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國立

杜國立評注《杜國立》：

我跟陳曉維認(rèn)識有10多年了。他以前是我的一個大客戶，一年從我這兒買幾十萬的東西?！白畲蟆辈缓谜f，應(yīng)該還有比我大的吧。

讓我想想，那一年我在干什么？

我在上初三。中考前的那段時間，每天下午我騎著黑色永久牌二六自行車跑到市政府廣場看游行。廣場上萬人如海，如醉如狂。晚上回到家，我激情四溢地把一天的見聞寫在日記本上。我宣稱“對中國來說，這是個大年份”。我自不量力，企圖步司馬遷后塵，記錄歷史。后來我知道，幾個月前，詩人海子剛剛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

而這一年，也是小杜的大年份。15歲的河北少年杜國立，背上鋪蓋卷兒，滿心歡喜地跟著舅舅離開承德農(nóng)村來到北京打工。在水利一處報(bào)到，干的活兒是疏通河道。

今天，我們可以給歷經(jīng)24年奮斗的杜國立貼上這樣的標(biāo)簽：潘家園舊貨市場第一代書商，中國最大的網(wǎng)絡(luò)私營舊書店—合眾書局老板。

合眾書局的庫房在清河一家機(jī)械加工廠的大院里（我喜歡杜國立描述地理坐標(biāo)的方式，他告訴我“在大煙囪底下”）?？勘眽δ亲?00多平方米的高大廠房被分割成兩部分，面積較小的外間用來辦公，較大的就是塞滿白鐵皮書架的書庫。

書庫里有30萬冊舊書，上萬張字畫。每種書根據(jù)上架的先后順序都有唯一的編號，非常便于查找。字畫均被折成一尺見方，像薄冊子一樣插在綿延十米的七層書架上。書庫里沒有燈，漆黑一團(tuán)，由于書架又高又密，即使有燈也無濟(jì)于事。只有白天，從墻上兩扇小窗透進(jìn)的一點(diǎn)日光，能照進(jìn)某條狹窄的過道。 要想在這里找書，只能借助手電筒。30萬“書中蟻?zhàn)濉本劬釉诰┙歼@個寒冷幽暗的營房里，期待著有一天重新落戶到某個好人家。

辦公區(qū)也堆滿了舊書、檔案、卷軸、油畫、瓷雜物件。來自不同年代的氣味、粉塵在這里糾纏、飛舞。正當(dāng)中的四個座位，如同書海狂瀾中的一只救生筏。四位員工的日常工作就是把書上到孔夫子舊書網(wǎng)的拍賣區(qū)，平均每天100多種。這四個年輕人都是通過58同城或者站臺網(wǎng)招聘來的。負(fù)責(zé)的那位有個奇怪的姓，他姓降。小降已經(jīng)跟杜國立干了近十年。前幾天，我在網(wǎng)上買過合眾書局一本1947年私人印制的英文詩集。這是非正式出版物，外面裝了個硬殼封面，正文則全是用打字機(jī)打的。封面上印著作者的名字“Cheng Chi-yu”，用的還是民國時通行的羅馬拼音。小降為它找到了對應(yīng)的中文字“鄭啟愚”。我買它當(dāng)然是因?yàn)闁|西稀見，但如果小降沒把這位安徽大學(xué)教授的中文名字查出來，我想我肯定會錯過的。也就是說，小降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使這本書大大增值了。因此，絕不能把上拍賣看作一項(xiàng)簡單機(jī)械的工作。

機(jī)械廠大院的東側(cè)有座二層小樓。小杜在這兒租了另外一間屋子做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比庫房還要亂。墻上掛滿了不知名的書法、國畫、版畫、圣母像。屋里的皮沙發(fā)、茶幾、大班臺上，到處都堆滿了東西。無處不在的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窗臺上莊嚴(yán)的陶瓷胸像，地上一大一小兩個石膏主席面對面朝對方揮手打著招呼，暖氣片上的油畫里他身穿軍裝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書架里面擺了一些工具書，有了百度以后，它們的價值變小了。書架頂上則壓了一大摞畫冊。最醒目的是一套《蘇加諾總統(tǒng)藏畫》，大四開六巨冊。那是得過萊比錫圖書博覽會金獎的東西，但因?yàn)槭珍浀幕径际峭鈬嬜?，一直賣不上好價錢。還有一部紙白墨黑的恭王府刻本《萃錦吟》，攤開在電腦和方形玻璃煙缸之間。小杜說，可惜不全，要不可厲害了。

