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脂本尤三姐形象看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心理

摘 要：尤三姐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的光彩照人的女性人物之一，前人對這一文學(xué)形象已經(jīng)有較多研究。本文在總結(jié)前人成果的基礎(chǔ)上，嘗試分析脂本中尤三姐的形象及其悲劇產(chǎn)生的根源，以求加深對這一人物形象的認(rèn)識，并從中探求作者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心理。

關(guān)鍵詞： 尤三姐 曹雪芹 創(chuàng)作心理

尤三姐可以說是《紅樓夢》中極受讀者喜愛的人物形象，同時由于她在《紅樓夢》兩大版本中改動較大，長期以來備受研究者關(guān)注。程本中的尤三姐是冰清玉潔、出污泥而不染的貞節(jié)烈女，而脂本中的尤三姐卻是個“無恥老辣”的“淫奔女”。以往對尤三姐的研究側(cè)重于對這一形象改塑的探討，主要從誰進行改塑以及改塑的優(yōu)劣等幾個方面來討論，焦點集中在哪個尤三姐寫得更好、更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主要的觀點有兩派：一是認(rèn)為改得不好，一是認(rèn)為改得很好。在當(dāng)今崇脂崇曹與貶程貶高論較強的學(xué)界，第一種觀點較占優(yōu)勢。

就脂本中的尤三姐形象，王昆侖先生將其定位為“烈女”，更對其下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定語，并對尤三姐的反抗精神給予高度評價，認(rèn)為“尤三姐是一朵怒放在瀆寒堂的‘出污泥而不染’‘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的紅荷花！”“……是從貧窮、孤弱、被侮辱、被損害的境遇中奮身崛起的一個‘小家碧玉’”{1}。這種說法對后來的評論產(chǎn)生了非常重大的影響，自此以后的評論文章大都延續(xù)了這種基調(diào)。

但是就對脂本尤三姐形象的研究來看，以上評論亦有無法使人滿意之處，即很多研究者在崇脂崇曹的風(fēng)氣之下“觀念先行”地對這一形象進行分析，而很少能夠?qū)θ宋镆浴巴榈睦斫狻睉B(tài)度去接近，于是將尤三姐概括為“不講貞操”、敢于“嫖了男人”的“烈女”，而且認(rèn)為曹雪芹通過這一人物是想“批判”冬烘先生的封建道德觀；或是認(rèn)為尤三姐是性格剛烈的奇女子，而未將這一人物置于其悲劇事件的全過程中，以此分析她的心理與性格形成過程，進而接近作者曹雪芹的心靈，接近曹雪芹的“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第5回）。{2}這一缺失，正是本文努力的方向。本文將通過分析比較脂本中尤三姐的形象，挖掘這一形象的深層心理機制與矛盾，以及由此體現(xiàn)的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

一、淺析尤三姐的性情

在《紅樓夢》中，尤三姐第一次出場是在第63回中賈蓉趁從鐵檻寺回家料理賈敬停靈一事的空隙與二位姨娘調(diào)情之時，再是第64回中賈璉與尤二姐私下曲通情意之后，賈蓉戲言做媒一段。從小說描寫以及前文中的諸多暗示，如“賈蓉當(dāng)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第63回，第881頁）之類的話語來看，尤三姐與尤二姐一樣，似乎與珍、蓉等有不正常的關(guān)系。然而“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第64回，第900頁）等語，又讓人覺得她與尤二姐不同，似乎并未完全沉溺于這樣的生活之中，在那“笑”與“惱”的背后，有著尚未被他人所知的東西，這兩句話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而已。果然，在平靜的“賈二舍偷娶尤二姐”之后，尤三姐在第65回演出了一場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看來仍可稱為“驚世駭俗”的好戲。小說中賈璉、賈珍拉尤三姐喝酒，她卻將二人痛罵一頓，將這兩個在風(fēng)月場中耍慣的弟兄禁住。鬧筵一場，如同冰山又浮露出了一個大角，尤三姐獲得了“老辣無恥”的名號。有關(guān)尤三姐與珍、璉的關(guān)系，作者的描寫比較含糊。一方面是 “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么勾當(dāng)”，另一方面又寫二人被尤三姐“一席話說住”“反不好輕薄起來”，她的“淫態(tài)風(fēng)情，反將二人禁住”，她只是“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 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guān)門睡去了”（第65回，第909頁）。從字面看，她只是嘲弄、揶揄他們，但似乎又稱不上是事實上的“嫖了男人”那個地步。

