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起死于大婚之日,她以為一切都在那天結束了,原來,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
森嚴肅穆的青色宮墻高聳在眼前,威嚴如同巨獸,讓人心生敬畏。宮墻上,片片紅色旌旗隨風招展,其上用金銀絲線交錯繡出的“云”字,告知世人,這便是云國的宮城,丹霞宮。
云爾雅與她的父王一樣,喜歡登上宮墻極目四望,她父王是為了更好地看清楚他的子民和領土,云爾雅則是為了從宮墻上一躍而下——乘坐著飛鳶,享受自由和極限的樂趣。
她從未想過,這堵被世人稱作“最強城防”、“飛鳥難躍”的丹霞宮墻,有朝一日會保不住她和云國;她更未想過,給她帶來無限歡樂的飛鳶,會成為敵兵入侵丹霞宮的工具。
云爾雅身著如血的鳳冠霞帔立于宮殿前的長階上,目眥欲裂地看著敵兵乘坐著飛鳶如箭雨般落于眼前。一名身著銀色鎧甲的男子從這群天兵之中走到陣前,他望著云爾雅,目中似有情,又似無情,半晌不語。
宮墻外的戰(zhàn)爭依然繼續(xù)著,隆隆的戰(zhàn)鼓聲和士兵刺耳的搏殺聲傳來,更襯得兩人之間寂靜可怕。
終是云爾雅忍不住,顫聲問道:“你穿著我親手為你打造的寒冰戰(zhàn)甲,乘著我授予你的極天飛鳶,在你我大婚的日子前來,就這般迎娶我嗎?”
男子目光沉沉,依舊不語,只是按在佩劍上的手,捏得更緊了。
云爾雅伸出右手,紅袖隨風揚起,眾人眼前一閃,一柄等人高的巨劍憑空出現(xiàn),并浮于半空,其上九龍皇氣隱隱纏繞,龍象威武,引起在場士兵的敬畏和向往。
九天龍劍!
是古書中所說得之即可一統(tǒng)天下的神劍!
云爾雅看著眾人,露出鄙夷神色。
她定定望著男子道:“你便是為了它吧?我早告訴過你,它不屬于你,你今日前來,依舊得不到它!”
男子不答,只平靜說道:“云國主方才在宮墻上跳墻殉國了?!?/p>
如五雷轟頂,云爾雅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擊倒在地,她渾身顫抖著,九天龍劍似是感受到她的怒意,也“嗡嗡”震動著。
“好,極好!用我國之技,長你軍之威,用我父女之血,成就你一統(tǒng)天下大業(yè)!只怕,事情沒這樣容易,去!”
她話語鏗鏘,音方落,她便伸手一揚,九天龍劍急速飛入云端,消失在天際。
就在眾人以為九天龍劍憑自身靈氣遁入九州時,天空傳來隆隆之聲,云爾雅隨之振臂高歌,她的歌聲似唱似吟,皆是世人聽不懂的祭祀古語,隨著這聲音傳遍整座丹霞宮,九天龍劍的劍氣從天而落,籠罩整座城池,其間有靈生命皆化成齏粉,無聲無息。
當然包括他,和她。
【二】
茶館中的說書先生“啪”地叩響了醒木,搖頭晃腦道:“便是此役,玄族最后一位靈女和幾乎要一統(tǒng)九州的秦威王一起隕落在了丹霞宮,從此之后的五十年,天下九州大亂,群雄并起,九天龍劍亦不知所終。”
小小茶館中,一個路過吃茶的少年聽得冷笑連連,聽說書先生講完那段過往,便問道:“如今秦武王再次一統(tǒng)九州,九天龍劍總該現(xiàn)世了吧?”