小杜從頭到腳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棒球帽，棕色皮鞋，帶拉鏈的藏青色小立領(lǐng)毛衣，外面套了件軍綠色羽絨馬甲?？吹贸?，他家里有個盡職的老婆。

他在這些寫滿故事的紙張之間踱來踱去，雙手插進(jìn)褲兜，一支明明滅滅的南京牌香煙叼在嘴上。他看上去氣定神閑。已經(jīng)不必?fù)?dān)心會有什么被奪走，他像一個在豐收的瓜地里巡視的瓜農(nóng)一樣對收成心滿意足。我說：“你得注意防火?！薄坝袦缁鹌鳌！彼坪鯇馂?zāi)隱患不以為意。瞇著眼睛把煙又深深吸上一口，他笑呵呵地說：“沒事兒，屋里還埋著避火圖呢?！?/p>

小杜個子不算高，但腦袋大，脖子粗，非常強(qiáng)壯，一看就是個打架的好手。平常多以笑臉示人，但板起面孔來，眉心會皺出一個刀刻般的“Y”字，透出一股子狠勁。

他有欺行霸市的資本，但他不欺負(fù)人，幾乎不跟人翻臉。當(dāng)然，如果你在市場上跟他搶書，他也會毫不客氣地針鋒相對?！案覔屛視?？那就揍他！”小杜笑著把個“揍”字咬得勁道十足。這時候你能立刻意識到，叢林法則永遠(yuǎn)也不會消亡，尤其在一些較為原生態(tài)的行業(yè)里。

他這兩年最成功的一筆買賣是收購了一批錢幣樣票。那是一個小販在報(bào)廢的保險(xiǎn)箱里發(fā)現(xiàn)的。全是100元面值，100張一捆，一共100多捆。小杜迅速轉(zhuǎn)手，轉(zhuǎn)眼就賺了七位數(shù)。至今他回想起來，還是頻頻點(diǎn)頭，一臉的陶醉，語氣無比溫柔：“這個還是挺來勁的……嗯，挺來勁的?！?/p>

小漏兒那可就多了。比如5萬塊錢買了三張五色織錦的康熙朝誥命，10萬一張賣掉了。兩萬塊錢買了部殿版《欽定書經(jīng)圖說》，賺了10萬。這都是去年（2013年）的事情。

也有賠的時候。最近通過中間人，他買過三個扇面，花了6萬，有陸恢的，劉德六的。此外還付了中間人12000元傭金（介紹費(fèi)20%，這是現(xiàn)在的行規(guī)），又花5000元買了這人一個一眼假的銀錠，就當(dāng)給他好處了。扇面送到拍賣公司，最后只底價成交一件。這件事是小杜講的，里面有沒有煙霧彈我無從判斷 （很多書商喜歡夸大損失以避免買家心理失衡）。但從他談?wù)摯耸碌哪欠N輕描淡寫的口氣，可見其心態(tài)放得很平。畢竟是賠是賺，皆為生意常態(tài)。只要大盤跑贏，一城一地的得失可以在所不計(jì)。

他開始賣書是在1991年。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離開水利一處，轉(zhuǎn)到廣安門貨運(yùn)站做裝卸工，卸一個車皮10塊錢。我記得當(dāng)時報(bào)攤總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雜志，《大千世界》、《右江文藝》之類的。封面一般是手繪風(fēng)格的：吸煙沉思的公安、陰險(xiǎn)狡詐的歹徒和穿著暴露的豐滿女人?？瓷先ハ闫G刺激，引無數(shù)小弟大叔競折腰。雜志的定價往往是兩塊九毛八，你給老板三塊，他找你二分。讀者在寂寞的旅途上打發(fā)一下時光，也就扔掉了。小杜發(fā)現(xiàn)，一般人嫌臟不愿光顧的廢品收購站里垛著大量這類二手雜志，都是論斤稱，一斤才八毛！

