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陵：武則天命運的一縷側(cè)影

楊輝

順陵的故事，說來話長。

這里安葬的，是一代女皇武則天的生母楊氏。

楊氏的名諱，不見載于史籍。如今的說法，一為“真”，一為“牡丹”。孰是孰非，已難于考索。何況史家的興趣，原不在這里。

大唐咸亨元年（670年）八月二日，92歲高齡的楊氏卒于九成宮。時武則天為皇后，參與政事，九月二十一日，“依王禮”葬其母于洪瀆原（今咸陽市渭城區(qū)底張鎮(zhèn)陳家村西南、龍棗村東北），并追封楊氏為“太原王妃”，其墓為“太原王妃墓”或“太原王妃園寢”。14年后，也即是高宗駕崩后的第二年（684年），武則天獨掌大權(quán)，先后追封楊氏為“魏王妃”、“忠孝太后”，改“太原王妃墓”為“順義陵”，并開始對陵墓進行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擴建。6年后，即天授元年（690年），武則天即皇帝位，改唐為周，追尊楊氏為“孝明高皇后”，改順義陵為“順陵”，并在內(nèi)城陵墻外，列置石雕造像多對，且于南門神道外，建長方形乳闕兩個，使順陵形制更為完善。后來又在楊氏封號前加“無上”二字，為“無上孝明高皇后”，改順陵為望鳳臺，故其碑又稱為《望鳳臺碑》。從初建至最后完成，歷經(jīng)32載（670—702）。足見武則天在此事上，用情用心之深。

然而僅僅八年后，即景云元年（710年）七月一日，睿宗下詔廢崇恩廟，去“順陵”之名。次年五月雖又恢復(fù)，但不祥之端已開。果然，三年后，即先天二年（713年）正月，玄宗下詔再次削去楊氏皇后尊號及陵名，仍依舊稱“太原王妃”，陵為“太原王妃墓”。

斯時，武則天已長眠乾陵八年矣。

順陵與楊氏的遭遇，約略可看作武則天個人命運的側(cè)影，往大里說，又何嘗不是歷史的真實面相之一種。

當然，如果不曾嫁與武士彠，并為武家生下一女名武曌者，弘農(nóng)楊氏即便家世顯赫，恐怕也不會在史籍中留下一筆。

一

武士彠能娶弘農(nóng)楊氏，得感謝高祖李淵的極力撮合。

高祖武德五年（622年），武士彠的原配相里氏病故。相里氏先后為武士彠生下四個兒子。武德三年后，武士彠因統(tǒng)領(lǐng)井鉞軍，無暇顧家。其中除元慶、元爽外的兩個兒子先后夭亡。相里氏之死，時間與兒子夭亡相去不遠。相里氏病重之時，武士彠因軍務(wù)繁忙，未嘗歸家探望。此事高祖知曉后，大為感動，下敕褒揚武士彠曰：“此人忠節(jié)有余，去年兒夭，今日婦喪，相去非遙，未嘗言及，遺身徇國，舉無與比！”或許這個時候，高祖就對武士彠的續(xù)弦問題，存了一份心思。

時隔不久，高祖心中就有了一個上佳人選。

此人便是弘農(nóng)仙掌楊氏。

選擇楊氏，高祖必定是動了一番心思的。

楊氏的父親遂寧公楊達，是隋朝觀王楊雄的弟弟。史書說他“少聰明，有學(xué)行?！彼宄瘯r，歷任黃門侍郎、吏部侍郎、內(nèi)史侍郎、工部尚書及納言（正三品）、右武衛(wèi)將軍等。隋大業(yè)八年（612年）病逝于征遼途中。楊達僅有一子一女。

雖說早在隋朝時，高祖李淵與楊雄、楊達同朝為臣，且有交往。但關(guān)隴李氏地位、聲望均不及弘農(nóng)楊氏，故兩家并無秦晉之好。隋亡唐興之后，通過婚姻關(guān)系拉攏楊氏，是李唐王朝初建之后較長時間內(nèi)的基本方式。如果將楊氏說與武士彠，既可以安撫武士彠，又可以拉攏楊氏，可謂一舉兩得。

