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見劉塵大概是五六年前了,他是我一個同學的老師的孩子,轉道北京出發(fā)去加拿大讀書。同學打了招呼過來,讓他在我家住一晚,第二天再送他去機場。
我開車去火車站接他,他是個很精神的90后男生,個子高,性格也非常好,周到地幫我開車門。
回到家以后我問他想在家里吃飯還是去外面吃,他很有興致地說:“我會做土豆泥?!庇谑俏覀円黄鹱隽艘活D晚餐。喝可樂的時候他先幫我打開,還特別把起手壓下去。
我們是同一個高中畢業(yè)的,他大概比我晚了幾屆,所以我并不認識他。連他父親我也不認識,因為當年我是文科班的,他說他父親教化學。因為往事沒有太多共同話題,所以我們聊得最多的是他即將開始的加拿大生活??吹贸觯麑Υ朔浅O蛲?。
我笑著問他:“你有牽掛嗎?”他笑,“你指女朋友?”我點頭。他說:“沒有,我根本沒女朋友?!蔽冶硎静幌嘈?。他又是笑,“曾經(jīng)有個機會的。我高二的時候很喜歡我們班的班花,寫信追她,她回我說,讓她想一想吧。大概過了兩個月她約我到操場說,她想好了?!彼A艘幌?,“你知道嗎,那晚月亮特別美,我出去的時候同桌還起哄,如果我跟她在一起,整個年級的男生都會妒忌死。但是我跟她說,不好意思,我不想了?!?/p>
“為什么?”
“有些感覺會過去的。況且我不認為她真的喜歡我。等兩個月才告訴我是什么意思?”
真是個驕傲的男生。我問他為什么要去加拿大讀本科,他說:“我爸讓我去,還非讓我讀建筑專業(yè)?!薄澳悄阕约耗??”“我覺得也很好,就當一次長期國外旅游?!?/p>
第二天我們在首都機場告別,我看他進閘機口,他突然回頭,意氣風發(fā):“你一定要來多倫多找我玩哦?!?/p>
二
真的在多倫多見劉塵,已經(jīng)過去了六年,是我去多倫多出差。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們在皇后大街的咖啡店見面,他進來的時候,我根本沒認出來。這幾年我們一直斷斷續(xù)續(xù)有聯(lián)系,聽上去他過得還不錯,多倫多大學碩士畢業(yè),找了一家設計公司上班,只是目前還沒有女朋友。
他的相貌變了很多,不再是那個高挑瘦弱的男孩,而是一個略比同齡人看上去更老成的男人。更奇怪的是,才24歲的他,臉上有意想不到的倦意,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他的背有一點彎了。
他看到我,臉上綻放出笑容,恰到好處地說:“姐姐,這么多年,你還是那么美?!比缓笤谧雷由戏乓槐緪埯惤z·門羅的英文版《逃離》,“我知道你喜歡?!彼€是那么周到。
傍晚,我們沿著馬路走了走,一直走到了安大略湖。我忍不住跟他說:“我覺得你身上發(fā)生過很多故事?!彼粗€是幾年前笑著的樣子,跟我說:“你知道嗎,陳蒹,她死了?!标愝缶褪堑谝淮我娒嫠艺f過的班花。
我無盡錯愕,“?。俊彼?jīng)告訴我,他們在一起過,后來又分開了。
“對,就是上個月,死在多倫多的大街上?!彼麑χ缓?,“這些年,我總是在想,如果當初我不來多倫多,在國內讀書會怎樣?!比缓筠D頭看我,摩挲了一下門羅的書,“我也想逃離?!?/p>
他說最艱難的日子,是剛來多倫多時。最初的興奮退去,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新鮮感丟掉,才發(fā)現(xiàn)在國內的時候以為留學是天堂是多么無知。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扛著。
時間變得難以打發(fā),他拾起高中前的愛好,幾乎看遍了能找到的漫畫書。
而這樣孤單的日子,有人關心變得彌足珍貴。在國內讀大學的陳蒹在網(wǎng)絡上聯(lián)系他,他覺得無比親切。隔著時差,后來兩個人每天都要聊上一小會兒。
有天晚上,他忍不住問她:“你當初為什么要花兩個月來答應我?”電腦那端半天都沒有回音,他想她可能不喜歡這個問題,他甚至害怕她說“我就是要考驗一下你的耐心”,結果最終她發(fā)過來的是:“我用兩個月才想好,我能不能接受我們未來無盡的不確定和命運的無常。”他愣在電腦前久久說不出話。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他決定隔著千萬里和她在一起。
三
到了大二,日子沒有那么難過了,但是時間變得更少,因為他要打工了。留學生可打工的種類并不多,他在唐人街的超市工作過,也送過piazz hut的外賣。他在一家中餐館刷盤子的時間最長,大概有半年多的時間。那段時間,他基本上每晚11點才能回到家。
每天疲累一天,和陳蒹聊一聊,他覺得很滿足。他們交換心情和秘密,親密無間。他告訴她他喜歡過小學的語文老師,她說自己一直念念不忘自己幼兒園的同桌,后來同桌轉學,他們再沒有見過。
直到遇見Seny,一切起了變化。Seny是班里來自香港的女生,留短發(fā),以前沒說過話。大三某天,Seny突然走上前跟劉塵說話:“聽說你喜歡漫畫?”他漫不經(jīng)心應了一聲。Seny說:“好巧,我也是,你喜歡北條司大叔的漫畫嗎?”他說:“嗯,我有好多?!彼f:“那你可不可以借我?”
