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余集》之文人結社與詩歌創(chuàng)作

摘 要：明末清初，文人結社蔚然成風，文人參與地方文學群體活動的熱情高漲，一人參與多個社團的案例比比皆是。本文旨在通過對《夢余集》的解讀，探討與李肇亨相關的文學社團，如鴛社、慶生社、風雅社、滌塵會等產(chǎn)生的背景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旨趣，挖掘文學社團之于文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意義，并分析《夢余集》所體現(xiàn)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

關鍵詞： 李肇亨 社團 《夢余集》 文學創(chuàng)作

清初雖迭遭鼎革世變，但詩酒文會的慣習仍在文人群體中延續(xù)著。只不過被賦予了某種慘痛省思的內(nèi)涵。以李肇亨為核心的文人群體，多出生在文化世家中，他們生活優(yōu)裕，書畫兼?zhèn)?，多才多藝，雅好交游。然而即便如此，揮之不去的亡國之痛，故國之思仍然成為了他們口中筆下所要傳達的情感基調(diào)，“剩水殘山色尚朱，天昏地黑影微軀”，朱明王朝的“剩水殘山”可以說是那一代遺民群體共同的記憶。亦如著名遺民黃宗羲《詠史》詩所言：“一半已書亡宋事，更留一半寫今時。勝水殘山字句饒，剡源人近共推敲”{1}，以南宋喻晚明，用\"色尚朱\"代朱氏王朝，多少流露出文人群體，在易代之際“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無奈。

一、《夢余集》所載文學社團

文學社團是指具有相對固定的人群和一定的組織形式、一定的章程或共同的文學主張，定期或經(jīng)常開展文學活動的文學團體。明清之際，文人結社之風蔚起，文人參與地方文學群體活動的熱情高漲，一人參與多個社團的案例比比皆是。就李肇亨而言，與之相關的社團就有鴛社、慶生社、風雅社、滌塵會等。

萬歷、天啟年間，李肇亨、譚貞默等人結鴛社?！鹅o志居詩話》卷二零載：“李肇亨，字會嘉，嘉興人。太仆日華子。有《寫山樓》《率圃》《夢余》諸草……萬歷以來，承平日久，士大夫留意圖書，討論藏■，以文會友，對酒當歌，‘鴛社’之集，譚梁生偕會嘉和之，先后賦詩者三十三人?！庇帧丁隼钤娤怠肪矶悖骸爱斎f、天間，風雅衰落，經(jīng)生有不知四聲者，貞默創(chuàng)立鴛社，集里中諸名士，歲時征詠，共相切■?！笨计鋭?chuàng)社之緣起，或謂“風雅衰落，經(jīng)生有不知四聲者”，故李肇亨等人欲振起詩道，“歲時征詠，共相切■”。時值李肇亨、譚貞默等主要倡導者幾近而立之年，意氣風發(fā)，詩社雖旨在倡導風雅，卻并不拘泥于風教，也不排斥酒色聲伎。譚貞默和《社集分賦得金谷》即是例證，詩曰：“姬侍列云屏，倡舞喧相追。豪侈極人目，俱言此會稀。席終方奏序，興往各稱詩?！?/p>

慶生社的發(fā)起始于鼎革前夕。崇禎末年時局突變，風云驟起，王朝承平的假象隨著清兵鐵騎的南下而瞬息轉變。目睹社會的喪亂與生命的逝去，文人的憂生意識逐漸增強，此時大規(guī)模的文人聚合也因時局的動蕩而成為泡影。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鴛社的一部分人分離出來，基于共同的創(chuàng)作旨趣與更為集中的興趣愛好，形成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地域性文人群體，以慶生為契機，組成了慶生社。慶生社初集是在崇禎癸未（1643）年四月十四日。是年社集頻舉，分別于五月二十四日、八月十八日再次舉行。其成員由鴛社三十三人而驟減為七人，為項易庵、譚貞默、石夢飛、俞爾■、李肇亨及其弟康甫、子新枝。社集時也會延請一些非社中人，如“八月十有八日，慶生社集，為祝項易庵誕辰，飲于予家寫山樓，時本社七人，延致者魯子千巖，司糾者孔姬也”{2}。之后數(shù)年，由于時局動蕩，社中成員疲于躲避戰(zhàn)亂，社集暫歇，直到順治四年（1647），慶生社復舉?！秹粲嗉肪矶d：“慶生社集不舉久矣，丁亥（1647）八月十有八日，項易庵誕辰，復舉舊盟，會于寫山樓下，是日會者九人，易庵、幼庵暨余，皆有子侍座，易庵原唱，所謂鶴鳴子和也?！?/p>

