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禮文獻(xiàn)中的古史分期與“虞夏”連稱

【摘 要】本文將“虞夏”連稱一詞放在戰(zhàn)國時代不同的古史描述中加以考察，以《大戴禮記》〈誥志〉、〈少閑〉、〈千乘〉、《禮記》、〈禮器〉、〈禮運〉、〈檀弓下〉、〈孔子閑居〉、〈表記〉以及出土文獻(xiàn)《容成氏》、《唐虞之道》等相關(guān)的古史材料進(jìn)行比較、分析、綜合，考查“虞夏”一詞出現(xiàn)的年代及其文化涵義，探求“虞夏”連稱及分離的原因。

【關(guān)鍵詞】古史；唐虞；虞舜；禪讓；德治；三代

帝王譜諜的研究者整理古帝系統(tǒng)，從黃帝始，經(jīng)顓頊、帝嚳，下傳堯、舜，《大戴禮記·五帝德》記錄了這個五帝傳統(tǒng)，司馬遷寫〈五帝本紀(jì)〉確認(rèn)了它的正統(tǒng)地位。在先秦文獻(xiàn)里，從堯、舜至湯、武的歷史敘述中，我們籠統(tǒng)地可以分為兩種意見：一強(qiáng)調(diào)古史諸帝的徳治傳統(tǒng)，即朝代更替的延續(xù)性；另一強(qiáng)調(diào)不同歷史階段的差異性，流露一定懷古、崇古的思想傾向。這兩種意見不能簡單地認(rèn)為只不過是對歷史發(fā)展同與不同的兩種角度，我們還應(yīng)該考慮到兩者反映出不同的歷史觀和政治態(tài)度。

一、仁政延續(xù)史觀

第一種意見如《大戴禮記·少閑》稱堯、舜、禹、湯、文王為五王①，（缺乏堯的介紹）四王有如下一些共同特征：受天命治天下；施德政于民；德治遠(yuǎn)播，外族歸附，四王對外影響均襲用“通于四海，海外肅慎、北發(fā)、渠搜、氐、羌來服”一句。《大戴禮記·誥志》概括了五王為政之德：“堯貴以樂治時”、“舜治以德使力”、“禹治以移眾”、“湯治以伐亂”、“文王治以俟時”，此與〈少閑〉篇互相印證。雖然五王治績的特點不一，不過，五者昌國安民的效果則無異?！瓷匍e〉的歷史觀有兩點：一不同歷史階段不必有劃一的管治手段和政治特征，不過，五王的為政原則均一致；二民本為尚〈少閑〉用 “粒食之民”六次表達(dá)民生的重要，又用“民明教”四次強(qiáng)調(diào)教化功效。重視民生教化乃檢驗為政者功績的政治指標(biāo)?！凑a志〉稱五王之治為仁政，襃舉為最高的政治、文化典范。文中贊揚“仁者為圣”，又稱“古之治天下者必圣人”。由此，〈少閑〉和〈誥志〉兩篇該結(jié)合來看?？傊?，〈少閑〉和〈誥志〉承認(rèn)歷史上四代不同政治特征的差異，不過，仁政乃歷代為政者的楷模。文獻(xiàn)沒有否認(rèn)時代的因素及歷史發(fā)展的勢向，但作者還是將仁治視作人類文明的極致，圣王的誕生等同于文明頂峰的再現(xiàn)。作者將四代的延續(xù)視作在歷史時序里出現(xiàn)四座巍峨挺拔的高峰，縱使四者姿態(tài)各異、形勢不同。

這種仁政延續(xù)觀念也見于《禮記·禮器》。經(jīng)文云：“堯授舜、舜授禹；湯放桀、武王伐紂，時也”。此文解釋“禮，時為大”一句而來，后引《詩》 “匪革其猶，聿追來孝”為證。〈禮器〉五王與〈少閑〉、〈誥志〉五王只前者稱武王而后兩篇稱文王之差而已。雖然〈禮器〉強(qiáng)調(diào)“放”和“伐”跟堯、舜授賢對照，不過，無論授賢也好，放逐、征伐也好，都是歷史條件使然。經(jīng)文這句話的內(nèi)涵對讓賢或力政的時代風(fēng)尚不采取道德判斷，承認(rèn)因時制宜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乘時創(chuàng)制、事異道同八字概括歷史上嬗、授、放、伐四種獲取政權(quán)方法和歷史發(fā)展的趨勢。強(qiáng)調(diào)延續(xù)發(fā)展史觀的儒生心里都存在著某些忌諱心態(tài)，如〈禮器〉引〈大雅·文王有聲〉作證，旨在說明放、伐與嬗、授的內(nèi)在貫通性。

