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馬丁·伊登形象的邊緣性

摘 要：《馬丁·伊登》是杰克·倫敦著名的自傳體長篇小說，作者在講述主人公馬丁·伊登“成長”與“成功”相交織的奮斗歷程時，還賦予人物一條人格暗線——邊緣人格，即馬丁最初是主流階級中的局外人，而在其成功之后，他又成為兩種文化之間的邊緣人。

關鍵詞：馬丁·伊登 階級 文化 邊緣人

《馬丁·伊登》被學界認為是杰克·倫敦的“心理自傳”小說{1}，前半部分馬丁·伊登實現(xiàn)文學夢想的過程與杰克·倫敦的經(jīng)歷比較相似，而后半部分馬丁堅持藝術品質、批判上流階級偽善愚昧的心理又與作家本人的文學信仰和價值追求不謀而合。然而，杰克·倫敦不是在簡單地重述個人史，而是通過藝術創(chuàng)造來探索美國文化中典型的精神內涵：理想和機遇之間的矛盾在個體身上所形成的張力?！恶R丁·伊登》之所以一經(jīng)出版便成為備受美國公眾歡迎的暢銷書之一，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它反映出了上述美國精神特質，馬丁從窮小子到名作家的自我實現(xiàn)過程，在某種程度上與美國大眾追求財富和個人成功的價值追求相契合，而馬丁最初與主流階級接觸時的境遇，以及成名后面對兩種文化而產(chǎn)生的格格不入的痛苦，更是引起了許多讀者的共鳴。

為了更好地理解馬丁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邊緣人格特性，有必要將“邊緣人”這一概念做簡單梳理?！斑吘壢恕边@一概念已經(jīng)擁有一段長期而深刻的知識史。早在1908年，德國社會學家格奧爾格·齊美爾從群體空間意義上提出了“陌生人”的概念，齊美爾指出，從空間角度來看陌生人生活于群體之內；而從社會意義來看，外來人不了解所在群體的內在機制而與群體之間產(chǎn)生了無形的社交距離。{2}這為后來的學者闡釋“邊緣人”這一人格類型奠定了基礎。這之后，德國心理學家?guī)鞝柼亍だ諟刂赋?，一個人同時具有中心人格和邊緣人格，社會環(huán)境和地位的變遷能夠引起個體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的改變。{3}勒溫的闡釋從社會層面明晰了“邊緣人格”的概念。正式提出“邊緣人”這一概念的是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帕克，他指出邊緣人是文化沖突中新的人格類型，這類人處于兩種文化之間，渴望成為新文化中的一員而又遭到排斥，不同程度地出現(xiàn)適應不良、焦慮不安等現(xiàn)象。{4}帕克在此進一步從文化層面闡釋了“邊緣人”的特點。經(jīng)齊美爾、勒溫、帕克等學者社會學和心理學角度的闡釋，“邊緣人”的概念逐漸明晰?！斑吘壢恕笔且环N文化間際現(xiàn)象、一種生存現(xiàn)象、一種人格類型，這類人是被主流社會階層和主流文化所排斥、忽略的一個群體。他們在新舊兩種或多種文化價值體系之間徘徊，處于敵對沖突與適應同化的過渡地帶，他們被兩個世界割裂，原來的角色期待不再普遍有效，因而備受這一割裂的煎熬，在整體上產(chǎn)生一種“意義的失落感”。{5}

細讀小說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馬丁最初與莫爾斯一家接觸時，完全是一個文明社會中的局外人。而這之后，知識和修養(yǎng)培養(yǎng)了馬丁認知世界的全新價值觀，他也由此獲得了財富和名譽，但他又成為了在上流階級與勞工階級之間的一個徘徊者。

一、主流階級中的局外人

馬丁·伊登本是來自勞工階層的青年，他身上的邊緣性首先是相對主流資產(chǎn)階級而言的。羅伯特·帕克在論述城市中的移民和種族問題時，指出城市“貧民窟中的移民與有色人種的與世隔絕，以及隔離地區(qū)中人口的孤立狀態(tài)，會繼續(xù)保持?！眥6}貧民窟和有色人種的與世隔絕是指被排斥在社會的主流生活之外，他們沒有財力和機會培養(yǎng)主流社會所謂的正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他們的言行被認為是野蠻的、粗俗的，被主流社會視為劣等公民。馬丁雖不是移民和有色人種，但是他屬于底層勞動人民，依然是與上層社會相隔絕的。相對于控制社會生活和主流文化的資產(chǎn)階級而言，馬丁是階級層面的邊緣人。

