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雷被江水擋住了,他站在江堤上,隔江眺望著對岸的長街,那兒一溜兒按摩房綻放著桔紅的燈光。他看不見那些夏夜飛蛾撲火的男人,卻能想象得出男人和小姐們調(diào)笑的活色生香的場景,心里煩躁起來。自從被銀城職業(yè)技術學院開除后,他已在和悅洲的家里蝸居兩個月了,整日無所事事,像條被拴住的狗。
其實,余雷在那所學校里沒干什么,無非打人或被人打,追人或被人追,漫無目的地逃竄著,似乎只有在狂奔中才能將體內(nèi)按捺不住的氣力消耗掉。于是,他被學校驅(qū)趕出來后,就被家人拴嚴了。父親看管得很緊,整日蹲在渡口賣魚,只要余雷一走向那兒,就會拎著秤砣上前攔住,就像不敢放出糟蹋莊稼的野物似的。余雷只能待在四水環(huán)繞的洲上,在老街上閑逛,跟陌生人搭搭話,找熟識人要煙抽,或者迷迷怔怔地發(fā)呆。余雷討厭和悅洲,也曉得洲上人討厭自己。在夜色來臨之前,他就被一粒石子襲擊了。那粒石子勁道很足,大約是彈弓射出來的。他惱怒地回過頭,看見身后的柳樹林里露出一個男孩的臉來,那張臉紅撲撲的,長著雀斑,就像一只被蚜蟲咬壞的桃子。余雷曉得那男孩叫毛頭,便撒腳丫追去。當他剛揪住毛頭的耳朵時,一個干瘦的阿婆沖了過來,虛張聲勢地舞著頭嚷:“你個混犢子,還跟小伢兒鬧!”他只好松手,聳聳肩吹著口哨走遠。
此時,沙洲夜了,余雷站在沙灘上,看著橫在面前的長江,眺望對岸的燈火。江水緩緩流動,閃著模糊的亮片,就像潛游著滿身條紋的魚群。對岸按摩房的燈火落在江面上,隨波蕩漾的花朵似的。余雷覺得這條江就是一面鏡子,光線幽暗的黑鏡子。他渾身燥熱,飛快地脫下衣衫,走進江水里。他游了起來,狗刨地撲騰著,黑鏡子沒有碎,只在他赤裸的肌膚上柔軟地開出水花又彌合了。他游得很舒暢,覺得自己就是大白魚。他游到了對岸,可還是返身游了回來,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出走,讓母親挨父親的一頓拳腳。
余雷仰面向上漂在水里,將一覽無余的身子對著月亮打開,忽地被自己白皙的腹部吸引住了。他在水里翻轉(zhuǎn)起來,既像試圖從不同角度觀望自己的裸體,又像在逃避著自己的身體。他從沒有正視過那個赤裸裸的東西,自從喉結(jié)突然凸顯、聲音開始變粗后,就覺得那光溜溜的身子是羞恥的秘密。他一直覺得自己只是父母在那條烏篷船上放縱肉欲的附生物,是別人硬塞給自己的累贅物,而且正在發(fā)生著可恥的變化。他習慣于忽略甚至自戕它,可此時忽然覺得那難以藏匿的肉體驚異地白了起來,仿佛是和他有著共謀嫌疑的另一個人。他對著自己的裸體,表情曖昧地笑了。
余雷曉得自己沒法逃避了,就把頭埋在水里,緊閉著眼睛,縮著鼻子,不時換口氣,噴出一股股小水柱來。他想讓江水淹沒自己。
夜深了,余雷在江水里暗自手淫了。他覺得體內(nèi)有著另一條禁錮的河流,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讓它奔涌而出。