迨至宇內(nèi)初定，清廷例開科舉之時，目睹科場丑態(tài)之后，李肇亨于順治八年（1651）再舉風雅社。清廷入關后為了安頓天下士子，同時培養(yǎng)新朝的官吏，于是決定恢復科考制度。順治元年十月頒詔全國，定辰戌丑未年會試，子午卯酉年鄉(xiāng)試；舉人生員仍享有廩肴、優(yōu)免賦役，前朝文武進士、文武舉人仍聽核用；十一月七日試貢生，分別以知州、推官、知縣、通判任用。{3}基于種種原因，晚明社局中人，入清后“大半伏處草間，至戊子（順治五年，1648）科盡出而應秋試”{4}。八股取士所形成的腐朽文風，不但導致文學的墮落甚而導致文人的墮落，清廷卻以此來籠絡士人、收買人心。已入耳順之年的李肇亨對此提出了尖銳的批判，在親歷辛卯年鄉(xiāng)試場景之后，作《八月九日秋試場期寓感》：“短燭風檐憶昔年，屯蜂戰(zhàn)蟻欲爭先。功名歲月隨流水，身世滄?；靡盁煛０斯稍n同天地朽，一經(jīng)聊為子孫傳。明朝洗眼看新貴，例說皇家重得賢?！憋L雅社集力圖重振雅聲、書寫情志，回歸恬靜閑淡，追慕宴寓風流。風雅社存續(xù)時間雖然較短（起于辛卯年秋試之后，止于壬辰年初春），但其創(chuàng)作旨趣十分明確，現(xiàn)就其社集時所作社題列下，以為佐證：風雅社集分詠君子有所思行、又賦長安古意·社題、又詠早梅·社題、又擬張燕公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社題、風雅社集分詠和陶歸田園之一次原韻、又明月篇·社題、又南湖泛春·社題、又賦得人日題詩到草堂·社題。

晚年李肇亨已有皈依佛家之意，故而頻舉滌塵會?！皽靿m”為蕩滌塵垢之意，最早出現(xiàn)在嵇康《嵇中散集》中，“六合之內(nèi)，沐浴鴻流，蕩滌塵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5}。后來“滌塵”一語因其應禪的本意“五蘊本空，六塵非有”{6}，故多被佛家化用，以喻尋求身心的超然無累?！秹粲嗉分杏涊d了兩次集會情景：“（乙未，1655）仲春十九日滌塵第一會集于無隱庵分得有字。是會譚埽庵主盟，以元人至正間，有嘉禾庚子辛丑甲辰唱和集，用其韻，分詠即事詩?！薄耙椅慈氯眨e滌塵第二會，集于福城大悲閣，擇古人書畫兼擅者，分詠之。五言古不限韻。有小引是日醉鷗主會?！睖靿m會以賦詩、作畫為創(chuàng)作旨趣。晚年的李肇亨索性為僧，取法名堂瑩，住超果寺，以詩畫娛老。

