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諫”的典范之作：《左傳·子革對靈王》賞析

摘 要： 順諫，即順君之意、因勢利導、欲擒故縱以令君王幡然醒悟的進諫方式?！蹲髠鳌氛压晁d子革與楚靈王的一段對話，既集中而鮮活地映現(xiàn)了楚靈王當時由最初躊躇滿志到驕蠻狂傲、不可一世，終至如夢初醒、痛改前非的完整心理狀態(tài)，也生動精彩地展現(xiàn)了子革審時度勢、待時而動、以詩攻心、將計就計的高超的順諫技巧，堪稱“順諫”的典范之作。

關鍵詞：子革 楚靈王 順諫

《國語》《左傳》等典籍載錄了大量君臣諫言。這些諫言大多采用開門見山、直言不諱的“直諫”方式，字里行間充溢著強烈的進善衛(wèi)道、安世濟民的責任感與使命感。但同時還有一類諫言，它們順君之意、因勢利導、欲擒故縱終至君王幡然醒悟，人們將之稱為“順諫”。{1}《左傳》昭公十二年“子革諫對楚靈王”便是這類諫言的典范之作，因此被選入《古文觀止》，千古傳誦。

一、楚國恃武逞雄的爭霸傳統(tǒng)

春秋時期的楚國，與中原諸侯外飾仁義、號尊周王以爭強圖霸的方式不同，自春秋一開始，楚國便自稱為“王”，露骨地以凌駕于諸侯之上的“尚力”態(tài)勢模仿周王當雄天下。宣公三年，楚莊王觀兵周疆，問“鼎之輕重”，公開宣示其欲取周室而代之的野心。這種明目張膽、縱欲逞強的爭霸圖謀在經(jīng)歷莊王初霸之后的楚靈王那里再次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

春秋后期，晉國內(nèi)亂致衰，給早就夢想大國復興的楚靈王帶來了絕好的機遇。他先是弒君自立，接著大會諸侯于申；起兵伐吳、滅賴、亡陳、并蔡；遷許、胡、沈等國人民于楚，儼然一時的霸主。但是他完全憑借武力和威壓建立起來的霸業(yè)，早已令大多數(shù)諸侯心中不服，而且楚國國內(nèi)也有大量不穩(wěn)定因素。直到乾溪之難前夕，他還親自率軍圍徐懼吳，仍然在做著稱霸中原的美夢。昭公十二年，右尹子革和楚靈王的這次對話，一方面最為集中而鮮活地映現(xiàn)了楚靈王當時那種由最初躊躇滿志到驕蠻狂傲、不可一世，最終轉(zhuǎn)至如夢初醒、痛改前非的完整心理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最能夠體現(xiàn)“順諫”這種進諫方式的獨特魅力。

二、楚靈王與子革的對話解析

1.獨具特色的會晤序曲。昭公十二年冬，楚靈王以狩獵為名，率軍駐扎在離徐國不遠的乾溪，炫耀武力。風雪中的楚靈王，頭戴皮毛做的帽子，身穿秦國贈送的羽衣，外披翠鳥羽毛做成的披風，腳蹬一雙豹皮靴子，手中還拿著鞭子。裝飾華麗，設色極濃，楚靈王顧盼自雄、躊躇滿志之態(tài)，躍然紙上。正是在此玩興正濃、志滿意得的勁頭，大臣子革進見，靈王遂摘下帽子，脫下披風，放下鞭子，開始了在子革面前的夢幻稱雄之旅。

子革，原名鄭丹，為鄭國公子，襄公十九年因避子孔之亂而逃至楚國避難。春秋時代列國人才流動頻繁，“楚材晉用”的例子很多，中原人才逃往楚國的也不少。子革作為一個落魄的公子，能夠做到楚國執(zhí)政官的助手（右尹），也顯示了楚靈王對子革的高度信任。正因如此，在接下來的君臣對話中，楚靈王在其信任的這個外籍官員面前才更為隨意和放肆。