和悅洲是長江里的小沙洲,據(jù)說是地藏王菩薩去往佛山九華時,隨手扔在江里的荷葉變成的。洲上曾經(jīng)繁華過,在清末的時光中,一地木樓曾商號幌子招搖,大關口碼頭曾江輪商船穿梭,可那些都被江風吹走了,時下就像一只空空的破船擱淺在水邊,街上青壯都去城里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被時光打發(fā)著。
第二日,和悅洲的黃昏又來了。余雷在家里玩了一天手機游戲走出家門時,被夕陽的灰燼迷住了眼。他走在老街上,走在漫無邊際的水汽里,走在漸行漸近的暮色里。在渡口前,余雷在經(jīng)久不散的魚腥味里,看見了父親。那個一輩子跟魚廝混的家伙其實并不老,但因臉色黝黑、皺紋過多被街人叫作老魚頭了。他一定又用兩條魚跟酒店的何仙姑換酒喝了。他又醉了,坐在石頭上熱熱烈烈絮叨著,吹噓著他的光榮往事。余雷曉得何仙姑是老街胸脯最大的女人,街上的老男人總愛去她酒店里買醉。她也曉得那個叫老魚頭的男人逢酒必醉,一醉就坐在渡口嘮叨,由悶驢變成叫驢。余雷遠遠地看著父親,眼神冷冷的,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可老魚頭并沒有看見兒子,他正被數(shù)個街人圍著,眾星捧月似的。
剃頭匠侉爺坐在理發(fā)店前的竹藤椅上,瞇著混濁的老眼笑,眼里跳著剃刀的冷光:“老魚頭,聽說你當兵時,干的是汽車兵,是么?”
老魚頭的眼睛瞪圓,就像凸起的魚眼:“是哦!那會兒老子開的是大解放,整天在天山上跑呢!那兒有好多的羊,一聽見老子按汽車喇叭,就乖乖給老子讓道兒!……老子在部隊都當排長了!”
老魚頭打了個酒嗝,余雷離得很遠都能聞到一股酒氣。
“那你退伍后咋沒當上國家干部,回家捕魚了呢?”一個細細的聲音錐子般傳來。
老魚頭臉色僵了僵:“我……我這人不愛丁是丁、卯是卯地上班,散漫慣了……就愛捕魚兒。”
圍觀的人哄笑,街人都曉得老魚頭曾經(jīng)因為男女關系被城里的酒廠遣送回鄉(xiāng)的。
等哄笑浪朵般卷過,又有人問:“老魚頭,聽說八六年發(fā)大水,你救過一個伢兒,是么?”
“那是!那事上過報紙,說老子是舍己救人的英雄呢!”老魚頭挺直腰:“要不是老子水性好,那伢兒早就沒命了……那伢兒在北京當大官了,邀老子去北京玩,老子懶得去呢。”
又一陣哄笑,街人都曉得老魚頭又在編故事了。
剃頭匠侉爺又問:“那你為啥愛捕魚呢?”
“不是吹牛,老子是和悅洲水性最好的!”老魚頭覺得應該表現(xiàn)幽默了:“你們曉得不?這江里有個好看的水鬼,跟老子要好著呢!”
“那水鬼比何仙姑奶子還大么?”細細的聲音又問。
未待老魚頭回話,笑聲又起。
老魚頭覺得自己幽默的效果不錯,也燦爛地笑了。
這是個長盛不衰的耍猴游戲,余雷遠遠看著羞惱著,他不明白:為什么酒能讓一個萎瑣的男人變得張牙舞爪起來?為什么街人會對這個并不新鮮的話題仍能發(fā)出快活的笑聲?