正如雅可布·里斯在其著作《另一半人如何生活》中所指出的那樣，世界上的一半人不知道另一半人是如何生活的。{7}里斯所指的另一半人便是被主流階層排斥在外的貧民、移民等等，他們被社會視為另類，不能享受公民應有的權利，過著非人的生活，而馬丁便是這“另一半人”中的一員。馬丁及其朋友、親人的生活中盡是“肥皂泡和臟衣服的氣味，還激蕩著苦難人生的種種刺耳的噪音”{8}，他身邊的女性在社會上只是性別的符號而不具有任何美的意義。馬丁更是淪為中產(chǎn)階級的奴隸，他從小就飽受貧困的痛苦，根本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因而他滿口是俚語、口語，并充滿語法錯誤；馬丁的行為率直，這與上流社會所謂的優(yōu)雅修養(yǎng)相悖，因而便被認為是野蠻的、粗魯?shù)?。馬丁所代表的勞動階層無疑處于文明邊緣地帶。馬丁是另一半世界塑造出來的文明邊緣人的代表，他的言行被打上這一烙印是必然的。馬丁初次拜訪莫爾斯一家的情形，便將這一特征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身穿的帶有海水氣味的粗布衣服，顯然同他剛跨入的寬敞門廳很不相稱”，他“笨手笨腳地脫下了鴨舌帽”，生怕自己寬闊的軀體會在屋內的器具上磕磕碰碰。（1）但是這些“危險”僅存于他的幻想之中，這是馬丁在他所認為陌生的高雅環(huán)境中害怕自己的言行失態(tài)而表現(xiàn)出的緊張不安的情緒。莫爾斯一家雖然對馬丁的熱情和坦直，以及他用另一個世界的語言、豐富的想象力所描述的航海冒險生活大為震驚，被這種幽默的悲劇所吸引，尤其是露絲，深深迷戀上馬丁身上浩瀚無垠的力量、如熱帶太陽般的熱情和生命的原始活力。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將拘謹?shù)鸟R丁視為來自下層的野蠻小子。他們將馬丁視為本階級的局外人，其友善也不過出于禮貌，資產(chǎn)階級的本性與其美的表象之間的落差形成了強烈的諷刺效果。

帕克在《社會學導論》一書中指出，個體在新的陌生環(huán)境中將經(jīng)歷四個階段的成長過程：敵對、沖突、適應和同化。適應可以被視為某種轉變，這是個體在敵對、沖突的環(huán)境中為了生存而應做出的努力。{9}而馬丁對于上流社會最初不但沒有敵視，反而渴望自身盡快地成為其中文明的一員，他被他所看到的美的表象所吸引了。莫爾斯的家里充滿了優(yōu)美閑適的氣氛，這里到處是書籍、繪畫和音樂，在馬丁的心中，這都是知識和美的象征。露絲與母親莫爾斯太太之間的親昵使馬丁感受到了愛的力量，他一生渴望得到愛，這種柔情引起了馬丁的共鳴。露絲的“臉色蒼白，神情飄逸，滿頭濃密的金發(fā)，一雙神采奕奕的藍眼睛超凡脫俗”，她像“一根纖細枝條上一朵淡金黃色的花朵”，一個“精靈、天仙、女神”，富于崇高的美。（4）在與露絲的交談中，馬丁深刻地感到自己知識的淺薄，并因自己語言的粗俗和語法的錯誤而羞愧。在這個階段，馬丁崇拜主流文化，對自己階層的文化持否定態(tài)度，并產(chǎn)生了自卑心理，他渴望學習、模仿主體文化，渴望被同化為一個文明人。

有學者認為，馬丁·伊登的成長實際上是美國“斗士”尋找“伊甸園”的故事。{10}被文明邊緣化的馬丁，面對知識和美的象征，產(chǎn)生了強烈的認知沖動，他想要用知識充實自己的內心和靈魂，渴望得到美的化身——露絲的愛情。而上流社會真的就是充滿知識和美的“樂園”嗎？馬丁對于主流文化膜拜的狂熱過后的心理變化，似乎給出了真實的答案。