他很不情愿地借給她一本,還把這件事情跟陳蒹抱怨了一下。一周后,Seny來還漫畫,順便要請他吃飯。他覺得可笑,“請客的錢就夠買好幾套漫畫書了,別浪費錢了?!?/p>
Seny也笑,“所以,我的目的在于你。”他沒想到這個女生這么直接,他簡直無話可說,轉身就走了?;氐郊曳讼逻€回來的漫畫書,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call me……”后面是一串電話號碼。
他當然沒有打電話過去。但是很快Seny的短信就來了,“你到家了沒有?”從此以后,Seny時常給他發(fā)短信,他基本不回。一直到期末考試成績出來的一天晚上,他有一門課的成績簡直讓人沮喪,因為時差,他無法跟在睡夢中的陳蒹傾訴,這時收到Seny的一條短信,他鬼使神差一樣,撥了一個電話過去。
他們約在了學校附近的酒吧見面。他在吧臺前找到Seny,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條露肩的短裙,特意化了粉粉的妝,帶著小女孩天真的嫵媚。他們坐在吧臺上喝酒,他記得自己喝多了,她轉過頭來吻他,甜甜的……
他從來沒接觸過這樣的女孩子,突然被迷住了。而孤單了那么久,突然有人跟他一起吃飯一起上學,他內心好像被一團柔和溫暖的東西包圍住了。終于,他們最后搬到一起住了。
這一切,該如何向陳蒹開口?他跟她說課業(yè)忙,不能每天陪她聊天了。感受到她在電話那一端的失落,但是她并沒有抱怨什么。他想了很多方法跟陳蒹開口,好像每一條都不太靠譜。唯一的辦法,只能慢慢讓一切淡掉。
到大四的圣誕節(jié),他和Seny在一起就要半年了,突然收到了陳蒹的一封郵件。郵件非常短:劉塵,我們分手吧,我聯(lián)絡上了幼兒園的同桌,我要去找他,請不要怪我。
他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復雜感受。女生就是比男生直接和坦然。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巨大的解脫,而是無盡的失落。他覺得諷刺,當初她想了兩個月做的決定,現(xiàn)在也把他放棄了。
四
大四要畢業(yè)前特別忙,他要趕在學期結束之前準備好所有的東西申請碩士考試,遞交各種資料,最后面試筆試,接著跑市政廳換ID,尋找新宿舍,簽合同,搬家……
讓他沒想到的是,Seny決定回到香港。她讀的商科,可以在香港找一份很穩(wěn)妥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因為自小和外婆一起長大,她說要回去陪外婆。
他想到了回國或者去香港的可能性,打電話給家里,父親明確不同意,“香港那么小的地方,壓力那么大。我花錢讓你讀建筑,就是要你好好在加拿大待著?!?/p>
分開的時刻終于到了,送Seny走,在機場,兩個人都哭得像淚人一樣。回到家以后,他才發(fā)現(xiàn),平時朝夕相處,她一走,他的生活似乎被挖去了一大塊。但他又覺得荒誕,盡管兩個人都哭,但是她不會為了他留下來,他也不會跟她一起回去。
接下來他過了一個奢侈的夏天,一個人坐著灰狗大巴旅行,拍了很多照片。夏天結束直到他回到住處看照片,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可以分享這些照片,自己是何等孤單。
意外的是,他收到了陳蒹的微信,她興奮地告訴他,她也要來多倫多讀master了。他簡直詫異,她不是和青梅竹馬的男生在一起嗎?為什么要來多倫多?
