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足球賽在巴西各地鳴哨開踢前夕,這個號稱“足球王國”的拉美國家,卻似乎沒有人們期待中的“狂歡節(jié)”氣息。從政客到記者,從過氣球星到貧民窟的窮人,人們仿佛約好了一般,競相宣泄著對這一家門口足球盛筵的百感千言:不滿、不安、擔心、惶惑……
巴西人究竟怎么了?世界杯足球賽,不是號稱“最賺錢的大型體育賽事”么?
巴西人不僅善于踢大場地足球,他們在沙灘足球領域的王者地位,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沙灘上的浪漫、松弛和隨意,或許更適合巴西人的天性。然而,世界杯足球賽作為高度商業(yè)化的大型賽事,體育轉播是這類賽事最大的一筆財源,這就要求東道主提供最好的體育場館,作為“足球盛筵”的平臺。
偏偏“足球王國”的體育場館基礎,卻松散如一片沙灘。
巴西體育建筑設計所Castro Mello2010年曾提交一份報告表示,巴西國內體育場館大多年久失修,許多著名場館一味追求觀眾容量,在基本設施、安全性、草皮條件、新聞中心等方面乏善可陳。2007年薩爾瓦多市馮特·諾瓦體育場部分看臺坍塌,導致7名球迷死亡的事故,更令人們憂心忡忡,政府和組委會也不得不下決心,斥資48億雷亞爾,在全國12座城市新建、改建12座嶄新的、符合國際足聯(lián)(FIFA)舉辦世界杯標準的場館。
然而巴西世界杯的第一杯苦酒,卻正是這些場館釀下的。
首先是事故頻發(fā)。2012年工程剛拉開序幕,當年6月就有一名建筑工人死于巴西利亞工地;2013年3月,一名建筑工人死于在建中賽場倒塌事故;去年11月,潘塔納爾體育場工地發(fā)生火災,幸無人員傷亡;當月27日,世界杯開幕式場地—圣保羅科林蒂安斯球場發(fā)生吊車垮塌事故,導致2死1傷;2014年5月,庫亞巴球場還發(fā)生施工時觸電事故,導致1人死亡……原本國際足聯(lián)給出的工程最后截止期,是去年12月31日,但截至當日僅交付了一半,直到今年3月底,尚有圣保羅、庫里奇巴、阿萊格里港和庫亞巴4座體育場尚未完工。
其次是工期拖延。種種拖沓令場館最后交付日變成了5月20日,而交付的也僅僅是場館本身,拜亞沙等體育場外原本配套的永久性新聞中心,已絕對無法在世界杯舉辦期間完工,記者們屆時只能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苦干加巧干”。原本羅塞夫政府信誓旦旦承諾的“所有場館現(xiàn)場有WiFi”,如今至少一半要打水漂。
如前所述,巴西政府4年前公布的世界杯12座場館建設預算僅為48億雷亞爾,今年初再作計算時,卻已翻了近一倍,達80億雷亞爾(約35億美元)—這還僅僅是場館本身的費用。
“桑巴民族”熱情有余,但紀律性和項目控制能力卻并非強項,在政府漫不經心的組織、安排下,巴西人的長項在世界杯籌辦過程中得不到充分發(fā)揮,其弱點卻暴露無遺。
足球在巴西,本來就是一項每年上百億美元的產業(yè),巨貪云集也不奇怪。2011年和2012年,巴西體育部長、申辦世界杯的功臣奧蘭多·席爾瓦,以及長達23年的巴西足協(xié)掌門人、本屆世界杯組委會原主席特謝拉,先后因涉嫌巨額腐敗辭職。很多巴西球迷表示,他們受夠了本國的這些政治人物?,F(xiàn)任世界杯組委會主席羅納爾多一句“為了世界杯,寧愿放棄醫(yī)院”,也遭到民眾質疑。這與南非人當年集中于痛恨國際足聯(lián)“欺詐和搶劫”,有著微妙的不同。
巴西人原本希望,世界杯的申辦可以讓諸多原本發(fā)展滯后的城市、社區(qū),獲得一個“搭順風車”的機會,因為賽事的主辦將新建、改建許多重要的基礎設施,如高速公路、城市軌道交通、綠地、公園及社區(qū)活動設施等。然而預算和工期兩大瓶頸的持續(xù)收縮,迫使主辦方不得不收縮戰(zhàn)線,將主要投入集中在場館本身,這自然令許多巴西人大失所望—世界杯再好也不過是球賽,可公路、地鐵、社區(qū)公園卻是生活的一部分。