在余雷眼里,父親是個擅長酗酒、打老婆、吹牛皮的家伙,而自己一直活在父親的陰影里,被父親的目光忽略著,卻被斥罵和拳頭禁錮著,就像被網(wǎng)住的魚。他能聽見家里的木樓在父親的咳嗽聲里簌簌發(fā)抖,能感覺到院墻上的漁叉尖利地提醒,甚至滿屋子灰色的靜寂也是父親的目光編織的。他害怕過父親的眼神,也曾想反抗父親的巴掌,更為父親感到羞恥和憤怒,但他卻始終冷漠地順從著。余雷還記得上初中時,他曾給女同學寫過一封情書,不敢當面交給她,就把情書投進郵筒里,觀望起她的動靜。那天早操后,女同學接到郵遞員送來的那封信,看著看著就哭了,然后一口氣跑到渡口,把信砸向賣魚的老魚頭,那樣兒就像投擲炸彈似的。黃昏時分,老魚頭把余雷抓住了,抖動著那封信罵:“混小子!你毛都沒長全,就干出這種事來!”余雷曉得一次暴打即將來臨,趕忙掙脫開跑去,可漁叉飛了過來,準確地釘在他的小腿上,冒出一孔血來。母親為余雷包扎好傷口,懦懦地說:“你爸也是為你好哦!”可余雷并不這樣認為,他覺得父親只是用暴戾維護著可憐男人的自尊。他很想奮起還擊,可忍住了,覺得逃出和悅洲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此時,江水也在拍著巴掌笑。余雷看著父親,一臉蔑視。以前一遇到這種場景,他會恨不得江水裂開一條縫以便自己鉆進去,可這次他笑了,冷冷地笑了。他覺得黃昏的和悅洲就像一個裝滿嘲笑的破瓦罐。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啞啞地吼了聲:“去你媽的!都給老子滾!”街人收住笑,詫異地看向余雷,臉上開起染坊。一絡腮胡男人張開嘴,剛說出“你這混伢兒”,就被卡住了,他看見余雷咬著牙齒顫著肩逼來,便嘴唇囁嚅幾下,轉(zhuǎn)身走去。街人這才三三兩兩地散開,像鴉群一樣消失。
夕陽嘭地破碎了,把黑黑的水漫向街面。余雷瞥了瞥醉眼迷蒙的父親,轉(zhuǎn)身晃晃蕩蕩走去。他在心里嘎嘎地笑了,他聽見青石板的呻吟聲在腳下四處逃散。
又夜了,余雷早早上了床,在父親的呼嚕聲里,直直地看著床前衣柜的鏡子。
在余雷的印象里,衣柜鏡子前的母親總是低眉垂目著,不時抬起擔憂的眼神。聽老人們說,母親是從上游來到洲上的。那年長江發(fā)大水,江水被魔怪驅(qū)趕得日夜翻滾,洲上的人陸續(xù)搬到對岸山頭,或躲進自家的船上了,可父親仍留在洲上,站在漫街的大水中加固豬圈。就在那時,母親從上游而來,尋找被水沖散的外公。父親就幫著母親順著河汊和江灘走尋。外公沒有找到,母親就留了下來,成了父親的老婆。那時,祖父在洲上做著桐油生意,幫人油漆船只和家俱,讓老街多了些許油光發(fā)亮的色調(diào)。那時,祖父正在為父親被城里酒廠遣返回家的事兒生氣,那件事讓他老人家在街上顏面盡失。祖父并不看好這樁婚事,無奈母親的肚子正一天天大起來,只好張羅著把兒子的婚禮草草地辦了。余雷小時候就從祖父痛罵父親的話里,聽出自己是父母茍且的產(chǎn)物,來路并不光明正大。多年以后,祖父隨大伯搬到城里,很少回洲上,或許就和這些事有關。
余雷記得祖父曾在清明時節(jié)回過和悅洲。那時,母親正在墻根下縫著漁網(wǎng),那些漁網(wǎng)拉在長長的木樁上顯得無邊無際。父親在木船的龍骨下,補著漏隙。祖父背著手,踱著大棉布鞋從渡口走來,對著朝他狂吠的黑狗罵出一串“狗日的”,然后朝著父親喊:“狗日的!”母親趕忙上前喚了聲什么,把祖父引進家里。祖父頭發(fā)白了,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把旮旮旯旯看了一遍,才坐在竹椅上汲起茶。當天黑透了,父親和祖父面對面喝起酒來。父親不說話,只是不停地給兩個酒杯斟酒。祖父喝杯酒,罵聲“狗日的”。
