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火柴的一年

暴風雨咆哮著漸漸逼近，我蜷縮在簡易茅草棚顫抖的立柱邊，蚊子在我的身上留下了幾百個包，有幾處已經連成了片，密密麻麻的一片紅色很是瘆人，我用手不停地抓著。那天早上，我站在一個水坑里為茅屋收集搭屋頂?shù)那幽?。屋頂這個詞就能帶給人些許慰藉，除了遮風擋雨的基本功用，還能給人一些安全感。我凝視著外面越來越厚的烏云，心想：一會兒就知道我的屋頂是否真能保護我了。

一陣震耳欲聾的霹雷過后，大雨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我頭頂上方的樹皮屋頂上，我的心一沉：拜托，拜托，讓雨停了吧。我的嘴唇在嚅動，卻沒發(fā)出聲音。大雨雖然暫時被擋在了外面，但屋頂已經開始嘀嘀嗒嗒地漏水。“停下吧，停下吧?！蔽业吐晫Ρ╋L雨說。我仰起頭尋找著漏水的地方。剝樹皮時，那些沒弄干凈的小樹枝現(xiàn)在成了小小的水滑梯，雨水順著它們暢通無阻地流進了屋里。我嘆了口氣，看著雨點變成了一股股源源不斷的水流，在我腳邊匯成一片。

“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不是嗎？”我安慰著自己。沒有了可依靠的人，沒有了燈紅酒綠的生活，現(xiàn)在的我過著原生態(tài)的日子：雨水順著我的脊背流淌下來，在我的手上濺起水花，而我的身上散發(fā)著濕氣和煙熏火燎的味道。野外生活都可以讓我暫時忘掉愁緒，但是整整一年，我能堅持下來嗎？答案懸在濕漉漉的空氣里，看不到，摸不著。

我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森林，但是進入叢林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森林其實一無所知。我一直覺得自己能很輕松地適應叢林生活——我是個森林保護主義者。我知道森林的名字和數(shù)量：多少公頃林木消失了，多少林區(qū)受到了關注和保護，多少種植物已經滅絕、或者瀕臨滅絕。我通過全彩圖譜知道了林區(qū)的邊界和范圍，通過計算機對數(shù)知道了森林里動植物的數(shù)據(jù)。但是每當看到辦公室墻上那幅“森林”照片，我唯一體會到的只有3個詞：威嚴、壯麗、遙不可及……而一天的生活結束，洗完熱水澡，等待著我的都是柔軟的床。

這也是問題的所在：如今身在叢林中，回想起城市里的“閑適”生活，感覺就像身處一個大而無形的籠子。作為一名環(huán)保主義者，我的話語日益冠冕堂皇，空洞乏味，使人們離那片曾經向往的自然樂土愈加遙遠。除了工作，我的社交圈也令人無比壓抑。我們這群人只知道忙碌和前進，卻看不清腳下的路通往何方。我的人生仿佛一輛失控的汽車，而我只是乘客，無法主宰它;車速越快，狀況則越糟糕。我漸漸變得冷漠且脆弱不堪。我開始反思：真正需要我拯救的是什么？是森林嗎？還是我太忙于“拯救”身外的世界，忽視了日漸枯竭的內心？我夢想著有一天能夠甩掉鞋子，赤腳走出辦公室，在城市的街道上行進，一直走到鋪滿落葉的地方。

一天，一個為期一年的單人野外研究計劃令我怦然心動，地點是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北海岸。我注視著顯示器上森林的圖景，心馳神往。舍棄現(xiàn)代化工具，只帶生存必需品去野外，將是怎樣的一種生活？與大地、空氣和水火為伴，我能適應嗎？在森林面前，我不再是它的拯救者或代言人，而只是屬于它的一分子。習慣了城市生活的我，能否成為棲息在自然廣闊臂膀下的另一個生命？我渴望知道答案。

為了適應野外生活，我參加了兩周多的野外生存技能培訓班，同時也想證明一下，我的想法不是沖動和發(fā)瘋，更不是逃避現(xiàn)實。課程結束后，我投身野外生活的信念更加堅定。參加這次活動的共有6個人，我是第一個報名者。我毫不猶豫地拋下工作，暫別親朋和城市生活，開始了為期12個月的以大自然為師的學徒生涯。

蓋茅草屋只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挑戰(zhàn)，原始人還要具備以下多種能力：在沒有火柴的情況下取火，誘捕狩獵，鞣制獸皮，學習鳥語，辨認動植物，尋找叢林食物，編制繩筐和制陶，等等。教練告訴我們：這場“叢林冒險”沒有規(guī)則可言;在接下來的四季里，我們要接受叢林和自身容顏的改變，荒野生活的孤寂和凄楚也會一一品嘗到。美國作家梭羅在他的著作《瓦爾登湖》中記錄了他遺世獨立的隱士生活——“簡單”是他的生活哲學。而我早已把“簡單”這個詞銘記于心。

不過我發(fā)現(xiàn)，簡單一詞，知易行難，特別是當你的面前只有千層木和草編繩子，又想讓“棲身”和“防水”兩全齊美時，更是難上加難。用千層木試驗后，我決定用野草搭屋頂。我收集了一捆又一捆的野草，一連干了數(shù)個星期，疲憊的身體告訴我：放慢速度。