說書先生呵呵笑道:“小公子,天道不可為人道也,九天龍劍會不會出現(xiàn),老朽也不曉得。不過當年靈女有言,九天龍劍會自己選擇身負龍氣之人,所以世人且等著看吧……”
少年卻不信,說:“我才不信什么靈女,這世上哪有什么有玄力的人,都是你們說書之人夸大其詞、顛倒是非,當年威王是堂堂正正戰(zhàn)死在沙場上,云國的爾雅公主隨之赴死,即是殉情,亦是為云國殉國,這等情之所至的事,便被你們傳得神乎其神了?!?/p>
說書人年近不惑,被一個弱冠少年訓得面紅耳赤,但看這少年穿著富貴又談吐不凡,他自認得罪不起,便一笑了之,不與他爭辯。
少年的隨從亦勸道:“公子何必跟市井之人爭論,隨他們怎說,這天下終歸是姓秦的。”
少年一臉傲氣,不平地說:“祖上是在沙場上英勇犧牲的,若如說書人這般說,竟是個不知恩、不重情的寡淡小人,這讓我怎能忍受?況且說爾雅公主是玄族靈女,這也太荒誕,我怎從未聽先生說起有什么玄族?”
隨從一味地應承著,護著小公子往外面的馬車走去。
走到茶館門口,一位戴著斗笠的女子忽然柔聲說:“你未聽說,自然是因為秦國人心中有愧,所以不敢說?!?/p>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傳入少年的耳中,卻如千斤墜頂,立刻激怒了他。這女子對秦國如此大不敬,真是膽大包天!他轉頭正要呵斥,卻被女子一雙燦目盯住,忽地渾身沒了力氣,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不知玄力是何物,今日便叫你親自嘗嘗;你不知過往舊事真相,我便叫你親眼看看……”
【三】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嬤嬤,我想周游列國,我想去看滿城的春色,我想劃著小船從柳樹下穿過,嬤嬤、嬤嬤,你向父王求求情,讓我跟著皇兄們出使各國去吧……”
云爾雅趴在宮殿的軟榻上使勁地撒著嬌,宮人嬤嬤只是笑著搖頭,并不應她。
見撒嬌無用,云爾雅翻身跳下床:“算了算了,我玩我的飛鳶去,只要飛得高,我就能看得更遠!”
此話一出口,眾人皆嚇白了臉色,紛紛跪地求道:“公主萬萬不可,上次您的飛鳶在空中折斷翅膀,可嚇壞咱們了,還好老天保佑您沒摔到,若您有個好歹,可怎生是好??!”
云爾雅自信滿滿道:“我已將飛鳶改良過了,父王都說再無差錯,你們怕什么?”
說罷,頭也不回地提裙往宮墻城樓上跑去。
一溜的宮人忙跟在她身后,好不容易跑到宮墻上,云爾雅命人送來自己的極天飛鳶,作勢要飛。宮人正慌張,見云國主往宮墻上走來,紛紛松了一口氣,公主最聽國主的話,這下總不會瞎鬧了吧。
但誰也沒想到,云國主非但沒有阻攔,還笑著稱贊道:“吾兒有得天獨厚的才能,本就不該拘泥于此,你想飛便飛吧?!?/p>
云爾雅興奮不已,登上飛鳶之后從宮墻上躍身而下,沿著長長的宮道滑翔,隨著北方的疾風升騰……
正飛得盡興,她忽然看見一隊眼生的儀仗隊走在宮中,便駕馭飛鳶落下去,穩(wěn)穩(wěn)降在這隊人的前方。眾人看向云爾雅,以為是天女降世,紛紛叩拜,唯有中央的少年,一臉好奇地看著她。
“你們是誰?到丹霞宮做什么?”云爾雅看著少年問道。
有外使回答:“我們是秦國的使臣,遵云國主的意思,特送質子入宮安置?!?/p>
云爾雅驚訝不已,原來眼前的少年便是秦國送來的質子。但讓她驚訝的不僅僅如此,而是因為這個少年是第一個被允許留在丹霞宮的外姓之人。
云國自古以鑄造兵器而立足于九州,相對于其他各國,云國沒有強大的軍隊,只因為各國都需要云國的兵器,所以都不愿與云國交惡。云國為了自身安危,筑起了最高的城墻,在城墻上安置了最強的神機弩,并從不準外人入宮,種種措施將丹霞宮保護得如鐵桶一般,從內到外都堅不可摧。
但,這個秦國少年被父王留在宮里了,為什么?
