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迎春今年70歲,說話聲音洪亮,走起路來步伐輕盈,“我現(xiàn)在都不做活兒了,這東西太費眼睛?!彼f現(xiàn)在一直盯著細小的東西看,要不了一會兒,眼淚直流。退休10多年了,姚迎春至今還保留著印有自己紅底證件照的名片。名片的正面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授予職業(yè)資格證書的復印圖像,背面的四個頭銜里,“北京花絲鑲嵌廠研究室主任”印在第一排。所謂“花絲鑲嵌工藝”,可分作花絲和鑲嵌兩類—花絲:將金、銀、銅等抽成細絲,用堆壘、編織等技法制成工藝品;鑲嵌:將金銀薄片打成器皿,再雕鑿出圖案,嵌以寶石。這門傳承久遠的漢族手工技藝,主要用于皇家飾品的制作。在歷史上,花絲鑲嵌屬“宮廷秘技”,與景泰藍、玉雕、牙雕、京繡、漆雕、金漆鑲嵌、宮毯并稱為“燕京八絕”。
金銀工藝自公元1153年在北京地區(qū)建立,隨即開始興盛,元明清皆以北京為首都,加上明清兩代是北京花絲鑲嵌的興盛時期,宮廷設有造辦處,匯聚了大批能工巧匠,南北方花絲鑲嵌制作技藝得以交流,并融合少數(shù)民族工藝美術之長,北京地區(qū)的花絲鑲嵌工藝也就冠絕全國,其中十三陵出土的明萬歷皇帝金冠堪稱杰作。當年手藝人多聚居于南城、大柵欄、珠市口一帶。姚迎春出生手工藝世家,1958年搬去通州以前,住在連接北京東花市和西花市內(nèi)的一所四合院里。姚迎春家境并不好,14歲他便輟學到車間上班,拿著15塊錢的月工資,每個月花五六塊錢,剩下的交給家里。父親做花絲鑲嵌手藝起家,但姚迎春說,“我不跟他學,他做得不好?!?/p>
機緣巧合下,北京工藝美術研究所找到車間主任,說能不能來四五個年輕人過來學花絲鑲嵌工藝,15歲的姚迎春于是從300個人里頭被選中,跟著師父們學習花絲鑲嵌工藝—在研究所里,北京工藝美術各個行業(yè)技藝最高、資格最老的老藝人們擔任研究員,這些老藝人都是姚迎春師父輩的人:畢尚彬、翟徳壽、李榮、孫富、陳永成。其中,李榮是姚迎春的師父,師父的師父,曾是“宮里的”。
剛開始接觸花絲鑲嵌,師父沒有和姚迎春說太多的理論知識和大道理,直接讓他到車間一線實地操練,戒子、鐲子、項鏈這些首飾是姚迎春練手的領域,師父讓他把“八大工藝”掐、填、攢、焊、堆、壘、編、織全都過一遍?!皫煾競兌疾惶珢壅f話,”掐絲時師父只會說,“這么一掰就好?!笨墒鞘苟啻髣?,掰到哪個角度,得自己琢磨?!拔覍W了三年才能自己做成活兒。”在把一根根細如頭發(fā)的金絲掐成花紋以后,要干凈利落地把這些細小的花紋焊到器物上,構(gòu)成更大的花紋。然后,把成小顆粒狀的焊藥用細密的小篩子鋪在花絲上。焊接時,手藝人還得拿一個吹筒對著煤油燈,鼻子吸氣嘴吹氣,控制火頭大小和時間長短。品質(zhì)與成果,便取決于這微妙的呼吸間:吹太輕,藥化不開,吹太重,直接燒出一個大窟窿。
掌握基本功后,姚迎春被調(diào)入花絲廠研究室,參與花絲鑲嵌的復原和研發(fā)工作。1960年代初,經(jīng)國家批準,北京花絲鑲嵌廠研究室承擔了復制十三陵出土的金冠、鳳冠的任務。姚迎春與人稱“小博士”、擅長鏨活(即在金胎上鑿出浮雕圖案)的薄世友,與小組成員合作復制出了定陵金冠、鳳冠。復制成品無論是工藝精細度還是仿真度,獲得文物、考古專家好評,如今就藏于國家博物館內(nèi)。
北京花絲鑲嵌廠在1956年成立,姚迎春1958年入廠,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中方以花絲鑲嵌工藝產(chǎn)品作為國禮相贈,加上由于出口創(chuàng)匯、換匯的需求,花絲鑲嵌廠日夜趕工,產(chǎn)品遠銷蘇聯(lián)、匈牙利等國,規(guī)模達到1300多人,姚迎春后來也當了副廠長。
一方面接業(yè)務,一方面開闊視野:做花絲鑲嵌工藝品,設計是源頭。“沒有圖紙你做什么,持續(xù)復制也沒有多大意義”。于是,每聽說北京有大師畫展,他是一定要去看的,看人家畫的明暗、結(jié)構(gòu)、色彩,然后自己回家對著一盆蘭花開始寫生,翻卷折疊的葉子,以及陰陽向背,通通勾勒出來。再結(jié)合參考書,從中汲取靈感。姚迎春現(xiàn)在桌面上就放著《中國傳統(tǒng)吉祥寓意圖》,是去北京三環(huán)以里的跳蚤市場地攤上淘的。