取火，是另一個艱難的課題。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雙手夾住一根木棍，用著無數(shù)個世紀以前的人們使用的方法，把它支在一塊木頭上搓動著。我產生了一種目睹新生兒降生的激動心情——親切而神圣。我還獲得了一種穿越時空之感?！靶枰綇娏?，你就越熟練。”教練曾對我們說。我記住了這句話，發(fā)誓這一年只使用原始的鉆木取火。

沒有火柴的一年，可以幫我戒掉茶癮，我估計到了這一點，但我沒有估計到的是，鉆木取火給我的兩個手掌留下了好多硬幣大的血泡。盡管我十分努力，前3個月里，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依然只是煙霧，不見一絲火光。好在我同時還在學另一種取火方法：弓弦鉆木取火。雖然聒噪的鉆木聲仍沒讓我喝上一口暖心暖胃的熱水，畢竟比鉆木頭省力許多。我的目標是實現(xiàn)全手工鉆木取火，不過似乎我越努力，越是力不從心。

我反復背誦著蓋房子和制造工具必不可少的古老口訣：編筐“上下交替”、制陶“拍捏結合”。反復做著同樣的事情，我的心境也發(fā)生了變化，我一個人體會著在摸索中學習的快樂，在這樣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生活即是靜思，靜思即是生活。

以叢林為家，比起用慣了老式家具，忽然體驗現(xiàn)代家具需要更強的適應力。最初的那些天，我感覺自己生活的這片100畝叢林，給我?guī)淼闹挥袀屯?，同我腦海中古樹蒼天、青山綠水、溫柔草木般的美好畫卷相去甚遠。一棵倒下的大樹橫跨在河面上，我經常在樹墩上一坐個把鐘頭，久而久之，森林的美慢慢地進入了我的視野。

我有一把小刀，它是我的生存工具。我還有一架雙筒望遠鏡，它是我觀察鳥類世界的一大裝備。曾經飄渺虛空的蟲鳴鳥啼，如今擁有了顏色和個性。我從小到大都被精美的風景畫包圍著，但畫面再美妙，也比不上眼前的壯闊林野和鳥獸蟲魚。媒體上無休止的口水戰(zhàn)、地區(qū)沖突、政治爭端以及情場中的游戲人生、爾虞我詐，把現(xiàn)實生活變成了一部荒誕的肥皂劇，讓我茫然失措。如今森林向我敞開了大門，讓我進入了一個充滿故事的世界——在這里，大貓頭鷹在月光下捕捉袋貍、鸚鵡和負鼠，鷦鷯和林鶯抓著獵人蛛幼仔的卵囊飛回巢中。

在荒野中待的時間長了，如何應對內心的凄苦成了我必須面對的最大挑戰(zhàn)。冬季寒風刺骨，我放下了茅屋中的百葉窗御寒。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忙忙碌碌：學習一項又一項的技能，在日記里記下要做的每一件事。孤獨，讓我面對每一件細瑣小事時都如臨大敵，讓我的每一個弱點和瑕疵原形畢露。孤獨，每天以相同的問題拷問著我：“你想怎樣度過寶貴的每一天？怎樣度過你的人生？”

我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深陷“只有奮斗才能成功”的文化怪圈中不能自拔。我忽然明白了，一年野外生活的真正意義在于戒除我的“奮斗成癮癥”，學會怎樣活在當下：從外在事物的控制中掙脫，尋找并遵從內心“叢林女人”的生存方式。而火是我的老師。一天晚上，我戴上眼罩，雙手捧住鉆木桿，并未奢求成功，卻得到了回報——一團鮮紅的火焰躍然而出。

春天悄然而至，大地上泛起層層嫩黃，我作為獵手，壓抑了一冬的狩獵欲望蠢蠢欲動。青翠的草木，有的被送進超市，有的被送入藥房，我在茅屋門前的臺階旁就發(fā)現(xiàn)了很多的叢林美食和藥草。我知道，狩獵是叢林生存的手段之一。我鼓足勇氣，全神貫注，狩獵初戰(zhàn)告捷。我用鞣制好的獸皮做了一件衣服，穿上它，我感覺自己由內而外更像叢林女人了。我還品嘗了用沙袋鼠心臟熬制的湯，這一切都使我體驗到了野性和自由的滋味。

隨著初夏的雨露潤澤花心，為期一年的叢林磨難也走向尾聲。從野外回到繁忙都市的這幾年，我一直在學習如何將獲得的智慧運用到實際生活中，如何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中生活，同時又與超越一切名利、在叢林中無限釋放的心靈保持溝通。

朋友們說，野外獨居一年后的我更溫和、更現(xiàn)實。我自己的感受是：從內心上講，現(xiàn)在的我比以前的我更強大。當生活即將把我卷入永無止境的“奮斗”漩渦時，我會感到自己變得冷漠而脆弱。此時，我就需要痛下決心，掉轉方向，從漩渦中掙脫出來。

我發(fā)現(xiàn)，完成這一轉身并不難。在叢林中的一個下午、甚至一個小時就足以使我完成與內心的對話，然后重整旗鼓。我越發(fā)地意識到，在荒野中生活其實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兼收并蓄且生機盎然。森林與自然時刻在向人類言傳身教，而我也將繼續(xù)遵從它的教誨。

[譯自澳大利亞《幸?！冯s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