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又開始紅了,紅的理所當然而富時代感。要問蕭紅為什么這么紅,或與問張愛玲、三毛為什么這么紅,問伍爾芙為什么這么紅是同一個問題。人們喟嘆她的悲慘命途,哀怨情路,剛烈性情,繼而懷念起蕭紅身邊的舊時文人,懷念起看星星談詩歌的黃金年代—好時光仿佛必然是舊的。
尖沙咀樂道,不算寬的一條后街,錯落分布了好幾間澳門餐廳,門口張羅著熱乎的葡式蛋撻,所以也有叫這里澳門街的,附近又包圍著海港城和彌敦道,變成頗多觀光客歇腳充饑的去處。
從街上仰頭望去,紅綠招牌再上是剝落的灰墻鋁窗,典型的九龍?zhí)茦?。樂?號的閣樓,蕭紅和端木蕻良1940年由重慶逃避戰(zhàn)亂來港,就棲身此處。1942年蕭紅因肺病在香港醫(yī)院去世,死后一半的骨灰埋在淺水灣,而另一半骨灰,則被端木蕻良買了一個花瓶,偷偷埋在西環(huán)半山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學里。殖民地時期,英國財閥在淺水灣建麗都花園,要刨墓奠基,幾位香港文人為此奔走,后來去信取得身在北京的端木同意,把蕭紅墓遷往廣州,重新安頓在廣州銀河公墓。那是1957年,香港文藝界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遷葬儀式,也激起大批香港作家的感懷之意,在此后的十多年中,寫了無數(shù)有關蕭紅的文字。如今麗都花園猶在,幾株曾經(jīng)埋骨的大樹也在,不復存在的豈止秀骨,世道早已變了幾重天。
蕭紅在香港的日子過得并不好,和蕭紅交好的美國女記者史沫特萊隔年來探望她,由幾步之遙、矜貴的半島酒店至此清寒之地,簡直可以用驚恐來形容。小島濕熱的潮氣也糾纏著她原本貧弱的身體,周鯨文后來在回憶文章里也寫:“他們住一間200 呎左右的屋子,中間一個大床,有個書桌,東西放得橫七豎八,還有一個取暖燒水的小火爐。蕭紅就躺在那張又老又破的床上?!眳s也是在這里,她寫了生涯最重要的兩部小說《呼蘭河傳》以及《馬伯樂》。 可能是像作家小思先生說的,“她正以驚人的速度,完成她一生創(chuàng)作歷程的重要段落,仿佛早已預知時日無多,要拼盡全力,發(fā)出最后又是最燦爛的光芒?!?/p>
如今8號的門牌都很難找到了,樓下的鋪面成了許留山。蕭紅命舛:童年不好,命氣也虛弱,傷筋動骨愛的幾個男人待她更不好,連動亂的時事也沒給她好臉色,31歲就在日軍轟炸中的香港因肺病歿去,死前絕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她大概不會想到,大半世紀之后,接連有人把她搬上舞臺、熒幕、專欄,悼念、戲說、神話,或者揶揄。她必然也不會想到,會有一位南方的湯唯小姐,扎起羊角辮,在金色的光圈里笑靨如花,出演她的黃金時代。
斯人已逝,要還原一個故人總是難事,何況一個被期待戲說的女性。在同儕朋輩的回憶文字里,有說她爽朗的,有說孤僻的,也有指責性情過于自我的,但多數(shù)都會提及她有男兒的英氣以及感性。許廣平曾說:“蕭紅先生文章上表現(xiàn)相當英武,而實際多少還賦予女性的柔和,所以在處理一個問題時,也許感情勝過理性?!鄙虾!鞍艘蝗敝畱?zhàn)時,日本的鹿地亙夫婦“周圍全是監(jiān)視的人們,沒有一個中國的友人敢于和他們見面。這時候,唯一敢于探視的就是蕭紅和劉軍兩先生”。
她對精神導師魯迅的仰視庶可映照出對自己的期待:“獨立于天地之間,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出入千軍萬馬之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甭櫧C弩總想為蕭紅作“女英雄傳”未果,隨手寫了“流亡東北兵戈際,轉徙西南炮火中;天下文章幾兒女,一生爭戰(zhàn)貫初終”。
蕭紅活在“全民抗戰(zhàn)”的年代,“文章下鄉(xiāng)”、“文章入伍”站立橋頭,大家對 “女英雄”的期待完全處在家國想象中。女英雄是不大好女性化的,蕭紅在哈爾濱讀中學,結交朋友,多少受當時沙俄和日本制衡中的殖民地洋派作風感染,審美也是歐式的,喜歡和朋友敘談,喜歡唱歌跳舞,喜歡風格獨特的衣著,去見魯迅先生前,她還現(xiàn)買了布頭替蕭軍趕制出一件哥薩克式的格子襯衫。
