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染碧城

【一】

七國戰(zhàn)火綿延，連這邊陲小城都不能幸免于難。

白峻飛帶著信物出使砂曼國，他并非是蘇秦那樣合縱連橫之輩，只是個小小郎中。派他去僅是因為沒人愿意去那險惡之地。戰(zhàn)與禍，人人避之不及。

砂曼國人是危險和神秘的，那些傳說他早已耳熟能詳。

沙曼族為化外之民，到過大漠的人說，他們無論男女都是天人之姿，眼睛在月光下是泛著熒光的金色，像是夜明珠。但最珍稀的是他們的血液里流著劇毒，可以用來做藥引，抑或泡藥酒，可使人延年益壽。

他們總是說，若能弄到一個砂曼族的少女那拼了命也值得，那身段那樣貌，市價可是三箱的黃金，有價無市?？蛇@談何容易！砂曼族極難捕捉，他們驍勇善戰(zhàn)，甚至不用他們做什么，只需要躲在人跡罕至的大漠中，等著茫茫沙海吞噬那群不速之客。至于那些敢于冒險一試的人最終的結(jié)局，八成都是有去無回。

白峻飛清晰地記得那些茶余飯后的笑談，或嘖嘖稱奇或品頭論足，仿佛是在討論一件珍稀又嬌貴的貨物。

但他知道他們不是貨物，他們也是人，和自己一般無二，現(xiàn)在他們需要那些砂曼人的幫助。

但他不確定，她是否會幫助他，畢竟他當年把事情做得那樣不留后路。

此時此刻，他脫力地躲在沙丘后的巖洞里，把那幾朵干花放在地上，迎風點燃。待到那暗沉的香氣隨風散了出去，才得空把那些刮進嘴里的黃沙草草吐出。

香料的味道讓他昏昏欲睡，直到那詭異的咝咝聲響在耳際，他身子猛地一僵：蛇！

一個女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洞口，她的眼睛是璀璨的金色，仿佛日光蹀躞。輕輕打個呼哨，那條金色的小蛇便離開了他的身側(cè)，順著她光潔的手臂上盤行而上。

“白峻飛?！敝灰娔桥用嫔淅涞溃澳阌心榿硪娢?？”

他無力地癱坐在地，連日趕路，高溫和缺水早已奪去了他所有力氣，甚至抬不起頭：“秋瀾……幫幫我，帶我見你們的王母！”

秋瀾聽他那意思并不是來看自己的，臉色更是冷如冰霜。但見他樣子可憐，便摘了自己的水壺拋給他，語氣依舊是冷冰冰的：“王母豈是你能見的？”

如同久旱逢甘霖，他顫抖地捧起水壺大口灌下去，甘甜的水撫慰著他干裂出血的嘴唇，也讓他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白峻飛舔了舔嘴角剩余的水：“自然知道謁見王母不容易，但汾國的都城行將告破，唇亡齒寒，聽說砂曼國的將士們身懷絕技，希望王母能出兵相助！”

“懦夫?！鼻餅懡z毫不為所動，哂笑道，“我砂曼國地廣人稀，自知勢單力薄，連女子都拿起刀劍。漢人號稱禮儀之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你大丈夫手腳俱全，本該同他們決一死戰(zhàn)，到頭來卻連滾帶爬地跑到自己瞧不起的番邦求救，真是笑話！再者，你拿什么去見王母，難道是那些被你們擄走的沙曼族冤魂？還是你的性命？”

白峻飛被這幾句罵得面紅耳赤，他是一名小小郎中，但也是將軍帳下的一名軍師。于是他梗著脖子頂回去：“白峻飛投筆從戎，理當為國捐軀。若真是白某一條性命能換得王母出兵汾國蒼生得救，那這條賤命便給了你們又何妨？”

不料秋瀾卻話鋒一轉(zhuǎn)：“你之前走得那樣干脆，現(xiàn)在有什么臉說這番唇亡齒寒的鬼話來求我？我又憑什么再相信你呢？”

秋瀾苦笑，這些年她魂牽夢縈的，便只是這樣一個出爾反爾的男人嗎？

【二】

這句話從秋瀾嘴里說出來，讓白峻飛惶然不知所措。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每次看見秋瀾，他的腦海里總是跳出這句話。