1984年,第一版《紅樓夢》開始籌備拍攝,劇組找到了北京花絲鑲嵌廠,制作戲里的配飾和擺件?!把芯渴依锲甙藗€人,一半人來參與道具制作。”根據(jù)劇組的要求,比如“要做雙鳥落在珊瑚叉子上,或者是單鳥落在玉叉子上。”姚老說,就從來沒有過退單或者撤單一說。然而,隨著上世紀末,歐洲珠寶設計制作工藝大量進入中國,對中國傳統(tǒng)手藝首飾珠寶造成嚴重的沖擊,加之一個講究效率的時代悄然來臨,這也意味著社會對“細活兒”失去耐心。廠子2002年倒閉,姚迎春沒想到自己也面臨失業(yè)。
做了整整四十年的花絲鑲嵌手藝活,正好趕上退休年齡的姚迎春想到,不如以個人名義做一件能夠留世的作品。于是他找老同事咸秀英商量,“弄把刀吧?!毕掏饬恕?/p>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困難重重:首先是原材料都是金、銀這種貴重的材質(zhì),非工薪階層可以買得起。兩人斷斷續(xù)續(xù)買了材料,鑲寶石要用的石頭,就去石頭廠去找些邊角廢料,“他們頭兒來了,就趕緊把淘的東西藏起來。”千辛萬苦,最終做成了一把長一米,刀鞘上精雕細刻的花紋的寶刀。這把花絲刀,后來得到國家博物館的展覽邀請,在金銀藝術品展區(qū)展出。這也是姚迎春自己留存的唯一一件個人作品。
世易時移,退休整整十年,原本想著安享晚年的姚迎春,近年選擇了重操舊業(yè)。2009年,潮宏基珠寶的花絲鑲嵌工作室項目負責人、如今潮宏基花絲鑲嵌博物館館長周臻三顧茅廬,終請得姚迎春復出。2009年,他正式進入工作室,“被誠意打動的”。2013年,工作室從北京遷到了廣東汕頭的潮宏基工業(yè)園區(qū),正式掛牌“花絲鑲嵌工作室”。姚老狠了狠心,把老伴兒送去了敬老院,把孫子送去住校,自己則南下,來到了廣東汕頭?!拔以俨怀鰜碜鳇c事情,以后就沒機會了。”他說,從工作室,到博物館,期間經(jīng)過將近10年的籌備,如今3000多件藏品存放于占地2200平方米的博物館內(nèi)。如今,姚老的身份是花絲鑲嵌工作室的總顧問,與30位工藝師傅一起工作。放眼過去,每個師傅一張木質(zhì)書桌,桌上一盞臺燈,一個鑷子和一些掐花絲用的金銀材料放在一起。姚老的桌上位置排最前,就像上課的講壇,桌子上堆滿了各種畫著粗細不一的祥云圖案的圖紙。車間里,“這玩意兒沒法用機器代替生產(chǎn),每一步都必須由人工完成,機器是死的,沒有人的靈性不行。”加入工作室的四年里,他完成了該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花絲風雨橋》:這件氣勢恢宏、巧奪天工的擺件,是侗族大寨里的標志性公共建筑,長5.2米,高2米,采用350公斤白銀和4公斤重的黃金做主料,輔以玉石、翡翠、瑪瑙等珍貴寶石共計3萬多顆。它集花絲工藝技法中的七種于一身,也是目前存世體量最大、工藝最全的花絲工藝珍寶。
在北京生活了一輩子,來到南方很難適應,姚迎春動了把活兒拿回北京做的念頭,但思前想后,最后還是打消了念頭。老人不適應也是正常,一個是天氣的熱,另一個是飲食習慣?!澳贻p人老請我們出去外邊吃,白切雞嚼不動?!庇谑窍掳嘁院螅鄶?shù)還是和一起從北京來的三個老人一起蒸籠包子,然后再炒兩個菜,“吃著順口”。北京來的,其實是3位跟隨他30年以上的徒弟,平均年齡都在60歲以上。當年工藝廠倒閉,師傅們紛紛下崗。工作室成立后,他動員了3位老徒弟一起南下。
傳統(tǒng)花絲工藝品多是小巧玲瓏,做完這件突破傳統(tǒng)的大作《花絲風雨橋》后,姚迎春繼續(xù)埋頭探究民族建筑遺產(chǎn)和花絲鑲嵌工藝相結(jié)合,打造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蓬萊閣花絲四大名樓。他打算做完這四大名樓就金盆洗手。眼下,“黃鶴樓”正緊鑼密鼓進行中了。“我這個歲數(shù)了,能堅持做完四大名樓就已經(jīng)不錯了?!焙罄^無人也是無奈之事。畢竟培養(yǎng)一名熟練師傅,少則十幾年長則數(shù)十年,這令年輕學徒都望而卻步,花絲鑲嵌瀕臨失傳。采訪到最后,老人特別語重心長,“手藝這東西是自有后來人,現(xiàn)在可能會隨著我們這輩人消失而失傳,可能過二十年后又出現(xiàn)從事這行的人了。只要肯花點時間,這不就會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