蕭紅不是丁玲,更不會去學騎馬挎槍打仗,葛浩文在評傳里說,蕭紅的態(tài)度是做一名無黨無派的民主人士。她是波希米亞式的,看她的作品也能察覺,雖然名列左翼,對時局并不十分關心,談得也不多,后期的《呼蘭河傳》才更貼合她本真。不吝惜詞句“英雄樹挺有君風”夸贊她的聶紺弩也看不順眼了,“蕭紅,是我們的朋友,是朋友的愛侶,是一個最有希望的女作家,是《生死場》的作者,我們對她的尊敬是無限的。今天卻看見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搽脂抹粉的,穿時興的衣服的,燙什么式的頭發(fā)的女人!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悲哀”。柳無垢評價蕭紅居港的創(chuàng)作時說到,“失去她舊有的新鮮和反抗的朝氣,有時,朋友們談到她,會帶著親切的責備說,呵,她只關在自己的小圈子里?!?/p>
蕭紅與時下的香港大概已無精神上的交集,許鞍華作為香港導演發(fā)掘這一題材也是個案。其實,蕭紅不是現(xiàn)在才開始紅的,身后不久的1947年,羅賓基就寫出第一本《蕭紅小傳》,1981、1982、1984年,哈爾濱相繼召開了3次蕭紅學術研討會,那時已有“蕭紅熱”,1991年為紀念蕭紅誕辰80周年,首次出版了《蕭紅全集》,當時出全集的作家還鳳毛麟角。在文學史上,從一開始的根本不提,或者在“抗日文學”或“東北作家群”稍稍提及《生死場》,到80年代后期,帶有現(xiàn)代意識的女性主義及結構主義批評方式露出頭角,90年代逐漸開始挖掘蕭紅作品的美學和藝術意涵,也開始注意她的后期作品《呼蘭河傳》及《馬伯樂》。
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里也沒有她,但他后來在訪問里還是肯定地說:蕭紅厲害,張愛玲下來的女作家就是她。至于沒收錄的理由,他說當年決定要寫蕭紅的時候,找了柳無忌搜集資料,她妹妹柳無垢跟蕭紅是好朋友。結果柳無忌說他的學生葛浩文在寫以蕭紅為題的博士論文,“我想要是我把蕭紅寫了,他就沒得寫了”。
夏志清向世人重現(xiàn)了張愛玲,葛浩文的《蕭紅傳》則是把蕭紅推回了她生歿的故土,英語世界的翻譯和推介,對大陸的蕭紅熱不啻為一種反芻。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是美國漢學家和翻譯家,也是莫言作品的英譯者,和《呼蘭河傳》的相遇是他第一次對蕭紅發(fā)生興趣,讀罷《呼蘭河傳》再讀葛浩文的傳記,史料扎實翔實令人信服,隔世用情之深叫人感念。
葛浩文倒不是蕭紅的第一個域外知音,1936年她旅居日本期間給蕭軍的信中就可知當時已經(jīng)有人試圖翻譯她的作品,身后多年,一直有墻外人識得彼花之香。但把她的作品歸入抗日或左翼文學是冤了。她很擅長寫自傳性意味的文章,個人意識很濃,要說蕭紅是抗日作家,最早讓她揚名的《生死場》恐怕難以作為憑證,葛浩文對此感觸很精準,“說《生死場》是以反對日本侵略為主題,恐怕與事實有一個相當?shù)木嚯x。因為這本150頁長的小說的前100頁并沒有絲毫有關日本侵略的事跡,只是靜靜地描寫中國傳統(tǒng)封建制度被地主壓迫,與農(nóng)民在大自然的安排之下聽天由命、迷信無知的悲劇生活罷了?!?/p>
《呼蘭河傳》結構很散,沒有扣人的情節(jié)和線索,也沒有主線人物,蕭紅寫了好幾回東北平原上空的火燒云,正是《呼蘭河傳》的步調(diào),散漫流暢絢漪。把她歸為左翼作家,大概是因為她受魯迅的影響,以及當時所處的時局,交游的同輩作家。當年舉目無親的蕭紅和蕭軍遠去上海投奔魯迅,魯迅不僅是恩人,伯樂,更是精神導師。《呼蘭河傳》里時不時有魯迅的影子,蕭紅對農(nóng)民的麻木和粗鄙并沒有留情,譏諷之筆與魯迅對國民性的刻薄反思很是相像,她自己也曾經(jīng)說,要“寫《阿Q正傳》、《孔乙己》之類!而且至少在長度上超過他”!