二、古史發(fā)展的兩階段論

第二種意見將歷史分作兩個階段，往往前階段社會樸素和諧；后階段社會欺詐爭奪，呈每下愈況的趨勢。

（一）《容成氏》

上博簡書《容成氏》提出商湯是前后兩期分水嶺的史觀。簡文開始羅列古帝名稱，由于第一簡缺，第二簡開始有[尊]盧氏、赫胥氏、高辛氏、倉頡氏、軒轅氏、神農(nóng)氏、渾敦氏和伏羲氏八帝，若將第一簡缺失的古帝名稱計算在內(nèi)，推斷該共有古帝二十一人。

在堯之前還有一古帝，簡文“氏”前闕二字，不知此帝名稱，在位三十七年而卒。堯讓位舜、舜讓位禹，禹讓位益，簡文稱“啟于是乎攻益自取”，下稱啟傳十六世至桀?！度莩墒稀纷钊侨俗⒛康牡胤接袃商帲阂挥涊d古帝從容成氏始至禹共二十五人②，這一段上古史的特點是各安其職，百姓逸樂。除禹外，這些古帝能“皆不授其子而授賢”。簡文稱禹有五子，皆不傳子而傳皋陶，后皋陶死而傳益，不過，禹子啟攻益自取?！度莩墒稀纷髡邔⑽淞Z取政權(quán)沒有批評。如果我們將禪讓古史與夏桀及商紂之世比較，朝代交替往往天下動蕩、百姓疾苦，前后兩者涇渭分明?！度莩墒稀泛單臍埲?，周武伐紂之后就沒有了下文，若僅從保存下來的簡文考慮，全篇歌頌寢兵讓賢的精神十分明顯。二簡文對商湯伐夏桀、武力得天下的描寫特別詳盡。湯伐桀與啟攻益的性質(zhì)相同，但簡文稱“啟于是乎攻益自取。[啟]王天下十有六世而桀作?！眱删溥^渡。以武力奪取政權(quán)該自啟始，但簡文卻嚴(yán)正地譴責(zé)商湯。

簡文凸顯商湯得以王天下的真相及他改變社會風(fēng)氣的原因：一推翻夏代趕盡殺絕的舉措，簡文三次稱“從而攻之”，表示桀逃往鬲山氏、南巢氏及蒼梧之野，湯均緊追不舍，最后更發(fā)起天下之兵，非要對桀“亢宗戮族殘群”不可。二用暴黷武，湯征九州之兵，全面發(fā)動戰(zhàn)爭以征伐四海天下。三擾亂社會秩序，“強(qiáng)弱不辭聽，眾寡不聽訟，天地四時之事不修”。四民生困頓，湯記錄天下戶籍，征收關(guān)、市稅項，老百姓心生怨恨，社會弊病從始產(chǎn)生。殘疾者日多。五湯起用伊尹，采取武力禁制暴亂。以上約二百二十字的描述正好與簡文開首諸古帝之有天下的特征恰成強(qiáng)烈對照。

如此，《容成氏》作者的用心便可知。值得注意的是，啟是以武力奪取政權(quán)的第一人，簡文并沒有批評他，原因不明，也許啟沿用禹的政策，對社會風(fēng)氣沒有造成太大影響、對老百姓沒有造成傷害。《容成氏》作者描寫湯推翻桀的過程特別詳細(xì)，簡文提及商湯的暴力行為令社會騷動，文中用 “始生”、“始起”，揭示時代風(fēng)氣自此大變。似乎，《容成氏》作者并非一味排斥武力奪取政權(quán)，他譴責(zé)商湯直指他的暴虐和侵?jǐn)_百姓。

