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是怎樣的時代,中國有過這樣的一個時代嗎?或者說,蕭紅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何謂?
蕭紅在自我放逐的日本寫信給蕭軍,說:“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看了電影去查找蕭紅書信集,才看到后面還有一句:“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黃金時代呀,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中過的?!?/p>
這難道不完美地闡釋了狄更斯“這是最好的時代,這也是最壞的時代”嗎?這句話或許不是并列的結構,而是在最壞中才能逼現出最好的意義來回看蕭紅的自由選擇與承擔,我們起碼得以聞見猶如魯迅所喻在黑夜里敲擊城堡的鐵墻所發(fā)出的聲音,可以知道無論什么時代,懷抱自由的人并不孤單,即使此音寂寥,但始終存在。
關于時代,魯迅還有這一句話:“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想必蕭紅也熟悉這一句話,魯迅先生說的簡直就是電影《黃金時代》里的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白朗、聶紺弩、蔣錫金、駱賓基等等。時代永遠都是可詛咒的,而恰恰因為這些青春的搏擊把它錘煉成為黃金時代。
剛看完《黃金時代》時,我頗有無語凝噎之慨,不但為蕭紅耿耿于懷,也為了那個被戰(zhàn)火腰斬了的時代。四十年代是一段精神的夭折史:一個青春的時代如此夭折,蕭紅也是其象征?!饵S金時代》中間有一個鏡頭,也許是從漂泊南下的蕭紅眼中看出去的,一條擠滿了浮冰的大江—就像蕭紅曾兩次引用的《吊古戰(zhàn)場文》里那句“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兮,風悲日曛?!钡木跋蟆吹竭@個鏡頭,我覺得這部電影是強悍的,那個青春的時代與奮力追求自由的蕭紅是偉大的,一部自由的電影,才稱得上兩者的偉大。
許鞍華的電影,是真正的為蕭紅一辯,為被否定了的那個“舊時代”一辯。依照成王敗寇的邏輯,一生陷于情感糾紛、死于31歲的、“半部紅樓”未能寫完的蕭紅是失敗者,同樣,那一個脆弱的黃金時代也是失敗的。然而在電影中,即使最灰暗的日子也有生機,即使是將要死去的嬰兒也曾伸手證明著生的有理,這也未嘗不是蕭紅的力量,這力量源自《生死場》和《呼蘭河傳》里的草莽與天真,也源自《商市街》里波希米亞人那樣的任性狂狷。魯迅先生和蕭紅們奮力在這千年鐵屋鑿開了一星星的氣孔。
蕭紅的文字或者許鞍華的鏡頭里,即使是冰寒的商市街依然有盎然春意,我不忍看的,只有這一兩個場景:晚年的蕭軍或者端木,僅以追憶蕭紅為余生寄托。
但電影中更多的是這樣的瞬間:每一個人都回到了他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光中,共赴國難,此間相攜相呼相聞,莫非友聲。驟山驟水,每一地的輾轉都帶來新的聚合,聶紺弩在西安的豁達、蔣錫金在武漢的仗義、駱賓基在香港的忠誠,這些都是蕭紅從那時代得到最溫暖的回饋—不只是回饋她的才華,也是回饋她為人的真實坦蕩。
電影強調這些人與人之間的相知,也正是強調那個“黃金時代”:“天下朋友皆膠漆”(杜甫《憶昔》)。而鏡頭背后的導演,從一開始訪問式的敘事,也是杜甫“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的懇切,那些會突然在故事中停下來進行獨白的角色,既是共患難者也是最終超離生死場的鬼魂,他們全知全能的敘述和評點,不只是為了“說此平生”,在他們夢寐一般的神情和語氣之間,可以感到蕭紅的鬼魂也與他們同在,只是最后“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的不是早逝夢回的蕭紅,而是這些在歲月蹉跎中垂垂老去的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