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海子《給薩福》的詩美品格

摘 要：《給薩福》在形式方面的詩美品格表現(xiàn)為：一、意象美。薩福是核心意象，“谷倉”“鵝”“杯子”“綠”“紅”“淡藍”等是派生意象。薩福意象象征著美、愛與自由的生命形態(tài)，意象大氣、精致、純潔、唯美。二、修辭美。海子通過比喻、夸張、排比、通感等，讓詩情感豐沛，文質兼美。三、繪畫美。海子吸收了繪畫的一些技法，讓《給薩?！返诌_詩中有畫之境。

關鍵詞：海子 薩福 意象美 修辭美 繪畫美

《給薩福》①屬于海子“女性書寫”詩之精品。本文僅從形式美方面考量，以探究其藝術魅力，發(fā)掘其詩美品格。

一、《給薩福》具有意象美

意象是客觀形象與主觀心靈融合成的帶有某些意念、境界和情思的東西。詩人在言不盡意時，立象盡意，以象征意。海子“創(chuàng)造了僅僅屬于他自己的意象系列”②。海子有阿尼瑪氣質和女性崇拜情結，他的不少抒情詩都是與美麗女性有關的“女性書寫”。其中一些形象如母親、姐姐、女兒等并非普通意義上的人物形象，而是人物意象。《給薩?！分械乃_福就是例子。薩福（Sappho，約前612？——？）本是古希臘著名的女抒情詩人，寫過很多情詩、婚歌、頌神詩、銘辭等?！八_福在詩壇上享有極高的聲譽，有人曾把她同荷馬相比，認為男詩人中有荷馬，女詩人中有薩福；柏拉圖稱她為‘第十位文藝女神’?！雹鬯_福雖是真實的歷史人物，但海子作詩不是書寫薩福的命運遭際，而是感佩于薩福的美、愛與藝術。他賦予薩福特別的含義，把她作為象征傳達自我的內在情感和生命追求，所以，“薩?！辈粌H是人物形象，還是詩的核心意象。圍繞這一意象，海子創(chuàng)設了“谷倉”“鑰匙”“鵝”“杯子”“女兒”“野花”“云”“鳥”“鞋”“泥土”“棋局”“綠”“紅”“藍”“淡藍”等派生意象或曰單個意象。它們在互相牽掣、延續(xù)、發(fā)展中，有機結合，構成了《給薩?！氛w美的意象世界，大氣、精致、純潔、唯美。

詩的第一節(jié)寫道：“美麗如同花園的女詩人們/相互熱愛，坐在谷倉中/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女詩人們”指薩福和她的女弟子們。在海子的美學理念中，那些在形式、風度、顏色等臻于十全十美或理想境界、能讓各種感官愉悅的人或物、景等都是“美麗”的。“美麗”在他詩中的頻繁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其心理的平和、溫暖，它也出現(xiàn)在《給薩?！返拈_頭、中間和結尾中。女詩人們“美麗”的內容，正是薩福意象的多重象征意蘊。