如果我們將《容成氏》對湯逐殺夏桀、黷武征斂的描寫與<孔子閑居>所謂三王之德的三無私對照，兩者的矛盾是很鮮明的。〈孔子閑居〉三王之德，經(jīng)文稱三王只言商湯及周文、武，不言夏禹。這種寫法，孔穎達(dá)解釋：“唯云湯與文武不稱夏者，以夏承禹后為天下治水過門不入，無私事明。但殷周以戰(zhàn)爭而取天下，恐其有私，故特舉湯與文武也?！雹?由此，〈孔子閑居〉講三無私：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日月無私照，強(qiáng)調(diào)禹、湯、文武傳承無私精神，上承三代前禪讓古風(fēng)。“殷周以戰(zhàn)爭而取天下”不正就是《容成氏》的紀(jì)錄，“恐其有私”不正就是戰(zhàn)國儒生的忌諱。

（二）《大戴禮記·千乘》

〈千乘〉以太古與今對照，“太古”王聘珍解釋：“謂唐虞以上”④；而 “今”大概泛指近世。細(xì)味文意，若與《容成氏》有關(guān)禹記載對照，⑤“太古”可能指禹甚至舜的時代。以上引文比較了三事：一由于飲食得宜，太古之民長壽；今世力役、戰(zhàn)事繁多，老百姓不得其死。二太古之時沒有游民，飲食合于時節(jié)，農(nóng)耕不失時，老百姓安于生活。故此，百姓追隨政府，官民互信；今世統(tǒng)治者不能妥善管理政務(wù)，老百姓生活不安穩(wěn)，年老疾病的人得不到供養(yǎng)，壯健的人則逞其勇力，不務(wù)勞動而好逸貪食，于是社會上便出現(xiàn)游民。三太古之時，成年男女均錄于名冊，檔案存于官府，飲食能配合時節(jié)，勞動適時，鼓勵耕織，因此即便年歲饑饉，也沒有老百姓死于路邊。今之世恰好相反，成年男女不記錄于名冊，沒有檔案上交官府，飲食不能配合時節(jié)，勞動失時，老百姓不得壽終。此段前，〈千乘〉有一段描述上古按四時施政的詳情，段末以“太古食壯之食，攻老之事”作結(jié)。由此相信，以上引文該緊隨“太古”四時政令而來。換句話說，先王之時行四時政令故此社會安泰；現(xiàn)今施政失時故此社會動蕩、百姓辛勞?！度莩墒稀纷髡邚?qiáng)調(diào)統(tǒng)治者的暴虐影響整個時代的風(fēng)氣，古史分成兩個階段，自湯作分水嶺。〈千乘〉作者沒有作歷史陳述，段落文字用“節(jié)”與“時”各三次揭示近世統(tǒng)治者不能按天地運轉(zhuǎn)的法則施政，故此弊病叢生。形成古今差異的原因，文獻(xiàn)稱：“今之世上治不平，民治不和，百姓不安其居，不樂其宮”，所謂“上治”、“民治”指統(tǒng)治者的政治和管理失當(dāng)影響社會風(fēng)氣和百姓生計。太古與今之世的劃分也在為政者施政的好壞上。

（三）《唐虞之道》

郭店楚簡《唐虞之道》專講唐、虞兩代治績，全文以舜為重心。堯、舜以利天下而不貪，尊賢愛親為施政特征。舜是曠古絕今君、臣的楷模，圣治的極致，簡文稱他：孝──能養(yǎng)天下之老；弟──能事天下之長；慈──為民主；臣──忠；王天下──甚君。簡文提及 “禹治水”、“夏用戈”及“虞夏”連稱。此外，簡文沒有交代夏，也沒有描述禹。由此，禹或夏只是唐、虞禪讓的一條尾巴。禹不是《唐虞之道》的重點內(nèi)容。第十三簡有闕文，李零補(bǔ)“絕夏”兩字，全句讀作 “禪而不傳義恒絕，夏始也"。如果李零先生釋讀正確，此處指出禪讓終止的界線。如此，唐、虞與夏被劃分為兩個歷史階段，禪讓消亡與血脈相承的君主制的產(chǎn)生就形成兩個歷史階段的分水嶺。兼愛親──孝──仁及尊賢──禪──義兩者是唐、虞兩代區(qū)別于后世的主要特征。如此，禹傳天下于啟（封建君主制度的始點）成了古史上一件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歷史坐標(biāo)。