他是孤兒，兒時無依無靠家境貧寒，為了溫飽便冒著生命危險在西荒與汾國疆界的沙漠里采絡(luò)棘花。那時候秋瀾看他可憐，便許他在她的轄區(qū)采摘絡(luò)棘花，久而久之便成了老相識。即使白峻飛長大成了小有名氣的郎中再也不缺銀子，他也常不務(wù)正業(yè)地跑來西荒，一待便是很久。

那些不為人知的曖昧情愫早已在他們的心里扎了根，他跋涉千里，不再是為了那千金難求的絡(luò)棘花，而僅僅是為了和秋瀾多相處一會兒。秋瀾性子剛烈直爽，美得放肆，和漢家女子遮遮掩掩的含蓄害羞大不相同，令白峻飛一見傾心。而他那份知書達理和對她百般照顧愛惜早被秋瀾看在眼里，只是她從不點破。

他記得那時候他們總是坐在大片的絡(luò)棘花里，年復(fù)一年看這花海延伸到大漠深處，像是一條燃燒的河。不經(jīng)意間他已從總角孩童長成了弱冠青年，而她美貌如初。

“你們真的不會老？”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發(fā)了問。他們相識十幾年，她的身上未曾留下一絲歲月的痕跡。

“我們一族，直到死去，都是年輕的。”秋瀾仰躺在花海里，指向一朵飄落在沙地上的花，“我們就像這絡(luò)棘花一樣不會枯萎，從出生便是紅的，待到花期一過，齊根而斷整朵飄落，凋零得毫不猶豫。但即使如此，花期也是尋?；ǖ氖?。所以，等你長大了，也來得及娶我?！?/p>

不知怎的，聽了這話白峻飛卻意外地沉默下來，未等秋瀾反應(yīng)過來，當年的他背上了竹簍，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幾天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秋瀾望眼欲穿，卻再也沒見他回來。她越過大漠，冒死走進了汾國的疆界，戴上黑紗遮掩自己的眼瞳，裝作生病去找白峻飛，卻被告知白峻飛去京城發(fā)大財去了，不知是去趕考了還是去做御醫(yī)了。

秋瀾如遭雷擊，失魂落魄地回到西荒。她認識白峻飛十多年，白峻飛卻一朝拋棄了她，僅僅為了功名。

他發(fā)達了，不再需要絡(luò)棘花了，便再也不來找自己。秋瀾不禁有些自嘲，原來這十幾年感情還抵不上幾塊金子。

可她不知道，白峻飛并不是她想的那樣。

白峻飛有苦不能言。到如今秋瀾問起，才道出實情，他苦笑著搖頭：“我從未忘記過與你在西荒的日子，我也一直記得你曾讓我娶你?？墒乔餅?，你的壽命那么長，即便我死了，你還能再活幾百年，到時候誰來保護你呢？我寧愿逼自己放下這未結(jié)果的花，也不愿到時你一個人痛苦地留在這個世界，我……”

秋瀾不由得怔住，她從沒想過這個少年竟然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心里不由得有些暖，原來是自己會錯了意，這個瘦小的少年竟想過要保護她，言辭鋒利的她少見地沒有反駁。

白峻飛見秋瀾口風終于有些松動，便開口：“茲事體大，事關(guān)汾國存亡，幫幫我?！?/p>

秋瀾最終還是嘆口氣：“我不能帶你去，在這里根本沒有不斬來使那回事?！?/p>

他遲疑，剛想說點什么，卻見秋瀾傲然一笑。她拍拍自己的胸膛：“許不了你百萬雄兵，唯有一員虎將?！?/p>

“不行！”白峻飛果斷拒絕，他不想她卷入這場浩劫。

秋瀾抿嘴，神色忽然帶了點悲戚，白峻飛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心里頓時一緊，只聽她開口：“開戰(zhàn)了，黃泉路上無老少，不知道哪天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或許今生我們只有最后這點時間相聚。這是最后一次機會，我問你，你可愿與我同生死？”

白峻飛默然，的確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七國的戰(zhàn)亂民不聊生，他投筆從戎，入軍帳當了軍師。他摹寫的對象也從滿室飄香的藥材變成了黑夜里刀劍纓槍的寒光。眼下的事情都無法顧全，誰還有心思琢磨以后怎樣呢？如若這是他們此生最后的時光，他只想和秋瀾一起度過。

可笑造化弄人，本以為終生的遺憾，卻因禍得福。白峻飛點點頭，眸子里的光芒不知道是絕望還是欣喜。

“我答應(yīng)。”