漸漸,父親喝得酒酣耳熱眼睛發(fā)紅了,變得興奮起來,忽地抖著嘴唇說:“爸,你偏心!你從沒打過大哥,總用竹梢抽我!”余雷曉得父親又被酒燒著神經(jīng)了。母親也意識到不妙,直拽父親的衣擺。可父親搖搖晃晃站起:“我不就是書念得不好么?我當兵時,也讓你成了光榮的軍人家屬了?。 弊娓笡]說話,只是滋滋地喝著酒。父親憤怒了,手指亂點著祖父:“我做錯了啥?不就是喜歡個女子,被酒廠開除了么?你總說我辱沒了先人……你憑啥瞧不起我?我也是你的兒子?。 弊娓刚玖似饋?,淡淡地說了句“狗日的喝多了”,說著背著手向院外走去。母親慌慌地想攔住祖父,可還是縮了回去,給余雷遞了個眼色。余雷跟著祖父走出院門時,聽見院里傳來酒瓶摔碎的聲響,忽然發(fā)現(xiàn)祖父的身影不像來時那么穩(wěn)當了。
走到江邊,余雷喊了聲“爺爺”。
祖父咳嗽兩聲,似乎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余雷不再說話。
祖父在江風中站了許久,忽然說:“雷子,你說這條江像個啥?”
余雷不知該怎樣回答,覺得祖父在對著江水數(shù)著他的白發(fā)。
那個清明后,父親又照舊逢年過節(jié)背著一筐魚送到大伯家,似乎忘了那夜的酒后失態(tài)。
余雷記不清家里摔碎過多少酒瓶,只是暗自驚異為什么衣柜的玻璃鏡總能完好無損地逃過一次次劫難。那鏡子總是幽暗閃爍,就像里面關住了明媚的陽光,或者一條燦爛的河流。他從小就期盼那面鏡子裂成碎片,卻未能如愿。他曉得和悅洲總是浸在經(jīng)年的水氣里,一些器物正在腐爛,可那面鏡子為啥總爛不掉呢?
余雷在夢里總被鏡子的反光打擾著。
月光從小窗外斜斜地射進來,在屋里投下一片白。余雷又做夢了,這怪不得他,洲上的人都像魚一樣游在夢里。余雷夢見:水汛來了,江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漫向老街,一群群螃蟹爬上青石板路面。幼小的余雷站在閣樓上向窗外望去,只見父親劃著木船逃去。小余雷聽見腳下水浪在七嘴八舌地叫著,就像煮沸的水,于是朝著父親的背影喊:“爸,爸!別丟下我——”父親回過頭露出詭秘的笑,又轉(zhuǎn)身逃去。小余雷哭了,尖利的哭聲穿過沙洲的上空……就在這時,余雷被一聲巨響驚醒了,他以為是雨季的雷聲,睜開眼就明白了,那是熱水瓶爆裂的聲響,那表明父母又開始吵架了。
在余雷的記憶里,父母總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爭吵,甚至沒有來由都能鬧起來,似乎吵架也成了他倆的生活習慣。這是街人共有的病,那滿大街的高聲叫罵聲、竊竊私語聲,就像雨水一樣滴個不休。那也許跟洲上連綿的雨季有關,潮濕的天氣總讓人心情發(fā)霉。余雷并不想細究根底,只是被父母的吵架聲弄得煩躁起來。
余雷睡意全無,從床上坐起來,沒有開燈,把目光投向窗外。他打心眼瞧不起父親,那個滿身魚腥味的男人在外軟弱,在家霸道,整個一窩里橫。這個卑怯的男人一定是半夜酒醒,又跟母親鬧起來的。余雷聽見閣樓上先是傳來母親壓抑的低泣聲,然后炸響父親的怒罵聲,于是牙齒癢了起來。他捂住耳朵,可父親的罵聲就像瓦片在頭頂木板上紛紛揚揚地碎裂著。余雷曾日復一日地忍受著這種動靜,可今晚的響聲格外刺耳,一聲一聲地割著他的神經(jīng)。接著,頭頂?shù)拈w樓傳來粗重的腳步聲、重物的撞擊聲、母親的痛呼聲。余雷不用想象就曉得父親粗壯的拳頭又習慣性地落在母親的身上了。他一陣燥熱,快速穿上衣服,踏著木梯向閣樓上沖去。他能感覺到樓梯在自己的腳下吱吱地搖晃著,就像渡船的跳板。
在母親控制不住的尖叫聲中,余雷踹開閣樓的房門,站在了昏暗的燈光下。父親轉(zhuǎn)過臉,有些驚詫,就像看見闖入的不速之客。母親也愣了愣,慌亂地用手捋起亂發(fā)。余雷站著不動,拳頭攥得緊緊的??諝馑坪跄塘?。
半晌,父親怒吼:“滾!”