但蕭紅畢竟是女作家,她對生老病死的敘述更多溢于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葛浩文評價過,她在本質上是個善于描寫私人經(jīng)驗的自傳體式作家,個人與作品的關系愈疏,作品失敗的成分愈大。黑土地上農(nóng)民的空洞和愚昧,苦痛與掙扎,成了蕭紅對故土的記憶編排,也流露出一股自然的無奈和哀愁:“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huán)地走,那時自古也是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弊詈髤R作一句著名的喟嘆:“忙著生,忙著死?!?/p>
和張愛玲身后的生生不息一樣,當代文學批評也不斷從蕭紅作品里重新挖掘出現(xiàn)代的、流行的著眼點—鄉(xiāng)土的,家園的,悲憫的,人道主義的……這其中,女性主義當然是最重要的點之一。
蕭紅的作品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分析屬于理所當然,她的小說有大量父權社會中女性受壓迫的題材,《生死場》、《呼蘭河傳》、《玉阿嫂的死》中的故事多以女性為主人公,講述農(nóng)村婦女所受的逼迫;還有不少反抗意味的角色,《小城三月》中翠姨對戀愛的追求、農(nóng)婦對壓迫的反抗,都有強烈的女權意識。但蕭紅自己在感情中卻并非強者,她服從于直覺,對男性的依賴可算沉溺,她自己曾說:“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我知道這是不對,我時時在批判著自己,但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笔捈t的秉性造就了她的命運,她對生存狀態(tài)很是清醒,卻惰于作出選擇,寧可側身看著命運把軀體推向何處,也等著領受深淵石碎的苦。不是不掙扎,卻對自己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勇敢。今日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多是從蕭紅自求的沉淪中尋找靈感,力圖塑造一個蕭紅的“傳奇”,再佐以辛辣的邊角料:逃家、懷孕、被拋棄,蕭紅的名字總不是獨立存在的,她和生命里的幾位男性,仍要在人們的嘴邊、紙上,長長地、真真假假地糾纏下去。
這種探求有天然的男性視角和滿足觀眾的窺私性,算不上女性主義,最多是對女性主義的過度詮釋。真正的女性主義視角有著善意的探討,最大的善意,莫過于把蕭紅從集體主義和男性主體的宏大敘事中解放出來,還原個人主義的本真。中國早期的女性主義學者荒林在她《男性批判》的前言里提到,作為中國思想解放運動和社會轉型的產(chǎn)物,中國女性主義與其說是性別路線的,不如說更是個人主義的;當代意義的中國女性自我解放運動,是個人主義意識形態(tài)深化的必然。作家殘雪也說,她在直覺上更愿意接受西方理論家和作家筆下的自我,他們把自我當成通向人類精神王國的通道;每一個人都以獨特的自我通向精神世界,對自我挖掘越深,通道就越寬,世界才越大;女作家的所思所感越是自我的,就越是大眾的。
所以葛浩文說,“蕭紅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并不是一種理想化的、充滿愛國熱情的浪漫的戰(zhàn)爭圖景,而是它對日常生活中的真實的人們身上產(chǎn)生的孤獨的、極端的個人化的影響?!痹S鞍華的《黃金年代》還未上映,先預熱的是穿插《黃金年代》拍攝歷程和蕭紅一生的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片名大概是取自里爾克的詩: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來又蜷縮回去,
我掙脫自身,獨自
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
蕭紅是野生的自我,她用淋漓的人生完成了她的寫作。單看《黃金時代》的片名,許鞍華的討論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最大的善意,讓人對電影多了一絲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