【三】

白峻飛和朝中大臣們原以為那“一員虎將”只是一句戲言，但他們別無選擇，唯有死馬當活馬醫(yī)，安排她做普通士兵上了陣。等秋瀾真的披甲上陣之后，他們才驚覺秋瀾所言不虛，她的確是一員虎將。

她替他們打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勝仗。

可將軍不動聲色，甚至在慶功宴上也沒有任何表示，秋瀾也像是預(yù)見到這一切似的，根本沒有到場。醉酒的士官們起哄說要給秋瀾加官晉爵，將軍不悅，借酒離席，獨獨召見了白峻飛。

“那丫頭是砂曼人?！睂④娔抗庾谱频乜粗?。

白峻飛不明所以，但將軍也沒等他回話，他坐在燈下，老態(tài)畢現(xiàn)，連日的敗仗早已消磨掉他的銳氣：“這場仗贏了便罷，若是輸了，把她獻給敵國的皇帝，求他給我們的百姓留條生路?！?/p>

“為什么？”白峻飛心里大急，“她替我們贏了第一仗，幫我們贏下這場仗也不是不可能的?！?/p>

將軍卻搖搖頭：“打仗哪像你們紙上談兵那么容易？贏一場并不意味著什么，敵我懸殊，我們一直贏下去簡直是癡人說夢！”

“無論結(jié)果如何，她一個外邦人鼎力相助，對我們汾國是大恩，如此對待豈不是寒了所有人的心？”三伏的天氣白峻飛卻覺得有些發(fā)冷，他不滿地反駁道。

“哈哈，鼎力相助？我汾國去求助，西荒卻只來了一人，這不是愚弄是什么？”將軍臉上怒色一現(xiàn)，怒極反笑，“若是汾國此戰(zhàn)之后大難不死，我定將請纓國主踏平西荒！”

白峻飛徒勞地張了張嘴，倒退兩步，最終拂袖轉(zhuǎn)身：“今日之事在下只當沒有聽到，希望將軍莫要再提！”

“我器重你，你不要執(zhí)迷不悟！”將軍拍案而起，“一個番邦女子能換我們汾國多少人的命？我們在外打仗無能便罷了，你能為一個女人眼睜睜看著汾國老弱婦孺被敵國欺侮？”

“不，我們汾國的未來要靠自己爭取，犧牲一個女子算什么！”白峻飛也來了氣，他不敢相信此等荒謬的話語竟出自大將軍之口。未失敗卻先想后路，還要犧牲為他們流血流汗的秋瀾，簡直不可理喻！

將軍看他那樣子，忽然轉(zhuǎn)了話題：“你拿她當自己人，她未必那么覺得，這些日子她也受了些傷，你是郎中，可曾為她瞧??？”

這句看似無心之語的話令白峻飛如遭雷擊——秋瀾受傷了，卻從不肯讓自己看。他曾聽將士們說，夜半看見秋瀾跑出帳子焚燒帶血的衣服。

他苦笑，原來，她還是不相信他。

將軍看他臉色風云變幻，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秋瀾那樣的身手，我們很難完好無損地抓住她。我要你做出能迷倒她的東西，只要捉住她，保全汾國有你一份功勞。”

汾國？他不自覺地想起故鄉(xiāng)，想起汾國不算豐饒的土地，想起那些淳樸的人。想起他小時候立志做最好的郎中，年紀輕輕便想學神農(nóng)嘗百草，深入大漠去尋找那神秘的絡(luò)棘花。想起自己在沙漠中迷路，快要渴死的時候被那個叫秋瀾的女子救起，她抱著他走了很長的路，說了很多話，直到帶他走到了那開滿絡(luò)棘花的沙丘。

那時她臂彎中的溫暖和耳邊的輕語他至今都不能忘記，他記得她起初那張故作冰冷的臉和后來開懷的笑顏。那些記憶像是冬日里驅(qū)逐嚴寒的炭火，融融暖意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在那日之后支撐著他的生命。

白峻飛心中冰火相煎，出口話語卻格外堅定。

他說：“你做夢?！?/p>

【四】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白峻飛想，自己或許在秋瀾眼里就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她憐他短壽，陪他一世游戲，給他最好的，卻不可能將自己完全交給他。