余雷沒有動。
母親抹抹眼淚:“雷子,沒你啥事,你快回屋睡覺去?!?/p>
余雷還是沒動,拳頭就像個抽搐的心臟。
父親像往常一樣揚起了巴掌,老鷹般撲下。
余雷隨手一劃拉,雖然手背一陣酸疼,竟然拂開了。這讓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巴掌并不像鐵錨那樣難以撥開。
父親頗感意外,因受挫臉上肌肉扭曲起來,他又舉起了第二個巴掌。
余雷冷笑:“好了!這一切他媽的早該結(jié)束了!”
父親的手掌僵在半空,吐出一句話:“孽子!反了你不成?”
“是的!我是孽子!那你呢?你配做丈夫,配做父親么?你整日酗酒,一喝醉了就吹噓那些破事,你難道不曉得街人都在看你的笑話么?不知是在丟人現(xiàn)眼么?”余雷抖動嘴唇說了起來,就像決堤了:“你整日就會打罵我們,在外面連個屁都夾著,算啥男人?”
“你……你……”父親像被踩住了尾巴,囁嚅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慢慢變紅,那是羞辱、憤怒的顏色。
余雷心里暢快起來。
忽地,“啪”的一聲,父親的巴掌抽在他自己的臉上,他身子軟了下來,憤怒的表情雪崩了,竟然嗚嗚地哭了。
余雷不忍再看被擊垮的父親,轉(zhuǎn)身向樓下跑去。他忽然覺得父親咧著嘴哭泣的樣子,就像個茫然無依的孩子,就像街上那口老井里傳出的空洞的聲響。他沒想到兇悍的父親會如此不堪一擊,一下子就坍塌了。
余雷在街上狂奔著,他聽見自己體內(nèi)的河流在奔騰,覺得渾身力氣在噴發(fā),心里像卸下一塊石頭輕松多了,卻又隱隱地心疼。他曉得自己把青石板上的月光踩亂了。
當余雷用盡氣力軟軟地躺在沙灘上時,他低聲哭了,心里漫開潮水般的憂傷。他曉得自己的身體跟魔鬼一起蘇醒了,永遠逃不開自己的身體了,他對著月亮給了自己一耳光。
余雷很小的時候就想逃離和悅洲,逃離那個腐木氣息經(jīng)久不散的家,還有江水。他原以為考上銀城職業(yè)技術學院就可以飛遠了。一入校,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束縛的身體開始突破重圍般鼓脹起來,他在別人的疼叫聲中感受著自己拳頭的力量,在追逐與狂奔中忘記了自己肉體的存在,那種感覺讓他愜意、恐慌而又迷醉。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從一個怯生生的少年變成男人了。他讓自己像剛上鐵軌的小火車奔馳起來??伤幕疖嚤唤型\嚵?,他被學校開除了。當時,他有種失重般的眩暈,在游戲廳里玩了三天三夜的游戲,想出外打工一走了之。可當他走出游戲廳后,看見一個年老的婦人在沿街的電線柱上張貼著尋人啟事,就又恍恍惚惚回到了和悅洲。
