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智法師 人生至少出一次家

周琪

果智俗名梁璐，名字里帶個“璐”，據(jù)說是因為母親40歲時向觀世音菩薩求子，等他出世后，拜了觀音做干娘的緣故。

果智有6個姐姐，早年家里有過一個男孩，一次意外死于火燒災。如果沒有那場劫難，果智和3個小姐姐興許就和這個世界無緣了。

計劃生育搞到萬安縣高陂鄉(xiāng)彭門村時，果智剛滿兩個月，家里幸運躲過罰款。三十多年后，父親梁禮超坐在堂屋里，稱自己當村支書時最怕兩件事，計生和收稅，“都要得罪人?！惫钦驹谠豪?，指著黃泥墻上白漆涂的“只生一孩好”咧嘴樂，“這是對我家最大的諷刺。”

女兒們嫁人后，老倆口守著全村最大的院子，劈柴種菜喂雞，盼梁璐有天能抱回個孫子，從年頭盼到年尾，盼來了出家的果智。

回家

為了參加高中好友的婚禮，果智中斷了近一年的云游，回到那個走上三五步就能遇見熟人的地方。

“和我玩得最好的朋友現(xiàn)在都成家了。”問他參加別人婚禮的感受，他頓了一下，“沒什么，畢竟我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p>

出家前，果智有過一段婚姻，妻子是報社的同事，兩人的結(jié)合在旁人看來順理成章，都信奉旅行的意義，賺錢不是目的，只是為去下一個地點做準備的過程。

2008年，兩人甚至以飛特族代表的身份上了《魯豫有約》。訪談前，梁璐在酷炫的背景音樂襯托下這樣介紹自己：我喜歡新鮮的生活，無法長期從事同一份工作，工作在同一個城市，我喜歡拿著自己賺來的錢出去旅行，回來后到一個新的城市從頭開始。

他當時的女友，后來的妻子，同樣對束縛的忍耐度極低，即使迫于壓力去上班，也最終因為害怕指紋打卡的壓力而只堅持了20天。

節(jié)目最后，魯豫說羨慕他們找到志同道合的伴兒，“所以我覺得你們倆就一直這樣下去挺好的?！?/p>

不知道的人，走進果智家堂屋，會誤以為這家不久前剛辦完喜事。側(cè)面墻上貼著果智和前妻的照片，各自的大腦袋被塞進員外和小姐的卡通畫里，旁邊是一大一小兩只白色帆布鞋，文字說明是“走在一起是緣分，一起在走是幸?！薄Ｕ袎ι系娜f年歷兩邊是大紅鑲金喜字對聯(lián)，桌上仍舊鋪滿大紅色。

果智這趟回家，給了父親一個“下馬威”，把擺在財神爺邊上的毛像偷偷埋在了爺爺?shù)膲炦叀＝衲昵锾煊幸慌舜蛑耐l(xiāng)的旗號，開著載有毛的銅像的小貨車走街串巷，每個標價99元，父親和村里其他十多人都掏了錢，出了家的果智在微博上吐槽，“怎么就沒多點人，加入宣傳釋迦牟尼的隊伍呢。”

這件事并沒有在家里掀起風波，果智猜想，是兩位老人已經(jīng)放下了那份執(zhí)念，但他心里比誰都清楚，父母什么都能答應，只要他扛起傳宗接代的任務。

“儒教和佛教惟獨在要不要后代問題上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佛教講六道輪回，是相信有下輩子的，無后為大自然不成立?！惫菍@個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感到無奈，曾經(jīng)發(fā)微博探五萬多個粉絲的口風，“喝酒吃肉發(fā)微博只是習氣毛病沒有改，并不能否定他修行就比別人差。日本和尚還結(jié)婚呢，你們怎么看？中國可行嗎？”結(jié)果被臭罵一頓，后來索性放任不管，擱置起來，“對我來說生孩子不是當前迫切的問題，就像吃飯和喝茶，看我是餓還是渴，有緣擋也擋不住，沒緣攀也攀不來?！?h3>“你們對和尚的誤會太多”

梁禮超始終覺得，果智是先被前妻洗了腦，決定離婚雙雙出家后，對人生產(chǎn)生了悲觀情緒，才落得如今這個讓他覺得丟人的境地。

一年前，兩代人之間在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上產(chǎn)生分歧，前妻由此產(chǎn)生“出離心”，如今在佛學院潛心修行。果智也堅持“出離心”是自己出家的原因，“所有人都從外部找原因，好像只有走投無路了才會出家?！?/p>

