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政府與秘密宗教的博弈

沈大中

秘密宗教的流布

中國民間秘密宗教，是相對于公開合法存在及活動的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而言，是在少數(shù)成員中秘密傳授的宗教。其教義和儀式一般都很神秘，且不外泄，多數(shù)宣揚劫難當頭，要起來造反，因而被當局視為“旁門左道”“邪教”“異端”，并予以打擊、鎮(zhèn)壓。

宗教的起源有很長的歷史，在這里我們不去探討它。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白蓮教應是在我國民間流行較久的民間宗教。白蓮教始自南宋初茅子元創(chuàng)立的白蓮宗，原為佛教的一支，提倡五戒（佛教在家男女教徒終身應遵守的五條戒律，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明中葉受羅教的影響，吸取了“真空家鄉(xiāng)，無生老母”觀念，宣揚同教之人都生于天宮，都是“無生老母”的兒女，奉“無生老母”為創(chuàng)世主。明、清兩代因屢受打擊，遂改頭換面，派生出許多名目，形成教派林立的局面。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廷軍機處奏折統(tǒng)計，僅清代秘密宗教就有200多種，主要有白蓮教、青蓮教、白陽教、紅陽教、青陽教、三陽教、八卦教（乾卦、坎卦、艮卦、震卦、離卦等）、羅教、牛八（朱）教、彌勒教、儒門教、混元教、收元教、明天教、未來真教、清水教、清茶門教、先天教、大乘教、糍粑教、五盤教、無為教、龍門教、長生教、黃天道教、一炷香教、龍華會、在理會、圓頓教、悄悄會、敬添會、三元會等。亦有學者并不認為它們是宗教，清末徐珂在《清稗類鈔·宗教類》中說：“依托宗教之旁門左道，不可勝數(shù)。彌勒教、白蓮教、天理教……及崇拜一切自然物如水、火、龍、蛇之類者，非流于妖邪，即困于鄙陋，實皆不足以言宗教也?！毙扃娴恼摂嚯m不免嚴苛，但也道出了一些秘密宗教的實情。

清代的秘密宗教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宗教型的，通過茹素誦經，消災祈福相號召，以師徒傳授的方式發(fā)展組織，用宗教迷信作為維系內部團結的紐帶。凡入教者先傳“真空家鄉(xiāng)，無生老母”無字真經，在教徒中供奉“無生老母”牌位、念咒語和經文。如混元教“入教時寫下牒，發(fā)了咒，若有二心，天打雷擊”（乾隆十八年七月直隸總督方觀承奏折附單。引自公安部一局1989年編印的內部資料《清代邪教》一書，以下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一一注明）。筆者見到的經文較全的是乾隆十八年（1753年）署山西巡撫胡寶瑔拿獲傳習混元教馮進京時在其家中搜出的《立天卷》，全本分為元、亨、利、貞四冊，“元”字冊分為《明心見性品》《幡桿名揚品》《金雞大叫品》《輦轂道場品》《榆楊尋卷品》《雞卵乾坤品》《分前說后品》《指迷歸正品》《末后一著品》等，近1.5萬字。混元教還傳習有《勸人寶鑒》《李都御岳山救母出苦經》等。乾隆二十二年破獲河南傳習收元教，供出歌詞有《五孝歌》《敬天歌》《笤帚歌》《棉花歌》《井花歌》《臨凡歌》《蓋世荒歌》《五更歌》《夏景歌》《十二時歌》《弓長歌》等，這些歌詞的內容明顯受到《立天卷》的影響。在河南柘城紅陽教教徒中流布《報恩經》，并口授咒語：“一棵白菜七寸高，師父度根我度稍。有心度你西天去，恐怕根淺扎不牢?！敝^日日念誦，“生前可以免災，死后更有好處”（嘉慶二十年九月河南巡撫方受疇奏折），也與白蓮教教義相同。

另一類是幫會型的，以互濟互助、自衛(wèi)抗暴相號召，以歃血結盟、焚表結拜弟兄的方式發(fā)展組織，用忠于誓言，講究信用和義氣作為維系內部團結的紐帶，積蓄力量，伺機造反，推翻清廷。鄆城人李芳春自稱離卦教教主、彌勒轉世，宣揚道光十九年必有劫數(shù)，道光二十二年將推翻清廷，再造河山：“細雨紛紛不見天，憂愁只在一九年。猴雞之年（道光十六年丙申、十七年丁酉）還好過，鼠牛（道光二十年庚子、二十一年辛丑）中間怎奈何。無知老人識世事，山前山后打破鑼。羊群若得真消息，猛虎（道光二十二年壬寅）下山定干戈?！保ǖ拦馐昃旁律綎|巡撫經額布奏折）