云爾雅的小腦袋不停地轉著,冷不丁聽到有人問她:“你剛剛玩的是什么?可以給我玩玩嗎?”
她望向說話之人,是那個秦國質子。
“你敢玩?”
秦國質子點頭:“你敢,我為何不敢?”
云爾雅笑了,宮人們向來覺得她膽大包天,對她的玩意兒敬而遠之,連皇兄們也不敢輕易嘗試,沒想到來了個小子,這么大膽?
她上前牽起質子的手,轉身就往宮墻跑去:“走,我?guī)泔w!”
秦、云兩國的宮人都沒想到,這兩個小祖宗這般大膽,竟真一起乘著飛鳶飄上了天,他們在地上欲哭無淚,空中的二人卻高興得大聲尖叫。
云爾雅看著這個新朋友,開心地說:“那個誰……我很欣賞你的勇氣!”
少年迎著風大聲回道:“我有名字,我叫秦昭。”
他手心里出了很多汗,心中也并不是一點也不怕,但是云爾雅握著他的一只手,恣意的笑聲從耳畔傳進心里,他便真的不覺得怕了。
“秦昭,我記住你的名字了,我叫云爾雅,你也要記住,不許忘哦!”
云爾雅,爾雅。
秦昭在心中默念,這般神奇的少女,他自是不會忘。
初見時,秦昭并不知道,便是這笑聲,以后將會伴隨著他征戰(zhàn)七國、蕩平九州,直至這世上只剩下秦國和云國。
【四】
雍城最近出了一件大事。
十六皇子被一個陌生女子迷了心智,棄下車馬和隨從,與一個白衣少女一起走了。遍尋不到他的隨從被秦王砍了頭,秦王如今派了一萬兵馬四處尋他,但一點消息也沒有。
在云國丹城遺址上,兩人被如血的夕陽拉長了身影,當時在茶館聽書的少年如今跟在白衣少女身后,亦步亦趨地往廢棄的丹霞宮走去。
“祖上與爾雅公主青梅竹馬的故事我也有耳聞,當初祖上年滿十六之后歸國為國征戰(zhàn),爾雅公主費盡心血親手打造寒冰鐵甲贈予先祖,先祖便是憑借這身天下無敵的鎧甲,安然無恙地踏平七國。有些言論雖未載入史冊,但我聽說,祖上把他一手打下的七國作為聘禮求娶爾雅公主,這也算用情至深了。我不否認兩位先人之間的情意,但這與我所質疑的玄力有何干系?”
白衣少女聞言,嘴角微微勾起,側頭問向走在后面的少年:“當年,丹霞宮的宮墻上架滿了號稱無堅不摧的神機弩,你猜無堅不摧的神機弩遇上天下無敵的寒冰鐵甲,誰強誰弱?”
這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問題把少年難住了,都是云國所造的神物,誰強誰弱還真不好說。
他尷尬笑道:“這便要試試才知道?!?/p>
白衣少女看著不遠處的斑駁城墻,從這片殘垣斷壁中,仿佛看到了當年國泰安康的云國。
“的確試過,寒冰鐵甲更勝一籌,因她當初為了一己私情在鍛造鐵甲時,偷偷用玄力來打造,不然秦威王日后縱使乘坐飛鳶入城,也會被神機弩射下來。所以,云國的滅亡,是云爾雅一手造成的?!?/p>
少年怔忪,若真如眼前的女子所說,飛鳶和寒冰鐵甲都是爾雅公主的杰作,加之她愛慕秦威王,可說是引狼入室、自取滅亡。
白衣女子突然停下腳步:“她的玄力不僅如此,她還會看人的命數(shù),也能看一國的國運,只可惜她偏偏看不到與己相關的未來?!?/p>
【五】
“父王、父王,聽說秦昭來信了,快給我看看!”