他覺得自己是可悲的。他是她命中注定的過客，但她毫無疑問是他的全部。

白峻飛將自己的心跡藏得嚴嚴實實，每夜挑燈苦讀兵法，盡自己所能為汾國盡一份綿薄之力。白天則陪著秋瀾練兵，仿佛一切危機都沒存在過。

就這樣兩個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他們依舊沒有任何進展。可他不甘心，想等一等，或許再等一等，她便會慢慢地接受自己。

可他沒等到那一天，這天三軍險勝，折損了不少人手，而秋瀾也沒有回來。

白峻飛腦袋里突然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沒想，甚至不知該想什么，也不顧自己文弱書生不通武藝，跌跌撞撞地摸進狼藉戰(zhàn)場。他邊走邊想，沒事的，秋瀾一定會沒事的。

沒提心吊膽多久，他看見秋瀾倚著大旗，血流劈面，半坐半臥在沙場上，靜靜地看著他。

謝天謝地，她還活著！

看見她的那一刻，所有的悲戚和心驚膽戰(zhàn)一瞬間沖散了麻木的偽裝，白峻飛撲通一聲滑跪在地上，抱住她，淚水滾滾而落，再也止不住悲聲：“秋瀾！”

秋瀾任由他痛哭失聲，嘴角挑起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語調(diào)平靜：“峻飛，我在?！?/p>

“你怎么樣？”白峻飛驚覺自己失態(tài)，趕緊擦了眼淚，在她身上翻找傷口。

“不礙事?！鼻餅懮砩蠜]有任何致命傷，只是臉上有一道不小的口子，看樣子即使是好了也必定留下瘢痕。

“若是沒事，你為什么不跟他們回去？”白峻飛不肯相信。

秋瀾指著臉上的傷口，無奈道：“你看我這樣子，我還沒想好怎么見你啊?！?/p>

看著秋瀾疲憊不堪的樣子，白峻飛覺得自己混賬，那些被將軍挑起的懷疑在這一刻同樣顯得荒謬至極。若不是相信自己，她怎會獨自跟著他遠走汾國來蹚這渾水，甚至損毀了容貌？

這時，一個古怪的念頭襲上心頭。秋瀾是否存了和自己一樣的疑惑？她當時是否也覺得這是一個陷阱？覺得自己可能是誘捕她的誘餌？但她為了自己義無反顧地來了，她選擇了相信自己，陪自己一起渡過難關(guān)。

她大義明理至此，他又有什么理由憑借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瑣事猜忌她呢？

秋瀾看白峻飛板著臉的樣子，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想讓他輕松些，強撐起笑來逗他：“你害我變丑，就要好好待我，若始亂終棄我可不依你啊。”

她這句玩笑話沒等到任何回應(yīng)，只覺得頰邊一涼。她心中不祥的預(yù)感頓生，抬起頭時正見白峻飛輕輕舔掉她唇邊的血跡。

“聽說外族男子和砂曼族女子有情，女子便會讓他飲下她的血，若是男子始亂終棄，則報應(yīng)立至?！彼@話仿佛說給秋瀾聽，也仿佛說給自己聽，“秋瀾，無論什么結(jié)局，我對你死生不棄！”

“你不必如此，我相信你?！币娛虑橐褵o法挽回，秋瀾嘆，“若是真的栽在你手上，也是我秋瀾自己有眼無珠，怨不得你，怎么會舍得害你呢。”

白峻飛苦笑，我知道你相信我，但我不相信我自己。他抱住她，抱得緊緊的，清冷的月光將他的臉色映得越發(fā)慘白：“我反悔了，秋瀾。”

秋瀾側(cè)頭望向他，卻看見那平日滿是笑意的眸子里滿是痛苦和悲涼：“當年無知，覺得生同衾死同穴才是最好的，竟做出了讓你沙場搏命這等混賬事?，F(xiàn)在我奢望的，不過是你能好好活下去而已?！?/p>

此番失而復(fù)得打破了白峻飛所有的幻想。他曾天真地想，若她能在戰(zhàn)火中幸存，縱他與她此生碧落黃泉兩不相見，又有什么要緊？但他此刻方知他根本禁不住一個離別的重量。