顯僧相的果智云游時常被不解的眼神盯上。一次在神農(nóng)架坐車，身邊的老人家一路欲言又止，臨下車終于忍不住，“你這個小伙子這么帥，為什么要出家，我想不通?！惫菓械媒忉專换亓司洹澳阆氩煌ǖ氖露嗔恕?。

還有一次，在給戒兄弟的亡父超度時，有個老太太告訴果智自己有3個女兒，一門心思要拉果智還俗。

“出家后不是不能還俗，佛家允許7次回頭?！惫窃谖⒉┖粲趺總€年輕人出一次家，出一次家像經(jīng)歷一次死亡，慢慢放下感情，去體會無常。

體重輕了25斤，意識到原本有“打妄語”（騙人）之類的壞習氣，不再刻意追求結(jié)果，把“福報”、“阿彌陀佛”常掛嘴邊，果智經(jīng)歷著由內(nèi)而外的變化?；丶疫@幾天，漸漸無法控制夢的走向，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道心退了。

有了大把自由支配的時間，他開始反思過去所造的業(yè)是善還是惡，卻往往得不到答案。還在當記者的時候，他好用筆打抱不平。老家隔壁有個大爺，兒子不管他的死活，任他和蛇鼠一塊蝸居。報道登上當?shù)氐膱蠹埡螅瑑鹤悠扔诘赖聣毫?，將父親接走了。換了現(xiàn)在，果智會琢磨，也許他們雙方都過得不如從前舒坦。

果智在江西、北京、深圳都干過記者，一路順風順水，總有本事把版面頭條穩(wěn)穩(wěn)揣兜里，暗訪過“熄燈舞廳”、蹲守過煤礦事故、和污染嚴重地的村干部玩過貓鼠游戲。十年前剛畢業(yè)，由幾個“來路不正”、非新聞科班出身但實踐經(jīng)驗豐富的師父領進門，學到的第一課就是分辨人的好壞。

乞討和尚這么多，如何分辨真假？果智不是沒有猶豫過要不要給錢，后來想通了，何必著相？著相就煩惱了，無相布施才是更高境界。

出家人果智沒改掉喜歡挑刺的習慣，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在圈子外面的時候知道有問題，但不知道問題有這么嚴重”。走在路上，看見僧人擺攤賣佛珠，他會勸對方脫下僧服再擺，因為佛教有戒律，出家人不能做生意。就好像他自己，蓄發(fā)著便服時，母親專門為他殺的雞他也會吃。

大大小小的廟走了不少，果智明白和尚的日子并不都像外界傳的那樣滋潤，尤其是非景點小廟，原本就一兩個人守著，住宿條件差，被子發(fā)霉，洗澡地方也沒有，把和尚逼得出去自謀生路。在廟里待不下去還有另一個原因，多發(fā)生在住持身上，就是沒搞好和主管單位的關系。果智認識的一位戒兄本人持著戒，卻和妻兒同住，白天擺攤給人算命。

借著當記者、開策劃公司時積累的人脈，果智在錢的問題上還算無憂。在微博保持高曝光度雖招來了不少非議，但也打開了一條獲取布施的通路。作為回報，他利用自己悟到的佛法向施主提供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方案。有個在公安局工作的在家弟子被之前好過的一個姑娘糾纏，女方要挾去單位鬧，果智建議他換一個地方避一段時間，同時放話出去說“再逼就出家”，對方興許就打消強制在一起的念頭了。

出家人忌諱談錢，果智卻不以為然，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對給他搭車又不收錢的司機，他告別時會說“菩薩保佑你發(fā)財”。他對認同的出家人出手很大方，不是50就是100，有時想要個電話號碼，請對方去小廟做住持。被拒后倒也想得開，出家人不主動攀緣。

他想的事很大，希望佛教的未來好，尤其在去了趟臺灣后，看到人家大街小巷都有念佛堂，打開電視，翻開報紙，弘法利生的內(nèi)容比比皆是，打心眼里羨慕。回到村里，眼見基督教友們的私下聚會人氣越來越高，更加著急，他拿做生意打比方，市場就這么大，信基督的多了，佛教就面臨危機。讓他著急的是，在廟里掛單，每天前來燒香磕頭的幾乎清一色是老太太，熱衷于跟菩薩做這樣那樣的交易，等到想坐下來講講佛法時，她們不是要買菜，就是要抱孫，各回各家了。