然而這些教派雖然教義雷同，組織、儀軌和活動方式也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但是各派都是獨立活動，互不統(tǒng)屬。由于許多教派都是白蓮教的支系，或是在白蓮教遭到鎮(zhèn)壓后創(chuàng)立的新教，故白蓮教關于“真空家鄉(xiāng)，無生老母”的八字真經，幾乎為所有的秘密宗教所接受。如白蓮教習念：“元佛自潔見人倫，仁義禮智天地人，家貧身貧壯不貧。剃骨還父母，割肉還雙親。雖然不是無價寶，得去才是堂上人。”在中原傳習的收元教，勸人吃齋說偈，念無字真經，依三皈五戒，習采清換濁，其傳習的《五孝歌》開篇是：“敬父母，如敬天，孝子名揚萬古傳。一天三餐敬父母，日流時增常問安……父母恩，重如山，生身時，命也難。濕衣涼席娘身污，暖床熱被讓子眠。如污了，老母連身換，恩養(yǎng)成人，長大孝順的，是兒是女，不孝順，是討債冤家?！保ㄇ《晔辉潞幽涎矒岷鷮毈喿嗾鄹郊Ρ葍烧咴娋?，可見兩教的思想觀念十分相似。

當局對秘密宗教的打擊

如前所述，清代的秘密宗教大多都有組織民眾反清的傾向甚至行動，因此，常常遭到清政府的嚴厲取締與殘酷鎮(zhèn)壓。乾隆十三年五月初五軍機處奉上諭并轉發(fā)各督撫：“自來妖言左道，最為人心風俗之蠹，地方大吏，理應嚴行禁遏……各省督撫，務須時刻留心，早為查察，事發(fā)之后，不可稍為寬縱?！保ㄇ∈晡逶潞毖矒釛铄a紱奏折）嘉慶二十四年湖北巡撫張映漢奏折引稱：“查例載：妄布邪言、扇惑人心為首者斬立決；又傳習白蓮等邪教、拜師傳徒惑眾為首者，絞立決，為從者發(fā)新疆給額魯特為奴。又各項邪教從犯，年未六十發(fā)回城給大小伯克為奴，其并未傳徒而又年逾六十以上，發(fā)云貴、兩廣極邊煙瘴充軍。”在此“上諭”“律令”下，清廷對“邪教”始終采取高壓態(tài)勢?？滴跷迨辏綎|巡撫李樹德奏稱：訪知蘭陽縣有人傳習白蓮教，遂派兵圍捕，“當將生員李雪臣、李山義，監(jiān)生曹鈞，民人張爾昆，并李山義不知姓名之住房人等五名，立時杖斃。又拿獲李山璧、李三讓、李行幫（系李山義之子）、喬大倫，尚有不知姓名二十余人，現(xiàn)今監(jiān)禁”。官府拿獲習教之人，并不審訊，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便立即杖斃，可謂嚴刑峻法。更殘酷者如道光十五年破獲山西趙城曹順等先天教造反案，處理結果：“寸磔首逆曹順一名，凌遲摘心韓奇等四名，照謀反大逆律凌遲處死者張汶斌等二十名，照謀叛律斬決梟首示眾者韓枝等七十七名，應擬凌遲剉尸者韓鑒等五名，應擬斬決戮尸梟首者李沅等十七名，殲斃及畏罪自盡者韓世培等三十六名……李仁杰等九十九名，訊系裹脅同行，與甘心從逆者不同。唯該犯等明知造反，或被逼助勢，或乘機擄搶財物，且內有習教之人，請均照謀叛知而不首律，杖一百流三千里，從重發(fā)往新疆給官兵為奴。劉三麻子等六十六犯，或被脅前往趙城縣城內，或逼令同赴霍州、洪洞縣城下，均即乘空逃逸，并未習教助逆，請于李仁杰等遣罪上量減一等，各擬杖一百、徒三年?！保ǖ拦馐迥炅律轿餮矒岫蹴槹沧嗾郏┐税甘艿綉土P的多達數(shù)百人，其中被處以極刑的160人。李仁杰等99人官府也承認其為“裹脅同行，與甘心從逆者不同”，仍被處以“杖一百流三千里，從重發(fā)往新疆給官兵為奴”；甚至劉三麻子等66人官府明知系被裹脅逼令同行，并“乘空逃逸，并未習教助逆”，亦被“杖一百，徒三年”。清政府以寸磔、摘心、凌遲、戮尸、梟首、斬決、杖斃、杖徒等嚴刑峻法處置參加“邪教”的人員，而且這些都是在大街上進行，統(tǒng)治者的目的是要用慘無人道的血腥鎮(zhèn)壓恐嚇民眾。但其高壓政策并沒有讓秘密宗教銷聲匿跡，一些教派受到打擊后或改頭換面，或化為分支，仍在秘密進行傳教，教派的反抗斗爭也沒有停息。