白盾在《“淫奔女”與“精神上的女神”》一文中，細(xì)致辨析了“老辣無恥”“嫖了男人”等詞語使用的語境，討論這兩個評語具有的性質(zhì)和意義以及所反映的問題。他認(rèn)為“無恥老辣”四字是出自賈珍的“承望”（意想）中，在這班畜類心目中女人是隨其任意的玩物，卻不曾料想世上還有這樣的女人，敢主動耍弄他們，因此自然會覺得尤三姐這樣的女人“無恥老辣”了。至于“嫖了男人”一語，他認(rèn)為脂本非定本，有許多蕪雜之處，同時引戚序本第65回后評等推測中關(guān)于尤三姐與珍、璉之輩的關(guān)系描寫都很含糊，這是由于作者在幾次刪改中，將原作中的大量性描寫逐步刪減，使尤三姐這一形象由原定的“淫奔女”漸漸顯出由“淫”而“貞”的跡象，并“改行思嫁夫”。

他的這一論證是具有說服力的。但是拋開創(chuàng)作過程中可能存在的增刪等情況，尤三姐這一形象為何仍具有如此大的魅力？米蘭·昆德拉曾說：“小說不是作者的懺悔，而是對于陷入塵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3}他提出這樣的問題：在一個已經(jīng)成為陷阱的世界中，究竟一個人的可能性有哪些？他認(rèn)為長篇小說一個重要的精神使命就是要探索人在世界上生存的多樣“可能性”?！都t樓夢》中每一個人物的獨特個性與命運，便代表著每一種獨特的生存可能性。從這個思路出發(fā)，我們能否在尤三姐的人生過程中、從她的選擇中，更深切地理解其生存方式的可能性是如何展開的呢？

關(guān)于這一人物，讀者主要的疑問有：一是尤三姐的性格一致性問題，何以由前面與賈珍、賈璉輩的行為輕挑以及在表明自己要嫁給“素日可心如意的”柳湘蓮之后突然變得“非禮不動，非禮不言”了呢？（第65回，第911頁；第66回，第918頁）二是為什么五年間未找柳湘蓮卻在瞬間迸發(fā)了這種情愫？三是最后自刎一節(jié)作者的處理是否有過于簡單以至不可信的嫌疑？我們可以通過探討這幾個問題，更深切地理解尤三姐這一形象。

首先，關(guān)于尤三姐的性格前后變化的問題。這得從她的出身說起，她和二姐是尤老娘從別姓帶到尤家的“拖油瓶”，和賈珍之妻尤氏是異父異母的姊妹，經(jīng)濟上一直受賈珍的照顧，尤老娘也對賈璉說過：“我們家里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里姑爺幫助”（第64回，第900頁）。家境貧困，教養(yǎng)缺失，長得又美，而且寄人籬下，少不得被占便宜，這是她們生存必須遵循的法則。因此，尤二姐嫁給賈璉，便以為是從此有了依托，擺脫了原來的生活陰影，可以重新開始，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幸福，于是便一心一意地對賈璉。與同樣處在這種境遇中的二姐相比，甚至與全書所有女子相比，尤三姐身上迸發(fā)出了蔑視一切的光彩。在鬧筵一場，我們看到的是傳統(tǒng)男女關(guān)系主客體的顛覆。同時，她又對現(xiàn)實保持著清醒的認(rèn)識，對二姐嫁給賈璉一事并不特別熱心，事成之前唯一一次“暗示性”地表明態(tài)度是在第64回中對極力促成此事的賈蓉“似笑非笑、似惱非惱”地罵著要打，后又明白地對賈璉表達自己對此事的不滿：“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quán)當(dāng)粉頭來取樂兒……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笨梢娝龑σ黄届o之后隱藏的危機有清醒的認(rèn)識。她對不為常人所理解的寶玉的認(rèn)識更看出她識人眼光的透徹犀利：“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第66回，第917頁）?；啬┲溃骸盎钍羌t拂文君一流人物?！眥4}

這樣一個性情獨特的女子，在決定婚姻大事之時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眼見姐姐找到“好處安身”之后，她開始想到自己，總不能一輩子這樣混下去，她開始考慮自己的出路?？墒浅雎吩谀?？對于那時的女子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墒且奘裁礃拥娜耍克倪x擇同樣是破天荒的：

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從前丑事，我已盡知，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jié)去，方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第65回，第910-911頁）

脂批用“一洗孽障”評尤三姐這一巨大轉(zhuǎn)變，認(rèn)為作者用了“醍醐灌頂”的“大翻身大解悟法”{5}。 在表明要嫁給柳湘蓮之后，便一意只嫁他一人，并起誓道：

……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人，說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只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闭f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第66回，第918頁）

我們在這里再一次看到了尤三姐超越其時代的獨特光彩，那就是人的主體意識的張揚。尤三姐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選擇是以“心里進去”為標(biāo)準(zhǔn)的“愛”，并且真的說到做到，從此“竟又換了一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馀，只安分守己，隨份過活……奈一心丟了眾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第66回，第920頁）。這里，我們不得不強調(diào)：尤三姐是《紅樓夢》里唯一一個自己選擇愛人、并無畏地表達出自己愛情的女性。