2.楚靈王的夢霸之旅和子革的將計就計。靈王的楚國復興夢想不僅僅源于驕橫狂妄的個性，而且更源于他潛意識中對周王偏見異族的強烈復仇意識。在此時即將與吳決戰(zhàn)之前，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熊氏家族曾經(jīng)有功于周康王但卻受到冷落的尷尬與恥辱，也對楚莊王曾經(jīng)的“問鼎未遂”一事耿耿于懷，因此，他見到子革，便毫不隱諱地吐露自己欲復求鼎、以雪前恥的想法。機智的子革深深懂得，若在此時直言諫阻，無異于火上澆油，甚至引火燒身。于是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以時世移易、楚國今非昔比相對答，以寬慰靈王。

子革的回答令靈王很是高興，進而又翻出一件陳年舊賬，說“許”這個地方（即今許昌），原本是楚國祖先伯父的封地，后被鄭國占領。據(jù)《史記·楚世家》，昆吾為楚遠祖季連之兄，故此事已過去千年之久，靈王仍糾纏不放，尚欲復仇重占，理由實在荒唐可笑。而且靈王絲毫不顧及子革作為鄭國人的感受，公然要求割讓鄭國土地，狂妄之態(tài)可以想見。但從下文“磨厲以須”、誓殺靈王之語來看，子革此時乃強壓怒火，以表面應承予以搪塞。貪婪的靈王再次得到子革的肯定回答，簡直是心花怒放，欲望繼續(xù)膨脹，第三次干脆赤裸裸地說出了自己內(nèi)心久蓄的野心：征服晉國，雄霸諸侯。楚靈王這次圍徐懼吳之戰(zhàn)，實際上是其爭霸計劃的關鍵一役。因為處于楚國背后的吳國自春秋中期以后，就成為中原諸國對付楚國的一枚棋子。成公七年，晉景公采納申公巫臣的建議，開始實施聯(lián)吳制楚的戰(zhàn)略，至襄公五年，吳王壽夢最終加盟中原集團。因此，楚靈王在中原建立了陳、蔡、東西不羹四座可以分別出動一千輛兵車的大城之后，清除其背后的隱患吳國，便是當務之急了。對此，子革仍予以簡短的回答予以敷衍，因為從下面的賦詩言志中可以看出子革早已預知楚靈王“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可悲命運。

至此，靈王的自信心和欲望已經(jīng)膨脹到極點，幸虧此時工尹路進來請求他去觀看玉器的制作，否則真是難以想象，接下來他還會提出多么天真荒唐的問題。

3.子革賦詩“殺”靈王。待靈王從工匠那里出來，談興絲毫未減。這時，楚國的史官倚相正好經(jīng)過。靈王就指著倚相說：“這是我們楚國的良史啊，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這些古書?！边@些古書，據(jù)孔安國《尚書序》，皆“上世帝王遺書也”。靈王得意洋洋地引用這些書名，大概不僅是為了稱贊倚相的博學，而更是為了炫耀楚國的歷史文化之興盛。談及“文”的一面，當然是輔臣子革的長項，但卻是外強中干的楚靈王的軟肋。因此，這正好給了子革一個“下刀子”的機會。子革對楚靈王的了解可謂洞若觀火。他深知以楚靈王不可一世的性格，曾經(jīng)蹄踐天下、輝煌一世的周穆王定是其神往的“偶像”，因此，子革看似不經(jīng)意的信口提及穆王，實則欲推波助瀾，致靈王于夢幻成霸的興奮沸點。

最后，子革話鋒一轉(zhuǎn)，借賦祭公謀父《祈招》一詩以攻靈王之心，果然，靈王如醍醐灌頂，大夢初醒，久不能已。因為《祈招》一詩是祭公謀父在周穆王疲民之力、周行天下、得意忘形之時所作的諫詩，大意是說：“祈招安詳和悅，表現(xiàn)有德者的聲音。想起我們君王的風度，樣子好像玉，好像金。保存百姓的力量，而自己沒有醉飽之心。”{2}穆王自此痛改前非，得以壽終正寢。在楚靈王同樣醉心夢霸的巔峰狀態(tài)，穆王的聞詩收心之舉及仁德愛民之詩旨，也終致靈王驚醒冷靜，乃至“饋不食，寢不寐，數(shù)日，不能自克。”