秘密宗教的反抗

自明代以來，中原就是秘密宗教十分活躍的地方，尤其在豫東、豫北一帶，各種教派爭相發(fā)展，一個縣都有幾個教派。據(jù)見諸清廷破獲的部分“邪教”檔案透露，僅乾隆、嘉慶兩朝涉及中原的秘密宗教案件就有：乾隆朝的范縣孟興璧等白蓮教案、歸德郜生文離卦教案、鹿邑縣樊明德等混元教案、鹿邑縣劉松改混元教為三陽教案、臨潁縣賈敏等收元教案、永城縣洪廣漢收元道教案、信陽縣李元義等白陽教案、夏邑縣王繼盛等清水教案、清豐縣郝成等東方震卦會（又名收元祖白羊會）案等；嘉慶朝的鹿邑縣王柯等青陽教案、鹿邑縣趙文世等青陽教案、鹿邑縣王侯氏等儒門教案、涉縣（時屬河南）劉景寬清茶門教案、新野縣張蒲蘭等清茶門教案、汝州王太平等混元教案、項城縣方手印等牛八教案、滑縣李文成天理教（震卦教）起義、虞城縣張姓乾卦教案、柘城縣王元印等紅陽教案等。這些教派宣揚的“三劫”說（聲言現(xiàn)實社會是“青陽”“紅陽”當世，所以動亂不已，民生困苦，只有起而斗爭，使“白陽”當世，人們才能脫出苦海，共登“極樂世界”），得到貧苦民眾的認同，故雖遭鎮(zhèn)壓仍屢仆屢起。尤其鴉片戰(zhàn)爭后，民眾的困苦進一步加劇，秘密宗教又呈活躍之勢。太平天國和捻軍發(fā)動反清起義后，更推動了秘密教派的反清斗爭，終于爆發(fā)了商丘白蓮教離卦教教主郜永清據(jù)金樓寨抗清起事。

白蓮教在元、明兩代就在中原城鄉(xiāng)廣為傳習，此后三四百年中原均為白蓮教潛在勢力特大的省區(qū)之一。由于當局的鎮(zhèn)壓，各地白蓮教紛紛改易名目進行傳播，因而產生了許多新的支派，八卦教就是其重要支派之一，教徒主要散布于山東、河南、河北三省相鄰各縣。該教組織上實行家長制，教主均為世襲。其中商丘縣金樓寨郜永清，其祖、父及本人三代相繼為離卦教（白蓮教分支）教主，徒眾遍布城鄉(xiāng)，內有不少為捻軍“堂主”。1861年9月，他們與捻軍取得聯(lián)系，以金樓寨為基地，起事反清。清廷派河南團練大臣毛昶熙等率部圍攻數(shù)月，連遭敗績。1862年3月，清廷派僧格林沁親王率清軍精銳憑借炮火優(yōu)勢圍攻金樓寨，激戰(zhàn)至6月下旬，清軍在付出重大傷亡后，才將這次離卦教反清斗爭鎮(zhèn)壓下去。

商丘白蓮教起事失敗后，各地教派仍在秘密活動，伺機起事。如同治十三年（1874年）溫縣、修武、盧氏、鄢陵等地白蓮教案，光緒十年（1884年）南陽府末后一著教案等。直到20世紀初，中原各地秘密宗教仍十分活躍：先是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歸德破獲韓明義彌陀會案，繼而在豫西南新野、豫東南商城又先后發(fā)生了以朱寶卿、葉七生為首的龍華會案。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十一月，河南巡撫林紹年向清廷稟報拿獲新野縣龍華會首朱寶卿的奏折附片稱：朱寶卿連年在新野、襄陽邊境玉皇廟開堂放票，“與谷城縣匪首任靈川、匪徒沈大學等，仿效梁山封號，到處煽惑聚眾謀為不軌”。光緒三十四年，姜本陽以彌陀教（龍華會改稱）名義，在新蔡設“串一堂”，散放上印“繼天立極”“代天宣化”符號之飄紙，尋被官府拿獲?？傊敝燎迥?，秘密宗教在中原各地仍十分活躍，雖經官府多次鎮(zhèn)壓，始終未能絕跡。

清末民初，實行政黨政治，結黨之風盛行，多數(shù)秘密宗教也開始發(fā)生變化，逐漸演變?yōu)闀h、會門。辛亥革命及“二次革命”、護國戰(zhàn)爭時期，革命黨人積極聯(lián)絡會黨，甚至將其作為依靠的力量之一。會黨也因應這一形勢的變化，由秘密走向公開，仍以經文、咒語、符箓等為紐帶，組織民眾進行反清斗爭。但在民國成立后，南京國民政府便立馬對會黨“晴轉陰”勒令解散。就連一些民間結社如紅槍會、天門會等，也被改編為民團或取締。一些會道門雖然屢經打擊，但并未絕跡，仍在暗地活動。

新中國成立初期，某些反動會道門受國民黨特務蠱惑，大肆進行造謠破壞，對抗人民政府的法令，甚至進行武裝暴亂。黨和政府采取堅決措施，頒布取締會道門的布告，明令禁止會道門活動，并發(fā)動群眾，形成強大的政治攻勢。經過斗爭，終于使中國社會長期存在的秘密宗教與幫會得到妥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