余雷覺得自己被學校開除,是那個滿是玻璃的房間惹的禍。在校時,他喜歡跟蹤同班的一個女生,那個女生總是穿著長短不一的裙子滑行在他的視線里。她釉黃的頭發(fā)迎風飄揚,短裙下的屁股結(jié)實有力,細長的白腿欲蓋彌彰,就像一尾熱帶魚。女生曾說她真想變成一條紅尾巴的魚,在城市的河流里自由游弋,說著柔軟的手臂做了個游動的動作,可余雷覺得她更像一條蛇。學校旁邊有好幾家小旅社,客源都是在校學生,不用登記即可入住,很安全。余雷試探著想帶女生去開房,被她生氣地拒絕了??擅棵恳雇恚莻€女生會妖嬈地走出學校,飛蛾般向小城燈火撲去。余雷沒問過她的去向,只是跟蹤著她,在一次次被甩掉的游戲中其樂無窮。
那天晚上,余雷跟著女生來到世界城夜總會,他在隧道般的走廊里抽了三支煙,才猛地推開包廂的門撞了進去。他眼睛黑了黑,就迷失在那間墻壁、吊頂都是黑色玻璃的陷阱里,接著看見女生跟一個胖男人抱在一起,就像兩條相互纏繞的鯰魚。胖男人背對著余雷,沒有回頭,只是粗聲叱道:“真沒禮貌,進來也不敲門!出去!”余雷一動不動,他看見女生裙子被撩起,雙腿柔軟而冰涼地游了出來,裸白的肩頭那只蝴蝶紋身飛了起來。女生顯然也把他當作服務生了,把頭埋在胖男人的胸前,像個吃奶的孩子。余雷僵住,被什么攫住,呼吸急促起來。就在胖男人憤怒地轉(zhuǎn)過身時,余雷上前揮拳砸去。在胖男人的疼叫聲中,女生翻身站起,快速而熟練地把衣服整好,拿起坤包欲奪門而去,忽又站住,等看清余雷時便笑了起來,笑得清脆而放肆。余雷很生氣,拎起胖男人推到墻上,砸出了第二拳。他聽到鼻梁的脆響,看見胖男人的鼻孔流出兩條紅色蚯蚓。胖男人含糊地說著什么,像是威脅又像是求饒,聲音被滿嘴的血泡模糊了。余雷一拳又一拳地落下,真想把胖男人砸進墻壁的黑玻璃里去,可是那男人太胖了,余雷的努力只能徒勞無功。就在余雷砸出第九拳時,女生才停住笑,拉住余雷的手,拽著他向外跑去。
兩人跑出世界城夜總會,繞了好幾條巷子,才鉆進一家茶樓。女生優(yōu)雅地喝著菊花茶,余雷仰坐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滿肚子的火氣發(fā)泄后莫名空虛起來。
余雷沒有說話的欲望,但還是問了句:“為什么?”
女生揚揚黃頭發(fā),從坤包里拿出一個平板電腦放在桌上,狐貍般笑了。
余雷抬抬眼皮:“就為這?”
女生點點頭。
余雷啞然。
女生趕忙低聲補了一句:“不過,我和他們在一起,別的地方都可以,就是不會讓他們動我乳房的?!?/p>
余雷坐了起來:“為什么?”