熟料，高祖將此事說與武士彠時，武士彠卻并不熱心。

這又是為何？

據(jù)《冊府元龜》及《攀龍臺碑》載，當日高祖對武士彠說道：“朕自為卿更擇嘉偶。隨時有納言曰遂寧公楊達，英才冠絕，奕無親賢。今有女，志行賢明，可以輔德?！?/p>

武士彠謝恩之后，卻猶猶豫豫地表示：楊氏為高門大戶，自己不過世代經(jīng)商出身，只怕并不門當戶對。

武士彠的擔(dān)憂，也并非全然沒有道理。

魏晉南北朝至唐朝，極重門第，高門大姓既掌握社會資源，又有政治優(yōu)勢?；橐鲎匀恢v究門當戶對。楊氏為弘農(nóng)仙掌人（今華陰縣），出自周朝唐叔虞之后。屬關(guān)中六大郡姓之一（其余五姓為韋、裴、柳、薛、杜），其門第之高，連出身隴西李氏的唐王室都無從相，又豈是販賣木材起家的文水武氏所敢高攀？何況其時武士彠發(fā)妻相里氏故去不久，留有二子，條件實在不能算好。但身為皇帝的李淵親自指婚，門戶之見，自然算不得多大障礙。

武士彠不熱心，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這一年，待字閨中的楊氏，已年過四十。

武士彠倒不是嫌棄楊氏年老色衰，而是年過四十尚未婚配，必定是有特殊原因的。因為，依照隋唐之際的婚姻習(xí)慣，男十五，女十三，即可成婚。王公貴族，平民百姓，概莫能外。

楊氏年過四十尚未婚配，原因倒也簡單。

楊氏弟弟楊緘，官位不顯，也未主持家務(wù)。父親死后，楊氏便依照儒家禮儀，為父守孝三年，斯時，婚姻大事自然無從顧及。何況作為豪門望族，擇偶要門當戶對，而生逢亂世，難度自然增加。加之楊氏并非庸碌之輩，“懿則垂于邦家，柔儀冠于今昔，曾于方寸具寫千言，總游霧于毫端，窮偃波于筆杪。芝英云氣，入魏帳而分輝，龍爪魚形，映張池而散彩?！边@樣的女子，對自己的婚姻，應(yīng)該是有著相當?shù)囊蟮?。以上種種，使得楊氏的婚姻問題一再延宕。后來禮佛甚篤的楊氏干脆做了居士，打定了主意一心事佛，不再他顧。若非高祖提及此事，只恐楊氏的一生，就要長伴青燈古佛旁了。

熱心撮合武士彠與楊氏的唐高祖李淵，估計也沒有想到，這邊武士彠因顧及門戶之見不大熱心，那邊遣人去征求楊氏的意見，得到的回復(fù)是十分干脆的拒絕。無奈之下，高祖只得動用皇權(quán)，“洎乎鳳凰開繇，猶堅匪席之心；烏鵲成橋，果迫如綸之命。于是使桂陽公主為婚主，禮聘所須，并令官給”，強行促成此事。

二

嫁與武士彠后，楊氏過了十五年夫妻恩愛的幸福生活。

期間雖有與相里氏的兩個兒子元慶、元爽的關(guān)系難于相處融洽的問題，但斯時并未影響到楊氏的生活。

如果說這一段時間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只能是：楊氏未能為武士彠再添一個兒子。

楊氏為武士彠生下三個女兒，長女即后來的鄭國夫人，三女嫁與郭孝慎，二女即武則天。

與二女武則天有關(guān)的一些事情，也令楊氏憂喜參半。

據(jù)說當年著名神相家袁天罡曾應(yīng)武士彠之邀為其子女看相。時武則天尚在襁褓之中，乳母誑稱男孩，袁天罡注視良久說：“倘是女子，其貴未可限量?！蔽涫繌υ唬骸肮桥?。”袁天罡連連說道：“貴不可言，貴不可言?！蔽涫繌柕溃骸半y道可做皇后？”袁天罡答：“皇后乃意中事，恐不止于此。”武士彠說：“莫非要做女皇帝不成？”袁天罡說：“女子有此相，當真可做皇帝。”