由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尤三姐前后性格的大轉(zhuǎn)折：前一個與賈珍等人調(diào)情戲鬧、“無恥老辣”的尤三姐與后一個為柳湘蓮苦苦守候的“斬釘截鐵”的尤三姐其性格中貫穿始終的是她張揚的主體意識以及自己把握自己命運的決心。在這一點上，尤三姐不僅與一味對賈珍“順從慣了”的尤氏以及“溫柔”的尤二姐差異甚大，甚至與性格有相似處的晴雯、鴛鴦，甚或黛玉，都是具有超越性的不同。英國小說家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認(rèn)為小說人物可分為“扁平”和“圓形”兩種，“圓形”人物“宛如真人那般復(fù)雜多面”，不斷使人感到“新奇”，且又十分真實，令人“信服”，尤三姐便是一個“復(fù)雜多面”的“圓形”人物，她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淫奔”的年輕女人可不可以因為一件事情的激發(fā)而變成一個貞潔的女子？答案是肯定的。魯迅先生講《紅樓夢》和“以往小說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大不相同，“正因?qū)憣崳D(zhuǎn)成新鮮”{6}。 我們從尤三姐之心討尤三姐的“情理”，她的一系列看似前后矛盾的行為也就獲得了理解。

因此，第二個問題也可以按這個思路解釋。為什么尤三姐五年間沒有找柳湘蓮，而在此刻卻為他改變？因為尤三姐的主體意識也有一個覺醒的過程，她的人格有一個漸近成熟的過程。尤三姐可謂“快意恩仇”式的人，五年前壽筵上對柳二郎的驚鴻一瞥種下了情因，五年里她卻在不遮不掩，盡情地玩。二姐的出嫁是契機，對她敲響了警鐘：到了這個年紀(jì)，要考慮出路問題。她站在了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上，她要尋找自己的歸宿，因此不得不問自己心里一直惦記著什么人?！膀嚾换厥?，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即五年前見過一面的柳湘蓮。所以一旦當(dāng)她想清楚了，也便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立地成佛”，一旦作了決定并對別人說了出來，便用堅定的行為去執(zhí)行自己的選擇。尤三姐是《紅樓夢》中最不委屈自己的詩性生命以及最不取悅于人的人。尤二姐曾說“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干的出來”（第66回，第918頁）。按鄧曉芒的說法，她便是真正在表演著自我，從而使自己的人生成為藝術(shù)的“人生表演者”。

即使最后的死亡，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對于她的自殺選擇，有的人認(rèn)為是由于柳湘蓮的不理解，因此寧愿以死明志；有的人認(rèn)為是為表明自身清白，或是對生活的徹底絕望，還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是對命運的反抗。但無論如何，她的生活一切都由自己決定，絕無外人強迫。經(jīng)過比較也許更能加深對尤三姐的理解。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看似“溫柔和順”“似桂如蘭”“和氣里透著剛硬要強”的襲人。她服侍誰，心里眼里便只有誰，因此服侍寶玉的時候心里只有寶玉，但最終隨著形勢的轉(zhuǎn)換，并未與寶玉“同死同歸”，想在賈府自殺，怕“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想在家里了斷，又擔(dān)心“豈不又害了哥哥”，想死在蔣家，“又恐害了人家，辜負(fù)了一番好意”，“懷著必死的心腸”卻“真無死所”（第120回，第1600頁）。有那么多“不得已”推諉不掉的是“襲人”，能不顧這么多“不得已”的，方是“尤三姐”。

二、尤三姐的悲劇以及小說背后作者的“上帝之手”

作者筆下尤三姐的結(jié)局是一個悲劇，最終“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柳湘蓮“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第66回，第924頁）。如果單是因為本應(yīng)是佳偶的一對男女沒有好結(jié)果而稱其為“悲劇”，未免淺薄了。王國維認(rèn)為《紅樓夢》所展現(xiàn)的人生悲劇之實質(zhì)，屬于叔本華所言“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的“第三種悲劇”{7}。 王國維評尤三姐之自刎“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雖然姑且成一說，但是尤三姐的死是她自己選擇的。{8}柳湘蓮的清高自愛在第47回“呆霸王調(diào)情遭苦打，冷郎君懼禍走他鄉(xiāng)”已經(jīng)寫得很清楚了，細(xì)想之后又后悔訂親之倉促，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第66回，第922頁）。他不知道尤三姐是這樣驚世駭俗的人，所以三姐自刎以后，“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保ǖ?6回，第923頁）大哭幾場，自悔不及，受了跏腿道士點化，也便痛痛快快為這一知己遁入空門了。涂瀛《尤三姐贊》曰：“士為知己者死。尤三姐之死，死于不知己矣，不知己而何以死？然而尤三姐則固以湘蓮為知己也。湘蓮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則舍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之湘蓮，天下斷無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蓮者?！眥9}兩個均是閃著另類光輝的人物，怎么就走向了這樣的悲劇呢？尤三姐死得太輕易，似乎必須與作者曹雪芹相聯(lián)通才可能找到解釋。