廣安門貨站南側(cè)有片空場，平時都被賣菜的盤踞。他在這兒扯開一塊大藍(lán)布，稱上幾斤舊雜志，一本本攤開，花花綠綠，五光十色。一律一塊一本，價錢只有新書的三分之一。那是讀圖時代的大前奏，雜志不論內(nèi)容，封面越花哨賣得越好。很快，攤上的雜志就得摞著賣了。一天下來，百八十塊沒問題。他的日子開始好過了。

常跑廢品站，各種各樣的書就都見著了。民國書、線裝書、紅寶書、小人書……小杜把這些東西也都擺到攤上，喊上幾塊一本，不過乏人問津。

這時，一個在他生命中轉(zhuǎn)瞬即逝然而又意義重大的人出現(xiàn)了。小杜稱其為“一個退休老職工”。這人懂舊書。他對小杜說：“你跟我去，北京有個地方專門賣這類東西?！蔽以敢獍堰@個老頭想象成頭頂光環(huán)，手拄龍頭拐杖，胯下一匹梅花神鹿的南極仙翁。他蒼髯一掃落凡塵，只為金針把人度。

當(dāng)然，就算沒有南極仙翁，小杜遲早也會找到潘家園，但可能要在黑暗中多摸索幾個月，甚至幾年。小杜說：“他帶我走出一條道兒來?！?/p>

第二天，小杜三點(diǎn)鐘就起床了。他裝上滿滿一三輪車線裝書，蹬到潘家園。那時候現(xiàn)有的舊貨市場還沒有建起來，大家還在華威北路的空場上擺地?cái)偂Ｐ《虐l(fā)現(xiàn)，自己是唯一一個專門賣舊書的。他對線裝書的價值不摸門兒，那么就車上所有的，無論版本，不管全不全，二十一本隨便挑。他說，這在當(dāng)時就算頂著嗓子眼兒的價了。

一會兒，一個不修邊幅的中年人晃了過來（邊幅？哪有邊幅?。啃《攀沁@么形容他的）。這人身高不到一米七，胖胖的，兩只大眼珠子，頭發(fā)沒梳，牙也不齊，眼角還當(dāng)啷著眵目糊，看上去像個民工。但他不是民工，他是地道的老北京。他就是20世紀(jì)90年代潘家園最大的買家—大名鼎鼎的許川，小杜的第一個大客戶。傳說他是個包工頭，回民。

許川很能跟潘家園的書販打成一片。書販們沒有不喜歡跟他做生意的。他好吃喝，愛張羅，為人爽快。他跟小杜一起喝啤酒，每次最少干掉一箱。你什么時候看見他，他那張臉都喝得通紅。我現(xiàn)在能找到的唯一一張?jiān)S川的照片，就是他和小杜等幾位潘家園書商在飯桌上拍的?？上е挥袀€側(cè)臉，還因?yàn)橄嗉埖脑蛲柿松?/p>

也許許川從沒跟你說過話，只點(diǎn)過幾次頭，但如果在潘家園的鬼市上，他突然一拍你肩膀：“嘿！借我2000！”你不要感到意外。“這人話巨多，大嗓門，特貧，就跟流氓似的?！毙《艓е澰S的口吻回憶道。

許川家住亞運(yùn)村，在城里錢糧胡同還有幾間平房。認(rèn)識他的人說：“那哪能算家啊。完全沒裝修。除了一張床，里里外外堆的全是東西，跟廢品站似的。”他買東西多而雜，書、字畫、資料、瓷器、玉器，甚至毛主席像章，只要是大撥的東西他都要，而且不怎么還價。買了又買，從沒見他賣過，就那么堆著。小杜賣不掉的，他基本都能兜著。比如有一本民國二十三年魯迅、鄭振鐸印的《十竹齋箋譜》第一冊，帶簽名的，喊價高沒人要，最后就歸了許川。這是真正的珍本書，如果放到現(xiàn)在，不知要引得多少人垂涎。

也有人說許川沒“眼”，意思是買東西泥沙俱下，缺乏文物鑒定的那只眼。一位古籍行家在攤上看中三冊《古今圖書集成》，要價30還到20，成交。許川過來捅捅行家：“買它干嘛？”“這是《古今圖書集成》！”“《古今圖書集成》怎么了？”

2000年，許川得了淋巴癌。手術(shù)失敗。出院以后，照舊逛潘家園。有人見到他，跟他打招呼。他嘴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咕嚕咕嚕聲，指指自己的嗓子，又?jǐn)[擺手，意思是喉嚨已經(jīng)壞掉。

