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是一個空曠的農(nóng)業(yè)國家,很多愛爾蘭人即便住在城鎮(zhèn),過得也是沉寂閉塞的鄉(xiāng)村生活,聚在都市酒吧中侃侃而談的只是少數(shù)。愛爾蘭的這另外一面長期以來被浪漫的文學傳奇掩蓋了,直到當代愛爾蘭作家威廉·特雷弗以魯迅般的深刻將它展現(xiàn)出來。
于是中國讀者吃驚地看到,被想象得如同天堂的歐洲,很多人一樣掙扎在物質(zhì)的困窘、道德的狹隘,以及由此帶來的懦弱、欺騙和自私自利之中。人性在各處都非常相似,真正能夠拯救我們的不是他人,而是每個人都擁有的良心。特雷弗的發(fā)人深省之處在于他通過小說讓我們看到,沉默的時候,卻也正是良心放棄了它的責任的時候。
特雷弗被認為是當今英語世界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家之一,他的短篇被西方評論界贊為具有契訶夫短篇的一針見血。特雷弗筆下愛爾蘭人的一些丑陋國民性固然源于貧困或貪婪,比如把朋友父母家中的擺設順手牽羊,或者為了金錢把妹妹嫁給彼此沒有感情的人,不過在大多數(shù)平庸的人那里,罪惡主要源自缺少追求真相、真實和真理的勇氣。
特雷弗雖然26歲就移居英國,但像喬伊斯一樣,愛爾蘭始終是他理解世界的出發(fā)點。有的評論者把特雷弗筆下的愛爾蘭人分為兩大類:竭力逃避真相的人,以及那些即便自己不愿意,也一步步走向真相的人。當然后者在特雷弗的作品中,也像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樣,只占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通過營造一種安慰性的假象來逃避真實。這些假象既可以是無害的白日夢,也可以是不知不覺中遵從的觀念。
《吉爾伯特的母親》中,吉爾伯特實際上患有間歇性精神失常,從兒時的不時失蹤最終發(fā)展到成年后的一次次殺人。吉爾伯特的單身母親隱約意識到那些離奇的兇殺案都與自己的兒子有關,也想象著去警察局報案謝罪,但是孤獨和恐懼,以及想到是她當年執(zhí)意要把頭腦不正常的兒子生下來,讓她始終待在對痛苦的想象之中。
當然,在特雷弗的筆下也有一些堅持說出真相的人,但是對于他們周圍那些寧愿為了平靜而生活在欺騙中的人來說,他們非但不是英雄,反而是麻煩的制造者,甚至應該除去?!锻炼关溩印分邪@虻奈椿橄仍斜桓鲬阉叫牡母绺绾屯炼关溩佑靡粯洞颐Φ幕橐鲅谏w了下來,但是隨著孩子長大埃莉決定說出真相。她的決定不但遭到哥哥、丈夫和母親的反對,甚至神父也責備她不該在不體面之事已被解決之后輕率地把真相揭開。埃莉指出那樣的生活只是一場莫大的欺騙,神父卻稱她是教區(qū)里一個不正常的人。
與《失去的陣地》中的米爾頓相比,埃莉說出真相后遇到的種種困境還是有希望被克服的,更何況她由此獲得的內(nèi)心平靜就是最大的補償,米爾頓卻因為堅持說出真相付出了生命,而這里最可悲的是殺死他的正是他的親人。米爾頓出生在新教徒之家,卻相信自己遇到了天主教的圣徒。聽他訴說此事的新教牧師和天主教神父都為了現(xiàn)實的安寧而逃避追問真相,米爾頓的家人也因為害怕教派沖突讓他住口,把他關起來,甚至說他頭腦不正常。但米爾頓卻堅持一次次逃出來,抓住各種機會向人們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直到被他那熱衷于教派對抗的哥哥槍殺。
特雷弗筆下最觸動讀者的不是那些為惡者,而是那些看似聽天由命,實則用沉默來逃避真相的普通人,而且正是他們的沉默,在生活中織出一張令人窒息的網(wǎng),在網(wǎng)里真理無法生存,罪惡為所欲為。
談到梵蒂岡對德國屠殺猶太人保持并不應該的沉默的時候,德裔哲學家漢娜·阿倫特用了“因沉默而有罪”這個說法。阿倫特關心的罪也不是那些出于邪惡而有意去犯的罪,而是普通人犯下的“平庸之罪”。在阿倫特看來,“平庸之罪”的產(chǎn)生是因為人們放棄了思考。但是人們之所以放棄思考,根本上卻是因為怯懦,用阿倫特自己的話說,因為“思考不可避免地對所有已樹立的尺度、價值和善惡標準,簡單地說,即對我們在道德和倫理中樹立的習俗和行為準則,有一種破壞性的效果”。
在特雷弗這里,確實存在著盲目服從既有的價值而放棄思考的庸人之罪,比如導致米爾頓死亡的那些親人;但是吉爾伯特的母親卻時時處在阿倫特所提倡的孤獨的思考之中,并感到良心上的痛苦。讓她保持沉默的不是缺少思考,而是怯懦。
特雷弗的小說讓我們悲傷地看到,真實的樂園并沒有向我們關閉,我們的怯懦卻把樂園變成了地獄。
作者為復旦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