轉(zhuǎn)，從衣袖中掏出一把紙錢，揚了出去，“是我爹爹和大哥的祭日呢！”

薛庭讓臉色驟變：“大小姐在梨園待久了腦子不清楚，將她帶下去吧！”

薛錦瑟無聲地笑著，薛庭讓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只覺得那樣無助。朝堂之上，到底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他，看著他如何對待這薛家唯一的血脈。

薛庭讓端著酒杯走到御史江新昶的跟前：“我聽聞，江大人家有位公子尚未娶妻?！?/p>

江新昶面露難色，道了句：“是。”

“我家姑姑至今尚未婚配，家中長輩又都不在了，只余我一個晚輩替她打點。江大人可應(yīng)允這門親事？”薛庭讓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京城，沒人不知道，江新昶的兒子江玉郎是個有瘋病的傻子。

阿錦，這應(yīng)當是我能為你做的，最終的事情了吧。

江玉郎同薛懷昔同年，薛錦瑟時常想，懷昔若是沒有死，如今個頭也該這樣高了吧？她對懷昔的虧欠，全都還在了照料江玉郎身上。

可江玉郎情緒很不穩(wěn)定，一犯病就會將薛錦瑟打得渾身是傷。金石玉器通通往她身上砸，每次江玉郎停手時，薛錦瑟就會流著淚將他攬在懷里，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我在，我在這里?！?/p>

一次江玉郎跑出江府，薛錦瑟追出去，江玉郎險些喪命馬蹄之下，趕到的薛錦瑟將他推開。馬蹄踏在她的身上，額頭上先前被江玉郎砸破的地方正流著血。

“什么事？”馬車中一個蒼漠的聲音傳來。

“大少爺，是大小姐！”駕馬的車夫顫抖地回答著，“要不要先送大小姐去看郎中？”

薛庭讓心下一緊，趕忙撩開簾子，走下馬車。

他望著她汩汩流血的傷口，望著她嘴角的烏青，從懷里地方，掏出一塊帕子。那帕子薛錦瑟認得清楚，是那個雪夜，她為他包扎傷口時用的，他竟然還留著，可他，本不該留著。他抬手，將那帕子輕輕摁在她額角的傷口上，良久，唇微微動了一動，開口道：“姑姑，你過得……可好？”

“大約……是好的吧?！彼送龑χ欢驯呛J出神的江玉郎，接著說道，“至少一個傻子，不會算計我?！?/p>

薛錦瑟說完，便走到江玉郎的身旁，她輕輕笑著，像一株淡淡的海棠花。

他望著她牽著江玉郎漸漸走遠，才緩緩自言自語道：“阿錦，你可知道，我從未算計過你。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計算著對你的愛，過往是怕太少，保護不了你，如今是怕太多，害苦了你。然而，你不會知道了……”

尾聲

薛錦瑟再未見過薛庭讓，只知道一次同遼國大戰(zhàn)，他領(lǐng)兵出征，死在了戰(zhàn)場上，再也沒有回來，文熙公主也因此殉情自盡。

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怔了一怔，而后竟笑出聲來。

江玉郎呆呆地看著她，問她：“阿錦，你怎么哭了？”于是手忙腳亂地扯出一塊帕子，遞到她跟前，“阿錦，不要哭了?！?/p>

阿錦，你怎么哭了？阿錦，不要哭了。

多年前，薛庭讓也曾這樣慌亂無措地安慰過她。

只是……恍如隔世。

她獨自一人回了薛府，望著滿院枯木虬枝，只荷風池旁那一樹海棠花開得正好。她的眼睛里空蕩蕩的，喃喃自語：“爹爹，哥哥，他死了，他……終于還是死了?！?/p>

“小姑姑?！币粋€熟悉的聲音傳來。

她轉(zhuǎn)身，幾乎驚叫出聲：“懷昔！”

薛懷昔沒有死，是薛庭讓造了他死了的假象，才使得他僥幸活了下來。

“當年，父親同祖父功高震主，皇上早就欲除之而后快。援兵不發(fā)，并非讓哥哥執(zhí)意而為，而是皇上根本就沒有將兵權(quán)交到他手上。那個時候，他縱使千百般地愿意去救父親同祖父，也是無能為力、束手無策。他為了薛家，做了所有他能做的……”薛懷昔扯著嘴角笑了笑，似帶了些無奈說道，“又或者說，他為了小姑姑你，做了所有他能做的……這樹海棠，就是他看顧的?！彼绞郑瑩嵘夏呛稚臉涓?。

薛錦瑟身子微微晃了一晃，被薛懷昔伸手扶住。

她怨怪了他這樣久，然而他卻從不肯為此辯駁。

他寧愿她恨他，也不愿意讓她知道，她應(yīng)當恨的人不是近在咫尺的他，而是遠在龍椅之上的皇上。

他是那樣地護著她，說了那么多違心的話，做了那么多違心的事，可她卻那樣愚蠢無知。

刻骨涼意傳遍四肢百骸，她慢慢蹲下，將自己縮得小小的。像是過了一世那樣久，才聽見她聲音縹緲傳來，好似隔著山高水長：“阿讓他……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他？他要我好好照顧你……”

薛錦瑟緩緩將頭抬起，寒鴉掠過，有海棠花瓣落下，飄飄揚揚，繞過她的臉頰、手臂、指尖，似是薛庭讓克己自持的輕觸寬慰，又像是他的低喃輕喚——

他說：“阿錦，要好好珍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