如果以上說法屬實，那么，精通經(jīng)史的楊氏自然不難測知，這女孩，日后的路不知要何等艱辛。身為母親的楊氏，自此又怎能不為她的前途命運生出一份憂心？！

武士彠在世時，武則天的命運以及與元慶、元爽兄弟相處的難題倒是不怎么突出。一當武士彠離世，這些問題便很快擺在了楊氏面前，令楊氏應(yīng)接不暇，恐怕也有些心力交瘁。

大唐太宗貞觀八年秋，時為太上皇的李淵身染風(fēng)疾，于次年五月駕崩。尚在荊州的武士彠聞訊悲不自勝，竟因此染疾，終至嘔血而亡，享年五十有九歲。武士彠臨終遺言：歸葬文水，因山為墳，穿足容棺，不藏金寶。太宗知曉后大為感動，謚號為忠孝公。

武士彠暴病而亡，令楊氏悲不自勝。碑記曰：

高后哀深圯堞，誓切柏舟，悲一劍之先沉，怨雙桐之半死。昔時寶鏡，愴對孤鸞；舊日瑤琴，悲聞獨鶴。銜怨茹痛，撫惠帳而增號；吊影傷魂，踐孀閨而凝慕。

楊氏很快就發(fā)現(xiàn)，除了武士彠之死的悲痛外，她還得面對如何與元慶、元爽相處的問題。

武士彠去世當年的臘月，依照武士彠臨終遺言，楊氏與幾個兒女于嚴寒之中，護送武士彠靈柩歸葬文水武氏祖墳。（今武陵村大陵屯）

安葬武士彠之后，依禮武則天姐妹須在家守孝三年，不料卻遭到了武氏兄弟的百般刁難。沒有兒子的問題，這時候方才顯露無遺。

《新唐書》載：士彠卒后，諸子事楊不盡禮，銜之。

這里說的諸子，除元慶、元爽外，還得加上武士讓之子武惟良。

無奈之下，楊氏只得在處理完荊州事務(wù)后，回到長安。

這個問題，史家雖一筆帶過，但對楊氏母女而言，恐怕是由諸多生活細節(jié)漸次積累而成的生存之痛。

后世有史家猜測，這一段時間的遭遇，或許是理解武則天入宮之后種種行為的基礎(chǔ)，并據(jù)此認為，武則天的人格，想必是病態(tài)的。她過分的出人頭地的欲望，她后來的陰險毒辣、不擇手段，或許都是少女時期體察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而練就的自我防御的手段。她后來的所作所為，也可以從這一段時間的諸般遭遇中，找到一些潛在的因素。

想來武氏諸子必定是傷透了楊氏母女的心，否則的話，武則天沒必要在入主后宮之后不久，即上疏高宗，將武惟良出為檢校始州刺史，元慶為龍州刺史，元爽由亳州刺史配流振州而死。武元慶到任之后不久，即驚

懼而死。武惟良及其兄弟武懷運后來也未能逃脫武則天的復(fù)仇之手，于乾封元年因罪被誅。這些人的死亡，尚不能平撫武則天內(nèi)心的傷痛。在誅殺武惟良、武懷運之后，武則天還改其姓為“蝮氏”，蝮者，毒蛇也。這等惡謚，恐怕只有武則天這樣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當然，退一步講，武氏諸子，當年傷害楊氏母女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若是如此，就不能怪武則天心毒了。

三

武士彠死后，應(yīng)國夫人楊氏過得必定不好。

武氏諸子的作為，已讓她疲于應(yīng)付?；氐介L安后不久，武則天的未來，則讓她的心情更是起伏不定。

大唐貞觀十一年（637年）十一月，太宗聽說武則天貌美，將她召入后宮，封為才人。這一年，武則天14歲。

據(jù)說武則天告別楊氏入宮之時，楊氏忍不住傷心落淚。武則天卻安慰她說：“見天子庸知非福，何兒女悲乎？”

聽罷此說的應(yīng)國夫人楊氏恐怕會想到多年前相士袁天罡關(guān)于此女會“為天下之主”的說法。只是是福是禍，孰能料定。

果不其然，太宗駕崩后，武則天隨眾妃至長安城朱雀街崇德坊的感業(yè)寺削發(fā)為尼。武則天時年二十有六歲。

這件事，恐怕讓楊氏心懷憂慮，即便武則天后來有幸借機二次入宮，有了第一次的遭遇，楊氏的憂心，恐難輕易消除。

就這樣，應(yīng)國夫人楊氏迎來了她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直接為其女的前途命運奔走的機會。