三、子革欲擒故縱之“順諫”藝術

客居楚國的子革實在不愧為一個老謀深算、沉穩(wěn)冷靜而又不失忠貞的難得輔臣。他深知以楚靈王好大喜功、愚頑難化的性格，要在其陳兵疆場、劍拔弩張、志在必得的時候勸其鳴鑼收兵、敬德保民，簡直堪比螞蟻撼樹，對牛彈琴，甚至還有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之危險。因此，面對楚靈王索要天下如同小孩子要糖果一樣的天真提問，包括他公開叫囂、侮辱自己國家的挑釁行徑，子革一再“與王言如響”，隱忍敷衍，將計就計，待時而動，以致引起工尹路對其人格的懷疑和責難。對此，子革作一比喻解釋說，他正在“磨厲以須”，只要時機一到，便即刻手起刀落。

終于，在三問三答致楚莊王于欲望膨脹的癲狂狀態(tài)之后，子革巧轉(zhuǎn)話鋒，借討論左史倚相是否熟諳歷史為契機，將楚靈王帶入遙遠的時空隧道，思接與其有同樣夢想且?guī)髌嫔实闹苣峦?。這無疑令楚靈王更加激奮神往。但子革至此戛然而止，借深情吟誦祭公謀父諷諫穆王的《祈招》一詩，將楚莊王從沉迷稱雄天下的醉幻狀態(tài)一下子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周穆王貪欲無厭、貽笑天下的歷史教訓和詩中對仁德之王的熱切召喚，不啻一劑猛藥，令其如夢初醒，開始反思追悔自己先前之言行。但無奈為時已晚，借用他自己后來對子革的話來說：“余殺人子多矣，能無及此乎？”“大福不再，只取辱焉。”{3}終至眾叛親離，自縊而死，正所謂“刺骨語，斷腸聲，讀之如聞夜雨芭蕉?？傊畼O寫汰侈人末路?！眥4}

兩極相通。人的情感在一定程度上會相互轉(zhuǎn)化的。我們常說的樂極生悲、喜極而泣就是這個道理。子革深諳此道：先是將處于醉心夢霸狀態(tài)的楚靈王一步步推向欲望的頂峰，令其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膨脹和釋放，然后在恰當時機，借古喻今，借詩攻心，始致幻想破滅，回歸自然狀態(tài)，實可得“四兩撥千斤”之妙諦！這種效果，正是“順諫”的獨有魅力，它需要諫者淡定的胸懷、超群的智慧和對話題精心的設計、巧妙的引導。故班固《白虎通義·諫諍》解釋為：“順諫者，仁也。出辭遜順，不逆君心，此仁之性也。”{5}但要說明的是，順諫，絕不同于那種逢迎拍馬、一味獻媚討好的“諛諫”，其區(qū)別關鍵在于順諫盡管看似“不逆君心”，實則旨在審時度勢，將計就計，冀望受諫者回心轉(zhuǎn)意，改邪歸正。正鑒于此，孔子才借“克己復禮”之古語，對子革之“順諫”行為和楚靈王回心反思之舉予以肯定和同情：“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溪？”

{1} “順諫”一詞最早見于班固《白虎通義》卷四《諫諍》：“人懷五常，故有五諫，謂諷諫、順諫、窺諫、指諫、伯諫?！?/p>

{2} 沈玉成譯：《左傳譯文》，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36頁。

{3} 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347頁。

{4} （清）韓席籌編注：《左傳分國集注》，江蘇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690頁。

{5} （清）陳立疏證，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35頁。

作 者：寧登國，文學博士，聊城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