所以，在最前途未卜的時候，他們卻選擇了私定終身。

沒有鳳冠霞帔沒有滿堂賓客，他們橫臥在沙場上，望著滿天的繁星，就這那凜冽朔風分享了半壺帶著皮革味的冷水。

【五】

無論是秋瀾還是將軍都沒有說錯，汾國的仗打得越發(fā)艱難。

可秋瀾和他的關(guān)系卻仿佛更進一步，至少秋瀾不會再避開他。她冰雪般清冷的面容依舊，卻總會在白峻飛出現(xiàn)的時候適當?shù)鼗嘏?。她不再那樣拼命地沖鋒陷陣，而是一反常態(tài)和白峻飛一起商量戰(zhàn)略，彌補他不懂實戰(zhàn)的疏漏。如此一來，那個紙上談兵的小子也成了遠近聞名的軍師。

秋瀾休息的時候時常坐在校場上望著那些飄著紅纓的長槍，有時她會想起故鄉(xiāng)大片火紅的絡(luò)棘花。那些花沒有香味，吃起來是苦的，在自己的國度就像是雜草一樣，平凡，無人問津。她總覺得自己像那絡(luò)棘花，旁若無人地綻放，毫無牽掛地凋零。

但那一年，她遇到了一個固執(zhí)的少年，那少年要找絡(luò)棘花，說是能入藥，千金難求。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樣平凡的東西在中原卻是珍稀的，懷著一份復(fù)雜的心情，她救起了他，在慘紅的斜陽下帶著他走到了開滿絡(luò)棘花的沙丘。

往日種種皆今日因果，秋瀾想，或許從那天起，她便再也不能毫無牽掛地凋零了，因為有個人將她牽掛在心尖上。她現(xiàn)在不再是為了自己活著，不再覺得自己的命無關(guān)痛癢，她是白峻飛的全部，所以她要拼命地活下去，為了自己，為了白峻飛。

眼下這場仗輸輸贏贏地膠著了快半年，他們都沒有談情說愛風花雪月的力氣。一起活下去這種話，似乎真是唯一的奢侈。

可事與愿違。

這場近乎無望的戰(zhàn)爭還在進行，時下已經(jīng)入了深秋。由于戰(zhàn)亂，汾國的糧食和牧草毀了大半，幾乎顆粒無收。未等將士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都城里已朝敵軍敞開了大門。

經(jīng)過大半年的歷練，白峻飛不再是那個遇事疑神疑鬼的年輕人，他沉穩(wěn)了很多。所以當將軍告訴他城破的消息，他甚至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悲傷。因為，他在將軍的大帳里看見了昏迷的秋瀾。

他不緊不慢地開口，手卻猛然攥成拳頭，他覺得他要做今生最錯誤的一件事了：“若是將軍將秋瀾獻上自然能討得新帝歡喜，但秋瀾曾為您效力，新帝雖喜卻未必看得起將軍的為人。您英明神武，自然不能被這區(qū)區(qū)蠻族污了聲名?？稍谙掠袀€好主意，能讓將軍名利雙收！”

“怎么說？”將軍本以為白峻飛是來求情的，不打算理會，可沒想到來了這樣一出。

“秋瀾的臉傷了，自然不那么珍貴。若是將軍能獻上幾個砂曼族人，效忠新帝時獻上，不僅能讓百姓幸免于難，還能證明您有踏平西荒的能力。您的能力顯露無遺，新帝發(fā)現(xiàn)一員猛將得投麾下，自然也會對您予以重用！”白峻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自然一些，他的腦海里忽然響起早年聽到那些議論砂曼族的聲音，像是議論什么珍稀貨物。

他恍然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和他們開始漸漸重疊，最終合成了同一副丑惡的嘴臉。

不，自己和他們不一樣，自己這樣全是為了救秋瀾的命??！他給自己開脫著，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理由單薄得自己都不肯相信。

白峻飛慘然，事情終于到了進退維谷的境地，而自己也終究自私到如此地步。無論如何，他是絕不能失去秋瀾的！

他仍舊沒改變自己的想法，他定了定神，微微顫動著自衣襟里拿出一包干花，這是他兒時秋瀾給他的，她曾冷冰冰地說，只要在那個沙丘點燃這些花，我就會來找你，你若是不長進給弄丟了，可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六】

他們在帳內(nèi)密談了許久，最后將軍終于相信了他，放了他們離開。秋瀾的情況很嚴重，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但她醒來時還沒來得及壓下滿心的惡心，就聽見白峻飛嘶啞又疲憊的聲音：“快跑！不然來不及了！”

