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云霄路,燈火漸闌珊,車窗外的一棟紅房子令子璇灰撲撲的眼睛發(fā)出亮光,“水煮海鮮”四個字毫無章法,自由而凌亂,下面一行小字,注明營業(yè)時間:從日落,到日出。
搖下車窗,潮濕而略帶海水咸腥味道的空氣里,子璇一下嗅出了李洛的氣息。
這一刻,子璇確定,李洛回了青島。
【莫名其妙地紅了】
從子璇18歲到26歲的整整8年,李洛都是長在她身體里的一種病菌,頑固滋生,無藥可解。子璇一度奇怪,這世上怎么會有李洛這種男人呢?
可真的就有,還被她碰上了。8年前的初秋,子璇進入海洋大學的第一天,就碰上了。
那天,作為最后一名走進教室的學生,李洛沒有去找座位,而是像煞有介事地審視一般圍著教室轉(zhuǎn)了一圈。子璇承認那個奇怪的男生有張很動人的臉,氣質(zhì)很似初出道時的吳彥祖。但她沒想到最后他會繞到她跟前用手一指,就是你了。接著一揮手,大聲說,各位男同胞,以后她是我的菜了,誰要是跟我搶,別怪哥們兒不客氣。
一秒鐘的寂靜后,全體嘩然。然后有人喊,您是來選妃的嗎?
李洛右手一拍左肩膀,朕,正是。
子璇這才反應過來,噌地站起身一指李洛,滾!
那我滾了。李洛沖子璇眨眨眼睛,你說的話,我聽。
子璇氣結(jié),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坐下來好半天氣都沒消,卻聽身后一個女生悄悄絮叨,那個朕,好帥。
帥個屁。子璇把這三個字壓在唇邊,簡直快被氣糊涂了。
鬧劇才剛剛開始,從那天起,李洛跟子璇打招呼,開口便叫“愛妃”。
子璇抗議、橫眉冷對甚至大發(fā)雷霆,李洛永遠是一副笑臉,從來不生氣。以他不變的厚臉皮,應子璇萬變的暴脾氣,直到子璇沒了招。最后果斷裝聾作啞。
但副作用已經(jīng)開始顯現(xiàn),全班36個男生,各種類型、各種優(yōu)秀和不優(yōu)秀的,沒有一個人跟子璇接近。他們都開始把她當成李洛的菜。
李洛也理直氣壯地對子璇糾纏不休,每天一大早便湊近子璇絮叨,愛妃,中午請你吃海鮮,地方隨便你挑;愛妃,今日下午五時退潮,讓我陪你去棧橋;愛妃,周末可不可以一起丈量木棧道……愛妃,你耳朵壞了嗎?
你耳朵才壞了,你們?nèi)叶涠級牧耍∽予俅闻陌付?,李洛,你到底想干嗎?/p>
李洛瞇起眼睛,環(huán)顧四周后更緊地靠過去,然后小聲地慢悠悠地說,我想和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流氓!子璇想都沒想,一巴掌扇了過去。啪的一聲,把周圍同學包括子璇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定睛看去,連李洛的壞笑都沒扇去。
這混蛋,定力真好。子璇咬牙切齒。
李洛這才伸出手揉揉自己的臉,笑說,從此我的身體,便有了你的印記。
竟然還有喝彩和鼓掌聲。壞人永遠有煽動力。
子璇一屁股坐下去,徹底沒了脾氣。
而李洛的“惡勢力”卻依舊在蔓延,慢慢地蔓延至全系、全校。有人把這事貼到了學校的貼吧,還配了標題:郎才女貌。
子璇明顯感覺到自己被貼上了一個標簽:李洛所有,非禮勿視。一時間,子璇莫名其妙地紅了,不管是在食堂還是操場,都會聽見有人說,就她、就她,李洛的愛妃。
子璇已經(jīng)不再憤怒,屢戰(zhàn)屢敗之后,她總結(jié)出來,和一個混蛋硬碰硬是不行的,還要斗智斗勇。學校不行,還有校外,子璇不信這個混蛋還能一手遮了全青島的天。
【他不是你的菜】
很久之后,子璇才意識到,彼時,她完全是被李洛給逼得迷失了自我,其實本來沒想讀了大學就談戀愛,可是李洛這么一鬧,反倒激出子璇談戀愛的欲望來。