李肇亨結社處在明清鼎革前后文人結社風氣興盛之時，其結社之舉受大環(huán)境的影響，處在風雷激蕩的時期，內(nèi)在的情志需借以群體間更有約束力的結社吟詠得以抒發(fā)，所謂“通過創(chuàng)造當下的文學氛圍，立言以宣示心志，排遣心情：燕豫以展現(xiàn)風流，贏得閑適?！眥7}同時，其結社也有諸多微觀意義上的便利因素。如自然環(huán)境的優(yōu)越，在談及“鴛社”時，靜志居詩話載：“吾鄉(xiāng)鮮巖壑之勝，然園亭之參錯水木之明瑟，舟楫之沿洄，縱游覽所如而不倦?！眥8}這使得群體審美視界得以拓展，同時也為結社提供了創(chuàng)作現(xiàn)場；熟人社會的整合，李肇亨結社的作家出場狀態(tài)，不外乎親緣、地緣所構成的熟人網(wǎng)絡，如慶生社集中，族內(nèi)子侄的加入，這就保證了其成員的穩(wěn)定以及社集活動盡可能少受戰(zhàn)亂的影響而如期舉行；興趣愛好的紐帶作用也不可忽視，李肇亨結社所形成的文人群體，其成員如魯?shù)弥?、項圣謨、石梅坡等皆出身望族，為名噪一時的畫家，而其本人也奉家族衣缽，有深厚的繪畫功底，“詩畫為士夫游藝之一，不讀書者必不能詩，能畫而不能詩，畫雖工而必無士氣”{9}，以李肇亨為核心的出身名門的文人群體可謂能畫能詩，這就為社團提供了充足的物質(zhì)保證和創(chuàng)作活力，也因文人素養(yǎng)的趨同，使得群體創(chuàng)作始終保持在較高的水準上。

二、文學社群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意義

李肇亨先后招集或參與的鴛社、慶生社、風雅社、滌塵會具有典型的地域文學社團的特征：其活動范圍限于嘉興一地；成員身份多為布衣，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皆以“自然文化人”出現(xiàn)；成員之間從小相識，同仁相得，相互標榜；其創(chuàng)作旨趣趨同，社團成員幾乎人人能詩擅畫；活動以抒情怡性為旨，亦不乏明清之際遺民的總體價值指向，與時代風潮脈息相通。

地域文學社團的集體性寫作作為一種文學生產(chǎn)原點，是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文”化和“俗”化交互作用的結果，它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原始的動力?！坝螒蚴窃谀骋还潭〞r空中進行的自愿活動或事業(yè)，依照自覺接受并完全遵從的規(guī)則，有其自身的目標，并伴以緊張、愉悅的感受和‘有別于’平常生活的意識。”{10}在一定程度上，文學創(chuàng)作正是始于文人、“有別于平常生活”的俗化游戲?？鬃拥摹爸蝗鐦分?，樂之不如好之”，說穿了就是“游于藝”而“成于樂”——這種“寓樂于藝”的“游戲”需要，往往激發(fā)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最初的原點和動力。如《夢余集》卷一載：

癸未伏日，同易庵、梅坡、爾■諸子于平江舟中寫小圖，已告成矣，忽風翻墨汁，涅其數(shù)處，予亟欲棄去，易庵熟視而笑，索筆為隨勢修改，或樹、或石、或水，位置儼然。遂復完好，予喜吾圖之全，而詫易庵之巧，乃詠而識之：玉蜍吐水墨波翻，■涅方嗟不可刪。借得點金來點石，洵知宜水亦宜山。彈蠅錯認圖成后，畫悖呈奇筆誤間。自笑迂■甘毀裂，卻曾煙翠有多般。

這首詩題記中將作詩的緣由寫得頗有情趣。炎炎夏日，同社中人乘舟逸游，于江中寫生，繪畫是他們的共同愛好，可謂“游于藝”。因作畫時風吹墨翻，友人施以援手，隨勢賦形，使畫作得以完好，由此觸發(fā)詩興，一氣呵成。詩歌以“玉蜍吐水”喻風吹墨翻，“畫悖呈奇筆誤間”的驚喜之情溢于言表，同時也流露出對友人高超技藝的贊賞之情。迥異于文人社集時“挈缽催詩句，折花傳酒籌”所寫下的大量詩篇，此詩在將日常生活審美化的過程中，于有意無意間催生詩思，依事作詩，既非矯情，更非孤芳自賞，因而顯得情真意摯。

詩中易庵即為項圣謨，“項圣謨，字孔彰，號易庵，又號胥山樵，別號松濤散仙、存存居士，嘉興人，墨林居士元汴孫，畫樹石屋宇、花卉人物，皆與宋人血戰(zhàn)山水，尤能領取元人韻致，論者謂士氣作家，二者兼?zhèn)?，有朗山堂集題畫冊?！眥11}