已是十五歲少女的云爾雅提著繁復的宮裙,快步跑向正殿,一把奪過云國主手中的書信。她一口氣將信讀完,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攻下晉國了,毫發(fā)無損。”
云國主看著女兒溢于言表的關心,笑著說:“你這樣擔心做什么?你不是替他看過命數(shù),他是有大成就的人,怎會在這種戰(zhàn)役上栽了跟頭?”
云爾雅撫著胸口說:“我雖知道他的大體命數(shù),可到后面卻總是看不透,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按前期推斷,他應是這一統(tǒng)天下之人,但我問過九天龍劍,九天龍劍不肯認他為主,所以……他命里是有變數(shù)的,我怎能不擔心?”
云國主伸手撫摸著云爾雅的頭,好久沒有說話。
忽地有信兵來報,說秦國派使團求親來了。
云爾雅聞言,臉上騰起兩朵紅云,躲在云國主的背后不敢見人。云國主見一向活潑率性的女兒露出這般害羞姿態(tài),仰頭大笑道:“爾雅長大了,長大了,留不得了!”
秦昭在攻下晉國之后,便是連勝七國,幾乎一統(tǒng)九州,已是秦國毫無爭議的未來之君,老國主依照他的意思,以七國為聘,求娶云爾雅。
云爾雅看著婚書,險些熱淚盈眶,她咕嘰著跟云國主說:“想他十年前作為質子來云國,是秦國最無權勢的皇子,到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其中的艱難,外人不知,父王你不知嗎?他的功勞我不要,七國聘禮我不要,我只求結兩姓之好,結兩國之好?!?/p>
云國主當年本不愿接納質子,無奈秦國欠下云國巨大款項的軍費,云國主為了向國民有交代,只得扣下秦昭為質。云國主與人為善,對秦昭心有愧疚,所以對他格外好,這十年來,秦昭作為質子長在丹霞宮中,兩人情同師徒,又如父子。
云國一向不與別國征戰(zhàn),只憑一技之長斡旋于各國之間,換來一隅安穩(wěn),的確無一統(tǒng)九州的宏愿,所以,秦昭送來的婚書被留下了,聘禮卻被退回了。
旁人家的女兒在準備婚嫁之事時,多是忙著做嫁衣,而云爾雅則整日在劍冢里對著九天龍劍發(fā)呆。最近九天龍劍越來越奇怪,她的玄力也越來越微弱,甚至感知不到云國的未來國運,也不知秦昭的命運將走向何方。
她忽地想起小時候偷聽嬤嬤在背后議論的話,她的母親在成親之后玄力衰竭,最后在誕下她之后力竭而死。這幾乎是所有玄族靈女的命運,兩兩靈女不相見,新一代靈女的誕生,必將帶來上一代靈女的隕落。
沒想到她的衰竭比母親來得還要快,她哀怨地想,她還沒成親呢……
雖然有諸多愁緒在心頭,但云爾雅打定主意一定要嫁,嫁給這個跟他青梅竹馬,看著他從低谷走向巔峰的男子。
她愛他的英勇果敢,愛他對她的縱容,更愛他的深情脈脈。
“為了娶你,我會不斷變強,直到變成這世上最強之人,然后用天下河山來娶你?!?/p>
“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會守護你,也會替你守護云國。”
情話猶在耳邊回響,讓云爾雅羞紅了臉。
為了這樣的他,縱使死,也甘愿了。
【六】
為了他,她的確死了,死于大婚當日。不止她死了,還葬送了整個云國,那個他口口聲聲說要守護的國度。
白衣少女無聲冷笑,像是想起了這世上最諷刺的事。
少年與她并肩站著,仰望著高聳的宮墻。
雖然已過半百年數(shù),雖然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的洗禮,但這堵宮墻,依然頑強地屹立著,仿佛頑固地守護著云國的秘密。
“再往前一步,就是丹霞宮了,你可想好,敢進去嗎?”少女問少年。
少年笑道:“你是說那個詛咒嗎?凡是進入丹霞宮廢墟之人,無一人能活過當年。”
白衣少女點頭:“當年云爾雅借九天龍劍散盡全身玄力以退強敵,這整片丹霞宮廢墟中依然有當年的殘余玄力,會傷及身體?!?/p>
少年慘笑道:“你找到我之前難道不知道我秦十六是個怎樣的人嗎?”