她要找個人談戀愛,和李洛抗衡。
其實也不難。在中山路的肯德基做了兩個周末的小時工后,便有顧客在點餐交款時,隨手遞一張名片或者寫有電話號碼的小紙條。
這個城市不僅盛產(chǎn)海鮮和清新的空氣,還盛產(chǎn)蓬勃的愛情。在對抗心理的驅(qū)使下,子璇有些。
后來選中一個書卷氣的男子,他沒有遞過名片,也沒有寫過電話號碼,可是會默默等在外面,一直等著子璇下班。
男子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清秀、內(nèi)斂、溫文爾雅。和李洛完全不同。
男子叫韓樹生,子璇叫他書生。
那晚,在中山路地下商城的入口處,子璇讓書生陪她一起吃烤魷魚。
是一家燒烤老店,子璇小時候,最大的烤魷魚也不過兩元1只,現(xiàn)在,要15元。
子璇吃得恣意,書生看得癡迷,最后才想起掏錢。
子璇拒絕。他們還不熟。
書生再度臉紅了,在子璇堅持付賬的時候低下頭去。反倒是子璇大方地給他臺階下,走,去夜市轉(zhuǎn)轉(zhuǎn)。
棧橋邊的夜市,也就是賣些廉價的飾品、工藝品。但充滿了煙火氣息,子璇喜歡。
兩個初相識的男女,慢慢說著話,流連在海邊逛夜市的人群中。
沒有了李洛的糾纏,連空氣的潮濕中都透著清新,尋了一處斷開的圍欄坐下來,子璇深吸一口氣。只是那口氣還沒徹底喘完,一抬頭,李洛正站在跟前。
子璇差點蹦起來,想起“陰魂不散”四個字。
書生看看子璇,又看看李洛,一臉的不解。
李洛一把把子璇從欄桿上拉下來,對書生伸伸拳頭,你若打不過,她是我的;要是打過了呢,嗯,她還是我的。
書生眨眨眼睛,半分鐘后,丟下一句“對不起”,閃身沒入人群中。
子璇從李洛手里掙出來,已經(jīng)不想生氣,吵鬧更沒必要,索性不語。
李洛冷笑,愛妃,他不是你的菜。還有,以后不要吃烤魷魚了,嫚兒,你奶奶應該教過你,水煮海鮮才有味道,其他任何烹飪方式,都是暴殄天物。
然后掉頭離去。
人潮擁擠,子璇忽覺無趣,呆立片刻也掉頭回家,上了公交車想起來,奶奶倒是真的常說,不管什么海鮮,只有水煮才算美味。
但是,嫚兒是你李洛叫的嗎?又不是街坊鄰居的長輩。
【你到底想要什么樣的】
那晚之后,書生再沒出現(xiàn)過,不失時機出現(xiàn)的永遠是李洛。每一次,子璇這邊剛剛開始風吹草動,李洛便會準時出擊,生生壞掉了子璇剛要萌芽的幾場戀情。最后一次,子璇約會的,是她的跆拳道教練。
學跆拳道多少和李洛有些關(guān)系,有一日子璇突發(fā)奇想,要練得一身好武功,將李洛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令他永世不得翻身。
至少,學點功夫自衛(wèi)也好。
教練年輕威猛,對子璇也格外關(guān)注,一招一式地教著教著,眼神越來越光亮。
子璇想了想,教練的身份倒是給她一種安全感。于是乎,那日練習完,沖個澡,換上衣服大搖大擺跟這教練去吃西餐。
但子璇萬萬沒想到,這一次,李洛將她和教練堵在卡座中后,二話不說直接動了手。更沒想到,幾個回合,餐具一通碎,威猛的教練竟然落荒而逃。而李洛,整理了一下打亂的衣衫拍拍手,沖子璇搖頭,愛妃,你是真的認人不明啊。這小子,騙了一打女學員了。
子璇傻眼了,保安等眾人都圍了過來,李洛也不慌亂,從褲兜拿出一沓鈔票放在桌上,賠償打壞的餐具。然后,拉起子璇朝外走,邊走邊說,小爺我,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武功有武功、要品質(zhì)有品質(zhì)……轉(zhuǎn)頭看子璇一眼,放著我這樣的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樣的?