女生收住笑,聲音涼絲絲的:“因為我媽就是患乳腺癌走的。”
余雷頹然躺下,心里像被魚勾劃了一下。
女生又說:“你知道我在那些男人的懷里想什么嗎?我在背誦《紅巖》里的話……一根,兩根……竹簽深深地撕裂……左手,右手,兩只手釘滿了粗長的竹簽……已聽不見徐鵬飛的咆哮,可是,也聽不見江姐的一絲呻吟……”
余雷看過《紅巖》那本書,曉得那段話寫的是烈士江姐面對敵人的嚴刑挎打的場景。他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便快步跑到衛(wèi)生間,對著潔凈的坐便器傾吐起來,仿佛胃里爬進了一只蜘蛛。
后來,余雷再也沒有跟蹤那個女生了,雖然有時挺懷念她那像憤怒的子彈般的小乳房。
后來,那事被學校獲悉,余雷就被開除了。
后來,余雷一見黑色玻璃就有些眩暈。
后來的日子,余雷發(fā)現(xiàn)父親雖然仍像以前一樣黑著臉,但那種威嚴的表情顯然一觸即潰,而且在渡口賣魚時常常走神,就像被小孩弄壞的泥偶。那天黃昏,余雷從家里拿了個小馬扎送到渡口,沉默地遞向父親。父親受寵若驚般想站起來,但還是半躬著身子接過馬扎胡亂地塞到屁股下,然后專心致志地注視著水桶里的魚。在家里,父親總垂著頭,卻在警覺地聽著屋里的動靜,一接觸到余雷的目光就會小心翼翼地避開,似乎他的兒子變成怪獸了。那種氣氛很尷尬,讓余雷難過,他決定離開和悅洲,去哪里都行,哪怕是監(jiān)獄。
于是,在父親不在家的早晨,余雷磨磨蹭蹭洗過臉,對母親說:“媽,我想去南方打工?!?/p>
母親愣了愣,用圍兜擦擦眼角:“也好……雷子啊,你出去后千萬莫學壞,莫闖禍哦!”
余雷笑笑:“我記住了?!?/p>
母親想了想,掏出幾張帶著魚腥味的鈔票遞過來:“這點錢你拿著,省點花……走之前去你大伯家,看看你爺爺哦。”
余雷點點頭,不知該說什么,目光雞爪般在屋里劃拉著。他看見了衣柜的鏡子,不自覺地攥起了拳頭,抬起臉艱難地說:“媽,我想……我想離家前再干件壞事……”
“啥事?”母親眼神慌了慌,閃出一絲不安。
余雷走到衣柜鏡前:“我想把這鏡子打碎了!”
母親失聲:“那是干啥?你中魔障了!”
“媽,我發(fā)誓,這是我干的最后一件壞事!”余雷咽著口水:“你就讓我中魔一回吧?!?/p>
母親無奈地團起手。
余雷真像中了魔似的,咬著牙,一拳砸了過去。他聽見鏡子嘩地開花了,心里一陣狂歡般快樂。他的手被玻璃碎片扎破了,一陣錐心的疼。
母親有些害怕,身子縮了縮。
余雷一把抱住母親,把淚水灑在她的后背上。他看見家里的石槽里,一條肥白的大魚在水里快活地撲騰著尾鰭。他聽老人說過那石槽是當年長江水師用來飲馬的。他在魚兒嘩嘩的拍水聲中慌亂地收住淚,用手背抹抹眼睛,才放開母親:“媽,你替我向爸說聲對不起……我出去后會好好做人的?!闭f完,在母親的眼淚沒有流下來之前,拎著早已準備好的牛仔包,向門外走去。
走到渡口,余雷等著渡船從對岸開來。他遠遠地看著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跟年紀并不相稱地蒼老著,眼里漸漸盈上了淚水。
不知什么時候,那個叫毛頭的小男孩鉆了過來,歪著脖子看著余雷:“雷哥,你要出去,去城里么?”
余雷笑笑:“是呀!”
毛頭雀斑的臉半隱半顯在日頭下:“我也想去城里……”
“你個小伢兒,去城里干啥?”
“我要去城里找我爸媽,他們好久沒回家了……難道城里就那么好么?”
就在這時,渡船的汽笛聲傳來,一只刷著綠漆的輪渡鳴叫著向渡口靠來。余雷摸摸毛頭的頭,瞥了瞥街角的母親和不遠處的父親,提起牛仔包向渡船走去。
當渡船緩緩離開和悅洲時,余雷看見江水蕩著粼粼的波光,他曉得那是一面誰也打不破的柔軟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