秋瀾不明所以，卻聽帳外呼喊聲和口哨聲震天動地，她踉踉蹌蹌地掀開帳子，只見幾十個戴著鐐銬的砂曼族男女正從軍士們的包圍下穿行而過。

她不可思議地看向白峻飛，雙目血紅，白峻飛只覺得這一眼讓他的一切都暴露無遺，無所遁形。

“你！”她只說出了一個字，眼前便是一陣昏暗，手堪堪扶住帳門才沒有倒下去。

白峻飛眼里滿是不舍，可嘴里說出的還是那句話：“秋瀾，走吧，你要活下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真是好計謀！”秋瀾怒極，“你拼著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幫他們對付我們？我?guī)湍愦蛘?，你卻背叛我？”

“我沒有，我那時是真心的！”白峻飛徒勞地解釋著，有些無助，“你可以恨我，秋瀾，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現(xiàn)實哪有那么容易……”

“相信你什么？相信你發(fā)了誓，卻害我的同族？”秋瀾手指摩挲著衣襟里一個小小的瓶子，內(nèi)心慘然，自己當真看錯了人！

他在那一日對月發(fā)誓，甚至不惜飲了她的血，那一切何其真實？仿佛就在昨日，她不是不感動。而今天，他卻變了臉，給自己的族人帶來了空前的災(zāi)難。

秋瀾忽然覺得一切都可笑至極，自己之于白峻飛恐怕就是那條蛇和她的關(guān)系。她寵愛那條金色的蛇，卻照樣要取它的蛇毒，馴化它的后代，讓她幫自己傳訊。白峻飛最早看上了她，恐怕也是因為她能帶著他找到那千金難求的絡(luò)棘花，而后來他看上了那功名利祿，她便沒用了，于是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他從一開始看中的不過是她的身價，一直是她會錯了意思，誤以為那感情是愛！

這一切不過是場利用，它包裹著感情的蜜糖，內(nèi)里卻是奪命的利刃。他終究是本性難移的?？尚ψ约喊V傻，飲鴆止渴刀口舔蜜，此般結(jié)局從開始便是順理成章的。

“我怎會拼著違背誓言來害你呢？要知道你們砂曼族的誓言可是靈驗得緊?！卑拙w嘆氣，往日種種他都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鑒，可現(xiàn)如今無論自己怎樣解釋秋瀾也不會相信他了，“將軍想將你們獻給新帝，從而讓他饒這些頑抗的百姓一命，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我怎么能讓你受那樣的罪？”

秋瀾冷笑：“你不僅沒阻止他，還成了幫兇，你有什么資格去比較我們的性命？別把自己說得這樣清白，難道你絲毫都不知情！”

白峻飛啞口無言，他的確是知情的，從最開始就是知情的?？伤麖臎]告訴過秋瀾，他害怕秋瀾會從此離開自己，再也不回來了。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看過秋瀾這樣的女子，此生再沒人能入他的眼，更遑論傾心了。

秋瀾攥著那瓶解藥，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她恨不能吃其肉飲其血，可她卻狠不下心來讓他毒發(fā)：“我不想聽你這些亂七八糟的解釋，橫豎不過那幾句搪塞之言。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白峻飛沒反駁：“你給我的那包干花，我讓他們走到差不多的位置，引燃。我猜每隔不遠就有你們的一個哨卡，那個花香會引來你們的蛇，就會引來你們的人?！?/p>

秋瀾愣住了，仿佛一盆冰水當頭澆下，之前的激憤瞬間化作徹骨的寒意，她跌坐在地，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埋在里面：“天哪……”

白峻飛自顧自說下去：“他們給你下了藥，這樣我才能把你救出來，我別無選擇。這兒不太平了，你快走吧！”

“我回哪里去？我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秋瀾眼里最后的光芒慢慢地消失殆盡，像是星星點點的火慢慢熄滅，只剩一片死灰，“那花是我們求救的信物，每人的都不盡相同?！?/p>

白峻飛看見秋瀾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站起身來，勾唇露出一抹恍惚的笑：“原來，這叛徒……竟是我自己？”

【七】

秋瀾走了，也帶走了那些被捉住的同族，他們跑進大漠直奔西荒，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但她不忍白峻飛毒發(fā)，最終還是給他留下了解藥，倒也真應(yīng)了當初那句話。