（四）、《禮記·禮運》

〈禮運〉作者將古史劃分為兩個階段：大道之行──大同；大道既隱──小康。大同之世的特征，社會上“為己”意識不濃厚，處處有個“為公”的想法，為大眾、為總體幸福著想是整個時代的標(biāo)志，自私、自利觀念是不被提倡的。故此才能做得到：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

引文的核心意念無外普遍地對人的關(guān)懷：一以親親的心態(tài)親別人之親、以子子的心態(tài)子別人之子，故此，無論男女、強(qiáng)弱、老幼及弱勢社群都普遍地得到應(yīng)有的照顧；二“選賢與能”、“壯有所用”、“男有分”都指按任能的原則授予職務(wù)或工作，減少社會錯配、才能浪費及耽誤生計等錯誤。各盡所能、各施其職是施政者對百姓最大的關(guān)愛。

對比于大同社會，小康之世的特征，以道德禮義維護(hù)私愛及私有。這種時代風(fēng)氣的轉(zhuǎn)變，關(guān)鍵在“天下為家”、“大人世及以為禮”的出現(xiàn)?？追f達(dá)謂：“大人謂諸侯也，世及諸侯傳位自與家也。父子曰世、兄弟曰及，謂父傳與子，無子則兄傳與弟也。以此為禮也。"統(tǒng)治者囊括天下為己有，開創(chuàng)了家天下的傳統(tǒng)，“設(shè)制度”、“立田里”，并以禮義及“城郭溝池”作為捍衛(wèi)統(tǒng)治者利益的手段。人倫道德所講求的“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實際上是鞏固、加強(qiáng)“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的倫理實踐。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就是這種制度下的政治、文化精英?！敖翊蟮兰入[”一句寄托了惋惜情緒，下文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解釋了掠奪、爭戰(zhàn)的起因?！炊Y運〉作者比較隱晦地表明對大同到小康的歷史發(fā)展的不滿態(tài)度。作者借孔子表達(dá)了欣慕大道之行與三代之英的社會，令作者痛心疾首的是每下愈況：“吾觀周道，幽、厲傷之，吾舍魯何適矣”，甚至慨嘆 “周公其衰矣”。〈禮運〉從人類禮的源起和發(fā)展談起及至解釋禮的形上意義，這些無非為證明禮義治國符合至高規(guī)律、天地法則。大道之行的社會已遙不可及，此乃作者堅持維護(hù)三代之英社會的理據(jù)。由此，〈禮運〉將禹傳子不傳賢視作古史發(fā)展的一條明顯界線，政治體制的轉(zhuǎn)變產(chǎn)生劃時代深遠(yuǎn)的影響，私有、階級制度由此而起，文化、道德、政治、社會觀念劇變?！炊Y運〉作者對此認(rèn)識十分深刻。

《容成氏》、〈千乘〉、《唐虞之道》及〈禮運〉四篇強(qiáng)調(diào)不同歷史階段的差異性?！度莩墒稀分赋鼋y(tǒng)治者的暴虐、好利對人民生活及社會風(fēng)氣帶來惡劣效果。〈千乘〉從社會環(huán)境氣氛敘說，談及百姓壽命、游民、男女無匹配等社會問題，揭示歷史古今遷變。當(dāng)然，以上社會問題的根源還是在為政者身上?！短朴葜馈芳啊炊Y運〉兩篇有一個相似點，就是歷史巨輪是往前滾動的：從唐、虞至夏的發(fā)展是傳親而不讓賢的實踐；從大同至小康的歷史變化是家天下觀念的確立，兩者角度雖不同，時代變異則一致。〈禮運〉作者對于這種歷史遷變表達(dá)了惋惜慨嘆情懷；而《唐虞之道》作者則似乎流露出對歷史遷變一種坦然樂觀的態(tài)度。此態(tài)度又使《唐虞之道》區(qū)別于〈禮運〉的思想。