知道,整個秦國都知道。十六皇子先天不足,活不過二十,即會病歿。
“我今年便是二十歲,所以父王才會答應我出宮游歷,讓我在死之前,好好地看一眼我大秦的山河。所以,橫豎都是死,我怕什么?”
白衣少女仔細看了看秦十六,說:“你命相之中尚有轉機,不是必死之相?!?/p>
秦十六眼神一亮,將死之人聽到這個話,沒人能夠平靜,他求盡天下名醫(yī),從無人敢說這個話。
“當真,轉機何在?”他迫切地追問道。
白衣少女搖頭:“我不懂醫(yī),別問我?!庇种噶酥盖胺剑澳氵€進不進?”
秦十六一愣,又一笑:“自然是進的。”
丹霞宮中的宮殿早已坍塌,如今只剩下長滿雜草的地基和青石板。白衣女子熟悉地走上宮道,如履平地般往昔日的大殿走去。
“這便是秦威王戰(zhàn)亡的地方嗎?”
“不,不是戰(zhàn)亡,是同歸于盡?!?/p>
少女踏上殘破的階梯,當年就在此處,他帶兵包圍她,而她在絕境之中選擇了同歸于盡。
一切,都是為了得到九天龍劍。
白衣少女的長袖一揮,一柄劍身通體金黃的大劍憑空出現(xiàn),周身仿佛有龍形紫氣環(huán)繞,氣象萬千,攝人心魄。
秦十六看呆了,驚訝道:“這便是九天龍劍?當真有九天龍劍,當真有玄力存在?”
白衣少女淡淡道:“是,的確有九天龍劍,我不知它為何會選擇你這個將死之人,但既然是天命,我便只能帶你到此順天應命?!?/p>
原來,這才是她找到他的真正目的!
原來,他才是九天龍劍認定的天子!
秦十六被少女的話震得腦中嗡鳴,轉瞬又覺得疑惑:“可是,說書人說,最后一位靈女已經(jīng)死了,并未留下骨血!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
九天龍劍突然發(fā)出嗡鳴聲,懸浮在半空的劍身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一層層金黃的光暈如水波一般從劍身上蕩漾開來,隨著劍光覆蓋的地方,草木土石開始浮起來,以一種奇異的速度組合變幻著。
秦十六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突變,看著廢墟上起高樓,看著枯木逢春抽新枝,看著青石板上漸漸出現(xiàn)步履匆匆的宮人身影……
“這、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白衣少女,白衣少女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驚訝到了,她雙目之中有熱淚滾出,只見她踉蹌上前幾步,對著一個從她身旁走過的高大背影哽咽喊道:“父……王……”
男人并未因她止步,而是被從階梯上沖下來的一個白衣少年攔住:“國主,傳言……傳言可是真的?”
男人淡淡問道:“孤不知威王是何意?”