（一）薩福是美的象征

薩福之美美在身材容貌與詩藝。薩福是“一根伐自上帝的美麗的枝條”。在第二、三節(jié)詩中，詩人寫道：“我聽見青年中時時傳言道：/薩?！?；“一只失群的/鑰匙下的綠鵝/一樣的名字。蓋住/我的杯子”。20世紀80年代，薩福被許多青年關注，海子用“綠鵝”做喻體傳達聽到薩福名字的感受。我不認為“綠鵝”意同薄伽丘《十日談》中的“綠鵝”?！谤Z”是“天鵝”的“鵝”，是意象，象征美麗、純潔、和平、高雅。修飾“鵝”的“綠”是海子對薩福的生命、活力、自然、青春、愛等因素的美譽。而薩福是有“失群”生存感受的海子心目中幫助人們打開認識古希臘文學藝術與社會生活的“鑰匙”。在第四節(jié)中，海子寫道：“托斯卡爾的美麗的女兒/草藥和黎明的女兒/執(zhí)杯者的女兒”，這是以“女兒”意象來強化讀者對薩福美的體會。在第五節(jié)詩“你野花/的名字/就像藍色冰塊上/淡藍色水清的溢出”中，野花意象象征自然美，隱喻著薩福天然玉成清水芙蓉般的美貌。藍色意象是血統(tǒng)高貴的象征，還象征著純凈、美麗、清新，并能代表幻想積極的一面，象征烏托邦式理想。這些象征意蘊中的因素無不關聯(lián)薩福，又大都與海子本人的精神氣質與追求相通。薩福的真實面目幾近于謎，而海子在第六節(jié)寫道：“薩福薩福/紅色的云纏在頭上/嘴唇染紅了每一片飛過的鳥兒/你散著身體香味的/鞋帶被風吹斷/在泥土里”。作者以“云”“鳥兒”“鞋”“紅”等意象凸顯其頭發(fā)、嘴唇、鞋（裸足）與體香等，推出一個極端化的美人形象?！凹t云”喻薩福頭發(fā)或發(fā)巾的艷麗色彩與飄逸柔美的形態(tài)。紅意象抒發(fā)了詩人濃烈與沸騰的贊美之情。詩人夸贊薩福鮮紅欲滴的嘴唇，每一只從她身邊飛過的鳥兒都感受到她無窮的熱情與活力?！傍B兒”可視為薩福自由精神飛揚和高潔靈魂升騰的象征?！澳闵⒅眢w香味的/鞋帶被風吹斷/在泥土里”是一個生活細節(jié)。詩人想象著薩福無拘無束，自然健康，她脫掉作為漂泊、束縛、壓抑等象征的鞋子，裸足站在泥土中。她身體的香味隨風四散，陶醉每一個路過的人與每一只飛過的鳥兒，也陶醉詩人，他渴望自己成為薩福鞋下的泥土?！澳嗤痢币庀蟮膭?chuàng)設將海子渴望并召喚美的心理具象化了。第七節(jié)“谷色中的嚶嚶之聲/薩福薩福/親我一下”中的首句是寫薩福及其學生吟詩唱和的聲音?！肮壬笔侵溉孙柺澄骞鹊恼Ｄ樕墙】得赖捏w現(xiàn)。薩福生活富庶，其學生亦無衣食之虞，“谷倉”意象象征她們生活的美好與淳樸。“嚶嚶”為象聲詞，形容鳥叫聲或低而細微的聲音。薩福和女學生在島上結伴漫游，吟詩唱歌彈琴跳舞，繪就一幅人物親密無間又寧靜祥和的美好畫面。詩人多么希望成為其中一員，他隔著時空深情呼喚：“薩福薩福/親我一下”！詩最后一節(jié)詩是：“你裝飾額角的詩歌何其甘美/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盤美麗的/棋局”。世俗女子用化妝品裝飾自己美化自己，而薩福以詩歌裝飾自己?！案拭馈笔菍λ_福藝術美的大力肯定和熱情褒揚?！澳愕蛄愕墓啄鞠褚槐P美麗的/棋局”，“棋局”等解，即使薩福已死去多年，棺木已凋零成泥，其人生、其藝術，仍像一盤美麗的棋局一樣，引詩人留戀與想象，也引世人好奇與探究。

（二）薩福是愛的象征

薩福曾在萊斯沃斯島創(chuàng)建女子學校，培育少女并像母親一樣呵護其成長。在海子筆下，她們“相互熱愛，坐在谷倉中”，她們膚呈“谷色”，溫柔地“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女子們親密行為，也是薩福教導女學生寫作詩歌口口相傳相吟的形式），在愛的交流中發(fā)出“嚶嚶之聲”，顯得甜蜜而幸福。海子認為，承受愛的潤澤的薩福和女詩人是美的，她們吟誦的詩歌充滿愛意，她們歌唱的愛的情誼是美的，薩福是愛的象征。薩福之愛的內涵囊括愛情、友情及熱愛自然之情，其中的愛情涉及同性戀話題。事實上，在古希臘人眼中，同性戀并非性行為，它既不妨礙婚姻和生育，也不排斥異性戀。了解古希臘文化的海子理解薩福同性戀、異性愛相交錯的現(xiàn)象及其矛盾的性戀觀，對女詩人間的熱愛深表理解。他認為，薩福對女弟子的愛更多的是精神之愛，“托斯卡爾的美麗的女兒”中“女兒”意象表明在擁有基督教博愛意識的海子心目中的薩福是單純的、純潔的、具有母性特質的。薩福是海子筆下的母親、姐姐、情人的象征。薩福之愛溫暖人心，“蓋住/我的杯子”。海子的“杯子”意象來源與《圣經》有關。這里，“杯子”喻指生命的肉體。詩句可理解為薩福愛的光芒遮掩蓋住“我”肉身生命的一切，這彰顯了海子對薩福的無限崇拜與激賞。