地域文學社團的集體性寫作作為一種文學生產(chǎn)過程，是“在一定環(huán)境背景下基于人際互動的社會化認知過程，重要的是實踐共同體內(nèi)個體的相互協(xié)作”{12}，這種“相互協(xié)作”說與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知識是集體表征的產(chǎn)物”{13}的觀點之內(nèi)在精神是一致的。以“相互協(xié)作”的精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在慶生社集時就有所體現(xiàn)，如《夢余集》卷一載：

同項易庵、石梅坡、新、琪兩兒，大雪禪院了殘閣小飲聯(lián)句，時四月晦前一日也：芳林映野水，小閣俯輕煙。硯影開初霽（李），杯光接遠天。清言分鳥話（石），落墨點魚涎。廚筍鮮喊露（項），村醪白擬泉?？褚魉囊伴煟ㄐ拢瑫缬[八窗連。得句沾禪藻（琪），拈花供佛筵。龕燈余古焰（石），壁畫滿新■。雪暖朝連榻（項），星明夜放船。剩吟堪紀勝（李），殘夢似游仙。行樂欣相聚（新），時危各免旃。愿言烽火靜（琪），（左足又寧）見捷書旋。詩酒尋常事，頻來有夙緣（李）。

整體而言，這是一首宴集時與會者齊心合力所作的五言古詩。開首兩句交代了集會的場景并規(guī)定了整首詩的韻腳。首倡者又將下一聯(lián)的首句吟出，使得跟進者既要考慮本聯(lián)的對仗又要照顧韻腳的選擇，雖然創(chuàng)作機制十分刻板，卻因一人分詠相鄰兩聯(lián)結合處的兩句而保證了思路上的連貫。詩歌隨語成韻，隨韻成趣，厚而不滯，樸而不澀，具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其寫景合眾人之力，鋪陳揚；抒情點到為止，怨而不怒。最后李肇亨回扣“宴集以贏得閑適”的社集本意，至“詩酒尋常事，頻來有夙緣”戛然而止，使得詩歌韻味悠長，回味無窮。不同于一般結社的應景之作，此詩創(chuàng)作帶有家族內(nèi)文學自組織的性質(zhì)，成員間有長幼關系，因而創(chuàng)作過程帶有檢驗所學或師承授受的成分，故而詩歌的創(chuàng)作從機制到內(nèi)容都相對嚴肅。其經(jīng)驗意義尤為凸顯。

地域文學社團的集體性寫作作為一種文本沉淀，是群體內(nèi)成員總體價值指向的匯合與凝結。結社本身是將文人納入一種社會性的存在形式，其創(chuàng)作過程不同于閉門造車式的個體寫作，故其文本呈現(xiàn)往往會打上時代和社會的烙印，正如埃斯卡皮所指出的：“從過程來看，社會性是文學性的一個方面，而從機構來看，文學性則是社會性的一個方面?！眥14}就明清易代之際的李肇亨結社所作文學樣本而言，內(nèi)容上折射了時代的縮影，價值上則體現(xiàn)為一種群體無意識的選擇。如《夢余集》卷二載：

慶生社集不舉久矣，丁亥（1647）八月十有八日，項易庵誕辰，復舉舊盟，會于寫山樓下，是日會者九人，易庵、幼庵暨余，皆有子侍座，易庵原唱，所謂鶴鳴子和也，用其韻同賦：尋盟仍好會，難老祝微醺。紉佩來期友，懸弧正屬君。華巔未點雪，逸氣夙如云。桂影擢秋月。松枝褂夕雯。玉醪清露色，仙詠五霞紋。此夜憐同調(diào)，頻年愴失群。滄桑忽更變，榛莽尚粉紜。偷息聊行樂，為歡永不分。坐隅多子姓，世誼矢相殷。

