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輝志
《水滸傳》的魯智深往往自稱“灑家”;民國以降,許多武俠小說中的人物,大凡會武功的和尚,都跟著自稱“灑家”,好像粗豪的出家人必得自稱“灑家”才能符合自家身分。從民初通俗小說老前輩顧明道的《荒江女俠》到梁羽生的“新派武俠小說”,都是如此。千千萬萬的讀者看了,就以為“灑家”應(yīng)是武僧的自稱,這誤會可謂深而且遠(yuǎn)了。
《水滸傳》第二回,史進(jìn)初遇魯提轄,魯就自我介紹:“灑家是經(jīng)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dá)字?!蹦菚r,他還未出家,就自稱“灑家”了。
再看第十一回,楊志出場,王倫道:“你莫是綽號‘青面獸的?”楊志道:“灑家便是?!睍薪淮鷹钪臼恰傲髀湓诖岁P(guān)西”的“楊令公之孫”,他也是開口閉口自稱“灑家”??磥?,“灑家”應(yīng)該是關(guān)西大漢的自稱,而絕對與和尚無涉,我們再不必費(fèi)神去查考佛典了。
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全傳》第五十九回,魯智深假扮平民,要去營救史進(jìn),來到州衙前,被賀太守賺入府里捉住。魯智深道:“灑家又不曾殺你,你如何拿住灑家,妄指平人?”太守喝罵:“幾曾見出家人自稱灑家?這禿驢必是個關(guān)西五路打家劫舍的強(qiáng)賊,來與史進(jìn)那廝報仇?!?/p>
原來,魯智深之所以露出破綻,正是因?yàn)橐话愕某黾胰硕疾粫苑Q灑家。
綜上可見,武俠小說中相因沿襲,不管是西域頭陀,還是南方福建少林一脈的武僧,一概讓他們自稱“灑家”,真是天大的誤會。
根據(jù)楊慎和章太炎的考證,確認(rèn)“灑家”之“灑”實(shí)即“余”之中古審母讀音方言變異的實(shí)際記錄。
陸澹安著《小說詞語匯釋》說:“關(guān)西人自稱為‘灑家?!疄⒓础壑D(zhuǎn)音?!薄掇o?!沸抻啽竞汀掇o源》修訂本都作出相類似的解說。這個說法不確。
其實(shí),關(guān)于“灑家”之“灑”的語源,明朝楊慎在《古音獵要》中曾有考釋,指出“余”字《說文》“舍省聲”,“舍”與“蛇”音近。五代宋初人自稱“沙家”即“余家”之近聲。
章太炎在《撰新方言》的《釋言》篇中也說:“明朝北方人自稱灑家,灑即余也。余從舍聲,古音如舒,舍轉(zhuǎn)書野切,故余亦轉(zhuǎn)為書野切?!睆脑~匯學(xué)角度看,“灑家”正是“灑”(余)附加一個詞尾“家”而構(gòu)成的。
現(xiàn)在有些地方的方言,還保留著在稱呼中附加一個詞尾“家”,比如自稱“吾家”,稱對方“你家”(即“你”)。在古代白話文學(xué)中就更常見:皇帝自稱“孤家”、藩王自稱“某家”、青年女子自稱“奴家”或“兒家”、皇室女子自稱“哀家”、平頭百姓自稱“咱家”……。
近年來,宮廷戲泛濫,特別是《甄嬛傳》的火爆,有不少女士在網(wǎng)上發(fā)言時學(xué)著自稱“哀家”,覺得好玩;隨后有人責(zé)難:“你死了老公啦?”其理由是,“哀家”只能是丈夫去世后太后、皇后的自稱,就是說,哀家只是先帝留下來的“未亡人”,是日夜“哀”悼先帝的苦人兒。
看到這個指責(zé),我大吃一驚,因?yàn)樽约簭膩頉]有這樣的語感。于是趕快查考,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這種說法還真是有根有據(jù)的。
《漢語大辭典》解釋“哀家”說:戲曲中孀居的太后的自稱。評劇《秦香蓮》第十場:“忽聽皇兒稟一聲,不由哀家怒滿胸。”
臺灣《國語辭典》(修訂本)把“太后”擴(kuò)展到“后妃”:戲曲中孀居后妃的自稱。
網(wǎng)上的《中華線上詞典》則把適用范圍從單純的“戲曲”推廣到“舊小說”:舊小說、戲曲中太后或皇后在丈夫死后的自稱。
查考了這些目前通用的權(quán)威辭書后,感覺不對勁。蓋因?yàn)槲迨嗄昵暗墓糯萘x小說,以狄青為主角的《五虎平西》中,那位看中狄青欲求下嫁的青年公主就是自稱“哀家”的,人家還未婚配呢!