秋季開學,她果然來了。他們約在市政廳廣場見面,四年不見,她成熟得像一顆葡萄,帶著讓人無法直視的光芒。他略有動心,甚至以為她也有意。結果發(fā)現(xiàn)她突然看向一個方向笑了起來,接著有個男生跑過來,她給他介紹說:“這就是我男朋友兼幼兒園同桌何桐?!?/p>
原來她來多倫多,就是為了追隨青梅竹馬的男友。世界真小。
五
兩年的master比想象的要快,他忙得像個陀螺,打工和寫論文,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臨到畢業(yè)求職,讓他更發(fā)現(xiàn)了膚色的重要,這里并不是宜留之地——他很難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最終通過陳蒹男友的介紹,他才進入了現(xiàn)在工作的這家設計公司。
陳蒹和男友的感情讓人羨慕,他們情同親人,一起畢業(yè),租了很美的郊區(qū)大房子,讓人想起宜室宜家這樣安心美好的詞。一枚精致的蒂芙尼訂婚戒指也讓陳蒹更多了人妻的溫柔味道。
劉塵有時候想到她,帶著一種類似兄長的那種滿意感,好像這些年一直看著她長大——年少的時候她被很多男生追,現(xiàn)在又有這么好的男人呵護她。而歲月沒有減去她一絲一毫的美,相反她越發(fā)篤定嫻靜。
回頭來,他卻覺得自己可能再也不會愛了。
一個平常的日子,他正在辦公室喝咖啡,外面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開始他沒聽明白怎么回事,對方重復了一遍,他才明白是醫(yī)院打來的,陳蒹,她,死,了。原來,就在大概二十分鐘前,她走在大街上,沒有任何原因,突然倒地。被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沒有任何呼吸了。醫(yī)生給出的死因是,心肌梗塞猝死。
他扔下電話下樓,一邊開車一邊哭,有一瞬間他猛拍方向盤,然后兩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茫然停在半空中……他怎么也無法相信她就這樣沒了。他念念有詞,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直到終于見到了她,她躺在那里,穿的是一條淺色的小洋裝,臉色像凝脂,美得像一幅畫。他抱住她,努力壓低聲音,嚶嚶地哭,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平息自己內心的恐懼。他自以為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卻從沒料到,還要經(jīng)歷這樣的絕境。
他覺得怕,整個人一直在抖。
辦完陳蒹的葬禮,他和她男友何桐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他安慰何桐:“哥們,你要挺住?!币幌蚝闷獾暮瓮┝R起來:“你他媽知道什么,你的電話在她的手機里存的是第一個,所以醫(yī)院會第一時間給你打電話。而在和你說分手的半年前我們就已經(jīng)聯(lián)絡上了,她那么驕傲的一個人,央求我去你學校偷偷看看你為什么疏遠她,是我告訴她你有了Seny她才說跟你分手的。甚至她來多倫多也是為了跟你在同一個城市?!?/p>
劉塵酒醒了大半,他像被人砍了一刀,怪獸一樣尖叫起來,然后沖出去鉆進車里。車猛然向前,發(fā)出巨大的轟鳴。他覺得自己像是哭了,又好像一直在笑。
高中的時候,陳蒹是體育委員,帶領著班級隊伍做廣播體操。她本來就美,校服又特地找裁縫改過,比別的女生腰身都更合適,一整個年級的男生都對她流口水。他在夢里對她向往了很久,卻不敢行動。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聽到高年級的一個男生志在必得要追她,終于鼓足勇氣給她寫了信。
沒想到她會回復。她寫了一張便條給他:“讓我想一想?!彼X得有戲,欣喜若狂。而漫長的等待耗費著他的勇氣和耐心。當月光下,她跟他說她已經(jīng)想好了的時候,他無法否認內心的狂喜,但是很快,強大的逆反心理,就讓他做了截然不同的反應,他拒絕了她。年少輕狂啊。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要怎么做選擇?他要和她在一起,他不要來多倫多,他們最好上同一所大學,像國內的同齡人一樣逃課、戀愛、逛淘寶甚至深夜流連大排檔??上?,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把一切可能都拋棄了。
聽完他的故事,最后我問他:“那你為什么不回去?”
他苦笑了一下,“都走那么遠了,該丟的丟完了,回去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