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10個鄭州人,世上最好的美味是什么,你會得到10個相同的答案:燴面。
如果問10個鄭州人,世上最好的戲曲是什么,你也會得到10個相同的答案:豫劇。
總結(jié)出來,聽著豫劇吃燴面,便是世間最好的生活了。當(dāng)然,還要住在鄭州。
這就是鄭州人對自己這個城市的定義——沒有更好,只有最好。如一個自戀的小女子,每一個眼神里,都透出揚揚得意的味道。
私下里是不認(rèn)同的,相比于京劇的韻味和黃梅戲、越劇的綿軟,豫劇的腔調(diào)是過于鏗鏘豪放了,硬朗有余而婉轉(zhuǎn)不足。但閑來無事,聽著倒也熱鬧。至于鄭州人老少偏好的燴面,我更是不愿恭維,那么粗獷、厚實的面條,和陜西寬厚的褲帶面完全有一拼,煮在各式高湯里,即使煮很久,面也是硬硬的,配些香菜、筍干、金針菇倒也說得過去,竟然還會搭配粉絲、豆芽等看上去完全不搭的材料,摻雜其中,真是形容不出其中的味道。初來鄭州的時候,也因好奇這滿城人迷戀的食物,嘗遍了各家知名的燴面館,包括搭配海參、鮑魚等昂貴食材的燴面,但吃來吃去,還是覺得不如一碗傳統(tǒng)的手搟面來得更可口。
但這樣的評價,我是斷然不敢公開說出口的,也只是私下里議議。我膽量不算大,怕遭到吼著“劉大哥講話理太偏”的鄭州妹子們痛扁,我毫不懷疑對貶低燴面的人,鄭州人絕不會手下留情。因為他們對燴面的偏好絕不只是說出來的,大街小巷的燴面館,飯時之前,已經(jīng)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若是剛好趕著飯點過去,也只有等座的份兒了。根據(jù)順序拿一個號牌,坐在飯館專為等號顧客準(zhǔn)備的位子上,邊吃著免費瓜子邊等吃完面的顧客離席。
在等座這事上,再也沒有見過有比鄭州人更好耐性、好脾氣的了,他們等在那里,一點都不著急,嗑瓜子、聊閑篇,要么干脆湊三四個人斗地主或打雙升,反正任何一家燴面館里都會提供撲克牌。
剛好,打上三兩把,位子也就空出來了,三五個人要幾份小菜,各自一碗正宗的傳統(tǒng)羊肉燴面,再來瓶正宗的杜康,簡單的飯局就有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大好氣勢。正應(yīng)了那句“好飯不怕等”,這句話,實在適用于鄭州各個燴面館。
因為太過偏愛,燴面行業(yè)里也就無可避免地有了業(yè)內(nèi)翹楚,這“記”那“記”的,還有這“源”那“苑”……老店、分店遍布了這座中原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使得這個中庸的城市,有了自己最鮮明的標(biāo)志。年頭久遠(yuǎn)的燴面館,桌椅都是古香古色的,河南博物院附近有一家燴面老店,桌子竟然是純銅的,每一張都重達(dá)上千斤,桌面透出久遠(yuǎn)光陰的痕跡,黑漆漆的光亮且斑駁。店內(nèi)沒有單間,身份再尊貴的顧客,為這一碗面,也都必須放下身姿、紆尊降貴地?fù)頂D在熱氣騰騰的大廳里,和古老的銅桌親密接觸。
據(jù)說燴面館的老板娘,真正是每天“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比開銀行還賺錢”。
鄭州人對燴面的喜好可見一斑,因此,鄭州人對燴面的評價,外人聽來或是自戀,但對他們來說,是實實在在的熱戀。
