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是最殘酷的一年,終結(jié)了金色的80年代,也終結(jié)了詩人金色的命運。有太多曾經(jīng)癲狂的詩人驟然消失,仿佛干上一票,便夠他們享用終生。四川便是這樣一個盛產(chǎn)詩人和失蹤者的地方,其中“莽漢”詩人是消失得最徹底的一幫人——莽漢們作為自由自在的造反派,從此只有名字和詩自由自在地活在江湖中。
然而,一顆被詩俘獲過的心,注定難逃繆斯的掌控。于是,在新世紀初,一批曾經(jīng)的詩人聲勢浩大地歸來,成為新的“歸來者”。不過和他們的前輩——文革后的“歸來者”(即艾青、昌耀們)不同的是,他們并非因為政治原因而被動中斷寫作,而是因為商業(yè)大潮的席卷而主動放棄寫作。無論他們?yōu)樽约旱碾x開編織了多么富有欺騙性的理由,十年后主動歸來,都緣于靈魂深處的不滿足。
不過在這些歸來者中,依然只有一個“莽漢”的身影,就是李亞偉。那個自比“腰間掛著詩篇的豪豬”,自稱“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的心高氣傲的漢子,踩著橫空出世——下海經(jīng)商——重出江湖的節(jié)奏,從撈錢的北京,又重新回到了詩意的成都。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李亞偉的才華沒有被磨損。大多數(shù)新世紀的歸來者都令人失望,他們停筆十多年后已難以保持以往的水準,而李亞偉,卻置身于那些找回自己聲音的少數(shù)幸運者行列。
讓李亞偉重新證明自己的,不是2005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豪豬的詩篇》(里面絕大多數(shù)是舊作),而是遲至2012年推出的一組力作《河西走廊抒情》。憑借這組詩,我們辨認出:李亞偉真的回來了。
這位20歲就以《中文系》一舉成名的詩人,曾經(jīng)留著長發(fā)、豪氣沖天的莽漢,如今雖然少了青春的沖動,多了板寸的滄桑,但是他最看重的想象力依然橫逸斜出,依然是充滿生命質(zhì)感的語言。
仔細讀《河西走廊抒情》的第一首,就能明白包含了24首短詩的這組詩寫的是什么了。第一首詩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許多關(guān)鍵詞:歷史和祖先,月亮和血液,生和死,以及重復(fù)了三遍的“命”。還有這些值得注意的對應(yīng)的詞組:在往昔中,在自己的命里;在月亮上,在血液里,在天外;歷史的背面,命的外面。
“我最不明白的是生,最不明白的是死!”從古至今,誰能真正明白生和死呢?李亞偉把祖先和古代的豐富詩意移植到了現(xiàn)代?!笆澜绾芘f,仍有長工在歷史的背面勞動”,李亞偉這個詩歌長工的“耙”,處理的是漢語的遺產(chǎn),也是月亮的遺產(chǎn)。詩意對他來說,如同“古代的大雪”,覆蓋著這個民族共同記憶中的一切,包括看不見的政治和愛情。所以在這組詩的第三首中,我們能夠讀到這樣的句子:“我飄浮在紅塵下,看見巨大的地球從頭頂緩緩飛向古代。”
歷史的惆悵,也便是年華老去的惆悵。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李亞偉,在詩中還在盡力扮演那個莽漢。是不忍輕易告別年少輕狂的自己嗎?看他在第二首中宣稱的,幾乎就是20歲時的口吻:“一個男人應(yīng)該當官、從軍,再窮也娶小老婆,/像唐朝人一樣生活,在坐牢時寫唐詩,/在死后,在被歷史埋葬之后,才專心在泥土里寫博客?!?/p>
句法和詩意更加輕易地出賣了他,讓他掉進《中文系》沖出的河流中。這一句“他們那些龐大的朝代已被政治吃進蟋蟀的帳號里”,便對應(yīng)著《中文系》的名句“把魯迅存進銀行,吃他的利息”;下一句“奏折的鐘聲還一波波掠過江山消逝在天外”,也讓人想起《中文系》的結(jié)尾:“現(xiàn)在中文系在夢中流過,緩緩地/像亞偉撒在干土上的小便,它的波濤/隨畢業(yè)時的被蓋卷一疊疊地遠去啦”。
30年,從“一疊疊”到“一波波”,從“遠去”到“消逝”,仿佛李亞偉從未離去,一直隱居在聲音和波濤中。
(唐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