秦十六一愣,眼前的兩個人影竟然是云國主和秦威王?他們怎會死而復生?丹霞宮怎會平地復原?他想開口問白衣少女,卻見白衣少女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云國主和秦威王,生怕漏下他們說的每一個字。
“和我成親的話,爾雅會死,這個傳言,是不是真的?”秦昭大聲吼了出來。
云國主嘆息一聲,道:“不論和誰,只要成親生子,爾雅便會離去,這是玄族靈女的命數(shù)?!?/p>
秦昭的擔心被印證,他連連后退數(shù)步,直到扶住白玉欄桿才堪堪站穩(wěn)。
“不,她決不能這樣死!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云國主緩緩搖頭,步履沉重地走上階梯,直到盡頭,他停步回首,看著失魂落魄的秦昭,說:“也許,有個方法可以一試。”
秦昭如獲新生,立即問道:“什么辦法?”
“絕處逢生。”
話音落畢,兩個身影漸漸消失,白衣女子伸手探向遠方,怎么也捉不住一絲一縷。
她的手捏成拳頭收回來,垂在身側,冷靜片刻后,轉身對滿頭霧水的秦十六說:“這是九天龍劍昔日的記憶,有些連我也不曾見過。今日九天龍劍要認你為主,想來是要把所有舊事都拋開?!?/p>
秦十六似懂非懂地看著周遭宏偉的宮殿,原來昔日的丹霞宮,是如此壯闊美麗!
而她,這個女子,竟是本已殉情、殉國的爾雅公主?
【七】
云國從來無戰(zhàn)事,因為任何國家都需要兵甲武器,而這世上最好的礦石,最厲害的兵器,都產(chǎn)于云國,誰都愿與云國交好,獲得最好的兵器,誰若要侵占云國,其他國家便會群起攻之。
天道有一榮必有一損,偏生云國地處荒原、糧食匱乏、國民體弱,縱使擁有最好的武器和礦產(chǎn),也無法組起一支像樣的軍隊。多年來,云國歷代國主都是奉行制衡的外交政策,在戰(zhàn)亂中尋求生機。
而這一切因為云爾雅和秦昭改變了。
秦昭長于云國,學會了云國的諸多兵器法門,云爾雅又教會他制飛鳶,不僅送給他寒冰鐵甲,還贈他三百套精甲戰(zhàn)車以裝備他的親衛(wèi)隊,以此來保證他的絕對周全。
靠著從天而降的天兵,和刀槍不入的親兵,秦昭過關斬將,紛亂多年的九州隱隱有了統(tǒng)一之勢,但到了最后,到了只剩下秦國和云國的時候,云爾雅幫秦昭組建的這支尖刀軍隊,最終還是指向了云國。
這一戰(zhàn),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了。
云爾雅面色蒼白地站在屏風后,聽著朝堂之上的爭論,是降還是戰(zhàn),大臣們已爭論月余。而秦昭,便帶著軍隊在云國邊境守了月余。
云國主下朝而來,看到失魂落魄的云爾雅,無奈地撫摸著她的面龐:“不要怕,無論如何,你們的大婚一定會如期舉行的?!?/p>
如果云國降秦,他們的聯(lián)姻會為云國百姓爭取更多的利益,如果云國不降,秦昭也會在大婚之日之前攻下云國,將她娶走。
可是,這樣的婚姻,還有何可喜之處?
她要的是結兩姓之好,結兩國之好!
戰(zhàn)的消息在大婚前十日傳進宮來,秦昭的軍隊如入無人之境,直逼丹城,直到丹霞宮的宮墻外,才勉強停下了肆虐的鐵蹄。
云國利用堅固的宮墻和神機弩死守丹霞宮這最后一片土地不降,可再堅固又怎樣?云國主終是跳下城墻殉國了,而秦昭穿著云爾雅親手打造的寒冰戰(zhàn)甲,乘著她的極天飛鳶,在大婚的日子,如地獄中的亡靈般,出現(xiàn)在了云爾雅面前。
一切情仇,便那樣結束了。
【八】
丹霞宮廢墟之上,云國主和秦威王的身影已消失了,云爾雅帶著秦十六走在廢墟的幻影之中,往深處走去。
“不對、不對!”秦十六在后面急切地說著,“你說的不對,書中記載,云國乃是不戰(zhàn)而降,百姓沒有傷亡,云國主亦沒有殉國,而是在秦都雍城終老的,唯一的戰(zhàn)爭只發(fā)生在丹霞宮中,是你怨恨威王不顧舊情占你國土,覺得情義兩難全,所以才有那本可避免的一戰(zhàn)。”
云爾雅眼神中帶著蔑視,問道:“你們秦國的史書是這樣記載的?”