【在感情的路上找不到出口】
子璇徹底停止了校外的折騰,她安靜下來,再也不接李洛的招。這是她最后能想的辦法了,也是借鑒了李洛的策略——以自己不變的沉默,應李洛萬變的糾纏。
李洛卻好像滿意了子璇的狀態(tài),丟下一句話,你不嫁我便不娶,我跟你死磕到底。
此后,李洛反倒不糾纏了,只是不遠不近地看著她。
4年的時間,也竟然就這樣刷刷地過去,畢業(yè)后,子璇憑借才貌雙全的實力進入一家外企。半年后,爭取到一個去韓國公司工作的機會。
子璇處心積慮要走,這是她打敗李洛的最后一招。那個午夜,飛機飛越青島上空的時候,子璇很想對著這個生活了23年的城市大喊一聲“再見”。
因為李洛,子璇愿意放棄這個城。
一走3年,忙忙碌碌,假期去歐洲、去美洲甚至去了一趟非洲,沒有回來。除了和家人,子璇切斷和其他所有人的聯(lián)系。
李洛終于被子璇成功隔在了海的另一岸。
唯一的缺失,是竟然沒有談過一場成功的戀愛。好像不會愛了,好好的男人,愛一個散一個,最長3個月,最短3天。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觸不到子璇心里那個點。然后子璇會想起一句話,他不是你的菜。
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愛情觀已經(jīng)被李洛綁架,她在感情的路上找不到出口,只有迷失。
心里漸漸起了恨意,原來隔開只是子璇的自以為是,在身體的某一處,李洛如最頑固的病菌,深深隱匿,適時地,便會蠢蠢欲動。
子璇開始有隱隱的恐懼,害怕那種叫李洛的病毒,會在身體里蟄伏一輩子。然后有一天,子璇接到家里電話,奶奶病危。
子璇當即回國,飛機降落時,流亭機場暴雨如注。
【想要靠岸的愿望】
年近八旬的奶奶,在兩次心臟搭橋手術(shù)后又一次病發(fā),這一次,醫(yī)生回天無力。子璇才知道,她不在的3年間,家里竟然發(fā)生了兩件大事——爸爸開車撞上闖紅燈的路人,致人重傷,經(jīng)歷了一場艱難的官司;奶奶做了一次大手術(shù),幸好請到有名的專家,否則子璇興許連奶奶最后一面也不得見。而跑前跑后幫著家里處理這些事端的,是李洛。
爸爸說,阿洛不讓跟你說。
他叫他阿洛,就好像叫她乳名的口吻,那么親切自然。
重癥監(jiān)護室外,媽媽低聲問子璇,你和阿洛到底怎么回事,這么好的男人,錯過,你不后悔?
子璇無語,把臉輕輕埋在掌心,一剎那,疲倦的心有了想要靠岸的愿望。
奶奶終究是去了,連墓地,都是當初李洛找人在公墓挑選的好地段??墒抢盥澹瑓s已消失不見。
全世界和李洛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子璇終于在一個男生那里問到了李洛家的地址,趕過去,得到的消息是半年前,李洛父母退休后,全家搬走了。沒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李洛家不遠處,便是沈從文的舊居,那個9月的黃昏,子璇落落地走過古老的青石板的小街,走過紅磚青瓦的墻壁和墻壁上攀緣的密密的青藤,只覺得很孤單、很孤寂。
【遠近聞名的女酒鬼】
送走了奶奶,丟了李洛?;氐焦颈静康淖予寺?,應酬漸多。于是從被動到主動,子璇開始染上了喝酒的習慣。在所有的酒店,一定會要兩份水煮的海鮮,或者蟶子,或者扇貝、琵琶蝦,然后是那種冰鎮(zhèn)的扎啤,大杯大杯地喝下去,覺得整個人都輕盈起來。
慢慢地,有些上癮,沒有應酬的時候,子璇會主動拉著各路女朋友、女同事去喝啤酒,非至微醺不罷休。若是周末,也會索性不醉不歸。
慢慢成了遠近聞名的女酒鬼。
子璇依舊不在乎,反正青島盛產(chǎn)啤酒,多一個兩個女酒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后,子璇那晚獨自在云霄路游蕩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了“水煮海鮮”。
老板卻不是李洛,做服務(wù)的小哥說,老板是個女的,香港人。
但子璇總覺得這店名、經(jīng)營時間的注解還有水煮海鮮里,都有李洛的味道。她曾經(jīng)避之唯恐不及、卻始終揮之不去的氣息。
但子璇并不糾纏旁人去刨根問底,只是在那里扎下了大本營,每個周六必去,日落時分準時到達,扎啤一杯一杯地要,配著各種水煮海鮮,一直喝到日出。
中間也會瞇一會兒,醒了,接著喝。
店里所有服務(wù)生、收銀員甚至廚師都認識了子璇,一個喝啤酒喝到天亮的女酒鬼,那么年輕漂亮又風情萬種。
所有的菜式都點過了,除了一種,子璇每次都會在菜單上掠一眼,但每一次,都放棄。
那份菜式的名字,叫“水煮愛情”。其實不過是水煮對蝦,因為這種小東西,一般在熱戀時容易捕撈,所以捕到的,大多成雙成對。
子璇覺得,一個人是不能水煮愛情的。
然后又一個周六的夜晚,子璇喝到微醺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對面坐下來。
對方輕輕地說,還有一份水煮海鮮,你一直沒點過。
子璇沒有抬頭,我知道。鼻翼微微一抽,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便笑,拍手招過一個服務(wù)生,親,來一份水煮愛情。
子璇從桌面刷地滑過去一杯啤酒,抬起頭來說,李洛,從現(xiàn)在起,我跟你死磕。
李洛抓起杯子沖子璇晃晃,那張依然英俊的臉上浮起深情的壞笑,好啊,那我們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