二、主流文化中的邊緣人

馬丁·伊登為了融入以莫爾斯一家為代表的新世界中，以驚人的毅力和自制力提高自己，他開始自學語法，看書讀詩，積攢一點錢就辭去工作，每天十九個小時用于讀書和寫作。獲取知識，對于智者來說，是自我實現(xiàn)的表達方式，馬丁戰(zhàn)勝了無數(shù)困難，機遇最終眷顧了他，他的書稿被頻頻采用，名聲和財富接踵而至。馬丁的自我造就使其成為了他想要成為的那類人，但是他并沒有獲得自我實現(xiàn)的“高峰體驗”{11}，因為馬丁本人及其作品的真正價值沒有得到公眾的認知和理解。

帕克的學生埃弗里特·斯通奎斯特在《邊緣人》一書中指出，不僅是移民和人口流動才會產(chǎn)生邊緣群體，“諸如教育、婚姻之類的內在變遷”{12}也會導致個體的邊緣人格。馬丁通過自我教育獲得了知識和修養(yǎng)，學會了正確的語法，吸收了崇高的思想，當他第二次與莫爾斯一家一起吃晚飯時，“他的舉止舒坦得多了，而他的靦腆和謙虛甚至使莫爾斯太太對他產(chǎn)生好感。”（75）從表面上來看，馬丁似乎已經(jīng)被他理想中的“樂園”所接納，他的行為方式已經(jīng)被上流階級同化，但是他內在的認同方式仍徘徊于“樂園”之外。當露絲講關于查爾斯·勃特勒的奮斗史時，馬丁認為查爾斯的生活方式與生活之美的內涵是背道而馳的；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露絲和馬丁之間的分歧也越來越多，露絲希望將馬丁塑型為父親那樣的人，而馬丁則堅持自己的寫作道路；露絲不理解馬丁的創(chuàng)作熱情和才能，不支持的態(tài)度也同樣令馬丁失望。當露絲無法理解馬丁的想法時，便認為是他古怪，實際上露絲將永遠無法理解此時馬丁心靈的境界和頭腦里知識的領域，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不單單是露絲，包括莫爾斯及其交往的大多數(shù)上流社會所謂的名流都沒有理解馬丁的能力，馬丁真正希望與之為伍的是具有獨立思想、想要探索事物奧秘、追求終極真理的人，而真正的文學、繪畫和音樂，莫爾斯這一家跟他們的同類可說是一竅不通。

當馬丁是上層社會的局外人時，他將那里視為美、知識和愛的“天堂”，他夢想進入這個“天堂”之內，而這里崇尚物質、古板愚昧的生活引起了馬丁深深的厭惡情緒。他曾試圖幫助露絲擺脫這個扼殺人天性的環(huán)境，然而，露絲屈服于流言和世俗，放棄了真摯的愛情；這擊垮了馬丁對于生活的信念，加上出版商的迂腐造成的馬丁寫作事業(yè)的屢次碰壁，使他的靈魂徹底麻木了。馬丁試圖回到先前的階層去，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與他們之間智力上的鴻溝越來越寬，他的思想和價值觀是不能僅僅靠言語就能被他們所能理解的，馬丁很難再回歸到往日的勞工兄弟中去，但“他還沒找到一個新家”，他的家人不理解他，資產(chǎn)階級朋友不理解他，他的惆悵中又平添了沉痛。馬丁成了徘徊在主流文化和底層文化之間邊緣人，完全與兩個階級隔離，他像一條“既無海圖又無船舵”的船，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都沒有歸宿之地。

馬丁的生活原本簡單、快樂，莫爾斯一家所代表的“樂園”生活雖然激勵他獲得了知識、智慧和修養(yǎng)，甚至最后馬丁真正成為了上層名流，收獲了名聲與財富。但是，他也為之付出了代價，他發(fā)覺人們只是根據(jù)他的名聲和財富估量他的價值，完全不顧他個人或者是他的作品的價值，“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教養(yǎng)建立在庸俗的基礎上。”（351）馬丁所追求的理想欺騙了他，信仰背叛了他，馬丁徘徊在兩種文化之間，“他沒有找到什么新天堂，現(xiàn)在那舊的也找不到了?！保?62）馬丁不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歸屬，同時尋不到生活的意義，他恨平淡、苦澀的生活，他疲憊的身心預示著生命力的衰微、消失、走向死亡。馬丁得到了成功，在成功的一剎那又陷入了精神困境，成為基督教圣經(jīng)“伊甸園”故事的現(xiàn)代版。