秦十六讀懂了她眼神里的含義,努力爭辯道:“這樣的大事,史官不會作假,全天下人都知道當年是怎么回事,你肯定記錯了!”
云爾雅猛地停下腳步,轉身盯著秦十六:“你說我親身經(jīng)歷之事是假?你說我喪父喪國之痛是假?你說秦昭逼我上絕路是假?”
秦十六只覺得腦袋不夠用,是呀,眼前之人便是當時的主角,雖不知她如何又活了,但聽她說得那樣生動,絕不像假的??伤蚕嘈攀廊说脑u說,史書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到底哪里出了錯……
他弄不清這個問題,索性岔開話題問她:“你怎么又活了?”
云爾雅有些失神,說:“我雖活了,但我已不再是我。身為云爾雅的我,早已身殞,只是神魂被九天龍劍所引,一直游蕩在混沌之中,直到復蘇到這具身體之上。”
秦十六剛剛見識到了丹霞宮榮景重現(xiàn)的奇景,看到了云國主和秦威王的身影,所以對九天龍劍能令人死而復生這種事,也不再驚訝了。
丹霞宮很大,大到秦十六以為他走斷腿也走不到云爾雅想去的地方。在天色黑透之后,他們終于停在了一座山丘前。
“這便是劍冢,九天龍劍的寢穴,你隨我進來?!?/p>
云爾雅在前引路,待她打開劍冢的石門,只見劍冢之中皆是人影。
秦十六愣住了,云爾雅也愣住了。
劍冢的劍壇周圍坐了九名鑄劍師,云爾雅都認得,那是昔年云國最好的鑄劍長老,他們應早已泯然在歷史長河之中了。
云國主和秦昭二人立在一旁的高臺上,秦昭正在將自己手腕中的血,放入器皿之中。
看到他們,云爾雅和秦十六便知道,這又是九天龍劍的記憶舊影……
云爾雅皺眉上前一步觀看,九位長老正在強行重鑄九天龍劍,要將秦昭的血,融入神劍之中。自她十四歲的時候用玄力召喚到九天龍劍,這柄劍就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父王、秦昭和九位長老是何時在劍冢之中行這等詭異之事?
她冥思苦想,終于使她記起:“竟是那次……原來父王也替他周全!”
那年在云國主的壽辰家宴上,秦昭提出用九天龍劍為云國主祈福,她便祭出神劍懸于堂上,后來,秦昭用酒將她灌醉。等她第二天醒來,感應到九天龍劍上有秦昭之血的味道,不由得勃然大怒。
“秦昭,我沒想到你是這等利欲熏心之人,我早就告訴過你,神劍不愿認你為主,你偷我神劍去血祭也無用!你與我交好,便是為了這柄劍嗎?是為了得到天下嗎?”
那是她與秦昭爭吵最為嚴重的一次,若不是云國主出面勸和,她險些要跟秦昭老死不相往來。
想起過往,云爾雅不禁有些黯然,原來父王也在暗地里幫他,也想逆天改命,讓他得到神劍認可,登上天子位!
而幻境舊影中的血祭已將要結束,秦昭草草包扎了手腕上的傷口,急切地問云國主:“這樣就行了嗎?這樣爾雅散去玄力之后,就能轉世重生了嗎?”