沒過多久，許川就死了，只在人們嘴里落下“人不錯”三個字，連他的名字到底是許川還是徐川都還存有爭議。從此潘家園再也見不到那部突突突冒著黑藍(lán)煙的橙色鈴木小五〇摩托了。

小杜賣過不少東西給許川。許川單身，他死后，所有的東西又由他弟弟賣回給小杜等五個人，價錢是10萬。當(dāng)時用一三〇卡車?yán)苏?。這些東西最后散到了幾位藏家的手里，構(gòu)成他們藏品的主干。其中包括陳夢家友朋書札，文史出版社的大量存稿，康有為女兒康同璧家散出的書籍文獻(xiàn)……小杜興奮地用兩手比畫著：“康有為《歐洲十一國游記》稿本！這么厚！這么高！大紅格！毛筆寫的！還有那個叫—對，《日本變政考》進(jìn)呈稿。東西多了去了！光康有為筆記本就49個！”

小杜和許川是生意場的上下家，也是酒友，他像許川一樣好喝。度數(shù)低的還喝不了，要喝最好是60度往上的，牛欄山，或者內(nèi)蒙產(chǎn)的67度的“悶倒驢”。他說，悶倒驢牛逼，過癮啊，衡水老白干也湊合。以前他除了早上不喝，中午晚上連軸喝。饞烈酒饞得不行。

他喝酒誤過事。前幾年去喝朋友孩子的滿月酒，一屋子人如梁山好漢，白酒成箱地嗓子眼里灌。散場之后他開著自己的夏利捎幾個人回家。為了躲一輛大車，撞在了樹上。車報(bào)廢了，小杜沒事，副駕的人腦袋撞破，胳膊也骨折了，得送醫(yī)院。小杜就跑到大路上攔車。一輛捷達(dá)路過，一個油門踩過去，沒停。他們眼看著捷達(dá)拐進(jìn)了前頭的一個汽車維修廠，就一起追了過去。那司機(jī)發(fā)現(xiàn)有人追來，躲進(jìn)汽修廠的辦公室。他們幾個人砸碎辦公室玻璃，沖進(jìn)去，把那人踹了好幾腳。后來小杜又去截一輛大公共，搬起一塊大石頭，把大公共的前擋風(fēng)玻璃砸得稀巴爛。

這件事讓他賠了不少錢，還搭上不少時間。他是個樂觀的人，但他說：“以前從沒覺得哪里氣兒不順，從那以后，就總覺得什么地方堵著一股氣兒。”

他戒了一陣子酒，但后來又“復(fù)吸”了。他的生活離不開煙酒，他是夢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長。

20年來，潘家園人來人往，北京城的藏家換了一撥又一撥，有的沒錢了，有的興趣轉(zhuǎn)移了，有的死了，只有小杜的生意吉星高照，年年有余。

有人說小杜有一大長處為旁人所不及，他愛“嘗鮮兒”。他是潘家園書商里第一個買房的，第一個買車的，第一個租門店的，連騎摩托，他都是第一個。

最重要的，他還是第一個上網(wǎng)賣書的。

2003年，天涯社區(qū)首次出現(xiàn)了跟帖式的網(wǎng)上舊書拍賣。后來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一直采用的拍賣延時制就發(fā)源于此。我在這兒第一次買了小杜的書，上海人美出的《套版簡貼》，610元。

他說那是用的他第一臺電腦，專門買外文書的老周淘汰下來送他的。

我和小杜商定在中國書店小拍時交割。之前對他的印象只有他在網(wǎng)上發(fā)過的一份新文學(xué)藏品書目。洋洋數(shù)百種，讓人羨慕不已。當(dāng)時我以為這是一位老先生。壯著膽子給他打電話，問這些書是否愿意轉(zhuǎn)讓。他在電話里的聲音又低又悶，很客氣，也很干脆，就倆字：不賣！

交割那天他打我手機(jī)，我出了拍賣大廳，見他正從樓梯往上走。他笑呵呵地跟樓梯口的人一一打著招呼，似乎人脈很廣。居然是一個比我還小一歲的年輕外地人。我們交書付錢，客客氣氣，并沒有多聊什么。