（五）《禮記·表記》

我們從《容成氏》、〈千乘〉、《唐虞之道》及〈禮運〉四篇來觀察，〈千乘〉、《唐虞之道》及〈禮運〉三篇的歷史階段劃分均以夏禹為分水嶺，唯獨《容成氏》以商湯為界線。這種劃分法與儒家史觀出入較大，而且構(gòu)成一定矛盾。例如，儒家文獻(xiàn)通常稱夏、商、周三代為圣王、圣治。〈孔子閑居〉講禹、湯、文武三無私就直接與《容成氏》觀念齟齬。需要指出的是，《容成氏》對商湯的看法并非一個孤立例子。從〈表記〉和〈檀弓上〉就能看出一些蛛絲馬跡，證明殷商一朝開啟了敗壞的風(fēng)氣。

〈表記〉提出將虞、夏和商、周分成兩個階段，此歷史分法的思想傾向與〈孔子閑居〉存在著較大差異，在某種情度上卻與《容成氏》接近。在社會特征上：虞、夏“寡怨于民”；商、周“不勝其敝”。商的弊端由“先罰而后賞”、“求備于民”而產(chǎn)生，老百姓則“蕩而不靜，勝而無恥”。鄭玄注謂：“以本泰于鬼神虛無之事，令其心放蕩無所定，困于刑罰茍勝免而無恥也。"“求備于民”孔穎達(dá)謂：“殷不如夏寬，每事求備于民，亦大望于民”。所謂“備于民”、“望于民”意指《容成氏》“博為征籍，以征關(guān)市”?！皠俣鵁o恥”揭示殷商刑法細(xì)密，簡文稱“于是乎有喑、聾、跛、眇、癭、痗、僂始起”。此外，更有趣的一點是，〈表記〉稱舜、禹、文王、周公為“凱弟君子”，獨不提商湯（也沒有提武王）。⑥這種刻意忽略如與《容成氏》商湯克夏對讀，疑惑馬上冰釋。

《容成氏》不批評啟攻益自取，卻大肆暴露商湯之惡行，似乎作者將古史的界線刻劃在商湯之世。簡文沒有指明虞、夏兩代的區(qū)別，也許，作者的傾向乃將虞、夏與商、周分開。如果這種猜測正確，那么，〈表記〉將虞、夏和商、周分作兩個階段與《容成氏》的史觀接近?！皩嬈浔?、“不刑殺”是禪讓時期古帝施政的特點之一，相對于商、周以征伐得天下的詳盡描述，作者勾勒出時代的變異：一由于血裔相傳的制度，末代統(tǒng)治者昏庸殘暴，侵殘百姓；二故此，反對者發(fā)動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遷變的主因是廢棄選賢讓能。夏啟是違反這條禪讓黃金律的第一人，遷變應(yīng)該從夏啟開始。⑦忖度《容成氏》作者用意，夏啟及以后君主能保持舜、禹為政寬松簡易，就正如 〈表記〉所說：“夏道未瀆辭，不求備，不大望于民，民未厭其親”，鄭玄注謂：“其政寬，貢稅輕”。

〈表記〉探討了夏、商、周三代在文化、政治上的差異性，表現(xiàn)出每代遞降的發(fā)展趨勢：夏代按四時政令施政，政令不繁，賦稅輕?。灰蟠罘倍?，賦稅沉重，然而禮節(jié)尚簡；周代政令、賦稅均繁瑣，強(qiáng)迫人民政教，然而未有濫神黷祀?！幢碛洝狄晕馁|(zhì)將虞、夏、商、周分為兩類。虞、夏兩代的特征是“寡怨于民”，此外，〈表記〉還將虞舜推崇備至，贊揚他是古今政治的典范。一般母親慈愛、父親尊嚴(yán)，舜對老百姓能兼做到父與母的職能：“有憯怛之愛，有忠利之教”?！刺垂隆底髡邔ⅰ岸Y義忠信誠愨之心”作為政治準(zhǔn)繩，虞、夏兩代人民充滿信、敬之心，因為上行下效。商、周兩代“民始畔”、“民始疑”就是統(tǒng)治者沒有“禮義忠信誠愨之心”。虞、夏、商、周分為兩個歷史階段，〈表記〉從政治、文化的角度考慮而〈檀弓下〉則從統(tǒng)治者的道德考慮。兩篇擁有共同的思想傾向?；凇度莩墒稀?、〈表記〉及〈檀弓下〉的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虞夏”連稱并非一個偶然現(xiàn)象。