云爾雅一怔,仿佛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
云國主點頭:“你是她摯愛之人,現(xiàn)在將你的氣血封于神劍之中,等到爾雅與你同歸于盡時,九天龍劍會因她對你的怨氣將她的神魂引入你的氣血之中,世道輪回,總有一日,她便會再生。”
秦昭放心地點了點頭:“那便好,到那時她再成親生子也無性命之憂了?!?/p>
“這就是玄族的絕處逢生之法,當年我本想用此法救她母親,無奈她性格溫柔,無論我怎樣相激,她都走不到與我同歸于盡的那一步,我終是救不了她?!痹茋鲊@息道,“爾雅性格要強,等你帶兵佯裝攻打云國,她必不會善罷甘休,你需好好想想如何逼迫她,才能逼她走上絕路而后重生?!?/p>
秦昭認真點頭:“是,我一定將戲演足。這是救她性命的大事,我絕不敢馬虎。”
“只是,這樣一來,你的生死卻是未知……若神劍他日認主,你的精血敵不過新主的生之力,你可要就此煙消云散了,你真的愿意這樣冒險?”
秦昭淡笑著說:“云國主當年為救王后肯冒此大險,必然也懂我的心。爾雅活著,我的生命才有意義,她若不在,我亦不用茍活?!?/p>
云國主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兩人走出劍冢,低聲商量著來日佯攻云國的計劃。
而幻境之外的云爾雅卻已面無血色。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嗎?她覺得天旋地轉,她恨了五十年,怨了五十年,到頭來,一切竟然是為了她的性命,是她誤會了五十年!
秦昭!秦昭!你騙得我好慘!生生讓我摯愛的心意,變成最刻骨的恨意,到現(xiàn)在,又要這恨意變成無邊的悔意!我,該如何獨活在這孤獨的世間?!
云爾雅仰天大叫一聲,暈倒在地。
秦十六大駭,連忙接住她:“爾雅公主,爾雅公主!”
【九】
“嗡——嗡——”
九天龍劍顫抖著,金色劍氣蕩漾開來,又猛地向劍身聚攏,幻境之中的宮殿、草木飛快地變化著,重新變回殘垣斷壁和枯草亂石。
當一切回歸原樣時,金色神劍中走出一個人影。
秦十六抬頭,一點也不驚訝,說:“是你,祖上?!?/p>
身著白色鎧甲的男子,一如隕滅當日的神采,是秦十六剛剛在幻境中見過的人,秦威王,秦昭。
秦昭俯身蹲下,看著昏迷的云爾雅,眼中柔情四溢,喃喃道:“今世的她,原來長這副模樣?!?/p>
秦十六不忍,說道:“先祖何苦這樣騙爾雅公主?她受此打擊,再醒來只怕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些過往了。”
秦昭一笑,燦若星辰,道:“不至于死地,又如何絕境逢生?你呢?在生與死之間,你要如何選?”
“我?”秦十六不解。
秦昭指著身后的神劍,說:“它選中了你做天之子,無奈你命數(shù)將盡,如若你滴血認主,我之意志必將凌駕于你之上,從此你的神魂不再于世,便是我替你活下去。如果你不認主,便能作為完整的自己,走完這最后的一年。是生,是死,你如何選?”
秦十六怔怔的,忽而笑了:“讓你替我活下去,并與爾雅公主重聚,這便是九天龍劍引我來此的意義吧?”
秦昭看向他,問道:“你后悔來這里嗎?”
秦十六搖頭:“將死之人能成全你們如此深情,我有何悔?”
他干脆地張嘴咬破手指,血滴將要落地,卻被神劍吸走。秦昭的影像忽然模糊起來,秦十六亦開始頭痛欲裂昏倒在地。當九天龍劍沒入秦十六身體中時,丹霞宮廢墟上一切虛影,皆塵歸塵土歸土。
黎明破曉之時,秦十六的手指輕輕顫動,他伴著清晨第一縷朝陽緩緩醒來,睜眼看著倒在自己身邊的白衣女子,當他用手指真切地觸到她的臉龐時,這股踏實的幸福感讓他發(fā)自內心地粲然一笑。
“爾雅,我們又見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