小杜對我說，他不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不知道聊什么。所以那種入戶收購，他從來不去，寧可買二手的。他一直都是從公開的市場或者熟人手上買東西。他是慢熱的，不像有些人三兩分鐘就能和客戶稱兄道弟打成一片。

我每周六都去逛潘家園，他在二樓有個店面，我有時會去坐會兒，慢慢就熟了。熟了以后就發(fā)現(xiàn)，他是個讓人愉快的人。他常常是嘻嘻哈哈的，好像世界上的事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說什么他也不生氣。有些人諷刺他的出身，或者說他學(xué)歷低，眼力差，他毫不介意。而且，是真的不介意。他自己不諱言：“可惜我就是沒文化，這是硬傷。有時候急了，說不出來話了，就開罵了?！?/p>

他對古書版本不能算是精通，但每天浸染其中，對其價值自有一種直覺在。可是就算賣漏了，讓別人占了便宜，他也能做到心態(tài)平和，不找后賬。他對于自己那些被人撿漏的故事，津津樂道，并不覺得有什么羞于啟齒。比如崇禎的《吳騷合編》，可以算書林名物，里面有精美的徽州版畫，因?yàn)椴蝗挥幸痪恚?當(dāng)年他1萬就賣掉了，別人轉(zhuǎn)手賣了20萬。他語氣里沒有絲毫后悔、艷羨之意，只覺得是各得其所，各安天命。他的心理健康坦蕩。大家都說，小杜這個人不貪。

后來，他收到東西，覺得我有可能感興趣，就會給我打電話。

好幾次，我晚上開車去他在清河的家。走三環(huán)，在學(xué)院路拐彎，往北開。那時候五環(huán)還沒修好。每次都會買幾十本民國書，裝在一個蛇皮袋里拉走，回到家再給他銀行轉(zhuǎn)賬。

他的書都堆在陽臺上。興趣使然，那時候我基本上買的全是新文學(xué)。光是沈從文的集子就挑了不下20種，都是初版的，品相也好。有些書在扉頁上蓋了個“精雅齋”的章子，章子刻得差，有點(diǎn)糟蹋書。那是小杜自己的圖章。這些書絕大多數(shù)都是許川的遺物。

也買過書札。印象深的是那批錢鐘書家散出來的舊信，裝了滿滿一大塑料袋?？上械男哦急粭罱{給撕碎了。我去的時候，見小杜正跪在地上，一條一條地企圖把它們重新拼合起來。錢鐘書的名字在我和小杜的心里閃出各自的光輝。

小杜賣書很精明。他開的價當(dāng)然不低，但是不離譜，這就比很多書販要好。我挑書的時候，他就在里屋邊抽煙邊玩游戲。這是他最大的業(yè)余愛好，現(xiàn)在也還在玩，一款叫《大將軍》的游戲。為了買裝備他花了不少錢，總是幾萬幾萬的。他說如果不玩游戲，閑下來會沒事干，更不好。

有好幾次，我挑完書已是大半夜了。小杜的老婆孩子都已睡下。煙灰缸快溢出來了。清河顯得格外美麗。借著星光，我長途夜奔，興高采烈地把車從北五環(huán)外開回南五環(huán)外。

小杜的媳婦小胡，跟他同縣不同村，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19歲兩個人就在一起了，是共過患難的。一起在風(fēng)吹日曬里蹬過三輪，一起搬過書，在潘家園幫小杜看過攤?，F(xiàn)在做專職家庭主婦了。小胡不愛說話，但表情總是充滿善意的，我吃過她煎的豬肉白菜餡餃子。兩人這么多年就一直過下來。有人跟小杜打趣，沒想過換一個?。啃《殴恍?，他說：“有時候我也挺佩服我自己的，但咱們這行當(dāng)就不行，全是男的。就算有花心，沒花兒??！”這是實(shí)話，沒見過愛買舊書的女人。

圈里人對小杜的評價多是狡猾、腦子轉(zhuǎn)的快，買東西膽大，不計(jì)較小錢，諸如此類。

胡同跟小杜算是很熟的了，兩人同齡。胡同開了布衣書局，所以小杜叫他局長。小杜說局長懶，潘家園、報(bào)國寺現(xiàn)在基本見不到他。其實(shí)是兩個人經(jīng)營思路不一樣。我也問過胡同對小杜的印象，他想到的第一個詞卻是“自信”，而且是“極為自信”。