馬丁沒有客觀看待兩個階級文化的差異，狂熱的崇拜將其推向了非理智的狀態(tài)，馬丁進入上流階級的欲望是為了認知真正的知識和美，而他發(fā)表作品進而收獲名利的期盼是為了證明自身及其作品的價值，人的欲望通常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馬丁基本的認知、審美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實際上都受到了挫折，由此成為了兩個階級之間的邊緣人，他對生活失去了熱情，甚至失去主動性并試圖與世隔絕，成功的喜劇發(fā)展成了成長的悲劇。馬丁的悲劇命運是與環(huán)境不協(xié)調而導致的，階級文化、社會環(huán)境是一大誘因，但追根溯源更應歸因于馬丁邊緣人格的缺陷。

三、結語

通過對馬丁·伊登邊緣人格特征的分析不難看出，杰克·倫敦對于現(xiàn)代人同時也是自身生存處境進行了深刻的思考，作者想要改變馬丁被排擠的地位，并希望為其在兩種文化之間尋找精神的制衡點。一方面，馬丁所面對的精神和生存困境實則是杰克·倫敦自身境遇的夸張式反映，作者試圖在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自我宣泄和自我治療，但作者安排馬丁在幻象中走向死亡，顯然是對于馬丁，也是對自己命運的改變沒有十足的信心。而另一方面，作者在馬丁的悲劇故事中又透露出自己對于人類生存處境的浪漫期待，這包括階級對立矛盾的調和、大眾趣味和真實藝術的融通互補等。從某種意義上講，作家本身就是一個社會的“邊緣人”，杰克·倫敦從一個童工成長為奧克蘭市市長候選人，應該說是已經(jīng)進入了主流社會之中，但作為作家，他如馬丁·伊登一樣仍然徘徊在所謂的主流文化之外，他能將局內人的知識和洞察力與局外人的批評態(tài)度結合起來，他的作品飽含力量和信仰，他以邊緣人的姿態(tài)對主流文化進行批判和修正，他用自己的言行履行著作家的使命。

{1} 虞建華：《文學市場化與作為心理自傳的〈馬丁·伊登〉》，載《外國文學評論》2011年第3期，第149頁。

{2}{12} 成伯清：《格奧爾格·齊美爾：現(xiàn)代性的診斷》，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頁，第138頁。

{3} [德]庫爾特·勒溫：《拓撲心理學原理》，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81頁。

{4} Park， Robert Ezra：Human Migration and the Marginal Ma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28（33），P881.

{5} [法]阿蘭·庫?。骸吨ゼ痈鐚W派》，鄭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47頁。

{6} [美]R. E.帕克：《城市：對于開展城市環(huán)境中人類行為研究的幾點意見》，載[美]R.E.帕克等《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學派城市研究文集》，宋俊嶺、吳建華、王登斌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9頁。

{7} 轉引自Walker， Stuart：How the Other Half Lives： Product Design， Sustainability， and the Human Spirit，Design Issues，Vol. 16， 2000（1），P52.

{8} 杰克·倫敦：《馬丁·伊登》，殷惟本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4頁。（以下原文引用將在文中標明頁碼）

{9} 轉移自[法]阿蘭·庫隆《芝加哥學派》，鄭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32頁。

{10} 轉引自虞建華《杰克·倫敦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40頁。

{11} [美]馬斯洛：《馬斯洛人本哲學》，成明編譯，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參考文獻：

[1] 虞建華.文學市場化與作為心理自傳的《馬丁·伊登》[J].外國文學評論，2011（3）.

[2] Walker， Stuart. How the Other Half Lives： Product Design， Sustainability， and the Human Spirit[J]. Design Issues. Vol. 16， 2000（1）.

[3] Park， Robert Ezra.Human Migration and the Marginal Man[J].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28（33）.

[4] 成伯清.格奧爾格·齊美爾：現(xiàn)代性的診斷[M].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

[5] [德]庫爾特·勒溫.拓撲心理學原理[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6] [法]阿蘭·庫隆.芝加哥學派[M].鄭文斌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7] [美]R. E.帕克.城市：對于開展城市環(huán)境中人類行為研究的幾點意見[A].[美]R.E.帕克等.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學派城市研究文[C].宋俊嶺，吳建華，王登斌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

[8] 杰克·倫敦.馬丁·伊登[M].殷惟本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9] 虞建華.杰克·倫敦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

[10] [美]馬斯洛.馬斯洛人本哲學[M].成明編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作 者：趙琳，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研究生，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