這是一首慶生社集時的即興和韻之作。慶生社的發(fā)起旨在流連詩酒、怡情悅性，然而此次社集已非同往昔，距上次集會時隔四年，中遭鼎革，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社友包括李肇亨本人連年來在躲避戰(zhàn)亂中顛沛流離，此時再聚，其愁苦之情溢于筆端。開首兩句奠定全詩的基調(diào)，“微醺”怎能解“難老”的苦澀？雖是“好會”但一個“仍”字道出了其中的不易，后文連續(xù)出現(xiàn)了“云、月、松、霞”的景色描寫，然而如此良辰美景抒發(fā)的卻是同吟憐調(diào)、悲愴失群的情愫，慨嘆社會滄海桑田的巨變，文人只能榛莽余生，偷息行樂。此情此景若僅從社集歡聚角度研究，必然膚淺而不得其質(zhì)，結合作者幾年來的所見所歷方能見其端倪。同社中人以“憐”為同調(diào)也體現(xiàn)了文人群體創(chuàng)作過程中情緒上的相互影響，這一層意義要從還原、品味文本中獲得。

李肇亨結社是明清之際典型的地域文學社團，作為一個群體，其文學生產(chǎn)的觸發(fā)點體現(xiàn)了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文學生產(chǎn)的過程反映了群體協(xié)作的優(yōu)越性，最終的文本呈現(xiàn)則像一滴水珠折射了群體文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社會的動蕩變遷，這三者是一而貫之不可分割的。它包含了地域群體文人親身貼近的酣暢創(chuàng)作體驗，具備豐富的內(nèi)容和細膩的情境描寫，因而具有相當?shù)娜后w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意義。

三、《夢余集》所折射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

《夢余集》收李肇亨鼎革前夕至順治十五年間的作品。這十余年中，詩人歷經(jīng)清朝入關、社會動蕩之后，一改衣食無憂的生活方式。在不斷的奔波、躲避戰(zhàn)亂中，常于夢中作詩，驚愕而醒。其“小引”曰：“予嘗夢中作詩，醒輒記憶，間以語客，或詫為奇……蓋自癸未甲申，迄今戊戌十余年間，欣戚悲愉，驚愕駭恫，無不歷。寐語所綴，亦無不有。近乃汰其不必存者，存其不必汰者，得如干首。委之副墨，命曰夢余?！贝吮緸闅埍?，存卷一至四，收詩至順治乙未，佚丙申至戊戌間詩?！秹粲嗉肪硭摹耙恍€看少壯時，豈知轉眼遂衰遲”，詩前小序曰：“天啟丁卯（1627），余年三十有六?！眲t李肇亨生于明萬歷十九年（1591），當鼎革之時其年齡為53歲。順治戊戌十五年（1658），年六十八。此書不避康熙諱，應為順治末年所刻。

是集所收多唱和、題畫，詠物之作，風格大抵如《李詩系》所評：“如秋碉流泉，雖波濤不興，亦自清冷可悅。”典型詩句若“樹深連別塢，溪盡得幽棲”（卷一《題招隱圖》）”，“千林飛葉雨，一枕撼風”（卷二《九月十三連日雨》），“群峰昨夜過梅雨，嵐翠蒙蒙畫影連”（卷四《題寫小景》）之類。詩人甲申乙酉之際所作，因其身遭避地漂泊之苦，故而多發(fā)悲愴愁苦之音。尤其以元旦除夕之作，在萬家燈火慶祝春節(jié)之時，其詩作中的離亂之苦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

崇禎甲申除夕：手披殘歷意愴然，猶是先皇舊紀年。歲月忽遷難難后，江山仍在震邊。一生誦法思酬國，半世行藏欲問天。明日春風吹閶闔，中興誰矢未央篇。乙酉元旦：斗杓東指地南旋，瑞靄朝凝半壁天。想望槍消害氣，共于耒耜祝豐年。梅花噴玉偏宜笑，柏葉浮尊亦可憐。欲向光風憂漆室，鎬京春宴有群賢。

除夕之夜詩人手翻舊朝黃歷，觸景生情，慨嘆自己“一生誦法思酬國，半世行藏欲問天”，表達了期盼國家復興之情。隔日元旦之時，作者“想望槍消害氣”強作歡顏，以“鎬京”喻避地一方的南明小朝廷，仍不失揮戈北上之豪情。再看乙酉除夕與丙戌元旦之作：