首先，從尤三姐形象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對所謂“淫”的態(tài)度。從“無恥老辣”“嫖了男人”“淫情浪態(tài)”的形容以及三姐向二姐托夢時說“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將人父子兄弟致于■聚之亂”（第69回，第957—958頁）等語看，小說敘述者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貶義?！都t樓夢》開卷申明不寫“淫邀艷約、私奔投盟”，不寫“一男一女一小人”，他雖稱“大旨言情”，但這個情是“從未發(fā)泄”的“兒女之真情”，是寶黛式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不及性的情。這種情“本質(zhì)上具有回歸、懷舊、倒退和傷感色彩的脈脈溫情，帶有否定生命的意義”，是“‘不愿長大的孩子’式的溫情”，“不是一種積極進取型的激情” ，不是大膽率真自然的男女間的自由愛情。{10}曹雪芹對尤三姐是什么態(tài)度？他是否允許這樣的“淫奔女”有一個幸福的出路？如賈母“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第54回，第738—739頁）等言語中所透露的正統(tǒng)意識與作者曹雪芹本人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yuǎn)？把他對司棋和潘又安的愛情、對尤三姐的態(tài)度與對主要人物寶玉、黛玉、寶釵、湘云、晴雯等“不及于亂”的人的態(tài)度進行對比，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區(qū)別。曹雪芹超越了他的時代，也受制于他的時代。在他對尤三姐故事的處理中，不幸體現(xiàn)了這一點。尤三姐這一人物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是曹雪芹超越時代的證明。他塑造了一個張揚著主體自由的意識、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可謂“生如夏花之燦爛”的形象。但是雖然說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生命，有其生長變化的方向，但最終都在作者“上帝之手”的掌握之中。作者同時又給了尤三姐這樣一個輕易死亡的結(jié)局。這又是為什么呢？

曹雪芹是參透了大秘密的，所以才會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第1回，第6-7頁）。但他深陷在“砍他坐著的那根樹枝的樵夫”這樣的深深矛盾之中，想不到還可能跳下樹來，想不到還可以把樹砍掉，還可以到別的樹上生活。他陷在“無可奈何天，幽微靈秀地”，甚至不給任何人物一種別樣生活的可能性，給所有人安上一個悲劇性的結(jié)尾。最早解脫的甄士隱采取的方式就是不負(fù)責(zé)任地放棄一切，化為對自己和別人都毫無意義的一陣煙。面對眼前的一切，曹雪芹太痛苦了，以至于壓根不信“生活在別處”，不相信尤三姐和柳湘蓮能有什么幸福的結(jié)局，不相信探春遠(yuǎn)嫁海外能有什么好的故事。于是，他選擇讓死亡來終結(jié)一切其他活法的可能，中斷尤三姐的生命。尤三姐付出了一切，到頭終是落空。正如王蒙所言：“《紅樓夢》……人物——不論‘正面’的還是‘反面’的，無人能達到自己的目的?！眥11}

三、結(jié)語

所以魯迅說：“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眥12}“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就是《好了歌》與《好了歌解》；“于天上看見深淵” 就是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的宇宙看到“當(dāng)日地陷東南”（第1回，第7頁）、從“無可奈何天”看到“幽微靈秀地”、看到紅塵俗世與大觀園；“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便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第22回，第298頁）。前三句曹雪芹都有，唯有最后一句“于無所希望中得救”是他所沒有的。爬下樹來，哪怕沒有別的樹，只是一片荒漠，也要去尋找，只有去存在，才有“可能”，才有新的生活。

① 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頁，第105—106頁。

②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80頁。后文出自《紅樓夢》的引文，將隨文在括號內(nèi)標(biāo)出回數(shù)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③ [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頁。

④⑤ 俞平伯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561頁，第558頁。

⑥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43頁。

⑦⑧ 王國維：《王國維文學(xué)論著三種》，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版，第14頁，第10頁。

⑨ 一粟：《紅樓夢卷》（第一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37頁。

⑩ 鄧曉芒：《文學(xué)與文化三論》，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71頁。

{11} 王蒙：《紅樓啟示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249頁。

{12} 魯迅：《野草》，《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0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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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張洪波.《紅樓夢》之整體“人情”：悲劇性、悖謬性的存在困境[J].紅樓夢學(xué)刊，2004（3）.

基金項目：本文是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1YJCZH212）階段性成果

作 者：陳毓飛，文學(xué)碩士，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xué)與跨文化研究。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