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金黃的油菜花燃亮鄉(xiāng)村的時候,當(dāng)俊俏的紫燕銜泥穿梭于屋檐下的時候,當(dāng)僵挺的柳枝活泛、柔韌起來的時候,故鄉(xiāng)風(fēng)情搖曳的春天便翩然而至了。
我們?nèi)绱猴L(fēng)中嗖嗖拔節(jié)的小麥一樣,瘋鬧、瘋跑、瘋長。田野里、蘆灘上、窯洞中、柳蔭下,到處都是我們稚嫩的足跡,到處都是我們恣情的笑聲。
像長空中的布谷鳥、池塘里的青蛙、柳樹上的蟬兒、墻角邊的蟋蟀,我們是天生的音樂家哩!柳葉呀、麥稈呀、蘆管呀、泥哨呀,只要貼到小巧的嘴邊,就能咿咿呀呀地吹奏出純?nèi)缣旎[的曲調(diào)。
而這時節(jié),最動聽、最抒情、最狂野的聲音便是縈紆、飄散于村莊、曠野里的柳笛聲。
得幾場春雨的滋潤,故鄉(xiāng)的澛汀河,日漸豐滿妖嬈起來。沿河而生的柳樹撫風(fēng)點水,風(fēng)姿綽約,如村姑一樣,扭動著柔軟的腰肢,飄逸著柔曼的青絲,流瀉著一股子的風(fēng)雅韻致。村里的柳樹都長得粗壯矮小,適宜我們攀爬。樹皮斑駁,長條形的皴裂,如爺爺額頭上縱橫交錯的皺紋。樹葉纖細,似祖母頭上的銀簪子。柳根虬結(jié),像無數(shù)的水蛇糾纏在一起。
柳樹們隨意地點染著村莊,如一枚枚精致的首飾,插戴在村莊的云鬢間。柳樹或橫陳于河面,或斜臥在淺灘,或躬腰至路口,總是那么拙樸蒼茂,綠意盎然,再現(xiàn)古人山水畫中的高遠蒼郁的意境。
我們高超的爬樹本領(lǐng)都是借助柳樹練成的。夕陽西下時分,我們爬上柳樹,扯開喉嚨高唱著:“柳芽兒呀,金黃黃呀,盛在碗里,就是糧呀……”然后,扯下綻芽的柳條兒,上下翻繞、拼接,不一會兒,一頂柳條帽子便編成了。大家戴在頭上,在河岸邊的打谷場上,你追我趕地進行一場“鏖戰(zhàn)”。累了,便躺在樹蔭下,瞇縫著眼,斜睨著天邊光怪陸離的云霞。我會猛然站起來,叫嚷著,尋一塊碎瓦片,后仰,揮臂,猛甩,那瓦片在水皮上嗖嗖嗖地滑行。河水被攪亂,夕陽被攪碎,一河的碎銀,一河的喧鬧。
清亮的柳笛聲是春天激昂旋律中最動聽的音符。我們個個都是做柳笛的巧手??矗覀冄杆俚嘏郎狭鴺?,挑粗細適中的柳條,瞅準(zhǔn)了,抓住,猛地往下一扽,咔嚓一聲,輕如燕語,蛋清般嫩滑。然后跳下樹,揪去樹葉,一只手捏著頭部的柳條芯,另一只手慢慢地用力擰轉(zhuǎn)樹皮,再用牙咬住柳棍,兩只手捏住柳條,稍用力,哧——將柳棍從樹皮里抽出來。再剔除圓筒狀樹皮上的一層表皮,捏扁了,放到唇間咂摸幾下,運氣鼓腮,一串柳笛聲便從鮮嫩的小嘴里飛出來,亮了這河岸,亮了這曠野,亮了這桃花灼灼的少年心事。
我可是削柳笛的高手。我削柳笛時動作嫻熟麻利,一氣呵成,常常令小伙伴們目瞪口呆,不得不伸出大拇指嘖嘖稱贊。我也晃晃腦袋,斜睨著眼,一臉的洋洋得意。看著她們純?nèi)缢恋碾p眸,柔如蘆花的馬尾辮,牛蹄印般的酒窩,我往往被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感所籠罩和淹沒。
我們常常握著小巧的柳笛,站在春天的原野上,背襯著鋪滿黃金的油菜田,吹響各自的柳笛。短細的柳笛,其聲悠揚綿長,似北方的梆笛,婉轉(zhuǎn)輕快,高亢明亮;粗長的柳笛,其聲渾厚低沉,如江南的曲笛,委婉深沉,纏綿回環(huán)。我們吹奏的笛聲,毫無章法,隨心所欲,如田野上四處流浪的風(fēng)兒,追逐、奔突、沖撞、撓搔,不加偽飾,率性自然。
我們不成調(diào)的柳笛聲,時而乘著一陣突至的狂風(fēng)沖向蒼莽的地平線,時而應(yīng)和著暮歸農(nóng)人低沉古老的牛哞聲,時而摻雜在裊裊升騰的淡青色炊煙里,時而擦過青嫩的麥尖撞向小屋檐下的那口古鐘。我們的柳笛聲,清純?nèi)玟魈实臐峦『铀?,清亮如夜空中的一輪豐腴的滿月,清新如雨后村前那片竹林中的小路。
我們的笛聲里飽含著鮮嫩嫩的年齡、熱辣辣的向往,笛聲隨風(fēng)飄進西天扇狀排列的晚霞里,笛聲里糅合著貧瘠的生活、土地的沉默、勞作的艱辛、黝黑的泥浪、年少的心事、母親的呼喚。
蘇中平原的春天是我們用柳笛吹出來的。伴著悠揚婉轉(zhuǎn)的柳笛聲,春天輕移蓮步,由鵝黃走向碧綠。那快樂的柳笛聲,已經(jīng)融進我們的血脈和骨髓里,不管時光的車輪如何碾壓,那童年的柳笛聲總在心底徐徐響起。
迢迢光陰如潺湲流淌的澛汀河水,流向歲月的深處,而今,我身處喧囂的塵世間,耳畔充盈著瑣碎浮躁的聲浪,便更加懷想兒時純?nèi)缣旎[的柳笛聲。真想再折一截柔柳,削一支柳笛,和伙伴們合奏一曲,重溫那脆生生、清亮亮的童年生活。
那縈繞在曠野、村落里的柳笛聲,時時牽扯著心里潛藏已久的鄉(xiāng)愁,乘著一陣憂傷的秋風(fēng)或一縷善良的月光,翩然而至,令我的眼角一片潮濕……
(編輯 李天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