去年巴西街頭示威期間,圣保羅市一些示威者就曾對法新社記者表示:“世界杯和我們有什么關系?錢都讓政府和FIFA賺走了,我們什么也沒得到,還要忍受公交漲價?!倍蛐橇_馬里奧更是直言不諱,他在接受法國《隊報》采訪時尖銳指出,本屆世界杯或許能成為偉大的一屆,但和大多數(shù)巴西人毫無關系—他們根本連球票都買不起。
一些在巴西和海外的球員也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擔心“世界杯踢完后怎么辦”。巴西雖然是世界杯五冠王,但國內足球發(fā)展并不平衡。當初巴西政府刻意將12座場館分散到12座城市,初衷是搞均衡,卻忽略了足球市場和土壤的豐瘠不一,如今多座新建體育場因場租過高,尚無俱樂部“認養(yǎng)”,屆時運營、維護的龐大日常開支,恐怕都得由各地市政的稅款背著。
巴西人的擔心并非多余,事實上擔心賠錢的也不僅僅是巴西人。
盡管自1984年起,號稱“最賠錢運動會”的奧運也有了賺錢的先例,但迄今賬面盈利的也不過1984年洛杉磯、1996年亞特蘭大等寥寥幾屆;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虧損15億美元、讓蒙特利爾和魁北克省納稅人集體還債20年的一幕,以及希臘“奧運回家”后留下的一地雞毛,則讓許多曾經的奧運申辦、承辦者至今心有余悸。亞運舉辦至今已歷16屆,盈利的更只有1998年曼谷一屆而已。正是這樣糟糕的“錢景”,讓原本躊躇滿志要舉辦2019年亞運會的越南不惜食言也要退出。明年7月將揭曉的2022年冬奧會舉辦城市,原本的8個競爭對手,因公眾反對、財政壓力等原因,先后已有慕尼黑、達沃斯、斯德哥爾摩和克拉科夫等4座城市宣布退出申辦。
很顯然,東道主絕不是那么好當?shù)摹?/p>
在許多國家心目中,世界杯似乎是個例外。作為商業(yè)化最徹底、迄今經濟效益最好的大型運動會,戰(zhàn)后迄今的絕大多數(shù)世界杯都是大幅盈利的,且盈利幅度不斷提高。正因如此,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主辦權之爭才傳出諸多丑聞,爆料的是一貫跟國際足聯(lián)主席布拉特不合的英國傳媒,而當“卡塔爾可能被剝奪世界杯主辦權”的風聲漸高,第一個站出來高喊“我們愿意做備胎”的也正是英國政府。剔除背后的政治因素和“陰謀論”猜測,這足以表明,在大多數(shù)國家心目中,世界杯仍然是有利可圖的“盛筵”。
可是4年前的南非世界杯,讓巴西人感到,即便是“盛筵”,也未必就不可能是苦澀的。
的確,南非世界杯從“大賬面”上遠比2006年德國世界杯賺錢,僅電視轉播收益一項就翻了一倍多(27億美元對12.2億美元),而FIFA從這屆世界杯所獲的盈利竟高達40億美元。
但問題恰出在FIFA的盈利上:從電視轉播到品牌贊助再到相關產品銷售,F(xiàn)IFA將絕大多數(shù)財源牢牢攥在自己手中,甚至門票收入,南非組委會的分成比例也只有可憐的14%。在“東道主搭臺,F(xiàn)IFA唱戲”局面下,萬事俱備、精打細算的德國不過賺了8000多萬歐元,許多東西都要從頭做起的南非自然也只能咽下賠錢的苦果。
2010年得知虧損后曾有金融學家預言,南非是“短線虧,長線盈”,為南非世界杯籌辦而增加的基建投入、就業(yè)機會,以及改善的旅游形象,都會為南非帶來長遠利益。
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
2010年即世界杯主辦當年,南非GDP增速為3.1%,2011年也為3.1%,2012年2.6%,2013年更跌至1.9%。正如一些分析家所言,由于南非經濟結構和治理的失誤,當初的“長線投資”—基礎設施未能發(fā)揮預期功效,而場館空置這個財政包袱,卻已在不斷產生負效應。
巴西和南非同樣忝列“金磚”,2014世界杯的總投資,據(jù)巴西審計署預計高達117億美元,相當于南非世界杯的3倍。國民們只需稍加留意便不難推論出,這個“盛筵”的新東道,“錢途”究竟是更像德國,還是更像南非的可能性大一些。
其實當初巴西興致勃勃申辦世界杯,未必主要看中了盈利預期,而更多意在獲得“賽場外附加值”。
