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在清水街遇到龍巖時,陽光清脆。
喧囂的人群中,我們的臉興奮得微微泛紅,我看清龍巖右耳戴著一只小小的耳環(huán),我捂著嘴笑了,我說,你還好這個?
那一刻,我不知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命運大手會挖怎樣一個陷阱等著我。
龍巖是我的舊同學。初中時,給我寫過情書,那時我慌張得像只被狗盯住的小雞,情書落到了班長手里,班長交給了老師。老師讓我交代龍巖還有什么流氓行為,我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終于想出一條,他給我煙抽。
這條就足夠了。義務教育,學校不能開除龍巖,卻有各種方法讓龍巖這匹害群之馬自動退學。
龍巖收拾東西走的那天,我在走廊碰到他,他盯著我瞅了好半天,他說:唐凝,你等著,我會把你追到手。
話說得有些惡狠狠。我打了個冷顫,轉身離去。
那之后,我做過很多噩夢,夢見龍巖對我說我是他的人。很奇怪,夢里害怕,但醒來,心里卻有一點點悵惘。
洗澡時,站在鏡子前,看著一點點綻放的身體,想到龍巖,會臉紅心跳。
日記里寫的愛啊恨啊的話也都是寫給龍巖的,很多次我恨自己為什么那么膽小,如果不膽小,像班里很多同學一樣,或者我們可以上學放學偷偷地拉拉手。
一晃八年過去了,我談了兩場不成功的戀愛,終于成了干物女。
龍巖已然不是當初那個桀傲不馴的青澀少年,他目光深邃,有些頹廢的氣質。他說他現(xiàn)在有個美術工作室,靠賣畫為生。
兩條平行線,遇到,打個招呼,然后他向左,我向右,各自奔向各自的生活,很多人都是這樣。
可是,那天龍巖要了我的電話號碼。他說:唐凝,還記得我原來說過的那句話嗎?我要把你追到手。
龍巖沒有問我有沒有男朋友,也沒問我在做什么,他只說他要追我。
離開清水街時,一整天,我都覺得有一件好事在等著我,就像小時候在外面玩,總惦記著老爸回來會帶來栗子蛋糕,是期待。
畫室
龍巖的所謂工作室,不過是一個破爛的舊車間的一間屋。里面支著一張床,床上亂糟糟地堆著一床被子。地上到處是畫布、顏料,還有一些未完成的畫兒。我翻看時,被龍巖拉住了,他說他不喜歡別人看他沒完成的作品。屋子的東南角放著一臺舊電腦,電腦開著,桌面上是亂七八糟不規(guī)則線條的畫。
看得出龍巖的生活過得并不怎么好。龍巖跟我說起這些年的經歷。從那所初中退學出來,上了個職業(yè)中專,學美術設計,他說什么狗屁美術設計,教他的老師整天就知道圍著班上的漂亮女生轉。龍巖罵人時,眼里有冷冷的光。
中專畢業(yè),做了兩年裝修,幫人家在墻上畫畫,累得跟驢似的,有上頓沒下頓。他說,然后就當藝術家了。說這句時,他笑了一下,使勁吸了一口煙,把煙頭踩死。
我站起來抱住他的腰,我問他是不是恨我,如果不是因為我,或者他現(xiàn)在就是中央美院畢業(yè)了。
對女人來說,同情跟愛情只有一紙之隔。
龍巖說人各有命,跟我無關。我的心像塊奶油雪糕一樣融化了,如果他恨我,我還好過些??墒撬缓?,那我只能自己責備自己了。
作為補償,我把自己獻給了他。
在那張破破爛爛的床上,看起來那么孱弱的龍巖變成了猛獸,他橫沖直撞,完全不顧我的求饒。
某一刻,我甚至害怕被他掐死。風暴終于停了下來,龍巖倒在一邊,我全身顫抖,抓住衣服,卻穿不上。
從舊工廠里跑出來,冷風差點慣我一個跟頭。黑暗里,龍巖緊緊地抱住我,他說:唐凝,原諒我,我不是有意的。