（三）薩福是美的生命狀態(tài)的象征

薩福有自己的日常生活：“坐在谷倉中/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你散著身體香味的/鞋帶被風吹斷/在泥土里”、“谷色中的嚶嚶之聲”、“你裝飾額角的詩歌何其甘美”。在海子的想象中，薩福的日常生活是自由閑適的，誠如荷馬所言：“酒宴、豎琴、舞蹈、服裝的更換，溫水淋浴、愛情和睡眠休息，這一切永遠都是我們的愛好?！彼_福自己以詩吟道：“當我們跳舞的時候/ 你們也來吧/ 溫柔的快樂/ 狂歡和光輝/ 還有你們/美發(fā)的繆斯們?！雹苓@是物質與精神達到雙重余裕的文學產物，表明薩福以愛與美為基礎的自然、自由的生命狀態(tài)的日常生活化，這是一種以人為中心的人本思想在日常生活中的體現(xiàn)。這種生命狀態(tài)正是貧窮、孤獨的海子的人生追求與渴望，薩福意象與谷倉、野花、紅、鞋、泥土等屬于大自然元素的、能讓人心靈豐盈和滋潤的意象的選擇，無不與此追求有關，它們具象化了海子寫詩時的平和心境與對詩意生存的渴望，也讓《給薩?！烦錆M歡快的情調。

二、《給薩?！肪哂行揶o美

修辭美是語言的外在形式美。海子通過多種修辭手段，讓《給薩?！非楦胸S沛，文質兼美。

（一）比喻

比喻是詩美達成的重要因素，是《給薩?！分惺褂米疃嗟男揶o法。如：1.“美麗如同花園的女詩人們”。2.“你野花/的名字”。3.“一只失群的/鑰匙下的綠鵝/一樣的名字”。4.“托斯卡爾的美麗的女兒/草藥和黎明的女兒/執(zhí)杯者的女兒”。5.“你野花/的名字/就像藍色冰塊上/淡藍色水清的溢出”。6.“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盤美麗的/棋局”。海子自由地近取喻或遠取喻。例1、例2都是近取譬。作喻體的花園和野花看似平常事物，但被海子插上了詩性的翅膀，就超出自身所含有的意義和所指，突出了薩福及其學生的人美、情美與詩美，強化了海子的熱愛之情，使薩福意象大氣清新、高雅美麗。遠取喻是比喻創(chuàng)新法之一，例3、4、5、6都在遠取喻，本喻體間差異甚大：例3本體是名字，喻體是綠鵝；例4隱蔽的本體薩福，喻體是“女兒”；例5本體是名字，喻體是“藍色冰塊上溢出的淡藍色的清水”，例6本體是棺木，喻體是棋局，而零落的棺木又是隱喻的喻體，其本體是薩福已逝多年這一史實。這些距離較遠的本喻體合成的比喻新奇獨特，抒發(fā)了海子強烈而真摯的情感。它們超出讀者的想象和預見，解構了讀者的慣常思維。這是海子想象力與聯(lián)想力奇特豐富的體現(xiàn)。

（二）夸張

夸張的目的是把事物表達得更具體形象，引起讀者豐富的聯(lián)想與強烈的共鳴。海子在《給薩福》中用到了夸張辭格：1.“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2.“紅色的云纏在頭上/嘴唇染紅了每一片飛過的鳥兒/你散著身體香味的/鞋帶被風吹斷”。例1中“摘取”是對女詩人們熱愛之動作的夸張，顯得新穎脫俗；例2除“你散著身體香味的”外，其他三行都是夸張句。云“纏”在頭上是對頭發(fā)的綿長與飄逸的夸張；嘴唇“染紅”鳥兒，是對嘴唇顏色的夸張；鞋帶被風“吹斷”是對鞋帶綿軟的夸張，也是對鞋帶主人溫柔性格的夸張。海子就這樣馳騁著自我的詩性，信馬由韁地夸張著，抒發(fā)了對薩福的熱愛與贊美之情。

（三）排比

排比是在詩或詩中的某部分有意重復運用同樣的句式，以增強詩的氣勢與情感的修辭手法。海子汪洋恣肆的排比手段也運用到《給薩福》中：“托斯卡爾的美麗的女兒/草藥和黎明的女兒/執(zhí)杯者的女兒”?！芭畠骸北臼且粋€意象，三行詩句每一行都是一個隱喻，三個隱喻排列起來，既讓詩節(jié)奏清晰、氣勢流貫，又充分渲染出薩福之美，讓讀者耳目一新。

