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就見過大人們用土罐燉茶。大人們說,茶用罐燉,比用缸沏要來勁得多,爽口得多。季節(jié)到了冬天,誰家火坑里都燒了柴火,這火坑便是燉茶的好地勢。好客人家都備了茶罐,有閑人進了屋來,就多是來討茶喝。若茶在杯里淡著顏色,討茶人就直言它無茶味,主人就還得從新燉一罐,或另單沏一杯。茶葉是不愁的,家家都有存貨,只是水在罐里一時不易燒開,開了才能放茶葉,若再沸了,就夾顆明炭去罐口,泡沫吸完,這茶就燉好了。
我見他們喝得香甜,也去要了一杯,結(jié)果呷在嘴里,就“啊”了一聲吐出,再不肯喝它。原來這茶太釅,也太苦,我根本就吃不下去,吐了那苦也還在嘴里,舀了缸里的水來才解除。
稍稍大些,見缸里沏了茶,也仍然不喝它,怕它苦。但季節(jié)一入春,茶樹發(fā)了新芽,我又得要去摘它了。母親有家務(wù),父親有農(nóng)活,季節(jié)里惟我有閑,嫩葉兒此時不采,就廢了。母親說,斧兒,茶園里有兩天沒去了吧,再去看看,能采多少,就采多少。我就背了背簍,獨自去了茶園里,葉兒采回來,便得鋪開,不能捂著,待夜里母親閑了,才再來制作。我家制茶的程序,是先將葉兒置鍋里烤焙,焙到一定時間,就再來揉搓,搓了又再焙,焙了又再揉,如此反復(fù),待葉兒揉成細條了,這茶葉就做好了。此程序我雖記得,卻不曾有過實踐。
后來跨入社會,同事里就多有喝茶者,多有抽煙的,他們沏茶來邀我喝,買煙來請我抽。我喝了說茶苦,抽了說煙辣,因不能吃苦,就索性避開,不與往來。一日,有同事就指了我的不是,說我不喝也罷,便不能離群,同事即緣分,喝茶亦如此。他還說,茶雖有苦味,卻是個好東西,就生活而言,它既能解渴,也能解乏。就本質(zhì)而言,它有苦有甜,與生活就無二樣。你之所以覺得茶苦,是你只嘗到茶的本味,并未品出它的內(nèi)涵,它的真諦。茶的真諦在于,甜不在甜里,卻在苦中。
一日,同事邀我作客,拿了上好的茶來待我。我第一口就喝出了茶香,第二口又喝出了茶甜,接著我們就喝了兩缸,沏了兩遍,同事很高興,說我能喝出甜來,已長進不小。此茶雖不為極品,卻可稱上品,上品和極品,同樣都有著香甜,有著甘味和醇味。鄉(xiāng)人都稱茶水,說明這茶與水,就有了關(guān)聯(lián),水要清,要沒有雜質(zhì),水質(zhì)不好,茶自然不香,入口便有異味。茶遇水則顯其原型,葉大葉小,杯中自現(xiàn),立與不立,就只作眼感,而不作好論。所謂上品者,其香就不全在鼻里,要在口與鼻間,甜也非是蜜甜,非是蔗甜,而是綿綿的,醇醇的,似花又似草,似雨又似露。
對茶感興趣,我大略就是從這時開始。先是每日一缸,不夠,再升至二缸。上午沏來,似為解渴,下午沏來,便為解乏,若夜里尚要書寫,就再沏一缸,為鏖戰(zhàn)而備。當苦在缸里消失殆盡,那甜在心里,就油然而生來,兩年后,同事就有了另眼,說我頗具悟性,也很能吃苦,既然茶理已明了,想來生活就懂了。
如今火坑已消失,茶園也歸了別家,想在雪花飄舞的季節(jié)里燉一罐茶飲,又苦于沒了家什和地勢,村里家家皆用了通電的火箱,惟留著燒柴的一堵灶頭,我想那火坑里架著木材,燉著茶罐,四周又圍了一圈嘮嗑的閑人,茶又熱乎,呷一口下去談?wù)勶L(fēng)土與人情,再呷一口下去,便談?wù)勅松c理想。
晃眼這茶就喝了二十載。二十年里,已見過西湖的龍井,見過江蘇的碧螺,還喝過安徽的黃山,云南的普洱,以及福建盛名的鐵觀音,它們雖則負了盛名,卻不在我喜我歡之列,既然茶有高下,那么人就得有貧富,我雖不為貧者,倒也進不了富裕之列,畢竟,日子來不得太多的虛假和偽裝,虛假多了,偽裝多了,反而就添苦添澀了。
——選自《新散文寫作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