當年墨西哥頂著大地震辦世界杯,成功提升了這個中美洲國家的國際形象;日、韓通過成功舉辦一系列大型運動會,讓自己的國際形象脫胎換骨,其積極效應至今受用無窮。申辦世界杯、奧運會之際,正是本輪全球性金融危機爆發(fā)前夕,當時巴西正處于蓬勃發(fā)展階段,身為“金磚”之一備受矚目和期待,巴西人普遍受此鼓舞,希望借連續(xù)主辦大型體育盛會,凸顯巴西的大國形象和巴西人的民族自豪感,加上2014年舉辦的又是自己最鐘愛的足球賽事,政府躊躇滿志,民眾興致勃勃,自在情理之中。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fā)后的一段時間里,巴西仿佛置身金融風暴之外,仍保持著7%~8%的高增長率,這讓巴西政府和許多巴西人產生了“我們比發(fā)達國家還棒”的樂觀心態(tài)。對世界杯主辦過程中不斷涌現(xiàn)的問題,他們普遍選擇了漠視、寬容,而一味期待著2014年的舉國狂歡和萬眾矚目。
當時上至聯(lián)邦政府,下至普通民眾,都以為巴西是全球主要經濟體中率先擺脫金融危機影響,重返經濟增長快車道的,甚至在新興國家行列里也名列前茅。正是出于對經濟增長前景的樂觀,羅塞夫政府才下決心調高本已在全球名列前茅的巴西基準利率,希望“擠泡沫”、“控通脹”。
然而2010年恰是樂極生悲的一年。
這一年,巴西經濟增長率達到7.5%,第二年就令人瞠目地回落到2.7%,2012年更創(chuàng)造出0.9%的低增長率。這讓許多巴西人感到猛醒:原來巴西還沒有奢侈到犧牲社會福利和基本民生,去主辦如此好大喜功、勞民傷財?shù)摹叭蚩駳g節(jié)”的地步。
去年的全國抗議,參加者主要是中產階級,都市貧民并未普遍卷入。這些都市貧民既是羅塞夫,也是足球的“基本票倉”,他們能穩(wěn)住陣腳,聯(lián)邦政府和2014年世界杯的主辦,也就有驚無險。
但一年過去,問題并沒有變得輕松起來:2013巴西GDP增長率雖回升至2.3%,但在很大程度上拜了世界杯場館和相關基礎設施建設提速之賜。根據(jù)巴西央行今年初的數(shù)據(jù),2013年,巴西經常賬目下赤字已高達814億美元,同比升幅高達50%,占GDP的比重則從前一年的2.41%,猛增至3.66%,較市場預期高出34億美元之多。與之相比,同期巴西貿易盈余僅25.58億美元,同比減少86%以上。
因為醫(yī)療、教育等公共福利缺口越來越大,羅塞夫政府最重要的支持群體—中低收入階層對“高投入增長模式”反感加劇,對政府挖肉補瘡,將在他們看來本應用于增加社會福利投入的資金,投到世界杯籌辦上開始耿耿于懷、怨聲載道,對政府的不滿與日俱增,并進而遷怒于最喜歡的足球運動。
2014年不僅是巴西世界杯舉辦年,也是巴西大選年。在許多巴西人看來,政府為臉面和選票,不惜在世界杯籌辦方面一擲萬金,在資金投入捉襟見肘后便著手壓縮教育、市政服務等與民生關系更加重大的公共服務,從而加劇了與民間的隔閡和矛盾。
實際上,巴西人并非一味抵制對世界杯承辦的投入,而是不希望僅僅為世界杯搭臺,為少數(shù)官員提供尋租機會,卻對自己的就業(yè)、對經濟毫無補益。巴西本來十分需要在基礎設施上大手筆投入,以充實經濟增長后勁,卻在兩年多的籌辦中一方面鋪張浪費建場館,另一方面卻對各項基礎設施工程不斷揮舞“剪刀”,這恐怕是本末倒置了。
今年4月初,巴西《圣保羅頁報》組織了一次大型民調,結果令人咋舌:受訪者中55%認為,舉辦世界杯對巴西弊大于利,認為利大于弊的僅36%;受訪者中支持巴西舉辦世界杯的比例僅48%,低于2月時的52%,這是2007年巴西奪得世界杯主辦權后,第一次出現(xiàn)支持舉辦者不過半的局面。
或許,隨著世界杯大幕拉開,巴西人會暫時忘記盛筵的苦澀,而沉浸于盛筵本身的美味中。但世界杯賽期不過一個月,待席畢客散,杯盤狼藉,巴西人將不得不正視盛筵不再、苦澀依舊的現(xiàn)實。
事實上,2014世界杯僅是當初意氣風發(fā)的巴西政府“打包承辦”的中間一站,去年有聯(lián)合會杯足球賽,明年有美洲杯足球賽,后年則是由舊都里約熱內盧承辦的奧運會。或許,巴西政府還有時間亡羊補牢,在今秋大選后抖擻精神,把后面兩場盛筵辦好。倘不能如此,巴西這個曾經意氣風發(fā)的新興大國,可能將被接踵而至的大型賽事拖到筋疲力盡,再衰三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