單位有個同事,是一位即將退休的大叔,每次說起燴面,都是微閉著眼睛,放慢語速,悠悠的口吻,極其陶醉的表情。而這位大叔,每次出差回來的第一件事,也是直奔車站就近的燴面館,要一碗大份的羊肉燴面,酣暢淋漓地吃完,才覺得“所有細(xì)胞都活了過來,靈魂恢復(fù)了正?!保诖笫逖劾?,全世界任何地方再有名的美食,也抵不上燴面半點。
“出差回來先吃面”卻并不只是這位大叔的愛好,我接觸的幾乎每一個鄭州男人,都有這樣的行為習(xí)慣,外出之后回到鄭州,吃一碗燴面,才覺得回過神來。
記得前兩年,有個朋友第一次來鄭州出差,用的一個詞是簡直“震撼”了——熱氣騰騰的燴面館中,那些衣著時尚、身形窈窕的年輕姑娘,巴掌大的小臉完全埋進(jìn)直徑不小于20厘米的燴面碗中大快朵頤。那么瘦弱的姑娘,那么大一碗面,可以吃到湯水不剩,讓朋友這個東北大漢看得一愣一愣的,然后面對碗中剩余的半片面和大半碗面湯,慚愧不已。
我理解這種慚愧,是為不能和地道的鄭州人一樣愛上這種面食并無所顧忌地饕餮一番,此種情形,只顯得自己不厚道、沒品位,并且由不得不去羨慕鄭州人民對燴面實打?qū)嵉南矚g。
鄭州人不僅頻繁光顧燴面館,家家也都習(xí)慣了自己煮面,而在我的家鄉(xiāng),向來只把面條作為早餐,鄭州則不同,面條常常作為中餐和晚餐的主食。
鄭州的大小超市甚至隨意一家副食店內(nèi),都有燴面坯出售。它是一張厚實的直徑三厘米左右的面片,有著油光的表層,顯見和面時加了植物油進(jìn)去,揉到一定程度,切成規(guī)則長方形,而那一方長方形的面片,抻住兩端,使用恰當(dāng)?shù)牧Χ纫稽c點上下擺動著抻開,筋道的面片便成為一根一米開外、約兩厘米寬的燴面。抻好的燴面放入沸騰的雞湯、排骨湯或羊肉湯內(nèi),再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加入肉絲、筍干、蘑菇或蔬菜等配料,煮上幾分鐘,一碗家常的燴面便可以出鍋了——幾乎所有的鄭州人,無論男女,只要有廚房,都可以做出這樣一碗燴面來,他們百吃不厭。
鄭州人對燴面的忠貞,早已經(jīng)歷了漫長時光的考驗。
由此,這一碗面,已經(jīng)完好地詮釋了鄭州這座城,它位于國土的中原地帶,不論地理位置還是歷史淵源、風(fēng)土人情,都沒有什么明顯特色,它的發(fā)展,跟隨和模仿了所有大城市的腳步,建筑越來越高卻依然擁擠,街道越來越闊卻照舊堵車,雨季里凹處水流成河,正在修建的地鐵讓城市塵土飛揚,霧霾越來越嚴(yán)重,繁華的商場內(nèi),也照例穿梭著如云的美女……
站在這個城市中央,你感覺不出它和其他城市的區(qū)別,高樓大廈、霓虹閃爍、車輛擁堵、霧霾籠罩、空氣干燥……每個人都帶著隨波逐流的都市表情,有些慵懶、倦怠和物質(zhì)化,即使第一次置身其間,也會覺得周遭的一切過于熟稔,直到某個瞬間,無端地嗅到這個城市的空間悠悠飄散的一種特殊的氣息。它自大街小巷的隨意某一個窗口散發(fā)而出,淡淡地又是無孔不入地穿梭于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挑逗著每一個鄭州人的嗅覺和味蕾,再配上街頭巷尾正在開唱的鏗鏘豫劇,城市倏然就有了屬于自己鮮明的味道和聲音。
5年后,縱然我依舊沒有真心喜歡上燴面,我也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個城市的燴面表情,那是一種家常、平實、溫暖而幸福的表情。
是一碗面和一座城帶給彼此的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