四

時間在武則天做了昭儀，覬覦后位之時。

其時，在李勣、許敬宗、李義府、袁公瑜等人的支持下，高宗已動了廢王皇后立武氏為后的心思，怎奈群臣極力反對。而反對者中，最為重要的，便是國舅長孫無忌。

或許出于“擒賊先擒王”的用心，武則天開始想法設(shè)法做長孫無忌的工作。

當時，長安令裴行儉堅持認為，如若廢王立武，則“國家之禍必自此始”，于是與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私議廢立之事。袁公瑜聽說此事后，立即將此事告知楊氏，當此緊要關(guān)頭，楊氏只能很快將此事說與許敬宗，許敬宗又轉(zhuǎn)告武則天。武則天此時便動了讓其母楊氏游說長孫無忌的心思。

這個做法，也并非全無來由。

長孫無忌的父親長孫晟，伯父長孫熾在隋時均為朝中大官，與武則天的外祖父楊達有同僚之誼。況且楊氏精通文史，也具備說服長孫無忌的基本條件。加之廢王立武，本屬帝王家事，楊氏的出面，既能表達皇帝及武昭儀，也有一定的私交性質(zhì)，說話就比較方便。

這樣的事情，楊氏沒有理由不盡力而為。

但盡管楊氏多次拜訪長孫無忌，請求其廢王立武，但好話說盡，長孫無忌的態(tài)度卻始終未變：堅決拒絕。

然而楊氏，必定是盡了心。

五

武則天成功入主后宮之后，還得感謝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許敬宗。

若非有許敬宗幫助，她們在被迫離開文水后，都不知將流落何處。在武則天入宮后的諸多事情上，許敬宗均多方奔走極力促成。

因是之故，一些無聊文人，為楊氏與許敬宗，編造出一些緋聞。

有唐一代，宮闈之事，雖屢遭后世詬病，但尚不至于全無法度。何況楊氏寡居之時，已年近六旬（56歲）。比他小十歲的許敬宗即便好色，似乎也不大可能與楊氏有染。世人好作街談巷議，往往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捕風(fēng)捉影，顛倒黑白，無端生出許多口舌是非。有關(guān)楊氏緋聞的說法，多半可能是武則天的敵人捏造之詞，做不得數(shù)，也當不得真。

公元670年，楊氏在92歲高齡上與世長辭。死后葬于洪瀆原。楊氏自然無從知曉，昔年相士袁天罡的預(yù)言會在20年后成真。也無從知曉，僅僅在自己死后40年間，其尊號陵名的數(shù)度變化，以及這種變化之于其女武則天的意義。

依武則天的意思，自然希望父母合葬。但楊氏臨終遺言：“合葬非古，禮貴從宜，將追罔極之慈，愿在先塋之側(cè)?！毕騺硇㈨樀奈鋭t天只好“謹遵遺旨”，葬楊氏于洪瀆原楊達墳?zāi)箹|側(cè)。

據(jù)說，楊氏死后，武則天“以身齊霄極，禮闕晨昏”，“望長筵而下泣”，“瞻厚褥而銜悲”。高宗也“慮不勝哀”。楊氏雖以王禮下葬，但規(guī)格極高，有類國葬。其時，武則天“廢朝三日，空山露泣”。對一個九十高齡而逝的人能悲傷至此，足以見出武則天與其母感情之深。即便如此，仍不能撫平武則天料想其父母“長懸兩地之悲”，僅僅在安葬十日后，武則天便做出了“迎魂合葬”之事。因之后世也有將順陵誤作武士彠墓或武士彠與楊氏合葬墓。

在陵墓的建造上，武則天也極為用心。陵園“屬以圖書河洛，龜負鳳銜”，極有特點。

大約四百年后，明人陳棐游覽至順陵，感慨之余，有《過唐武氏父順陵》詩曰：

門楣端不羨封侯，眼底唐家已是周。

鸚鵡難回千載夢，麒麟空臥九原秋。

滿朝當日多巾幗，三尺今時俱土丘。

獨有惡名誰先洗，涇河依舊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