可白峻飛卻沒吃，他將這瓶藥代替那幾十個砂曼族人進獻給皇帝，求皇帝大赦天下。朱砂血是延年益壽的良藥，傳說可以長生不老，皇帝欣喜，準了他的請求。

白峻飛曾想過回大漠找她，百般躊躇之后終是沒有。

這場戰(zhàn)爭沒有給他留下絲毫的勝利和喜悅。他只記得那血映紅了漫天的云霞，沙曼族燦金色眼里的恨意、秋瀾的淚水和絕望。那雙絕望的淚眼總是讓白峻飛在凄冷的黑夜中醒來，然后孤枕難眠。

或許這就是他從不曾喝那解藥的原因，他想他是有罪的。雖然沒有一條世俗的法典能給他定罪，卻在秋瀾那里被判了死罪。不，那是比死罪更難熬的，相思相戀卻不能相見！

他想，自己這樣自私懦弱的人，哪里配得上那樣遺世獨立的她，不管秋瀾肯不肯再見自己，他也不想去耽誤人家。

他漸漸毒發(fā)，眼睛一日不如一日，即使在艷陽天面前仿佛也包著一層黑紗。

他回到了自己最開始住的藥廬，開始給飽經(jīng)戰(zhàn)亂的汾國人免費看病。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隨著他眼疾的加重，在那絕望的黑暗中，他甚至開始記不得秋瀾的模樣，他不記得那驚艷眉眼，不記得她清越的聲音，甚至不記得她在戰(zhàn)場上颯爽的英姿。就連那雙曾幫他驅(qū)散所有黑暗和恐懼的金色眼瞳，也漸漸開始在他的記憶中消散。

他的肺似乎也不太好了，終日咯血，明明是年輕人的軀殼，內(nèi)心卻老態(tài)龍鐘。他想他撐不了多久了。

這讓他開始坐立不安。

這天午夜，月華如練，他在自己的藥廬枯坐了一夜，晨曦微露他便關(guān)了藥廬，帶著自己珍藏的最后兩朵干花，獨自向西荒行去。

他要再見她一面，在自己閉上眼睛之前。

白峻飛眼前忽明忽暗，迷了路。找不到前方的路，也找不到來時的。他頹然坐倒，躲在沙丘后面，咳嗽著，顫抖地點燃了那朵花。

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在靠近，他眼前一片漆黑，急切地開了口：“秋瀾，是你嗎？”

回答他的卻是一個少年的聲音：“秋瀾？她早就死了。你是誰？怎么會有她的東西？”

“什么？”他大驚失色，她死了？眼淚無意識地順著毫無光澤的眼瞳滾滾而下，在這一刻他甚至不敢承認自己是她曾經(jīng)的愛人，仿佛這會辱沒她似的：“我……我是她……她，她怎么去了？”

少年偏頭，看他這樣子也猜了個大概，他想起秋瀾最后的樣子。那時候她終日躺在那片絡(luò)棘花的花叢中，對月飲酒，仿佛酒是唯一能解救她的寶物。她醉后便會喃喃低語，有時會縱聲長歌，歌聲穿過滲著黃沙的濃釅空氣，說不出的凄涼。

他接了她的班，看她一天比一天頹廢潦倒，想起那些砂曼國對她的傳聞，想她也是可憐人，便不禁勸她：“他們說你愛上了汾國人。現(xiàn)在戰(zhàn)火熄了，你去找他，說不定還能破鏡重圓。”

她并沒有回答，只是更大口地灌下鮮紅的絡(luò)棘酒，涌上來的鮮血隨著酒液一起溢出嘴角，她毫不在意地擦掉，無力地跌在花叢中，酒囊歪倒在地，汩汩地滲進一片殷紅的海洋。她蒼白的手指輕輕捻起一朵齊根飄落的花，拿到眼前，眼里說不清是嘲弄還是認真：“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啊……”

原來，她喜歡的就是這個人嗎？少年看著白峻飛，語氣有幾分鄙夷也有幾分震驚：“你不知道？哈，原來，她沒告訴你？那血契可不是什么害人的東西，不過是我族女子自保的手段。就像蜂尾的毒刺一般，她若真?zhèn)四?，你痛是真，可她也不能活了。?/p>

白峻飛呆愣當場，眼前光芒閃爍，最終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再也沒有一絲光亮。

可他分明看見了秋瀾的倩影，她臂上纏著一條金色的蛇，腰上佩著匕首，神情還是那故作冰冷的樣子，一如自己初見的時候。

她開口，聲音平靜無悲無喜：“你來看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