站在那里,我淚如雨下,只是,我原諒了龍巖。
賤骨頭的境界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那只飛蛾,明明知道撲火的后果,還是一次次義無反顧地撲上去。我成了龍巖手里的一個面團,他怎么捏怎么是。
他讓我做他的裸體模特。
我坐在只鋪了一層毯子的水泥地上一小時,實在撐不住了,動了一下,龍巖過來伸手就給了我一巴掌,他說這就叫苦?老子當初給人家往墻上畫畫,在板凳上一站就是三四個鐘頭。
我不吭聲了。畫著畫著,龍巖有了欲望,扔下畫筆撲過來。我碰倒了他那些所謂未完成的畫,我呆住了,每一張上面都是同一個女人,身體扭曲、表情痛苦,甚至痙攣,沒有一張是笑的。
龍巖點燃了一根煙,他說:知道我靠什么生活了吧?我茫然地搖搖頭,他光著身子走到電腦前,點開某個文件夾,里面出現(xiàn)一些驚悚的畫面。一個女人,或是被綁在椅子上,或是被吊著,表情痛苦或迷離,身上有勾勒好的線條和濃墨重彩。
我閉上了眼睛。好半天,我起身向門口沖去,龍巖抱住我,他在我耳邊一字一句地說:你離不開我,你比她愛我,你一直在等我……
我推開他,跑回我的宿舍。我發(fā)了一夜的高燒,夢見龍巖猙獰著沖我笑,向我伸過手來。醒來,龍巖坐在我的床邊,他給我買了藥和白粥,一勺一勺喂我吃,我害怕,卻不敢不吃。我求龍巖,我說,我掙錢養(yǎng)家,你只要好好畫畫就行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龍巖摔了那只碗,他說你以為我是張大千嗎?我畫的那些畫當廢紙都沒人要,你養(yǎng)我,就憑你?
我渾身發(fā)抖,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也許是我的哭激怒了龍巖,他對我拳腳相加,他說:不聽我的,我就把我拍的錄像放到網上。
原來,那臺晝夜不關的電腦上安了攝像頭。
龍巖兩天沒露面。我竟然無時無刻不想著他。害怕他來又盼著他來。我罵自己賤骨頭,我想報警,可是我想龍巖,想他的身體,我像是沾上毒癮的病人。
第三天,我走進龍巖的舊車間,看著那些變態(tài)的畫兒,我問他,我可以幫他做些什么。而我能做的,不過是任由他把我抱上床,事后給我灌各種迷幻藥,將我綁在架子上,一綁幾個小時。藥性發(fā)作前,我看著他聚精會神地往我臉上,身上勾勒圖案。藥效發(fā)作后,我開始覺得快樂,整個倉庫在我眼里旋轉。我的胳膊、腿都很痛,但我卻笑了,我能聽到自己笑得很大聲。
清醒后,我撫摸著身上的勒痕和瘀傷,艱難地邁著剛被松綁的腿,默默地跟著我的愛人離開倉庫。而他,這個偉大的畫家愛人,從沒有在作畫后抱過我。
我知道我成了奴隸。我的主人只有一個——龍巖。
誰是卡蜜兒
龍巖在給國外一家地下網站提供錄相和照片,也畫那種很變態(tài)的畫賣給國外這種有特殊愛好的富人。在我之前,他交過很多女友,其中不乏身材完美的模特,甚至還有學生。一部分是沖著錢來的,只要錢ok,多大尺度都可以,不管是床上還是床下。也有真愛他的,比如那些未完成畫作上面的唯一女主人。
她叫卡蜜兒,這肯定不是她的真名,但龍巖這樣叫她。龍巖當自己是羅丹,所以他理所應當?shù)卣J為他的卡蜜兒要為他傾獻所有。
所有的女人都離開了,龍巖的執(zhí)著和變態(tài)讓她們害怕。只有她留下了,做了他許多畫作的女主角。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在哪里,她為什么愛他,為什么又離開?