李雨堂,號西湖居士,清代人,編著了狄青演義三部曲:《萬花樓》、《五虎平西》、《五虎平南》。在后面兩部中,各有多處單單國八寶公主自稱“哀家”的例證,如《五虎平西》第十四回:“且說公主回到宮中,坐下想道:‘想哀家二九之年,姻緣注就,猶恐配著本國之人,不稱哀家之意。常常想起,煩悶不過,情愿終身孤獨(dú),再不想到與天南地北的狄青夙有良緣之份!哀家一見這英雄,是心中所愿,奈非父母媒灼作合,哀家實(shí)是打算不來,難以明言,喜得師父前來說合?!?/p>
又如《五虎平南》第三十九回:“公主看罷,說:‘書上雖言他父子無災(zāi)無咎了,但今又來此妖道,如何是好?……想來朝中未知差哪人前往除妖道。倘若無人,哀家必要領(lǐng)旨的。”
清代宣統(tǒng)二年,上海人華琴珊著有《續(xù)鏡花緣》,書中亦多處有公主自稱“哀家”的。如第十六回:“公主道:‘哀家自幼喜歡這一道,故而學(xué)會的。近悉駙馬調(diào)兵出征,哀家也在此溫習(xí)一番,也好與父王出力。”
香港著名粵劇編劇家唐滌生1957年6月撰寫的粵劇《帝女花》,至今為人傳頌。故事講述明末思宗長女長平公主年方十五,因奉帝命選婿,下嫁太仆之子周世顯的悲劇故事。該劇第一場《樹盟》,即有多處公主自稱“哀家”的臺詞,例如:“(長平羞介口古)老卿家,世顯正話提起棵含樟樹,哀家忽然有感于心,我想在含樟樹下吟詩一首哩。”
綜合上述例證,我認(rèn)為,“哀家”是明、清通俗小說和現(xiàn)代戲曲中皇室女子(太后、太妃、后、妃、公主等)的自稱,與婚姻狀況特別是“孀居”與否并無關(guān)系。“哀家”中的“哀”字,其實(shí)并非只表示“悲哀”,它也有“愛憐、眷顧”的義項,不可望文生義,隨意推斷。
和尚不得自稱灑家;做著公主夢的女孩兒,在網(wǎng)絡(luò)這等虛擬世界里玩鬧,倒是無妨自稱哀家。
(選自《書屋》2014年第7期)
編 后
人是很有趣的動物,蓋因感情豐富,愛憎分明。不同的歷史階段,不同的人際境遇,會造就不同的人物故事,正是這些“以人為本”,才組成了我們的歷史,也讓歷史充滿感情不至于毫無生氣。
趙元任先生是登上《讀書文摘》的???,據(jù)稱到了世界任何地方,當(dāng)?shù)厝硕紩J(rèn)他做“老鄉(xiāng)”,實(shí)在是少見的語言天才!更何況那首名曲《教我如何不想他》,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唱!本期有一文——《趙元任與李濟(jì)恩怨探幽》讓人值得一探:這倆“淡定”的老先生恩怨從何結(jié)成呢?直到讀完才覺得多少有些莞爾:原來這二人背后還站著一位大女人——楊步偉先生。曾經(jīng)的“小橋食社”社長做事風(fēng)格就是轟轟烈烈,她與李濟(jì)似有過節(jié),但并不影響兩家的的友誼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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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疾風(fēng)驟雨的歲月使人的感情被扭曲,同事間、鄰里間,甚至親人間都有各種各樣荒天下之大謬的故事。能不能站對立場考驗(yàn)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價值取向,更多的還是良心!這次再見汪曾祺先生的文字——《關(guān)于〈沙家浜〉》,“名人名著”,《沙家浜》與江青多有干系,而這也是汪曾祺多有為人詬病之所在。難能可貴的是汪老先生并未躲躲閃閃,他對江青的評價是客觀而真實(shí)的,“身正不怕影子歪”,文字中一言一語描出的是一位正直的汪曾祺!
對于這些故去或還健在的老先生,刊出的文論都似多余,但又恰當(dāng)?shù)爻蔀榱怂麄兊娜松鷮懻铡?/p>
借用張昌華先生文章的一句話作結(jié):叫我如何不想他們!
歐陽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