乙酉除夕：舊歷頻看倍愴情，紀年垂盡戀殘更。艱難歲月催人老，傾洞乾坤入夢驚。野屋愁吟消漏永，誰家團坐笑燈明。東風強為吹庭竹，近曉蕭蕭起凍聲。丙戌元旦：避地偏驚歲月催，春風又早入庭梅。千莖白發(fā)從他長，一寸丹心未許灰。試手偶拈詩筆健，破顏空憶舞衣。田家簫喧晴畫，野老聊同覆一杯。

一年之后的除夕之作，已過知天命之年的李肇亨再沒有國家剛剛淪亡之時的豪情，甚至連希望也在無謂的等待中破滅。同樣是翻看舊黃歷，愴痛之情倍增，慨嘆歲月流逝，夢驚時局已定，詩中展現(xiàn)的是愁、老、驚、凍的情感，讀來令人心酸。隔日元旦之時肇亨同樣作有小詩，詩中展現(xiàn)的是另一番情景：垂暮的老人懷揣對舊朝的一寸未泯丹心，追憶著往昔歌舞盛況，在詩畫技藝中與友人一同醉倒，再不復問時事了。

李肇亨出身嘉興望族，自幼受到父輩及家藏名家的熏染，中國傳統(tǒng)書畫功底頗深。曾言：“吾禾近日文人多喜作畫，然而既無師承又少見古人真跡，不免率意為之，不入于溟荒誕說野狐禪，則刻劃豆下拾工匠之唾矣。嘗嘆畫雖小道，而山川草樹云霞晦明與天地相翕受，無識見、無胸次、無神理、無法式，不可為也。元宋而上無論既邇者文沈盛時吳下諸君子受觀摹之益，發(fā)性地之靈，大小各自成家，流傳至今可寶，蓋有繇也?！眥15}李肇亨與當時名畫家項圣謨、魯?shù)弥钕嗌?，故集中保存項、魯佚聞頗多。如《題項易庵朱圖道影》，其小序記項氏“痛憤崇禎甲申三月十九之變，有詩云‘剩水殘山色尚朱，天昏地黑影微軀?！蛸粡埦窨赡珜懶∮埃鞅熘畱B(tài)，而自以辰布景，樹石林巒，洞然皆赤，志存國姓，以表忠懷。”《項易庵道影變相歌》小序記圈項氏寫小影數(shù)十幀“其間有悲思故國，慕戀母氏，參請翰墨名公，及現(xiàn)韋馱身以護持善念者”。殆可見清初江南士人群體之心態(tài)。其題自畫詩在《夢余集》中占有相當?shù)钠?，其中許多展現(xiàn)了易代之際，作者的心路歷程，惜畫未曾寓目，惟見其詩：

題自畫：山中之人看山熟，云煙變幻在俄頃。誰知世變亦如之，興卞瞥眼不及瞬。山中不如畫中好，風煙往往驚魚鳥。溪樓相對是何人，容易莫言思避秦。

題畫小冊·又，（時水鄉(xiāng)多盜，輒稱義兵，實肆殺掠，人鮮安居，漫為紀事）水樹幽深曲港多，屋前屋后盡通波。繇來澤國同魚樂，其奈蝦軍鱉將何。

題項易庵寫湘竹·甲申中秋，同易庵過雪峰禪院，觀易庵寫竹，因有感于二妃之事，系數(shù)語。蒼梧淚涌不忍說，灑向霜柯成勁節(jié)。龍髯忽墜心膽裂，鷓鴣枝上啼殘月。千古漬來留碧血，斑斑點點終不滅。忽思化作二丈矛，殺賊剛腸銳如鐵。