每當我看到那些畫作的時候,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就會吸引我想弄明白一些問題。
然而龍巖從不理會我,我們每次見面時間都很長,但幾乎只做兩件事:上床,畫畫。
一天,下班后我來倉庫找龍巖。天陰,他的臉更陰。滿屋子劣質煙草的煙霧,嗆得我眼淚直流,我不滿地沖了龍巖一句:“你就不能抽點好煙?太嗆了!”聽見我的抱怨,他慢慢把頭轉了過來,卻驚了我一跳,他肯定是很久沒睡了,兩眼布滿了血絲,但眼睛里充滿的,并不是疲憊,而是憤怒。
原來,龍巖合作的那家地下網站嫌他提供的錄像和畫作不夠“勁”,終止了合作。他失去了唯一的經濟來源。
我憐惜地將龍巖的頭靠在我胸前,柔柔地對他說:“我們開個正經畫室吧,就算你畫不成大師,只要能糊口過日子就行……”
我本以為龍巖會感動到涕淚皆下,然后痛改前非,收拾東西回家跟我過日子。但我錯了,還錯得很離譜。
這次,龍巖又賞了我一頓拳腳。他說你以為你傾國傾城嗎,老子一定把你追到手?我是看你天生一副賤骨頭,趕都趕不走,誰知你這么不中用……
斯德哥爾摩在哪里
左肩好痛,胳膊抬不起來了,頭更痛,好像剛才撞到了哪里。暈暈乎乎的,龍巖端來一杯水,左手的手心里躺著三粒藥片。他輕輕地攬著我的肩,溫柔地對我說,這是止痛藥,吃完就不痛了……我頭腦尚且清醒,懷疑地望著他,他眼中分明滿是歉意和愧疚。我問他,不會又是迷幻劑吧?我不能再吃了,對神經刺激太大了,這玩意鬧不好是要人命的!龍巖篤定地看著我,不會,絕對不是!真的是止痛藥,吃完我送你回家。停了停,他又說了句,對不起。
那句其實毫無意義的道歉擊潰了我的防線,我又一次吞下了他給我的藥。
可是在仰頭喝下藥的那一刻,我心里知道我已經完了。
再次醒過來,已經是在醫(yī)院了。我的肋骨斷了三根,手腕、頸部都有極深的瘀傷,頭骨也有損傷。醫(yī)生告訴我,再晚送過來一會兒,我就去西天取經了。病床旁是瀕臨崩潰的媽媽和幾名警察。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晃了晃腦袋,卻只想起來龍巖的樣子,龍巖的聲音和龍巖的手。
警察告訴我,他們接到了我媽媽的報案。原來我媽早就覺得我不對勁,暗中跟蹤過我?guī)状?,今天看我久久不回家,她找了過來,感覺情況不對就趕緊撥了110。撞開倉庫大門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呆了,我一絲不掛地吊在一根柱子上,脖頸上纏著十字架,滿是瘀青的身上畫滿了符號,腳踝上鎖著一副腳鐐。更恐怖的是,有一堆火圍著這根柱子,他們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快被濃煙嗆至窒息了。龍巖給我的藥,依舊是迷幻劑,警察說這種藥,一顆就可以致人昏迷,他給我吃了三顆,然后看著我昏迷,把我吊上柱子,點上火……而龍巖,他始終冷靜優(yōu)雅地抱著畫板,一筆一筆地勾勒出這個瀕臨死亡的軀體。
卡蜜兒,我記得龍巖這樣叫著我,這是我深度昏迷前最后的知覺。
我想見龍巖,但警察告訴我,恐怕見不到了。龍巖因涉嫌一宗謀殺案而被逮捕關押,死者是一位年輕女性,死于藥物過量造成的心衰。
她沒有你走運,警察意味深長地說。
我知道我跟龍巖的事成了極為轟動的新聞事件。電視臺帶了心理醫(yī)生來采訪我。漂亮的女主持人指著我身上的新傷舊疤問我:他這么對你,你怎么都不離開他?
他變成這樣是我害的,我說。
后來那期電視節(jié)目我看到了,那個戴眼鏡面相溫和的心理專家說我這是斯德哥爾摩癥候群病。他說最早在斯德哥爾摩有個人被綁架了很久后,他居然幫助綁匪攔阻警察。心理專家說很多女人愛上一個男人便得了這種病,無論這男人怎么樣,她死活都不離開,極端的就是像我這樣的助紂為虐。
專家說的我不太懂,我也不知道斯德哥爾摩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晴天還是經常下雨?我只知道為了抓住一個爛到家的男人,我讓人生再無了晴天……
從遇到龍巖到案發(fā),前后總共一百零三天,每一天,我都可以逃脫,可惜的是,我沒那么做。
責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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