（四）通感

在《給薩?！分?，海子將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各種感覺通聯(lián)起來塑造形象。如：1.“你野花的/名字/就像藍色冰塊上/淡藍色水清的溢出”。2.“紅色的云纏在頭上/嘴唇染紅了每一片飛過的鳥兒/你散著身體香味的/鞋帶被風吹斷/在泥土里”。3.“谷色中的嚶嚶之聲”。4.“你裝飾額角的詩歌何其甘美”。例1“野花”意象須調動視覺與嗅覺參與感受，“藍色冰塊與淡藍色水”則產生視覺美；例2中“頭”“嘴唇”“鞋”需眼觀，而體香須嗅覺感受；例3需視覺與聽覺互相作用，看面色聽聲音；例4要有視覺與味覺共同作用。因為通感的運用，《給薩福》中的色彩可以聞見，聲音有質感和動感，味道可以看到。詩人在極大的形象空間中馳騁，生動、形象地抒發(fā)了對薩福的歌頌，達到言之有文的境地。

三、《給薩?！肪哂欣L畫美

古今中外詩人都追求詩的繪畫美，但要達到“詩中有畫”之境并非易事。海子受中國古典詩人“詩中有畫”詩美追求的影響，又具有一定的美術修養(yǎng)，在《給薩?！分?，吸收繪畫的一些技法，從而抵達了繪畫美的境界。

（一）在賦形方面

為生動勾勒出薩福這一美的載體的形態(tài)，海子首先用“花園”“野花”“鵝”“女兒”“水”“云”“鳥”“鞋”“綠”“紅”“藍”“淡藍”等意象注解、強化和補充薩福的美；其次，多次運用光彩奪目的形容詞“美麗”，以引起讀者的視覺想象。再次，在第六節(jié)中，以絢麗的色彩和“纏”“染”“散”等具有動態(tài)感的詞語為薩福造型：色彩凸顯薩福美貌，讓詩趨向繪畫化；動詞經過詩人心靈觀照和情思浸染，帶有夸張意味，既讓畫面靈動，又讓意象含情。

（二）在布局方面

作畫講究構圖，作詩講究結構與布局?！督o薩?！返谝还?jié)寫女詩人彈琴吟唱，親密和諧。第二節(jié)寫“我”聽到青年人對薩福的傳頌。一節(jié)推出女詩人群像，二節(jié)突出薩福。第三節(jié)寫“我”聽到薩福名字時“綠鵝”般的美感；第四節(jié)以“女兒”喻薩福美，三四節(jié)是總寫；第五節(jié)寫薩福名字像野花一樣美，并以藍色象征其美麗、清新而純潔；第六節(jié)寫薩福的肖像美與站姿美、動態(tài)美：薩福有著紅云般的發(fā)，有染紅鳥兒的嬌艷豐滿的唇。海子以發(fā)的密布和色彩的艷麗及嘴唇的嬌美，喻示薩福的自然美與雍容氣度；第七節(jié)寫薩福美妙之音。五六七節(jié)屬于分寫。第八節(jié)贊美薩福的詩美，并以“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盤美麗的/棋局”詩句傳達詩人對薩福的總體歌頌。整首詩結構精巧緊湊，層次清晰，畫面有動有靜，體現(xiàn)出構圖美、布局美。

（三）在鋪色方面

為塑造薩福的形象，海子以彩筆塑形，通過綠、藍、淡藍、紅等多種明麗色彩的組合，畫出一幅色彩斑駁的“仕女”圖，讓薩福美的形象栩栩如生，讓詩歌具有繪畫的鮮明性和直觀感。而“美麗如同花園的女詩人們”、“你野花/的名字”、“谷色中的嚶嚶之聲”等詩句，在字面上看不到色素，但其實也在繪色，“花園”與“野花”定于橙紅翠綠等艷麗色彩相關。這是以間接描寫透露色彩美的詩句?！督o薩?！方k麗的畫面既表現(xiàn)了薩福的美艷動人，又繪出了詩人明朗熱烈的贊美歌頌之情與開闊溫暖的心境，讓詩直抵繪畫美之境。

① 選自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 年3月版，第163—164頁，文中所引均出于此。

② 張炯：《新中國文學五十年》，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10月版，第10頁。

③ 陳應祥、傅希春、王慧才：《外國文學》，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4月版，第10頁。

④ [古希臘]薩福：《薩福抒情詩集》，羅洛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29頁。

作 者：隋清娥，文學碩士，聊城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