《夢余集》的詩歌創(chuàng)作充分體現(xiàn)了“情”與“意”的交融?！扒椤迸c“意”既密切關聯(lián)、相互溝通，在人認識世界的過程中，又分別屬于不同的階段：情與外界事物相連，所謂感情，感而生情之謂也?！拔锷畡樱囊鄵u焉”，人的五官對外界具體事物有所接觸便產(chǎn)生感覺，感覺稍一深化，便會動情，所以，感情是一個人對他所遇到的具體事物最初的、直接的（當然不一定外露于形）表態(tài)。由此可見，情的產(chǎn)生，處于人們認識世界的感性階段，明代的焦說：“茍其感不至，則情不深，情不深則無以驚心動魄，垂世而行遠。”{16}如題字畫。歷史上每一次王朝的更替，相伴而來的必然是兵荒馬亂、生靈涂炭的社會動蕩。為躲避這種社會動蕩，詩人不得不遠離故土，在外漂泊，歷盡生活艱辛，飽嘗羈旅之苦。由此生發(fā)風云變幻、世事無常的感慨。感情的產(chǎn)生、積累并進一步深化，便產(chǎn)生了“意”。對于真理的追求，便是人的感情的升華，形成了人的思想意識。人的思想意識，形成于各種社會關系之中，受到政治、經(jīng)濟、生活環(huán)境、個人遭際等各方面的影響，而各方面的影響，又都是通過感情來傳導的，眾多的“意”組成人的思想意識，使他對周圍世界有個總的看法，由此可見，“意”的產(chǎn)生是由于感情的深化而進入的人認識世界的理性階段?！邦}項易庵寫湘竹”，詩人借湘妃二事以詠古。清朝入關使詩人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巨大改變，亡國之痛、故國之思縈繞在詩人的心頭。國破家亡，但是詩人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性追求，仍熱血澎湃，“千古漬來留碧血，斑斑點點終不滅。忽思化作二丈矛，殺賊剛腸銳如鐵”，渴望抗擊賊人，收復故國。這即是李肇亨的理想追求，即“意”。正所謂“靜言深溪里，長嘯高山頭”{17}。

四、結語

李肇亨一生跌宕起伏，明亡之前，他過著鐘鳴鼎食的優(yōu)越生活，繼承父輩衣缽，并蓄名家之優(yōu)，博取方家之長，詩畫兼擅。明亡后，他避難南方，寄情山水，優(yōu)游林下，詩畫會友，結社娛情。《夢余集》是其鼎革前后的心路寫照，記載了多數(shù)結社唱和之作，反映了特定時期一個詩畫群體的整體創(chuàng)作旨趣。

{1} 黃宗羲：《周公謹硯》，《黃宗羲全集》（第十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1頁。

{2} 李肇亨：《夢余集》（卷一），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編：《稀見清人別集叢刊》（第1冊），廣西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149頁。

{3} 見《世祖章皇帝實錄》卷五至卷一一。

{4} 杜登春：《社事始末》，《中國野史集成》，巴蜀書社1993年版，第642頁。

{5} （三國）嵇康：《嵇中散集》（卷五），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

{6} （清）董誥：《全唐文》（卷三百二十七），清嘉慶內(nèi)府刻本。

{7} 羅時進：《地域社群：明清詩文研究的一個重要維度》，《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3期。

{8} （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十），六祖能禪師碑銘，清嘉慶扶荔山房刻本。

{9} 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七十五冊），李之編輯：《清畫家詩史》，第89頁。

{10} [荷蘭]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30頁。

{11} 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75冊），李之編輯：《清畫家詩史》，臺北明文書局1986年版第142頁。

{12} 呂衛(wèi)平：《知識生產(chǎn)概念的新界定》，《科技管理研究》2008年第9期。

{13} 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42頁。

{14} 羅貝爾·埃斯卡皮著、于沛選編：《文學社會學——羅·埃斯卡皮文論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4頁。

{15} （清）龐元濟：《虛齋名畫錄》（卷六），清宣統(tǒng)烏程龐氏上海刻本。

{16} （明）焦：《焦氏澹園集》（卷十五序《雅娛閣集序》），明萬歷三十四年刻本。

{17} （明）汪玉：《珊瑚網(wǎng)》（卷四十五名畫題跋二十一），《摩詰句圖》題跋，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作 者：祁高飛，合肥工業(yè)大學基礎部講師，蘇州大學古代文學博士，研究方向：明清詩文。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