三、“虞夏”連稱

“虞夏”連稱見于郭店楚竹書《唐虞之道》，簡文稱：“虞用威，夏用戈，正不服也。愛而正之，虞夏之治也。”（第13、14簡）⑧ 李零釋讀為：“[虞]用威、夏用戈，征不服也。愛而征之，虞夏之始也?！雹?簡文“唐虞”連稱，后又“虞夏”連稱?！疤朴荨钡奶卣鳎杭鎼塾H、孝、仁及尊賢、禪、義兩者?！坝菹摹钡奶卣鳎撼鲇谌蕫鄱鞣ィ萦猛?、夏用戈。由此，唐、虞、夏三代按文化特征可分為兩個歷史階段：唐虞和虞夏。先秦禮文獻(xiàn)中“虞夏”連稱不多見，只有《禮記·表記》及《大戴禮記·誥志》（下文論述）各一例。朝代連稱意味著它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共通特點?！坝菹摹边B稱的出現(xiàn)相信要早于“唐虞”，因為唐從虞演化出來。⑩ 唐虞在《論語》和《孟子》各有一例。<泰伯>稱：“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鬃釉唬骸烹y，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也已矣?！?lt;萬章下>謂：“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泰伯>載孔子說“唐虞之際”一語可疑?！抖Y記》載虞、夏、商、周四代諸篇<檀弓上>、<內(nèi)則>、<表記>、<文王世子>、<明堂位>、<祭義>、<祭法>皆無唐一代；《大戴禮記》<四代>、<少閑> 觀其文意，堯、舜為虞帝；《墨子》多篇同述三代圣王堯、舜、禹、湯、文、武。由此推知，“唐虞之際”一句非出自孔子之口，乃后儒摻入。孟子引孔子謂“唐虞禪”亦非孔子所說。“唐虞”連稱大約在公元前四世紀(jì)中葉已很流行，“虞夏”連稱要比此更早一些。

《尚書》有〈虞書〉、〈夏書〉。漢人劉向《別錄》、馬融、鄭玄均虞夏連讀，稱〈虞夏書〉。偽孔傳分虞、夏為兩類，稱〈虞書〉、〈夏書〉。11 《左傳》引《夏書》十五例，《虞書》一例?！断臅芬膶俳瘛创笥碇儭倒财呃瑢佟次遄又琛?、〈胤征〉各一例，佚文四例。12 《夏書》引文屬今〈舜典〉一例?！队輹穭t僅一例，引〈舜典〉。值得注意，《左傳》《夏書》（〈僖公二十七年〉）、《虞書》（〈文公十八年〉）均引〈舜典〉?！次墓四辍捣Q “《虞書》數(shù)舜之功”。據(jù)此，〈舜典〉可歸〈虞書〉又可歸〈夏書〉，此種現(xiàn)象與墨子既稱三代圣王堯、舜、禹、湯、文、武，又稱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比較相似。如從數(shù)量上考慮，《左傳》引〈夏書〉十五例，而〈虞書〉僅一見，兩者比例懸殊。由此推敲，《左傳》編撰年代與墨子生活年代接近?！促夜吣辍狄此吹洹狄焕Q《夏書》，〈文公十八年〉一例則直接標(biāo)明《虞書》。大概時人的意識里，虞包括在夏代里，用法比較寬松，故此，多稱《夏書》，有時候又寫《虞書》。漢人虞、夏書連讀也許是戰(zhàn)國儒生編輯文獻(xiàn)的分類方法。