有一次，胡同陪小杜到某書販家收書。那人拿了一份山東大學(xué)歷史學(xué)家丁山的手稿，要價1500。小杜說給150。那人從里屋搬出一部厚厚的人名大辭典，一邊低頭翻著，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丁山有名，在辭典里能查到云云。小杜就自顧自一樣一樣地翻騰他屋里的東西，板著臉，也不搭茬，視他為無物。小杜拿起一樣，抖抖土，手一揚(yáng)，扔出去好遠(yuǎn)。又拿起一本，翻一翻，嘩地扔地上。好像這些東西都是徹底爛掉的白菜幫子，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在世界上存在的價值。他就這么漫不經(jīng)心地邊翻邊扔，如入無人之境。這實(shí)際上是在打一場心理仗。胡同說，那個書販被小杜的氣勢給震懾住了，越說越?jīng)]底氣，最后腿都軟了，蹲在地上，揚(yáng) 著頭看著小杜發(fā)愣。最后還是按小杜說的價格成交了。

還有一次，小杜在潘家園花100塊錢買了幾張老照片，沒過倆鐘頭，轉(zhuǎn)給一個熟人，1000元。那人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小杜的進(jìn)價，大叫：“你丫就能黑我！”小杜甕聲甕氣反問一句，冷冷的：“才掙你900。多嗎？”

他的經(jīng)營方針是快來快走，不壓貨。他進(jìn)了貨，總是想盡辦法，第一時間賣出去一部分，先把成本收回來再說。這么多年下來，他賺的錢都換成了房子和車子，沒有攢下什么好東西。他家里唯一可以稱之為收藏的，是郭沫若著作的各種版本，琳瑯滿目幾百種，幾乎全了。但這些東西之所以能留住，主要原因是它們不值什么錢。我曾經(jīng)問他：“郭沫若的書你不少，他的書法你沒留一件？”他笑道：“那東西好幾十萬一個，留它壓錢啊，趕緊，掙幾萬我就賣了?！?/p>

他說如果下輩子有很多錢，就買上很多字畫，然后放著，不賣了。我說：“你放著干什么呢？當(dāng)收藏家？”他說：“等升值?。】粗惶焯焱蠞q，那多高興啊！”

小杜除了打游戲，還喜歡看美劇和綜藝節(jié)目?！督^命毒師》、《國土安全》、《中國好聲音》、《非誠勿擾》他一集不落。平時在庫房，即使不坐在電腦前，他也要把聲音開著，讓屋里有點(diǎn)動靜。他對我說，否則總覺得悶得慌，好像哪兒別扭。然后他又突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這是不是老了？我覺得像啊……老了吧？這是老了的征兆?！彼f現(xiàn)在喝酒，第二天起不來了，會難受一天。

其實(shí)小杜不老，到明年才四張兒。不過他確實(shí)有時話在嘴邊，卻突然想不起來。你跟他聊天，當(dāng)提到一些書名或人名時，他常常語塞：“那個叫……唉，叫什么來著？”

他說等該退休的時候，他也要退休。什么是該退休的時候呢？國家要漸進(jìn)式推遲退休年齡，這跟他無關(guān)。他要等兩個兒子都長大了，他算算，那時候自己大概55歲。他有個夢想，就是把全國的1000多個縣城走遍。他喜歡溜達(dá)，說想到處看一看。

小杜現(xiàn)在不缺錢了。在北京買了兩套房，老家的小樓也蓋起來了。他需要考慮的是多出來的錢應(yīng)該拿來炒股，還是放貸，或者像他多年的習(xí)慣，老老實(shí)實(shí)存在銀行里？他說，最重要的還是親情和友情。他說家庭—兩個兒子，一個老婆，三張嘴，這個閉合小團(tuán)隊(duì)的吃喝拉撒，是他做一切事情的動力源泉。

中國人自古愛講宿命。每一部舊小說進(jìn)行到一半，必有一個游方術(shù)士款款出場，參破紅塵，泄露天機(jī)。你若是去問小杜這20年來天差地別的人生風(fēng)景他安然走過，所靠者何？他不夸這世道好，不標(biāo)榜自己勤奮，不說自己聰明，他會告訴你，是運(yùn)氣。