果智笑稱自己是在給阿彌陀佛做廣告，事實上他也擅長這個。云游各地寺廟，即使僧人做早課，他也不忘拿手機拍照片，對于寺院捐助公益事業(yè)的牌匾，更是不會錯過，一一記錄好擇機貼上微博的一畝三分地。青島輸油管道爆炸導致重大傷亡那幾天，他試圖聯(lián)系當?shù)厮略海邉澮粓銎砀３?，讓僧人的心理療愈形象得到強化。短期修行班在商界走紅，他有意和寺院合作，搞一個媒體從業(yè)者的專場。

想東想西的結(jié)果是，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放下更多，還是撿起更多。

3個愿望

果智給自己貼了一個“宗教改革積極推動者”的標簽，具體說來，改革內(nèi)容有三：禁止燒高香、寺院賬目公開以及方丈定期公開選舉。

他給中央領導寫信，拿著寫有改革思路的公開信去上訪，先到中佛協(xié)，后到宗教局，得到的回復如出一轍，各個寺院可以有自己的做法，官方不便干涉。

除第一項改革建議在2009年六部委下發(fā)的《關于進一步規(guī)范全國宗教旅游場所燃香活動的意見》里有明令禁止，后兩項難上加難。

《意見》發(fā)布4年來，燒高香的習氣仍屢禁不止，廟門前的香火街越來越長，香火越做越大，開價越來越高。取消高香。寺院內(nèi)部的阻力也不小，認為斷了高香就是斷了信眾的心意的大有人在。

他像真正的上訪者一樣在中佛協(xié)門口拉黃色條幅，上書“請寺院主動財務公開，佛協(xié)會長、方丈民主選舉，不賣、燒高香”，僧人來來往往，沒人詢問，只當笑話看。

自上而下的路走不通，他就重返四處漂泊的生活，路過寺廟，就進去順便說一說。一年下來，車票積了厚厚一沓，支持的寺廟不超過10個.大廟推小廟，理由是從小做起更容易；小廟推大廟，理由是從大做起才有說服力。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見到方丈本人，并委婉地告訴他“把精力放在個人修行”，運氣不好的時候，見方丈一面都難。

開口閉口提改革的事讓他得罪了不少人，一個師父直接同他斷交，說他想成魔，微博上罵他妖僧的此起彼伏，有過互動的延參法師取消了他的關注。

云游一年，他一度懷疑自己成了“潛伏在宗教界的臥底”，什么稀奇古怪事都見過。比如有北方和南方的寺廟互相不愿讓對方的僧人掛單。一次在東北，掛單被拒后，在小旅社將就一宿。半夜隔壁傳來特殊服務的聲音，他只好望著天花板，想象著是佛在考驗自己。

有個地方的宗教界高層，一聽果智要推行方丈每5年進行一次民主選舉，急著皺眉念阿彌陀佛?！胺秸稍跄軒啄暌粨Q呢？做得好當?shù)剿溃霾缓妹魈炀蜐L蛋，就這么簡單，《百丈清規(guī)》里就這么說的?！?/p>

這位內(nèi)部人士和果智都清楚，現(xiàn)行宗教體制下，方丈被賦予從人權、事權到財權一切權力，只對上面負責。只聽說方丈簽其他人的單（趕別人走），沒人敢簽方丈的單。

至于賬目公開，更是寺廟的大忌，如果說小廟無所謂，統(tǒng)共沒幾個錢，那么大廟則有“一旦公開，沒有人再愿意往功德箱里投錢”的擔心。

果智向那個內(nèi)部人士說自己動過砸功德箱的念頭，因為功德箱的出現(xiàn)令托缽化緣名存實亡，僧人起了傲慢心。他甚至連邀請媒體、草擬通稿都想好了，思慮再三，覺得太暴力，還是放下了。他懷疑這種行為藝術能有多少用，“頂多當時轟動一下吧?！睂Ψ椒磫枺霸跉v史的長河里能轟動嗎？”言畢打了個響指，意思是不過如此罷了。

不過，果智想好了，等愿意響應他的寺廟湊足10個，就一起公布，然后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