四、結(jié)語

根據(jù)上文分析，我們可以歸納出三種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這三種觀念雖然各有側(cè)重，但三者擁有一個共同特點：對遠(yuǎn)古平和、安樂的社會的緬懷之情。第一種觀念以出土文獻(xiàn)《容成氏》為代表，以社會風(fēng)氣的好壞將古史劃分為虞夏及商周兩個階段。這種對商、周文化的批判意識還記錄在〈表記〉及〈檀弓下〉里，又《孔子三朝記·誥志》介紹虞、夏兩代的文化傳承正好補(bǔ)充說明《容成氏》的歷史敘述內(nèi)容。不過，這種史觀經(jīng)戰(zhàn)國儒生的道德粉刷后蕩然無存，〈孔子閑居〉就是這種經(jīng)粉刷后的產(chǎn)物。這些儒生的目的是要建立徳治、仁政的道統(tǒng)，夏、商、周被稱為三代，在《禮記》中〈檀弓上〉、〈郊特牲〉、〈內(nèi)則〉、〈文王世子〉、〈明堂位〉、〈祭義〉皆虞、夏、商、周四代并列。后來唐出現(xiàn)了，于是就變成五代了。第二種觀念表現(xiàn)出一種務(wù)實的態(tài)度，〈禮運〉作者惋惜大同社會一去不返，但是理想歸理想、懷念歸懷念，作者還是借孔子的嘴巴說出了珍惜現(xiàn)實的宣言，表明了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故此，〈禮運〉懷古并不復(fù)古，它是周朝禮制文化的捍衛(wèi)者，思想與《唐虞之道》差異很大。第三種觀念以《唐虞之道》為代表，簡文企圖在理論上調(diào)和政治觀念──禪讓和倫理觀念──親親的矛盾，作者將孝、弟、慈的思想向外擴(kuò)張（至天下之老、天下之長、天下之民）緩和、取締了由宗法與讓賢構(gòu)成的尖銳沖突。《唐虞之道》是禪讓的理論形態(tài)。禪讓思想在公元前四世紀(jì)下半葉仍然活躍，公元前316年燕王噲讓位其臣子之是唐虞禪讓借尸還魂的歷史事件，這場鬧劇上演了兩年，最后齊軍侵燕而失敗告終，禪讓思想也就逐漸式微。以上三種思想第一種和第三種均已湮滅無聞（虞夏及商周的歷史分段〈表記〉及〈檀弓下〉遺留了痕跡），可幸是考古出土將這些思想從兩千多年前的墳?zāi)估锿诰虺鰜恚匾娞烊?。談?wù)摴攀?，三者?dāng)中唯〈禮運〉中的三代：夏、商、周最常見。

注釋：

①五王中缺堯的描述，文中只一句 “昔虞舜以天德嗣堯”。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提及武丁并介紹其政績?！犊鬃尤洝返哪甏取豆茏印?lt;玄宮>、<五行>、<四時>等篇成書較早，或在齊威、宣兩朝前。見拙著《郭店儒簡思想研究》，（沈陽：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247-268頁。

②《容成氏》第一簡脫佚，李零先生認(rèn)為容成氏為該簡中第一個名字，全簡估計約二十一人。見《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49頁。

③孔穎達(dá)《禮記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618頁。上博竹書《民之父母》與<孔子閑居>內(nèi)容相近，《民之父母》缺子夏問“三王之德”一節(jié)。

④ 見《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61頁。

⑤《容成氏》謂：“乃因邇知遠(yuǎn)，去苛而行簡，因民之欲，會天地之利，夫是近者悅治，而遠(yuǎn)者自至?！保ǖ?9簡）、“其生賜養(yǎng)也，其死賜葬，去苛慝，是以為名?！保ǖ?3簡）

⑥ <表記>云：“詩云：‘莫莫葛藟，施于條枚，凱弟君子，求福不回。其舜、禹、文王、周公之謂與？”

⑦淺野裕一先生認(rèn)為：“若依從<容成氏>的記述，在均應(yīng)被否定的放伐與血緣世襲之間，潛存著以下的因果關(guān)系：血緣世襲以放伐為契機(jī)而開始，持續(xù)血緣世襲的王朝又是因放伐而滅亡?！币姕\野裕一《戰(zhàn)國楚簡研究》，（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96-97頁。

⑧《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57頁。

⑨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96頁。

⑩ 見童書業(yè)<帝堯陶唐氏名號溯源>，《古史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七冊下，第23頁。

11.見《尚書正義·堯典》孔穎達(dá)疏，《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17頁。

12.《國語》引《夏書》三例：〈周語〉引〈大禹謨〉、〈五子之歌〉各一例，〈晉語〉引〈五子之歌〉一例。沒有征引《虞書》例子。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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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49.

[3]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M].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96.

[4]淺野裕一.戰(zhàn)國楚簡研究[M].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96-97.

[5]童書業(yè).帝堯陶唐氏名號溯源[A].古史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